千魅洲之白霜

楔子

傳聞雲嶺有片千霞林,林中有座古墓,墓裏住了一對恩愛夫妻,一個喚作白霜婆婆,一個喚作赤葉先生。偶有附近山民誤入林中,被毒蛇猛獸咬傷,得其夫婦救下,施以妙手,不僅傷口愈合如初,身上其他舊疾也一掃而光,堪稱妙手神醫。

久而久之,白霜赤葉的名號傳得愈來愈遠,有商賈權貴不辭辛勞,千裏迢迢趕來求藥問診,卻無奈他二人神出鬼沒,常使求醫者無功而返,如此一來,千霞古墓更添神秘。

(一)

洛無衣要帶白霜離開古墓時,赤葉追了出來,一頭紅發在風中飛揚,俊逸的麵龐滿是焦急,他嘶聲喊著:

“白霜你瘋了嗎?你難道真的要和他走?”

與洛無衣同騎一匹馬的白霜,再三回頭後,終是躍下了馬,輕盈地奔向赤葉。

他們一個白發紅裳,一個紅發白衣,相似的眉目俱是一樣絕美,對望而立的場景就如一幅畫。

風吹林間,竹葉紛飛。

還以為白霜回心轉意,赤葉正要流露出欣喜之色時,白霜的一番話卻叫他呼吸一滯,如墜冰窟。

她拉著他的衣袖,眸光閃動,輕聲喚他:“哥哥。”

“我和無衣見過他師父後,很快便會回來,哥哥不用擔心……”

輕柔的聲音中,赤葉身子一顫,驀地拂袖大怒:“別叫我哥哥,我才不是你哥哥!”

他咬牙切齒,望向白霜身後跨馬而立,眉目俊秀的洛無衣,握緊了雙拳。

早知他會帶走白霜,那麽在白霜救回他的那天起,他就該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的!

白霜救下洛無衣的時候,他正在林中與一群惡狼相鬥。

鮮血模糊了眼前,洛無衣騎的駿馬被咬破喉嚨,群狼將他團團圍住。他隻手撐劍,兩條腿已毫無知覺,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葬身狼腹時,一襲紅裳從天而降,白發勝雪,衣袂飛揚。

美得就像一道霞光,映亮了他彼時沾滿血汙的雙眸。

當驅散狼群,洛無衣倒在白霜懷中時,白霜萬萬不會想到,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

“芷兒,芷兒你居然沒死,你可知我尋你尋得好苦?”

那時的洛無衣仿佛認出了白霜,一副如遇故人的模樣,緊緊扣住白霜的肩頭,激動不已。

白霜一愣,卻是趕緊搖頭:“你認錯人了,我從未見過你。”

而洛無衣卻依舊激動著,甚至抬起滿是血汙的手,動情地想撫向白霜的一頭白發,他喉頭微動,輕顫著身子,哽咽了聲音:

“芷兒,你為誰……為誰……白了頭?”

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後,洛無衣便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栽,昏倒在了白霜懷中。

彼時暮色四合,夕陽昏黃,白霜在樹下怔怔地抱著洛無衣,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她耳邊還不停回**著他那句“為誰白了頭”,這是第一次有人問她這樣的問題,她答不上來,心頭卻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直到赤葉尋來時,她還在想那個“芷兒”究竟是誰,與她有什麽關係。

好奇的種子就這樣埋下,在此後生根發芽,於千霞林的萬丈霞光中,演變為了縷縷情絲。

(二)

洛無衣在古墓裏住了四個月,始終不願離開。

他最初一直纏著白霜,整天整天地叫她“芷兒”,深情款款的模樣直叫赤葉都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臭小子你少裝瘋賣傻,傷好了就趕緊滾,你再叫聲芷兒試試,信不信老子把你扔出去?”

赤葉生得俊美妖冶,紅發白衣,翩然出塵,脾氣卻很火暴,與溫柔靦腆的白霜截然不同。

對於白霜赤葉的傳說,洛無衣早有耳聞,但真到了古墓,他卻發現,一切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白霜更是在他問及此事時,緋紅了臉道:“我們不是夫妻,赤葉是我哥哥……”

這話每次一出口,赤葉都會氣急敗壞:“誰是你哥哥?”

爾後拂袖而去,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

對於白霜赤葉的關係,洛無衣雖覺奇怪,卻也未想太多,他隻是在很久之後,才終於接受了白霜不是芷兒的事實。

那時他和白霜常常坐在古墓後山的一片花海中,看夕陽斜沉,白霜好奇,他便向她講述了自己與芷兒的故事,不外乎是有情人曆經坎坷,卻未得眷屬,最終天人相隔的淒慘結局。

白霜不諳情事,心思至純,每每聽得難過不已,總是柔聲安撫洛無衣,想方設法地逗他開心,讓他走出傷痛。

許是白霜的目光太過溫柔,許是後山的景色太過美麗,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洛無衣竟像真的放下了過去,能夠在綿延的花海裏,與白霜相視而笑,如獲新生。

他開始每天清晨在花海裏舞劍,回去時便給白霜帶一束鮮花,或是親自下到小溪裏摸魚,讓白霜嚐嚐自己的手藝。他還教她唱江南的小曲兒,陪她並肩坐在月下看星星……

那段朝夕相處的日子,白霜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與歡快。

當洛無衣有天半夜,避開赤葉,悄悄叫醒她,帶她去後山捉螢火蟲,試探著牽住她的手時,她一顆心忽然跳得厲害。

兩個人在漫天螢火下望著彼此,發梢飛揚,糾纏在了一起,有什麽在夜風中柔軟化開,帶著醇酒醉人的芬芳。

等到赤葉有所察覺時,白霜和洛無衣已經情根深種。

赤葉勃然大怒,第一次衝白霜發了雷霆怒火:“你懂什麽?他不過是看你長得像他的舊情人,拿你當替代品罷了!”

