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屈服

“開門、開門!是我!我回來了!”

呂嘉怡用力拍打著興順號過塘行的大門,結實的木門把她的手弄得生疼,才離開兩天,再回來時宛如已不再是它的主人。韓三島給她打開了門,驚喜道:“掌櫃的,您回來了!”

一句“掌櫃的”讓呂嘉怡的心一下子沉沒了下去,原以為隻要下了最大的決心就能離開,沒想到到了最後,還是沒能掙脫,還是得站在它的麵前。興順號過塘行很大,也很氣派,在南星橋一帶,找不出第二家比它還要寬敞的門麵,三尺高的台基,一水兒由兩尺寬的石條砌就,石庫門牆,青石踏階,高高地聳立在呂嘉怡麵前,仿佛隨時可以傾壓下來,毫不費勁地把她碾成碎片。

不知道為什麽,呂嘉怡感到從門縫間透出一絲寒意,可眼下明明沒有風,她急匆匆地往裏走,頭一句話便問:“媽媽現在怎麽樣了?”韓三島回道:“掌櫃的您放心,當時雖然凶險,好在已經救回來了,大夫也說無大礙,隻是要好好地休養幾天就好。”

呂嘉怡皺眉道:“你叫我放心,可我怎麽放得下心?韓三爺,你也是這兒的老人兒了,怎麽不能盯著點兒?好好的怎麽讓媽媽服了毒?”

韓三島囁嚅著,隻會“是、是”個不停,呂嘉怡心想這原是自己的錯,倒讓他擔了不少的不是,也不禁有些憐憫起他來,柔聲道:“三爺,我知道你是好的,這件事原也不能怪你,我一時心急,話說得重了些,那都是我年輕識淺,您老不要往心裏去。”

韓三島的頭更低了,話語中帶了一點哽咽道:“掌櫃的,瞧您說的,是我沒有把這個家照顧好,是我對……對不住您。”

呂嘉怡眉頭一皺,心道三爺年紀大了,也糊塗起來,他忙裏又忙外的,一個沒看住也是有的,哪裏說得上“對不住”這樣的話,忽地想起一件事來,便說道:“對了,我這次去福建,隻有我、長林、蘇副官和周媽幾個人知曉,但不知怎地,船才到天台,碼頭上就有人在等著我們,究竟是誰泄露了消息,你暗中查一下來告訴我,但萬不可聲張。”韓三島說道“是、是”,頦下那幾綹山羊胡子簌簌地抖動著。

呂嘉怡來到何老夫人常住的正房前,這條路並不長,可是她走得異常沉重,房門緊閉,她在外麵連哭帶叫地求了半天,老夫人隻是不給她開門。哭了半天也乏了,周媽便扶了她回房休息,可是連休息也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才睡下,夢中的一個個人影,或熟悉,或陌生,或張牙舞爪,或搔首弄姿,如同鬼魅般,在眼前來了又去,每次都是冷汗涔涔地驚醒過來,對著窗外的星子燦爛垂淚不止。

第二天、第三天,她依舊日日都去老太太房外哭求,眼淚都快流得幹了,可不管她怎麽求,老太太隻是鐵了心不出一聲。有一次,一個小丫環端了熱水要進去,嘉怡一咬牙,把她叫過來,不由分說接過熱水,眾人一個沒拉住,她就閃身進了正房。

老夫人橫臥在榻上,脊背向外,雖然躺著,可還穿著日常的衣服,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呂嘉怡把水放下,輕輕地跪下在榻前,一見到母親的背影,眼淚又要止不住地往外流。

“你回來了?”何老太太問道,身子一動不動,就像是極平常的一天,語氣不慌不忙。

“是的,媽媽,”呂嘉怡低聲道,“我回來了,您怎樣了,我、我真的好擔心!”

“那你還會走嗎?”老夫人又問道。

呂嘉怡用力地咬著下唇,咬得快要破了,可還是不覺得疼,何老太太一下子坐了起來,指著她道:“這麽說你還是要走?嘉怡,這麽多年來,我忙裏忙外,為了這間過塘行,該做的事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我也做了,好不容易才維持了下來,以為這樣你就能過上安生日子,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可是你、你竟然還敢拋下我!”說到這裏,又氣又急,一口氣順不上來,連連咳嗽,咳得麵紅耳赤了都停不下來。

呂嘉怡想到母親日常的辛勞,大小事情無一不過問,有的甚至親自安排,頓時覺得自己這樣做確是十分對不起母親,撲在她的小腿上,哭道:“媽媽,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我知道你為了我,操碎了多少心,熬白了多少根頭發,我是真的感激你,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

何老夫人咳嗽稍緩,看著她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還要走?你不要家、不要這個過塘行,難道,你連我都可以不要嗎?”

