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魅洲之長樂

(一)

歸長樂是個寂寞的皇後。

她最大的愛好就是釀酒,平素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坐在輪椅上,穿過宮中長長的走廊,穿過後院竹林間的風,穿梭在獨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小酒莊裏。

陪她一同寂寞的,除了窗外斑駁的竹影,天上高懸的明月,還有滿滿當當一個酒莊裏,她親手釀製的各種美酒。

當柔妃懷上龍裔的消息傳遍宮中時,歸長樂仍在酒莊裏釀酒,韋子七站在她身旁,欲言又止:“你……不難過嗎?”

歸長樂轉動輪椅,倚窗而望,語氣淡淡:“不難過,左右挨一日過一日,旁人的事,與我有何相幹?”

韋子七在家中排行老七,歸長樂一直稱他七郎,他們的相識,像足了民間的傳奇話本。

一個是名不副實、深宮寂寂的皇後,一個是神出鬼沒、飛簷走壁的遊俠,最初的遇見,竟然是在地下酒窖的一個大缸前。

那裏麵釀製著歸長樂的拿手絕技——“葵心白夜”,她當時算準日期下到酒窖,哪曉得有人比她捷足先登,偌大的酒缸空空如也,隻地上躺著一人,紫衣華冠,俊眉秀目,卻在睡夢中悠悠打了個酒嗝,端的一副醉死鬼的模樣。

歸長樂簡直驚呆了,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偷酒賊,竟然喝光了她一大缸“葵心白夜”,還賴在酒缸旁爛醉如泥。

後來韋子七問歸長樂,當初為什麽沒把他交出去。

歸長樂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著輪椅:“宮裏的日子已經這麽乏味,好不容易見到個生人,雖然是個小賊,但好歹品位不賴,我為什麽要交出去?”

末了,她又反問:“那你偷喝了酒後又為何不逃?”

韋子七唇角微揚:“骨頭都醉酥了,哪還想著逃之夭夭,給我神仙也不當。”

說完,兩個人相視一笑,空氣中酒香彌漫,有什麽不言而喻。

世上總有些人,無論認識得早和晚,注定就該成為知己。

酒中音,亦是塵中客。

有那麽一段時間,雖然韋子七隔三岔五地就在酒莊出現,與歸長樂品酒對弈,閑話生平,但他並不知道歸長樂的身份,隻當她是看管酒窖的宮人。

因為歸長樂也沒有否認,反而說自己叫阿沁,直到有一天,衛華澤的出現。

衛華澤是東穆年輕的帝王,他到酒莊來看望歸長樂,還帶了一束花。但緊接著沒多久,柔妃就領人登門,當著歸長樂的麵踩碎了那束花。

躲在暗處的韋子七至今還記得柔妃那張嬌美動人而又怨毒扭曲的麵孔。

“好姐姐,你不是花粉過敏嗎?陛下真大意,那妹妹就幫你處理吧。”

許是聽到風聲,晚上衛華澤又過來了,看著門口一地碎花,眸中滿含歉意,抬頭望向歸長樂時卻又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倒是歸長樂早已習慣了,坐在輪椅上平靜地與衛華澤對視:“阿蘇。”

她這樣叫他,私底下她都這樣叫他,不管經年故夢,不管中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在她心裏,他永遠都是她的阿蘇。

她說:“你以後別再做這種蠢事了,每次一個送,一個毀,累不累?我不缺花,不缺首飾,不缺綾羅綢緞,我什麽都不缺,唯獨缺的一樣東西卻是你不願給的。”

院中竹影斑駁,月下風聲颯颯,小小的酒莊刹那間靜了下來。

許久,衛華澤才拂衣起身,徐徐說了一句:“你別胡思亂想,朕改天再來看你。”

他遠去的背影在夜色中顯得那樣寂寥,伶仃得似染了層淒色。

風過庭院,韋子七從暗處緩緩走出,停佇在了歸長樂身後。

歸長樂並未回頭,仿佛知道韋子七在想什麽,她隻是幽幽道:“你依然叫我阿沁就好。”

薄唇輕啟間,一字一句,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語氣,吐出的卻是石破天驚的真相—

“真正的歸長樂早就死了,我不過借人嫁衣,頂個遮掩身份的名頭罷了。”

(二)