洛無衣急著辯解:“絕不是這樣,前塵往事我已放下,我是真心愛著白霜的。”

白霜也道:“哥哥,我信他,我信無衣是真心待我……”

兩道身影緊緊依偎著,握住的雙手像是一輩子也不會鬆開,赤葉胸膛起伏著,怒極反笑:

“很好,很好……那白霜你問問他,他不是愛你嗎?你看看他願不願意為了你一輩子留在古墓?”

辛辣的厲喝中,白霜臉色微變,望向赤葉的目光中,甚至都帶了些乞求的意味,而洛無衣也沒有立刻回答,似乎有些怔忪。

就在這沉默的片刻,赤葉冷笑不止,忽然一拂袖,狠狠將洛無衣推出了古墓,機關一按,墓門轟然一聲合上。等到白霜反應過來時,已經撲了上去,隔著墓門大聲喚著“無衣”。

洛無衣也在外麵不停拍打著,卻無論他說什麽,赤葉都不為所動,反而拉起白霜,不由分說地將她拖進了古墓深處。

這一夜仿佛格外冷,大風呼嘯,伴隨著幾聲驚雷,一場秋雨滂沱而下。

白霜心跳如雷,卻被赤葉死死按住手腳,她在赤葉懷中拚命掙紮著,淚水奪眶而出,雪白與赤紅的長發交纏著,赤葉聲音嘶啞:

“白霜你別這樣,世上隻有我們是一心一意地為著彼此的,其他人都不能相信。就讓那個臭小子知難而退自己離開,你也趕緊忘了他,否則遲早有一天會後悔的……”

下了一夜的大雨敲打著三個人的心,當墓門第二天打開時,白霜幾乎是踉蹌著奔了出來。

她一眼就看見了跪在古墓外,隻手撐劍,臉色蒼白,渾身濕漉漉的洛無衣。

他居然沒有走,就這樣在古墓外的風雨中跪了一夜!

白霜輕顫著雙手,水霧模糊了眼前,她再也忍不住地撲上去,一把擁住了那副搖搖欲墜的身子。

“無衣,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和哥哥說的一樣……”

洛無衣眨了眨眼,雨水滑過長睫,他額頭滾燙,像是發了燒,無力地靠在白霜肩頭,手卻緊緊回抱住她,聲音虛弱而堅定:“我想好了,我想了一晚,終於想好了……”

站在白霜身後的赤葉,眉頭緊皺,神色複雜地望著這一幕,不期然地對上洛無衣決絕的目光。

他聲音不大,卻認真而篤定,清楚得叫人難以置信,為之一震。

他說:“我想好了,我願意留在古墓,一輩子也不離開。”

外頭的世界雖好,怎麽也不及有她的這一方天地。

(三)

洛無衣對白霜道,他乃名劍山莊的大弟子,師父對他恩重如山,他想帶她回一趟名劍山莊,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師父,讓師父替他們主持大婚,正式結為夫妻,然後他們就回到古墓,長相廝守,再也不分開。

白霜聽得感動不已,偎入洛無衣懷中,笑著點了點頭。

那時的白霜當真是歡喜至極,無論赤葉如何勸阻,她都鐵了心要和他走。

一路山水跋涉,風餐露宿,白霜卻絲毫不覺得辛苦,反而與洛無衣騎在一匹馬上時,感覺兩顆心是從未有過地貼近。

她哼唱著他教的小曲兒,時而眉眼含笑,時而又擔心地回頭問他,師父會不會不喜歡她?

望著白霜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樣,洛無衣好笑又酸楚,伸手撫上她那頭雪白的長發,對上那雙盈盈若水的眼眸,隻覺整個胸口都是暖暖的。

他貼在她耳邊,氣息灼熱,帶著寵溺般的溫柔。

“不會的,我的白霜這麽好,不會有人不喜歡的。”

因著這句話,接下來幾天,白霜嘴角都噙著笑,像個單純而有些傻氣的孩子。

但許是水土不服,天氣也漸漸寒冷起來,自從離開古墓後,白霜像受了風寒,身子越發虛弱,額上更是時常一陣陣地冒冷汗。

洛無衣擔心不已,夜宿客棧時,火急火燎地請來郎中看病,那鄉野郎中看了半天,什麽名堂也沒看出來,倒是白霜忍不住笑了,在郎中離去後,一戳洛無衣額頭,偎入他懷中,一副小女兒嬌態:

“無衣你傻了,你莫不是忘了‘白霜赤葉’的名號?”