呂嘉怡心旌一陣搖動,頓時百端交集,什麽滋味都有,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神,低下了頭,老夫人看出了她的心思,知道光憑自己再留不住她,氣得一腳將她蹬了開去。嘉怡跪了多時,早已是腰酸腿軟,一個沒提防,呀的一聲倒在地上,渾圓的肚子遮不住,她再去手忙腳亂地扯了衣服去擋也已經來不及,就此露了出來,被老太太看在眼裏。

何老夫人瞪著眼睛看了半晌,氣惱得聲音禁不住地發顫:“好啊,當真是有了野種,乖女兒,你可真是給咱們呂家爭氣啊!”

呂嘉怡手撫著肚子,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神,何老夫人心中煩惱,取了一枝水煙,用火煤紙點著,呼嚕呼嚕地抽了半袋,煙霧漸漸地在屋中彌漫開來,天色漸晚,她也不吩咐點燈,黑暗中隻能看到她手中火煤紙一會兒明一會兒暗,閃著微弱的光。

過了半晌,老夫人過完了癮,來到呂嘉怡身前,將手中的水煙袋遞給她,說道:“你也來一口吧。”呂嘉怡癱坐在地上起不了身,她從小就不喜歡這個味道,搖了搖頭將臉轉到一邊,老夫人歎了一口氣,把火煤紙在煙筒裏塞好,一邊在屋裏走來走去,一邊說道:“你是在祖師爺麵前立過誓的人,這樣做便是犯了行規,按照規矩,要是能走過棍棒陣,才能前事一筆勾銷……”

呂嘉怡“啊”的一聲,臉上露出驚恐之色,何老太太瞥了她一眼,冷笑道:“哼,你倒也知道這個的厲害!你是我的女兒,我自然不能看著你去白白送死,沒有了你,這家過塘行也就沒了。而且你是女子,現今又是這樣的身子,自從有這行規以來,就沒有讓女子去過棍棒陣的道理,我已與同業公所的會長打過招呼了,總算他同意破例一次,找一個人代替你,也是一樣的。”

“棍棒陣”是當地的一種私刑,二十個男子手執大棒,分列兩排,受罰之人從中間通過,除了頭臉要害之外,其他部分都可以大棒毆之。此法甚是殘酷,就是精壯的男子,也很少能走到終點的,多是才走到一半就已經喪身棍下,當地官府屢禁不止,最後也隻能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萬一死了人,就往上麵報一個鬥毆而死,不了了之。呂嘉怡小時候聽父親提起,但從未見過,現今再聽,仍是栗栗心驚,害怕不已,問母親道:“你找了誰代替我?”

何老夫人道:“這你不用管,我自會安排妥當。”

呂嘉怡一想便知,顫聲道:“是不是劉長林?”

老夫人大聲道:“是他又怎樣?難道你還舍不得他?這件事已經定了,不必再說,你現在就給我回房去!”見嘉怡仍不起身,皺了眉問道:“怎麽?你還不走?”

呂嘉怡搖了搖頭說道:“媽媽,我不能走,這件事是我做出來的,應該由我來承擔才對。”

老夫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指著她說了兩個“你”字,端著煙袋的手禁不住簌簌抖動,幾乎握之不住。

呂嘉怡用手撐住地板,慢慢地爬了起來,她心中既已有了打算,反而不再害怕了,看著母親說道:“我明天就去同業公所,要打要罰,管他是這個陣還是那個陣,我都認了,您雖然是我母親,但我才是興順號過塘行的掌櫃,他們總不能不聽我的。”說著,慘然一笑,向著門口走去。

何老夫人這才明白她究竟要去做什麽,尖聲叫道:“站住!你是不是瘋了!”呂嘉怡停住腳步,略微回了回頭,說道:“是了,您再看我一眼吧,是女兒不孝,以後再想看,怕也難了。”

老夫人見她又要走,這一出門,興許就不能再回來,氣急敗壞,追上去抓住她的肩膀使勁向後扳,呂嘉怡腳下無力,趴倒在一張海梅嵌大理石的圓桌麵上,叫了出來道:“我沒有瘋!你以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死,但假如我看著他死在我麵前,那才是比死還要更痛的啊!”

何老夫人氣得全身顫抖,怒道:“好,你要死,那還不容易?也不必非去公所才死得了!”說罷,打開房門叫了幾聲:“鄭瀉、鄭瀉!你在不在?”