當今丞相歸汝榮有兩個孫女,大孫女歸長樂為皇後,二孫女歸未央為柔妃,一家上下享盡殊榮。

但其實歸家真正的大小姐早年便病逝了,如今的“歸長樂”,在許多年前,不過是破廟裏的一個小乞兒,那間後來被燒得一幹二淨的破廟,正是她與衛華澤初遇的地方。

韋子七大概不會相信,如今貴為東穆天子的衛華澤,曾有過一段饑寒交迫的“乞兒生涯”。

他九歲時母妃被人誣陷迫害,母家氏族盡皆株連,唯獨他被死士護送出宮,本要去投靠他外公的舊部,途中卻遭遇了當時許皇後派去的殺手,他不幸滾落山崖,昏厥多日,醒來時便已身在破廟,成了一名小乞兒。

是阿沁救了他,那時的阿沁還是個瘦弱的小姑娘,髒兮兮的臉上轉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看人總是怯生生的,縮在破廟的角落裏,像隻可憐的小花貓。

她同一位老乞丐在山崖底下帶回了衛華澤,他們起初都以為他挨不過去,沒有大夫沒有藥材,每天喂他的那點兒稀粥都還是阿沁省下來的。

從蘇醒,到休養,再到最後的完全康複,整個過程都是阿沁守著他。

他們睡在一張破席上,吃一份食物,衛華澤半夜發夢魘的時候,都是阿沁緊緊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安撫他。

“不,不要,不要抓我母親……”

這是衛華澤噩夢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日子久了,阿沁自然也察覺出他不是一般的人。

但那又有什麽要緊的?阿沁轉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從來不會去追問衛華澤的過去,在她心裏,他就是阿蘇,是她救活的阿蘇。

因為衛華澤的母妃是雲蘇人,所以他讓阿沁叫他阿蘇。

曾經高高在上的華澤皇子,隱於破廟,與一個叫阿沁的姑娘相依為命,那些前塵往事,就在年複一年的等待中漸漸埋葬。

直到七年後,有個人找到了他。

那個人,正是當時權傾朝野,與許皇後明爭暗鬥的丞相歸汝榮。

他再三確認了衛華澤的身份後,仰天長笑:“天助老夫,天助老夫也,你就是我扳倒那賤婦最好的一把利器!”

(三)

九歲流落民間,十六歲被尋回宮,衛華澤以皇室遺孤的身份歸來,在丞相歸汝榮的一手主持下,那樁多年前的舊案終於沉冤得雪,許皇後行跡敗露,被震怒的衛帝打入死牢,許氏一黨徹底倒台。

四年後,衛帝駕崩,衛華澤被歸汝榮扶上天子寶座,卻不過隻是他手中的傀儡皇帝,處處受到牽製。

就像當初火燒破廟,將廟中乞丐盡皆滅口時一樣,衛華澤完全沒有資格說不,他隻能拚盡全力保下了阿沁。

是的,一場大火燒光了一切,唯一活下來的便是阿沁。

衛華澤將她帶進宮,牽著她的手說:“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不會再讓你吃苦了,我們會有自己的一個家……”

家?阿沁呢喃著,臉上的淚痕還未幹,她才親眼見證了一場人間地獄,在她心裏,那間棲身的破廟就是她和阿蘇曾經的家。

可是那裏被燒了,那些像親人一般的大小乞丐全部葬身火海,他們還會有家嗎?

阿沁不知道,也就從那一天起,她像被關進籠中的小鳥,身不由己,開始踏上了一條漫漫長路。

登位後,在安置阿沁的問題上,衛華澤是前所未有地堅持,他要立她為後,決不讓步。

歸汝榮怒不可遏,卻還不到和衛華澤撕破臉皮的時候,所以幾經周旋,他們各退一步,采用了一個折中的法子,達成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協議。

一是阿沁要頂著歸家早死的大小姐歸長樂之名為後,從此世上再沒有一個叫阿沁的乞丐姑娘。

二是立後的同時,必須得讓歸家的二小姐歸未央進宮為妃,且地位與皇後平起平坐。

第三條,衛華澤一開始並沒有告訴阿沁,但很快,阿沁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知道了。

那時她和衛華澤剛剛大婚,衛華澤抱著她說了好多好多的話,他們心跳挨著心跳,感受著彼此的氣息。

“阿蘇,我覺得我們現在終於有了家,以後家裏還會有我們的孩子,孩子一多,那樣家就更像家了,你說是不是?”