輕輕柔柔的聲音裏,洛無衣一拍腦袋,這才想起,白霜自己就是個神醫,他還給她去請郎中,這不是魯班門前耍大刀嗎?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繃不住笑作了一團,笑過後洛無衣摟著白霜,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溫聲問她到底有沒有事。

白霜搖搖頭,水眸盈盈,隻叫洛無衣放心就好,身子卻又往他懷裏縮了縮,像是格外怕冷。

洛無衣隻注意到白霜手腳冰冷,卻沒有發現,她低垂的眉眼微微顫著,仿佛在極力忍耐些什麽,更沒有發現,她長睫生霜,嗬氣成冰,垂下的白發似乎又長了許多。

他們就這樣摟著彼此,外頭風拍窗欞,嗚咽作響,房裏卻是燭火搖曳,一室靜謐。

恍惚間白霜抬起頭,望著洛無衣俊秀的側顏,緩緩揚起了嘴角,竟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

當“名劍山莊”幾個大字出現在眼前時,洛無衣深吸了口氣,拉緊白霜的手下了馬。

他從沒那樣緊地拉過她,拉得她手心都有點兒疼了,白霜奇怪地看了眼洛無衣,還以為他和她一樣,緊張接下來的會麵。

而當白霜日後被關在鐵籠裏,回想起這一幕,卻隻覺心口一絲絲地抽疼,才發現,自己是那樣可笑與可悲,自作多情得荒唐,他緊緊拉住她的手,不是因為在乎,而是因為—

獵物即將落網的忐忑與興奮,他隻是……害怕她逃走。

“人來了!”

隨著一聲尖叫,踏入山莊的白霜還未反應過來,一個鐵籠已經從天而降,“哐當”一聲,將她牢牢地困住了。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突然得白霜臉上的笑容還僵在嘴邊,那句在心底想了一路的“師父”還來不及喊出。

等她回過神時,已聽到洛無衣叫出那聲“師父”,慌亂的一張臉竟不敢看她。

埋伏已久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出,看著籠中的白霜如釋重負,一拍洛無衣的肩頭:

“無衣,做得好,不枉為師等了你四個月,你總算將白霜婆婆騙出古墓,來為芷兒看病了!”

如一記重錘狠狠砸下,白霜身子劇顫,瞬間變了臉色,幾乎都要站不住了。

等了四個月、騙出古墓、為芷兒看病……

她什麽也聽不見了,隻有這些詞不斷回**在耳邊,將她的心一片片撕碎。

假的,原來一切都是假的,他不過在騙她……

“白霜,白霜你聽我解釋!”

洛無衣像是慌了,雙手抓住鐵籠,神色急亂,他想觸向白霜的身子,白霜卻向後一避,瑟瑟發抖,抬起的雙眸已泛了紅,她就那樣看著他,沒有哭鬧,隻是張了幾次嘴才澀聲問了出來:

“芷兒……芷兒……是誰?”

輕輕的一句話,卻叫洛無衣驀地安靜了下來,動作僵在半空,他望著白霜,眸中是深深的愧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芷兒……是我的師妹,名劍山莊的大小姐,聞人芷。”

(四)

聞人芷在兩年前得了一種怪病,明明是活潑俏麗的少女,卻總是莫名陷入沉沉昏睡中,一睡就是好幾個月,醒來後又恢複如常。

這可急壞了聞人莊主,他遍尋名醫都無果後,打聽到了千霞林的白霜婆婆,卻也得知了她輕易不給人看病的古怪規矩,於是他派出最器重的大弟子洛無衣,要他無論如何都將白霜婆婆帶出古墓,即使是坑蒙拐騙,威逼利誘,也要將人帶回山莊來給聞人芷看病。

這的確從一開始便是一場騙局,隻是狼狽的開場叫洛無衣都始料未及。

他居然在林中迷了路,還遇上一群惡狼,若不是白霜及時相救,恐怕他真的要葬身狼腹。

原本的計劃被徹底打亂,他本來想著若好言好語請不出白霜婆婆出手,大不了就直接把人綁了,待到日後再登門請罪。可在見識到白霜駭人的武功後,洛無衣知道這招行不通了,當時他腦中一片混亂,倒在白霜懷裏後,心思急轉,竟然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

“芷兒,芷兒你居然沒死,你可知我尋你尋得好苦?”

在看到白霜露出不解的神情時,洛無衣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用一個拙劣的謊言,成功騙取了白霜的好奇與信任,也讓自己有借口能賴在古墓,從長計議,徐徐圖之。

但他沒有想過,白霜竟真的那般天真,不僅對他的一番鬼話深信不疑,甚至還想方設法地開導他,叫他最後都不忍再裝下去了。

他不知從何時起,對她有了愧疚和別的情愫,他幾番想開口說出真相,那次半夜叫醒她去捉螢火蟲就是最好的機會。但他卻在鼓足勇氣牽住她手的那一刻,心頭微**,對上她盈盈若水的眼眸,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漫天螢火下,他們相視而笑,夜風撫過他們的發梢,天地間是那樣朦朧與靜謐,美得就像一個夢。

