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最長的一天

呂嘉怡將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脫掉,緩慢地抬起腿,跨入了浴桶,再逐漸地將自己全身浸泡在溫熱的水中,熱氣嫋嫋,不斷地冒上來,她的臉上開始有了汗珠,順著睫毛、眼窩、脖子往下淌,流過身上最柔軟的地方,癢癢的刺激著她的肌膚。

事情已經過去一陣子了,她不想再去想起,但是又忍不住地浮現在眼前,籠罩在心頭,身上被觸碰到的地方像是留下了一種難聞的味道,而且時間過得越久,就越是從毛孔往裏麵鑽,讓她想要嘔吐。

是該好好得洗一洗了,她這樣想著,一點點地把身體往下移,清楚地感覺到水正在漫過自己的嘴巴、鼻子、眼睛,最後是頭頂,長長的頭發在水中散開來,像水草一樣搖曳,遮住了水麵以上的一切物事。水開始從鼻子裏灌進來,肺部像是要被擠沒了,她感覺到了難受,用手死死地抓住木桶的邊緣,不讓自己掙脫出來。

周媽在門外叫了兩聲,以為嘉怡不在房內,在樓道上伸頭去問,下人們都說沒見到小姐,她覺得奇怪,嘟囔了一句,推開門走了進來,大木桶還是放在房間正中間沒錯,可是小姐卻不見了。周媽也不在意,把手裏的幹淨衣服放好了,想去試試水溫,一走近就看到嘉怡飄在桶中,唬得她眼前一陣發黑,慌得大叫大喊,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麽,抓住她的手奮力向上拉。

嘩啦一聲水響,熱水潑了許多在地板上,嘉怡一下子從水裏鑽了出來,趴在桶邊大口地嘔吐,水不停地從她的嘴巴、鼻子裏流出來,周媽連忙拿了毛巾給她擦臉,哭道:“小姐你可不能這樣想啊,要知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啊!”

嘉怡有氣無力地擺手,叫她不要喊了,她說道:“周媽,別叫了,不要讓媽媽聽到,你去看看門口有沒有人,把門關好。”

周媽哦哦地應著,去看了一回,關緊了門,回來跪在嘉怡麵前,握著她的小手,哀求道:“小姐,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呀,夫人那樣對你,就連我們做下人的都看不下去了,韓三爺從不流淚的人,都偷偷地哭過幾回了,你就是看在他的份上,也不能就這麽去……”說著捏了袖子抹了抹眼淚,握了她的手又勸。

呂嘉怡聽她勸個不停,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慘然一笑,說道:“周媽,你別再說了,也不要到外麵去說,我答應你,不會再尋死了。”周媽不信地問道:“真的嗎?”呂嘉怡點頭道:“真的,我是吃你的奶長大的,你還不相信我嗎?”她所說的確是真的,在水下時,下午母親與鄭瀉說的話像水一樣洶湧地進到心裏,她忽地想到一事,在這件事沒做完之前,她要讓自己好好地活著。

周媽侍候嘉怡洗澡更衣,又用了點心,呂嘉怡一直跟她說東說西,但她自然再不敢有須臾離開小姐身邊,直至嘉怡在**躺好了,也還不離去,搬了張凳子來在床邊坐著。

呂嘉怡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把事情想得清楚了,就睜開眼睛對著周媽笑,說道:“周媽,你看你都困了,快去睡吧,我沒事了。”

周媽眼皮沉重得快到粘到一塊兒,悄悄地擰著自己的大腿,說道:“小姐快睡吧,我還不困呢。”

呂嘉怡把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握了她的手,說道:“既然睡不著,那我們就來說說話兒,嗯,你有多久沒見到潘瘋子了?”

周媽不解,想了想說道:“也沒多久,前幾天我還見著她呢,就在我們家附近,還是那個樣子,髒兮兮,怪討人厭的。”

呂嘉怡道:“周媽,你明天悄悄地去找韓三爺,別讓人看見,就說是我說的,請他派個信得過的人暗中盯住潘瘋子,她去了哪裏,做了什麽,都跟我說一說,就是這事。”