阿沁依偎在衛華澤懷裏,手指纏繞著發絲,聲音輕輕,卻又滿懷憧憬,憧憬得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

衛華澤沒吭聲,隻是摟緊她,重重地點頭,卻有什麽落在她耳後,溫熱了一下,她抬頭望去,沉沉黑暗中看不清衛華澤的臉,隻能感受到他氤氳的呼吸。

他的聲音低沉模糊,像從天邊傳來:“我們會有家的,安心睡吧,會有家的……”

後來阿沁在一遍遍的回想中,驀然明白,那落在她耳後的應該是淚,滾燙而無聲的淚。

她的美夢隻做了一夜,當天邊既白時,宮人送來了一碗藥,一碗黑如墨汁的藥。

她從沒有那麽絕望害怕過,她拚命地掙紮,拚命地哭喊,她不顧一切地求他:“我不想喝,阿蘇我不想喝,我想要孩子,我想要家……”

可衛華澤毫無所動,他隻是緊緊捏住她的下巴,眼含淚光,強行將那碗藥全部灌入了她嘴裏。

“啪”的一聲,空空的藥碗被砸了出去,一地碎瓷,她也跌落在床,像個再也不會動的木偶娃娃。

她終於知道第三個交換條件是什麽了。

她再也無法生育,她終生都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她這輩子也不可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了。

衛華澤在身後擁住她,淚流不止,痛徹心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那老賊太精明,他說絕不允許一個小乞兒生下龍裔,太子隻能由他歸家真正的孫女誕下,我不想失去你,我別無辦法,阿沁你別怪我……”

(四)

“這個男人太自私了。”

韋子七當時聽得直搖頭,坐在輪椅上的歸長樂卻笑了笑:“是,他是很自私,但我沒有怪過他,因為我知道,我的阿蘇也很可憐。”

是啊,堂堂七尺男兒哭得像個孩子,抱住她怎麽也不肯撒手。

“你打我吧,你罵我吧,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從小到大經曆得太多,我如履薄冰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沒有親人,我誰也不相信,誰也不在乎,隻有你,唯一能給我溫暖的就隻有你了。這深宮太可怕,你別扔下我一個人,你等等我,等我強大起來,我會給你一個真正的家的……”

月影搖曳,風吹庭院,韋子七在歸長樂的回憶中無限唏噓,卻忽然像想起什麽,緊盯住她的雙腿,神情古怪:

“你別跟我說這雙腿也是他打斷的,為了防止你逃跑?”

歸長樂臉色蒼白,發絲在風中飛揚,她搖了搖頭,握緊輪椅幽幽開口:“不,這雙腿斷是我自己造成的,因為我後來的確逃了,但沒逃掉,代價便是付出一雙腿。”

豐德二十九年,皇家狩獵場上,阿沁想要逃走。

她已經忍受不住了,皇宮就像個困住她的大鐵籠,她處處受到束縛,受到暗害,那個她名義上的“妹妹”柔妃,更是天天巴不得她死掉,她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再沒睡過一天好覺。

而她曾經相依為命的阿蘇也仿佛漸行漸遠,他不再是破廟裏的小乞兒,他是東穆天子衛華澤,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要暗中培植勢力,要豐滿羽翼,要鬥倒丞相歸汝榮,他要再不受人牽製,要做到真正君臨天下。

但這些,通通不是阿沁想要的,她懷念曾經與阿蘇待過七年的那間破廟,但阿蘇已經變成衛帝了,他給她送金銀首飾,送綾羅綢緞,可他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麽,他隻是一味地將她捆綁在他身邊,絲毫不顧及她的感受。

自由,阿沁想要自由,她懷念宮牆外無拘無束的風,她要逃。

終於,豐德二十九年,在皇家狩獵場上,她找到了機會,她半夜偷偷出了帷帳,騎上了暗中備好的馬匹。

可天意弄人,那是匹瘋馬,不僅沒帶她逃出去,反而橫衝直撞,驚動了所有人。

最可怕的是柔妃先發現了她,她命侍衛將她團團圍住,狠厲地一笑,竟是要趁衛華澤還未趕來,將錯就錯,將她當作刺客當場射殺。

她受驚之中摔下了馬,摔斷了一雙腿,卻撿回了一條命,躲過了致命的一箭。

後來的記憶就變得模糊了,整個世界都是血淋淋的,她被人抱起,昏沉中隻聽到衛華澤的嘶聲淒喚:“讓開,全部給朕讓開!太醫,太醫在哪裏……”