如果說一切都是假的,那麽唯一真的,大概就是他對她的情了—朝夕相處,不知不覺間,他竟是真的……愛上了她。

所以才會在大雨中跪了一夜,下定決心,他日後願意為了她一輩子留在古墓。

千萬句假話中,這一句卻比黃金還真,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守護的人。

但在這之前,他還得帶白霜回一趟名劍山莊,治好他的小師妹,給師父一個交代才行。

他在客棧時放飛了一隻信鴿,將情況略略說明了一番,他想著一回到山莊就向白霜坦承一切,求得她的原諒,並請她出手搭救他的小師妹。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師父居然沒有聽他的,而是布下埋伏,給他來了一個措手不及。

當看到白霜像獵物一樣被困在鐵籠裏,露出那受傷的眼神時,他心如刀割,慌亂地抓住鐵籠,剛想向她解釋時,卻聽到她顫著聲問了一句:

“芷兒……芷兒……是誰?”

一句話便將他徹底打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是啊,從一開始就是他欺騙了她,還有何顏麵求得她的原諒?

他到底將事情弄砸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心,他都真真切切地傷了她。

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願意做一切來彌補自己的過錯。

鐵籠前,洛無衣踉蹌跪地,聲淚俱下。白霜卻縮在籠中一角,長發包裹著纖秀的身子,久久未動。

洛無衣一顆心如沉穀底,終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眸,卻就在他痛苦萬分時,一陣清寒之氣迎麵拂來,一隻手撫上了他的臉頰,帶著熟悉而微涼的觸感,他赫然抬頭,難以置信。

白霜就那樣望著他,眼眸依舊至純至善,未染一絲怨懟,她輕啟薄唇,聲音有些發顫:

“你當真……當真……不會再騙我?”

洛無衣反應過來後,欣喜若狂,猛地站起,一把抓住白霜的手,重重點頭:“不會,不會,我一定不會再騙你了,等治好小師妹後,我就帶你回古墓,我們一生一世也不分開了!”

白霜也跟著點頭,眼中笑出了淚花,兩雙手在籠前緊緊相握著,就像來時一樣。

(五)

白霜被放了出來,診治這便開始。

聞人莊主起先還有些忌憚她那高深莫測的武功,打算給她銬上手鏈腳鏈,卻被洛無衣堅決地反對了,而聞人莊主也上前試探了一番,發現白霜如今身子萬般虛弱,根本不像身懷絕世武功的人,隻怕連莊中的廚娘都打不過。

他這才放下心來,領著白霜進了聞人芷的房間,白霜一進去卻就要將門關上,聞人莊主大吃一驚,白霜卻神情淡然:

“救人可以,但得依著我的規矩來,診治過程中,誰也不準進來窺探。”

在白霜的堅持下,聞人莊主隻好作罷,派人守在了門外。

從清晨到黃昏,這場診治顯得異常漫長,等到房門打開時,白霜滿頭冷汗,腳步無力,直接倒在了迎上去的洛無衣懷裏。

“醒了,芷兒醒了!”

奔進房裏的聞人莊主欣喜莫名,所有人都團團圍住了大病初愈的聞人芷,唯獨洛無衣站在門外緊緊摟住白霜,聲音微哽:“是不是耗費了太多精力?你臉色怎麽這樣差?身子怎麽這樣冰……”

白霜慘白著臉,仰頭望著洛無衣虛弱地笑,垂下的一頭白發在風中微**,仿佛一夕之間又長了不少,已然拖到了地上。

“無衣,我們可以回古墓了嗎?這裏太冷了,恐怕要下雪了……”

白霜輕聲呢喃著,洛無衣應聲點頭:“等向師父辭行後我們就出發,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說著他攬過她的腰就要離去,房裏卻忽然傳來女子的尖叫,一片騷亂:

“大師兄,我要大師兄!大師兄在哪裏……”

洛無衣腳步頓僵,與白霜對視了一眼,無奈歎息。

聞人芷從小就愛慕著洛無衣,這個刁蠻的大小姐,纏起人來簡直可怕,洛無衣有苦難言,素來隻拿她當妹妹。

他對白霜道,等安撫好了聞人芷的情緒,他就去找她,她隻管放寬心,好好睡一覺。

白霜點了點頭,也未多想,便獨自回了房。

那一覺睡得格外香甜,夢裏滿是後山的花海,白霜夢見她和洛無衣回到了古墓,而哥哥赤葉也不再反對,他們三個人站在花海裏,看霞光萬丈,笑得無比歡暢。

白霜是被冷醒的,像破碎的美夢一樣,夢醒時分,她沒有看見洛無衣,沒有看見哥哥,沒有看見古墓的夕陽餘暉,她隻看到了一個大鐵籠—

冰冷、牢固、森然得讓人窒息的鐵籠。

在睜開眼的那一瞬,白霜如墜冰窟。

無數個聲音在她耳邊回**,交織得她呼吸不過來。

“等治好小師妹後,我就帶你回古墓,一生一世都不分開!”

“大師兄,我要大師兄!大師兄在哪裏……”

“你懂什麽?他不過是看你長得像他的舊情人,拿你當替代品罷了!”

“你當真……當真……不會再騙我?”