鄭瀉倒是一呼就應,登登登地跑進來,一見屋裏的情形,也驚得呆了,問道:“老夫人,是您叫我?”呂嘉怡也叫道:“媽!你叫他來幹什麽!”心中重重地顫抖,害怕之極。

何老夫人坐回榻上,把水煙袋往幾上一放,等到心兒跳得不是那麽快了,就說道:“鄭瀉,你的本事我最清楚,嘉怡他爹那點能耐根本不管用,要是沒有你,興順號也不會有今天。”

鄭瀉看看她,又偷瞄了呂嘉怡好幾眼,不明其意,說道:“老夫人過獎了,可您叫我來是……”

老夫人又道:“這麽多年,你一直都不曾娶妻,我也問過你好幾次,你總是說不急不急,可我明白你想要的是誰,現下她就在這裏,不如就趁著現在,把生米煮成熟飯,她就是你的人了,一來遂了你的心願,也不會便宜了外麵的那些野男人!”

她這話一說出口,屋中兩人同時心中巨震,隻不過一個歡喜一個駭然,大不相同,鄭瀉頭腦暈暈乎乎的,宛如置身於每日的夢中,激動得周身的毛發似乎一根根都豎了起來,向老夫人拱手道:“多……多謝……老夫人!”徑直來到大理石的圓桌前,對著趴在上麵惶懼已極的呂嘉怡說道:“小姐,過了今夜,你我就是夫妻了,那個劉長林很快就要死了,你也不要再想著他,從前他怎樣待你,今後我隻會待你比他更好!”

呂嘉怡咬牙切齒地喝道:“混蛋!滾開!”但心中實在是害怕得很,掙紮著爬起來想要逃開,鄭瀉力大,一下子就將她按倒在桌麵上,又將嘴巴湊了上來在她的唇上、臉上磨磨蹭蹭,一隻手心急火燎地去扯她下身的裙子,隻三兩下,便扯得鬆了,露出臀間直同美玉般的肌膚,柔滑如脂,白花花的一片。

呂嘉怡這下當真是魂膽俱消,高聲叫喊,可並沒有人來理睬她,何老夫人強作鎮定,要取了水煙袋來抽,可也失魂落魄的,連吹了好幾下都沒有把火煤紙吹著,耳中隻聽到女兒拚了命的喊叫聲:“媽媽!救救我!我聽你的話,再不去公所了!快救我!”一聽這話,她便精神一振,噗的一下就將火煤紙吹著了,幾步就來到桌前,來不及說話,像掐滅一樣,把火煤紙直接掐在了鄭瀉的頰邊。

茲的一聲輕響,鄭瀉的臉頰上有一股輕煙冒出,他怪叫一聲,捂著臉退開,一邊慌忙把褲子往上提,臉上像是被火灼燒過一樣的難受,事實上鬢邊確被燒去了一片,大怒道:“瘋婆子,你幹什麽!”

呂嘉怡擺脫了鄭瀉的糾纏,可全身的力氣像是一齊失去了,無力地滑落在地上,捂著臉,不哭也不鬧,如同死去了一樣。何老夫人蹲下來,把她的衣服略整了整,才站起來對鄭瀉道:“你、出去!往後看見嘉怡就遠遠地躲起來,再敢碰她一下,立即給我滾出興順號的大門!”

鄭瀉不服氣,嘿嘿地冷笑道:“好啊你,當我是傻小子了,告訴你,沒那麽容易!”

老夫人也說道:“我就是把你當傻小子了,你又能怎地!”

鄭瀉摸了摸臉,兀自火辣辣的,恨道:“我要怎地?老夫人,您可別忘了,當年你叫我瞞著老掌櫃去找潘瘋子的時候,可不是這麽對我說話的,那一天你說……”

“住嘴!”老夫人快要跳了起來,回頭看了呂嘉怡一眼,她仍是蜷在桌角,一動不動的,仿佛已經暈厥了過去,這才稍放下心來,小聲地對著鄭瀉道:“你先回去,這種事急不得,急了反而壞事,我慢慢地再想辦法……”

鄭瀉歪了嘴看著她笑,拱了拱手道:“那我就等老夫人的好消息了,可不要讓我等得太久,那個姓蘇的副官看來對興順號著迷得很,指不定哪一天我嘴快,就說了出去,這都是說不準的事。”說罷,摸了摸胡子,吹著口哨開門走了出去,一路上想到剛才魂兒飛出去的那一刻,兀自舐唇嗒舌、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