回宮後,衛華澤替她請了最好的名醫,用了最昂貴的藥材,養傷的日子裏,柔妃一反常態,許是心虛,竟然天天來看她。

但她的腿時好時壞,反反複複,一直沒能痊愈,直到查來查去,終於查到了根源—

居然是柔妃每天佩帶的香囊,那裏麵裝著南疆奇香,有安神之效,但如果人身上有傷口,那香便是致命毒藥,它能使患處一直潰爛,傷口反反複複,怎樣也無法愈合!

多麽毒辣的招數,阿沁簡直想都不敢想,徹底崩潰中才霍然明白,為什麽柔妃會一反常態,每天都過來看她,那哪裏是什麽好意?她不過是在一天天毒害她!

可是等到發現時已經晚了,她一雙腿徹底廢掉了,她在衛華澤懷裏哭得幾近昏厥,她不停地喊他:“阿蘇,阿蘇……”

但衛華澤唯一能做的隻有抱緊她,再抱緊她,像以往無數次一樣,無論柔妃對她做了什麽,他都無能為力,隻能將恨與淚水吞進肚裏,一次次咬牙哽咽地對她道:

“等等朕,你再等等朕,等朕再強大一些,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不知道那一天何時會到來,但她從來沒有怪過他,即使怎樣痛不欲生,怎樣想要逃離,因為她知道,她的阿蘇太苦了,他的痛苦一點兒也不比她少。

坐上輪椅後,她心如死灰,也不再想逃了,每天如行屍走肉般活著。

所幸在不久後,她漸漸找到了得以寄托餘生的愛好—

釀酒。

對,遠離紛爭,在皇宮深處,衛華澤為她建的小小酒莊裏,獨自釀製各種各樣的美酒,享受一個人的寧靜。

她的性子也漸漸變了,或者說是曾經的阿沁已經死去,留下的隻有那個不會笑、不會說話,目光幽幽,心如枯槁的皇後歸長樂。

既然逃不出困住她的牢籠,那麽餘生,她隻想與酒打交道,再不問世事。

隻是每當衛華澤來看她時,她望著他瘦削的臉孔與疲憊的笑容,心都會隱隱作痛。

“阿蘇。”她依然如此喚他,她的一生已然毀掉,這輩子她隻期盼他能得償所願,君臨天下,再不受製於人。

(五)

知曉歸長樂的前塵往事後,韋子七再來找她時,問了她一句話:“阿沁,想不想嚐嚐天空的味道?”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體驗,歸長樂從未想過此生斷了一雙腿的她,還能享受到那種海闊天空的感覺。

韋子七開始背著她在夜色中穿梭,他用絕佳的輕功帶她飛過竹林,飛過月下,清風迎麵拂來,掠過她的衣袂發梢。她興奮得差點兒忍不住尖叫,那是種前所未有的體會,掙脫了一切束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天空的味道太好,他們開始隔三岔五地“飛”,避過人煙,避過侍衛,尋一僻靜之處,對風對月,對坐飲酒。

那真是無比快樂的一段時光,韋子七是個瀟灑的遊俠,亦是個風雅之人,平生去過無數地方,看過無數風景,講起當地的趣聞來頭頭是道,聽得歸長樂羨慕不已,心向往之。

他們還談論酒中之道,兩個人都是個中好手,其中韋子七最愛歸長樂獨創的“葵心白夜”,他說他走過那麽多地方,從沒喝過這麽讓人回味悠長的酒。

歸長樂笑了,漆黑的一雙眼亮晶晶的,仿佛又變回了從前無憂無慮的阿沁。

“‘葵心白夜’最適合在明月夜飲,今夜月皎皎,我且敬你一杯,祝你做個酒中仙,日日醉酥骨頭。”

韋子七哈哈大笑,寬袖一拂,舉杯回敬,卻隻說了意味深長的一句:“我也祝你,祝你有朝一日重新做回阿沁。”