白霜驀地按住心口,身子蜷縮在地上,長睫生霜,奇長的白發蜿蜒一地。

她艱難地喘著氣,麵無血色,直到有腳步聲走近,停在了籠前,她赫然抬頭,映入眼簾的正是洛無衣那張神情複雜的臉。

白霜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拖著孱弱的身子一點點爬了過去,顫著手抓住了洛無衣的衣角,苦苦哀求:

“無衣,無衣我好冷,我們快點兒回古墓好不好?你說過的,你要帶我回去……”

洛無衣居高臨下地望著白霜,胸膛起伏間,眸中染了淒色,他緩緩蹲下身來,似有不忍,放柔了聲音,卻笑得無情而諷刺:

“白霜,你為什麽永遠那麽天真呢?你還不明白嗎?我又騙了你,我怎麽可能跟你回古墓、為你待在那個鬼地方一輩子呢?我不過是想騙你為我師妹治病,你卻那麽傻地當了真……”

聲音輕輕緲緲的,卻像一把把利刃,狠狠割在了白霜心頭,割得她鮮血淋漓,瞪大的眼中噙滿淚水。

她搖著頭,顫聲道:“我不信,不信,你明明說過的,你再也不騙我的……”

洛無衣像聽煩了,猛地發狠拂袖,一把掀開了白霜。

“我說你就信嗎?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恐怕還不知道吧?其實我和師妹早有婚約,隻等她這次醒來便完婚,到時你就離開名劍山莊,獨自回你的古墓去吧!

“千錯萬錯的確是我設計騙了你,但你哥哥都教你人心險惡,叫你千萬不要相信我,你卻偏偏不聽,落得今日的下場也隻能怪你自己太蠢!”

聲聲厲喝中,白霜被掀翻在地,身子微顫著,半天沒有爬起來。

當洛無衣察覺不對,上前抓住鐵籠,有些慌了地喚著白霜時,那張被長長白發遮住的臉終於抬了起來,緩緩而木然,似瞬間蒼老了十歲,如枯槁般的一雙眼眸望著洛無衣,喉頭一腥,竟是一口鮮血噴濺而出,汙了滿臉。

“白霜!”洛無衣失聲出口,眼眶刹那便紅了,他沒有料到白霜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心跳如雷,不由自主就哽咽了: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早該告訴你真相的,你是那麽好,我想過要愛你,可我放不下芷兒,真的放不下……”

這一次,白霜卻再也沒有看洛無衣一眼,她隻是艱難地撐起身子,仰頭望向窗外,神情恍惚,嘴角喃喃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窗外寒風呼嘯,飛鳥悲鳴,隨著遠處傳來的陣陣鍾聲,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終於落下,悠悠染白了整片天地。

(六)

白霜被放出來時,幾乎隻剩半條命了。

她身子罩在鬥篷裏瑟瑟發抖,冷得長睫生霜,外頭冰天雪地的,寒風迎麵撲來,像做了一場夢一樣,恍如隔世。

洛無衣親自將她送出了名劍山莊,他身上還穿著來不及脫下的喜服,在雪地裏紅豔豔的,晃花了人的眼。

今日正是他與聞人芷的大婚之日,送走白霜後,他就要回去準備準備,待到良辰拜堂成親了。

白霜騎在馬上,身後的名劍山莊一片喜慶,門前的紅燈籠隨風飄**,昭示著晚上那場盛大隆重的婚禮。

將白霜送下山道後,洛無衣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才開口:“請務必……珍重。”

說著勒馬回頭,揚鞭而去,隻留下一記衣袂飛揚的背影。

過往的畫麵紛飛如雪,在白霜眼前碎成了無數塊,她揪緊胸口,吃力地呼吸著,神情痛苦。

來時花鋪滿路,去時已荒蕪,蕭索的天地間,終究隻剩下了她一個人。她幹澀的眼眶已再流不出一滴淚,隻是木然地掉轉頭,向來時路行去。

風雪中,那場不真實的夢終是被拋在腦後,漸行漸遠。

當天色漸漸暗下來時,白霜身後忽然傳來了陣陣馬蹄聲,她回頭一看,瞳孔驟縮。

竟是一群黑衣人,浩浩****駕馬而來,一副要堵截她的模樣。

“快點兒追上去!別讓她跑了!”

聲音夾在風雪中,白霜瞬間明白過來,勒緊韁繩轉身便逃。

心跳如雷中,她不敢去猜,不敢去想,但當那群黑衣人窮追不舍,將她逼至了懸崖邊時,她才從他們口中得到了她最不願相信的那個事實—

洛無衣又騙了她,他根本就沒想放她離開。

他們是名劍山莊的弟子,奉命出來捉拿她,要將她帶回去關進地下室裏,做聞人芷一輩子的藥廬。

許是洛無衣有過於心不忍,起初才會放她走,但轉頭便後悔了,在他心中,終究是聞人芷的安危勝過了一切。

耳邊似乎都能聽到從名劍山莊傳來的鞭炮聲,那裏現在一定觥籌交錯,歡喜熱鬧,而洛無衣正在和他心愛的師妹拜堂成親,說著最動人的情話,就像曾哄騙她一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多荒唐,大夢一場,浮屠一醉。