周媽答應了,又問她為什麽,可嘉怡就不說了,沒過多久,周媽趴在床沿睡著了,呂嘉怡卻是一夜都沒合過眼,拿了一條毯子披在她身上,靜靜地看著她,就這樣過了一夜。

離南星橋不遠的地方有一片隱密的河灘,這天正午,柔軟細白的沙子上留下了一串殷紅的血跡,劉長林一步挨著一步在兩側的棍棒叢林中蹣跚地向前走,身上被打破了多處,流出的血把抹在上麵的油都給衝走了,一路上順著他的腳印,都是斑斑的血跡,但好在頭臉並沒有受到重創,不能打臉和要害,這就是規矩。他已經記不清到底挨了多少棍,最要命的一記直接打在了左腿的膝蓋上,他聽到從下麵傳來哢的一聲,是麻臉兒打的,長林記得他的臉,當時就感覺這條腿應該已經廢了,隻用剩下的一條半腿,拖了自己繼續向前挪動,近了、近了……就快到了,隻要能到那裏,她和兒子的命就算是保住了,長林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河灘上擺了幾把大椅子,掛著紅緞子的椅披,安放著繡花錦墊,後麵圍著一簇人,椅子上坐著的是同業公所的幾個老頭子,拈起三根手指,細心地捋著頦下的一叢花白胡子,不時點頭微笑,滿意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場戲。最邊上坐著呂嘉怡,她特地換上了一身銀紅色的襖裙,尤其顯得醒目,為的是讓長林可以再看她一眼,這時卻把臉扭到另一邊,專心地看著河麵上兩隻白色的大水鳥被驚動,撲剌剌地扇著翅膀想要高飛——去吧,飛吧,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要回來……

劉長林一頭栽倒在終點線上,咳了幾聲,吐出一大口血來,有一個人走來站在了他的麵前,黑香雲紗的大腳褲,腳上穿一雙青布袢帶鞋,他努力地轉著頭,於是看見了鄭瀉那張得意洋洋的臉,正從別人手裏接過一根大棒,在手裏一掂一掂的。

長林對他露出輕蔑的笑,不再看他,想去人群中尋找那一抹鮮豔的紅色,恍惚間,仿佛看到有人正大叫著向他跑來,他喃喃說道:“嘉怡……”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比幸福。

鄭瀉手中的大棒向著他的腦袋用力揮下去……

“長林——”

呂嘉怡大叫著,不顧一切地向他奔去,跌倒了幾次,又奮力爬了起來,人群中突然閃出一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嘉怡怔怔地望著他,雖然他換下製服,著了便裝,但還是一下子就認了出來,兩人誰都沒有開口,但仿佛都能聽懂對方眼神中的意思:

“別去!”

“不,蘇副官,你放手,讓我去,求求你。”

“不,你不能去,你一去,他們就有借口來傷害你!”

“我不怕。”

“可是我怕,我怕得要命!”

“我不管,你到底放不放手?”

嘉怡忽然一低頭,狠狠地向著蘇同甫的手掌咬落,她是那樣恨,恨所有的人都來跟她過不去,恨蘇同甫要攔住她的路,以至於血很快就冒了出來,蘇同甫感到一陣刺心的疼痛,但不但不鬆開,反而抓得更緊了。不一會兒,呂嘉怡鬆開口,嗯的一聲,神誌昏憒,軟軟地癱倒了下去。

蘇同甫扶了她大喊:“嘉怡!嘉怡!”但呂嘉怡此刻已然雙目緊閉、人事不省,蘇同甫再顧不得許多,一彎腰,將她橫抱在懷裏,快步離去。河灘上其他人早已在竊竊私語,有人道:“不像話!什麽女掌櫃,女人做掌櫃,根本就是不像話!”

鄭瀉一回到過塘行,不去看小姐,先去找了老夫人,將河灘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老夫人聽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斜著眼睛看著鄭瀉道:“這麽說,他倒是爬到了,可你還是把他給打死了?你下手,還真是夠狠的呀!”

鄭瀉在說到這一節時語焉不詳,但還是被她給聽了出來,也不否認,隻嘿嘿地笑著,自去倒了一杯茶喝,潤了潤幹得快要冒煙的喉嚨,說道:“老夫人,我還不是照著您的意思去辦的嗎?”

老夫人點頭道:“不錯!這人死了,大家都安生!”

鄭瀉把茶杯放下,湊近了些說道:“這麽說,小姐她是我的了?”

老夫人站起來,躲開了鄭瀉,又回了頭斥道:“鄭瀉!你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這些年,你這個管事的,差不多把一半個興順號都裝在自己口袋裏了,我就一個女兒,難道你連她都不放過?”

鄭瀉見老夫人走開,幹脆大大方方地在她坐過的地方坐下了,一抖馬褂的下擺,笑道:“有了小姐,就把那一半還了你也成!我對小姐的情意,足足在心裏藏了掖了十幾年,你說哪一點比那個劉長林差!再說,這可是你親口答應過我的,你就不怕我把當年的事說了出去?隻要我一開口,你有這個女兒,也跟沒有一個樣!”

老夫人摁了摁快要裂開的額頭,心煩意亂,擺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說了,但她肚子裏麵那個種呢,這可怎麽辦?”

鄭瀉到門口看了看,小聲對她說道:“老夫人,您可得想清楚了,她肚子裏麵的那個,姓的可是劉不是姓呂!怎麽辦,就要看看您有沒有這個手段了!”

何老太太焦煩已極,想要去拿水煙來抽,可找來找去都不見,氣得一掌拍在幾案上,頹然坐倒,許久都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