歸長樂一愣,望著月下韋子七的深深目光,心頭驀然明白過來,一片溫暖柔柔泛開,卻抵不住漸漸湧起的苦澀,今夕何夕,麵目全非,物是人不再。

她搖搖頭,終是仰首一飲而盡,咽下了杯中酒,也咽下了眼角一抹波光。

也許老天無心無情,從來見不得世人多快樂一點兒,柔妃懷上龍裔的消息不久就傳來了,韋子七在酒莊裏問歸長樂難不難過,歸長樂嘴上說不難過,夜半三更時卻莫名驚醒,伸手撫上臉頰,隻摸到一手的淚。

外頭冷風拍著窗欞,她在無邊的黑暗中瑟縮著身子,一點點抱住膝頭,散下的長發裹住全身,她忽然埋下頭,眼淚就那樣倉皇而落—

“阿蘇,如果我們能有孩子,無論男女,都一定生得很漂亮,你說是不是?”

她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吐得極其艱難,像踩在刀尖上,一步又一步,痛得她臉色慘白。

夜風拂過庭院,月下紫影閃現,風中仿佛傳來一聲虛無縹緲的歎息,而屋中人卻全無知曉。

當柔妃來了一趟酒莊,回去後就上吐下瀉,指控歸長樂有意謀害龍裔時,歸長樂並無吃驚,她隻是對前來“興師問罪”的衛華澤否認了,然後很平靜地聽他對她道:

“柔妃不肯罷休,歸相今早也在朝堂連奏三折,隻怕這酒莊你是待不了了……”

衛華澤說這話時,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歸長樂的神色,見她眸光沉靜,一言不發,反而慌了:“去冷宮麵壁思過隻是權宜之計,朕早晚會接你出來的,你且耐心等等,朕……”

“阿蘇。”歸長樂忽然開口打斷,定定地望著衛華澤,許久,她溫柔一笑,“阿蘇,冷宮裏有酒嗎?”

衛華澤一愣,爾後反應過來,萬般滋味湧上心頭,他不住點頭,水霧模糊了眼前:“朕就知道,就知道你永遠不會怪朕……”

衛華澤走後,韋子七滿臉憤憤地現身,還來不及開口,歸長樂已經對他揚了揚唇角:“這裏可能要被封了,隻好暫時委屈你這酒中仙了,等我出來再給你釀‘葵心白夜’,好不好?”

麵對歸長樂一開口就露出的笑臉,韋子七反而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了,他隻是悻悻地垂下長睫,喉頭微動。

“如果你想走,我願意帶你離開。”

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什麽,歸長樂笑了笑,轉過輪椅,過堂風一吹,衣袂飛揚,屋外竹影婆娑。

(六)

歸長樂被幽禁在了冷宮,也不知韋子七武功究竟有多高,居然能神通廣大地避開所有人,出現在冷宮,時不時地來看她。

他對她恨鐵不成鋼:“你到底還在眷戀些什麽?”

歸長樂不回答,永遠隻是笑,被問急了就小女孩般地撒嬌:“帶酒了嗎?這裏宮人帶來的實在難以下咽,你快去我的酒莊偷點兒過來,可饞死我了。”

韋子七又氣又無奈,跺跺腳,回頭一拂袖,閃身就消失在了無邊夜色中。

等到人走遠,歸長樂臉上的笑容才會慢慢退去,隻剩下滿眼的悲涼。

不是她不想走,也不是她不明白他的情意,而是物是人非,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愛一次,她胸膛中跳動的心髒已經枯死,從前那個阿沁回不來了,她餘生隻可能是歸長樂了。

如果不是“廢後”的消息傳入冷宮,日子也許還要這樣一直挨下去。

看來這麽多年衛華澤步步為營,依然沒能壓過歸家,此時順應歸相提出的“廢舊後,立新後”,是示好,也是明智之舉,隻是他棄車保帥,終究……拋棄了歸長樂。

冷宮裏,坐在輪椅上的歸長樂臉色蒼白,她輕輕拂去淚水,仍然望著蹲在她身前的韋子七笑。

“從柔妃懷上龍裔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她是再也容不得我了,阿蘇保了我這麽多年,已經很不容易了……”

韋子七頭一回紅了雙眼,雙手抓緊輪椅湊近歸長樂,喉頭哽咽:“你會死掉的,再留下來……”

他們都心知肚明,她這個冷宮裏的廢後,遲早會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暴斃”,然後草草拖出去葬了—

因為唯一能保她的那個人,已經放棄她了。

韋子七忽然激動起來,不管不顧地按住歸長樂的肩頭,語帶殷切:“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隨時帶你走,天高海闊,山清水秀,去哪兒都成。就像我們曾經說過的一樣,看遍天下的美景,吃遍天下的美食,喝遍天下的美酒;我來做你的一雙腿,一輩子照顧你,好不好?”