想通所有關節的白霜不再驚慌,反而在風雪中淒淒一笑,回首看了看萬丈深淵。

退一步,粉身碎骨,卻是魚死網破,到底留份不可欺的尊嚴。

黑衣人中有弟子看出白霜所想,叫了一聲“不妙”,一箭射去,白霜肩頭鮮血噴湧,身下的駿馬嘶鳴,她從馬背上跌了下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黑衣人一下全圍了上去,不給白霜任何退路,白霜拚命掙紮著,牽動了肩上的傷口,鮮血幾乎染紅了她的白發。

她從未這樣絕望過,她不想再被關起來,做一個不見天日的獵物,她要回家,回古墓,再也不涉足外麵這個可怕的世界。

這裏除了給她一顆遍體鱗傷的心和一份支離破碎的情,別無仁慈。

白發飛揚,撕心裂肺的哭喊劃破長空,淒厲得叫人不忍耳聞。

“哥哥,哥哥救我!哥哥帶我回家……”

血染雪地,寒風呼嘯,就在一片混亂中,一襲白衣踏風而來,赤發飛揚,翩然若妖。

赤葉,赤葉來了!

一股強勁的冷風向黑衣人襲來,也不見空中那俊美妖冶的男子有何動作,隻聽得颯颯兩聲,所有人都隻覺雙腿一麻,吃痛地跪倒在地。

白霜淚如雨下,被赤葉一把拉入懷中,踏風而去,皚皚大雪中,她雙手緊緊勾住他的脖頸,再也不願鬆開。

“哥哥,哥哥……”

她淒聲喚著他,滿心的歡喜與委屈交疊著,有什麽再也忍不住,一股腦地洶湧漫出,浸濕了赤葉衣襟,白發紅裳,赤發白衣,兩道身影在風雪中交纏著,似要融入彼此。

赤葉緊摟住白霜,哽咽了喉頭,狠狠罵道:“癡兒活該!”大風吹得衣袍鼓鼓,冰天雪地中,兩道身影轉眼消失在了天邊。

(七)

白霜在古墓裏足足養了大半年才恢複過來,一頭白發不再及地,隻堪堪過了腳踝,長睫也不再生霜,身子也有了暖意,卻唯獨一顆心空****的,像是再也填不滿了。

她時常一個人坐在後山的花海裏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對前來看她、憂心忡忡的赤葉,她總是靠在他肩頭,淡淡淺笑:

“哥哥,再給我一段時間,我能把他忘了。”

他們並肩看花海如煙,霞光萬丈,和白霜夢中的場景一樣,隻是少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她心頭一道抹不去的傷疤,說不得,碰不得,一觸就鮮血淋漓。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她懵懂多年,不諳情事,卻隻經曆了一次,就足夠讓她體無完膚,銘刻終生。

暮色四合中,赤葉終於按捺不住,雙手扣住白霜的肩頭,定定地望著她,一字一句:“白霜,你別再叫我哥哥了,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是這樣的關係,我想……我想……照顧你,做你的夫君,就像外頭凡世說的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好不好?”

白霜怔怔地聽著,心亂如麻,望著赤葉期許的目光,她扯了扯嘴角,玩笑般地嘀咕道:“可是哥哥,我已經白了頭啊。”

遙遠記憶裏,仿佛有個聲音傳來:“你為誰白了頭?”

風吹花海,赤葉泄氣地哼了一聲,沒奈何地將白霜拉入懷中,揪著她的白發磨牙道:“傻丫頭。”

洛無衣再次出現在古墓前時,幾乎隻剩一口氣了。

他像是從血水裏撈出來一樣,全身上下傷痕累累,森然見骨。

事實上,他也的確經曆了一場大戰,以一人獨挑名劍山莊上下的代價,與師門決裂,徹底脫離了關係,才得以日夜兼程地趕來,見上白霜最後一麵。

當渾身血汙的洛無衣倒在白霜懷裏時,白霜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初見,夕陽樹下,他問她為誰白了頭。

那些毫不留情的傷害,那些被風雪掩埋的真相,終是在洛無衣緊握住白霜的手,拚盡最後的氣力中,徹底揭開。

他的確騙了她一次、兩次、三次……然而最深的一次,卻是她被蒙在鼓裏,若他不來,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一次。

從來霧裏看花,水中望月,假假真真,看不透的始終是自己。

他當初為什麽忽然出爾反爾,不願同她回古墓?為什麽臨時改變主意,答應和聞人芷成親?為什麽寧願忍受著撕心痛楚,也要親自送她離開名劍山莊?

一切的一切,隻是因為他想保住她,因為他與他那老奸巨猾的師父,做了一筆交易。

當時的白霜哪裏會想到,在她為聞人芷診治時,洛無衣的師父卻透過另一扇密門全程窺探著。

他原本隻是不放心聞人芷,卻未料到會看到那樣一幕—

白霜坐在床頭,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對準聞人芷的唇,喂了她足足幾大碗的鮮血。

那血中帶著股幽香,飄入聞人莊主的鼻中,叫他一下神清氣爽,精力充盈。

他直到那時才意識到,白霜神醫的名號,靠的竟是她身體裏的鮮血,難怪她不準人窺探!

若他沒猜錯,她的血不僅能醫百病、解百毒,還能使功力大增、延年益壽,簡直是無價之寶,一具活動的藥閣!

發現了這個秘密的聞人莊主興奮不已,當下不動聲色,等白霜睡著時,趁機又將她關進了籠中。

憤怒不已的洛無衣前來理論,卻被師父的一番話震在了原地,他也才知道白霜血液的秘密。

難怪她救完聞人芷後滿頭冷汗,幾乎都要昏厥在他懷中;難怪她輕易不肯救人,她不是脾性古怪,而是她哪有那麽多鮮血去喂啊!

她離開古墓後身子已是萬分虛弱,一路跋涉跟著他來到了名劍山莊,還來不及喘口氣,便被當作獵物一樣關進了鐵籠,爾後更是為了他,割腕放血,不惜損耗自己的身體。

洛無衣愈想心口愈堵,而師父接下來的話,卻叫他驀然抬頭,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我絕不可能放她走,她的血大有用處,不僅能為芷兒療傷,還能為為師增進功力,她這輩子都休想離開名劍山莊一步了!”

仿佛從那一刻起,洛無衣才真正認識到他師父的為人,平時滿口仁義道德的名劍山莊莊主,實際上竟是那樣心狠手辣的偽君子。

洛無衣駭然不已,隻想趕緊帶著白霜離開山莊,但聞人莊主卻一聲叫住了他,在他身後慢條斯理道:

“你以為就憑你一人能將她安然無恙地帶走?”

倏地轉過身,洛無衣對上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眸,第一次覺得,撫養他長大的師父是那般可怕。

他心跳如雷,再顧不上許多,扔了劍“撲通”一聲,跪在了師父麵前,幾近哀求:

“師父,求求您,您要怎樣,怎樣……才肯放過白霜?”

(八)

一場大婚,換一份自由,再公平不過的交易。

洛無衣渾渾噩噩地接受了這場交易,從房裏出來後,他握緊雙拳,硬生生地將眼中熱淚逼了回去。

既然要有一個人被這山莊困住,那麽就由他承受吧。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是他一開始騙了她,是他將至純至善的她帶到了這人心險惡的江湖。是他害了她,他不再奢求能和她長相廝守了,隻求她平平安安,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

當站在鐵籠前,狠心說出那些無情決絕的話時,洛無衣看著蜷縮在地上的白霜,一顆心簡直千瘡百孔,痛苦難言。

傷她一分,他更痛十分,尤其是看她在他麵前口吐鮮血時,他幾乎按捺不住要砸破眼前的鐵籠,衝進去立刻救了她,遠走天涯。

可理智牢牢禁錮了他的腳步,等到他出來時,滾燙的熱淚終於止不住地流下,他靠在牆上,一拳拳打去,直打得血肉模糊。

他多恨,恨人心的卑鄙,恨自己的沒用,更恨她當初為什麽要救他!他寧願當時就葬身狼腹,也好過如今傷人傷己的絕望無助。

頭也不回地駕馬狂奔後,他一口氣回到了名劍山莊,身上的喜服在風中紅得刺眼。

當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到了拜堂的良辰時,他卻忽然發現不對,賓客裏竟然少了好些師弟。

聞人芷在他的追問下,不小心說漏了嘴,他一瞬間如遭雷擊。

連喜服都來不及脫下,他便駕馬狂奔而出,趕到崖頂時,堪堪看到了一地鮮血,他幾乎目眥欲裂。

他發了瘋地撲到了懸崖邊上,所有師弟都上前死死拉住他,他那時還真的以為白霜墜下了懸崖,永遠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婚禮被徹底搞砸,他昏睡了幾天幾夜,醒來後人如枯槁,心如死灰,他唯一慶幸的就是赤葉救走了白霜,沒讓他抱憾終身。

因師父言而無信在前,他便也不需要遵守什麽交易了,索性徹底與師門撕破臉皮,整日如同行屍走肉。

他被囚禁在了山莊一處院落裏,很長一段日子中,隻看得到頭頂四四方方的一片天。

聞人芷來勸他,將莊主的話轉告他,什麽時候他想通了,願意迎娶她了,什麽時候就放他出來,依舊做他風風光光的大弟子。

他聽了後,除卻冷笑還是冷笑。

他開始計劃逃跑,半年裏跑了七次,最遠的一次都跑下了山道,最後還是被捉了回去,被盛怒的師父抽個半死,足足兩個月沒能爬起來。

那時他真的萬念俱灰,隻想著幹脆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好過這樣無止境的折磨。

當發現他吞下毒藥企圖自盡時,聞人芷終於崩潰,抱著他哭得花容失色:“大師兄,我放你走……放你走……”

在蕭索深秋的一天,他以一人獨挑山莊上下的代價,終是換得自由,與名劍山莊徹底決裂。

渾身無一處不在痛著,而當他跨馬奔出山莊時,他卻從心底感到自己活了過來。

吾心歸處才是家,他日夜兼程,朝著千霞林的方向前進著。

等我,一定要等我!