聲音回**在半夜的冷宮裏,周遭死寂中,一番話顯得格外撼人心魄,歸長樂震住了,她久久地望著韋子七,直到眼眶溫熱,有什麽愴然而下,他猝不及防地一把將她拉入了懷中。

那些在歲月長河中漸漸湮滅的情愫,那些壓在心底再也忍不住的眼淚,此刻終於洶湧不止,春雨般打濕了眼前人的紫裳。

如冰雪消融,胸膛裏枯死的那顆心,仿佛在這一刻又活了過來。

立後大典這就開始籌備,到時冷宮守衛會鬆懈許多,歸長樂和韋子七約定好,就在那一天逃出皇宮。

其間衛華澤來看過歸長樂一次,他似乎很疲憊,環住她的腰,將腦袋埋在她懷裏,一句話也不說。

歸長樂輕輕撫著他的黑發,語氣中不自覺地就帶了悲憫,與一絲難以察覺的離別之傷:“阿蘇,你要保重身體……”

她自顧自地說著話,一遍遍地叫他名字,直到眸中淚光閃爍,聲音差點兒哽咽。

衛華澤仿佛渾然未覺,隻是環住纖腰的雙手又緊了緊,他睜眼打量著偌大的宮殿,並未出聲,深不見底的眸光中,似乎在虛空裏搜尋些什麽。

臨走前衛華澤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知道嗎?歸長樂會死,但阿沁會生。”

彼時歸長樂愣住了,尚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在半個月後的立後大典上,她終於明白過來。

她沒有等到韋子七,而是等到了凱旋的衛華澤。

(七)

三朝丞相歸汝榮,他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怎麽就會敗在一個黃毛小子的手裏?

“阿沁,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這聲久違的稱呼在冷宮裏驟然響起,衛華澤拋去寶劍,一把抱起輪椅上的歸長樂,又哭又笑,像個苦盡甘來的孩子一般。

他殫精竭慮,與虎謀皮,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場大戲終於可以收網!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局,一場甕中捉鱉的局。

這些年衛華澤隱忍不發,暗中培植勢力,小心謀劃,一直裝得很好,讓歸汝榮放鬆警惕,以為他隻是個懦弱無能的傀儡皇帝。但其實,他多年來一直在布一張網,隻等著時機成熟,在防不勝防的時刻抓住網裏的“老烏龜”,一擊即中!

他假意幽禁歸長樂,假意廢後,假意立柔妃為新後……這每一步棋都是為了最後的“將軍”,他早已強大,早已羽翼豐滿,立後大典上,他一腳踢翻案幾,如一個信號般,埋伏好的人馬魚貫而出,殺了歸氏一黨一個措手不及。

他拔出寶劍,在所有人麵前親手殺死“老烏龜”,而歸家其他人全部被打入死牢,包括身懷龍裔的柔妃,整個歸家被連根拔起,寸草不留!

曾經的羸弱少年,早已成長為一個君王真正該有的樣子,狠絕、果敢、不留餘地……卻陌生得讓歸長樂感到害怕。

她聽到他在耳邊說:“很快冷宮也會失火,傳出廢後長樂葬身火海的死訊,到那時,世間再無歸長樂,隻有朕的阿沁……”

歸長樂會死,但阿沁會生,他要讓她以真正的身份再度為後,陪著他君臨天下,攜手榮華。

歸家被滿門抄斬的一天,衛華澤極其興奮,他命人抬來了一壇美酒,要與阿沁好好慶祝一番。

那酒叫“狐離”,酒色澄清,香味四溢,酒中還浸泡著一具狐狸骨頭,是真真的酒如其名。

阿沁從未喝過這種酒,她覺得有些辣,隻被衛華澤勸下幾杯就辣出了眼淚,眼淚滴在酒水裏,微微漾開,依稀勾勒出一襲模糊不清的紫裳。

阿沁醉了,醉得臉頰酡紅,她倒在衛華澤懷裏,聽到他說:“日子定在下個月,不是皇帝立後,而是阿蘇迎娶阿沁,給阿沁一個家。”