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隻想臨死前回到她身邊,向她親口解釋一切,不留遺憾地離去。

(九)

洛無衣的屍體被洗淨,與白霜並排躺在古墓的**,他們雙手緊握,像曾經在漫天螢火下一樣,生死不相離。

白霜仰麵朝上,望著眸含悲愴的赤葉,淚水滑過眼角,唇邊卻帶著笑:

“哥哥,我準備好了,我當真不後悔,你莫再勸我了……”

白發繚繞,紅裳如霞,此刻的白霜美得驚人,卻深深刺痛了赤葉的心,他緩緩抬起手,努力咽下熱淚,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麽發顫:“好,你既然心意已決,要將自己的百年元丹化出,以此救活他,我便也不再相勸了,隻希望黃泉碧落,以後你莫再做個癡兒了。”

白霜在閉上眼的那一刻,想起赤葉曾說得不錯,今生這般癡情,大概是因為她的真身本來就是一顆紅豆吧。

她和赤葉在古墓裏相伴了百年,他們不是夫妻,亦不是兄妹,恐怕洛無衣絞盡腦汁,也絕不會想到,他們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算作是一個人。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顆雙生紅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依相偎,不分彼此。

所以才一個是白發紅裳,一個是紅發白衣,氣質迥然,眉目卻出奇地相似。

他們在古墓裏修行了百年,吸收千霞林的靈氣為生,若離開千霞林太久,就會流失神元,身體越發虛弱,冰冷入骨,直到長睫生霜,徹底變為一具冰雕。

正因如此,當白霜要跟洛無衣走時,赤葉才會那樣激動地奔出來,嘶聲喊著:

“白霜你瘋了嗎?你難道真的要和他走?”

你為了他竟連命都不顧了嗎?

赤葉五髒俱焚,當時恨不能時光倒流,從一開始就不惜一切阻止白霜救下洛無衣。

天知道他有多愛她,他們相伴了百年,可她卻總是叫他哥哥,從不願回應他的情感。

他心中苦悶,卻也安慰自己,想著若一直這樣下去也挺好的,至少他能陪在她身邊,永遠和她在一起。

但洛無衣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切,赤葉這才知道,原來白霜不是不諳情事,隻是一直沒有遇到那個讓她“諳情事”的人。

白霜離開後,他就一直守在古墓,卻怎麽也沒有等回她。直到有一天,他獨自在看落日時,喉頭忽然一腥,一口鮮血噴濺而出,他才赫然醒悟,白霜出事了!

他們是一顆雙生紅豆,彼此之間有著感應,意識到白霜處境不妙後,赤葉也顧不上許多了,立刻動身出了古墓。

一路風塵仆仆,所幸他及時趕到,在冰天雪地裏救下了白霜。

看到她遍體鱗傷的模樣,他心疼得都要說不出話來了,他那時就在心底暗暗發誓,以後絕不會再讓她受到一絲絲傷害。

他想照顧她,想做她的夫君,想和她白頭到老,但她卻對他說:“可是哥哥,我已經白了頭啊。”

“傻丫頭,就不能說說謊,哄我開心也好啊。”古墓床前,赤葉伸手撫向白霜的臉頰,語氣中飽含眷戀與不舍。

即便多麽不願,這場百年相伴,也終是要走到盡頭了。

水霧模糊了眼前,赤葉湊到白霜的耳邊,對著沉沉昏睡的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總笑你是癡兒,而我……又何嚐不是呢?”

滴答一聲,淚水墜落,浸濕了那頭白發。

(十)

像做了好長的一場夢,白霜醒來時,恍如隔世。

當記憶漸漸清晰地展開在腦海中時,她猛地按向了心口,那裏依舊溫熱如初—

白霜乍然變色,趕緊探查身旁洛無衣的呼吸,卻是綿長而均勻,洛無衣儼然已經活了過來!

還來不及欣喜,白霜便猛地意識到了什麽,她慌張地跌下床,踉踉蹌蹌地四處尋去:

“哥哥,哥哥你在哪兒?哥哥……”

沒有,沒有,哪裏都沒有那道赤發飛揚的身影了!

一口氣奔到了後山,在綿延的花海裏也沒有找到赤葉時,白霜終是癱倒在地,一下捂住了嘴,淚水奪眶而出:“哥哥!”

就像小時候玩捉迷藏一樣,她寧願以為是哥哥在逗她玩,他就藏在這片花海裏,等著她去找到他:“哥哥你別躲了,你快點兒出來,哥哥你在哪裏……”

空曠的天地間,隻回**著她的聲聲淒喚,而那個朝夕相伴的身影卻始終沒有出現。

耳邊依稀有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是在她昏睡時,有人貼在她的耳邊,低聲笑著,含著無限的眷戀與不舍:

“總笑你是癡兒,而我又何嚐不是呢?你願意為了他犧牲一切,我卻也願為了你灰飛煙滅……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能怪得了誰呢?”

大風獵獵中,白霜終是明白她永遠地失去了什麽。

“哥哥—”

淒厲的哭喊劃破長空,花海綿延,殘陽如血,久久地回**在萬丈霞光裏。

很多年以後,千霞林的傳說有了變化,傳聞林中有座古墓,墓裏住了一對恩愛夫妻,一個喚作白霜婆婆,一個喚作無衣先生。

有人看見他們攜手登頂,沐浴在夕陽中,男子長身玉立,女子纖秀動人,一頭白發隨風飛揚,染了昏黃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