阿沁怔了怔,許久,捂住臉,淚如雨下。

她終於做回了阿沁,可她一點兒也不開心,因為她知道,有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八)

立後大典前一夜,阿沁主動邀衛華澤飲酒,要他嚐嚐她的獨門絕技——“葵心白夜”。

衛華澤很高興,酒過三巡,阿沁輕晃酒杯,忽然聊起了酒的做法:“葵心、白芷、蜜露……原材料都是來自襄山,那真是一個好地方,陛下說是不是?”

衛華澤醉眼蒙朧地點了點頭,阿沁語氣淡淡,繼續道:“所以陛下請的法師也是襄山的,法力無邊,能捉住千年紫狐,奪其性命,對不對?”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衛華澤雙眼驀睜,一下子坐了起來,如冷水澆頭,他與阿沁四目相對,呼吸急促:“你……你都知道了?”

直到這時,阿沁臉上的笑容才緩緩退去,淚光一點點湧起,她感到胸口極悶,應該是毒性發作了。

“是,我都查清了,所以才會邀陛下共飲這最後的‘葵心白夜’。”

話一出,衛華澤立刻變了臉色:“這酒裏有毒,你要替他報仇是不是?”

仇,該從哪裏說起呢?

就從韋子七沒來赴約的那天吧,他不是失信了,而是被埋伏好的法師困在了陣法中,擒了個正著。

那一天,衛華澤大獲全勝,他不僅斬了個老烏龜,還抓了隻千年紫尾狐。

對,便是紫尾狐,韋子七,七紫尾,他在家中排行老七,其他兄弟姐妹都喚他七郎。

他不是什麽神出鬼沒的遊俠,不是什麽輕功絕佳的高手,他之所以能一次次自由出入皇宮,能一次次背著阿沁飛過月下,隻因為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一隻千年紫尾狐。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這個秘密的呢?韋子七大概不會知道,阿沁很早以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們有一次月下飲酒,他喝得酩酊大醉,不慎露出了真麵目,平素穿的一襲紫裳幻作一身皮毛,兩隻泛著熒光的紫耳“嗖”地冒出,屁股後麵還晃起一條毛茸茸的紫色狐尾。

老實說,阿沁第一次見到的時候,當真嚇了一跳,她不動聲色,後來回去翻遍古籍才查到—

世有紫尾狐,姣容貌,性純良,好杯中物,四處遊曆不倦。

捧著古籍,阿沁會心一笑,雖然發現了韋子七的真實身份,但她並未害怕,狐也好,人也好,一顆心向善,又有何不同?

後來的她更是一次次被他打動,她枯萎的心重新活了過來,她想要和他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和他過另一種新生活。

但他再也不會回來,因為她在那壇名喚“狐離”的酒中,看見了他的屍骨—

澄清的酒水中泛著微微的紫光,他就真的醉倒在那裏,像他們初見時說的一樣,把骨頭都醉酥了。

狐離,狐離,那個一襲紫裳的韋七郎,永遠離開了她。

而她也永不會知道,那夜月下對飲,“葵心白夜”彌漫的酒香中,他說他走過那麽多地方,從沒喝過這麽讓人回味悠長的酒,後麵其實還有半句—

也從沒喝過這麽適合與心愛之人共飲的酒。

阿沁死在衛華澤的懷中,盛酒的是把陰陽子母壺,她喝了有毒的一邊,卻給衛華澤倒了沒毒的另一邊。

可見舊時光是個多麽溫柔的美人,即使傷痕累累,麵目全非,她也難生怨懟,更加舍不得毒害她的阿蘇。

隻是她欠另一個人的,怎麽也該還了。

衛華澤的嘶聲慟哭中,阿沁嘴角漫出鮮血,目光漸漸渙散,她仿佛在虛空中看見一襲紫裳,唇含淺笑,徐徐向她走來—

我們看遍天下的美景,吃遍天下的美食,喝遍天下的美酒;我來做你的一雙腿,一輩子照顧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