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離開

從司令部回來以後,呂嘉怡就將自己關在過塘行,幾乎是足不出戶,不僅如此,連樓也很少下了,吩咐周媽將飯菜端到了房中用,何老夫人見她忽然變得乖巧了,既高興也擔心,時間一長,難免起了一點疑心,親自上樓來看。

嘉怡推辭不得,隻好勉強見了,屋裏沒有點燈,簾櫳低垂,人就好像鬼影子一樣,何老太太皺了皺眉頭,就叫點燈,嘉怡攔住了,推說上次的病還沒好,在外麵又吹了風,如今就隻覺得懨懨的,困乏得很,說不上兩句,便將母親推了出去。

老夫人疑心更甚,把這幾天跟在嘉怡身邊的人一個個叫來盤問,但也沒問出什麽來,便叫鄭瀉把鎮子上的一個“名醫”請了來給看看。這個老大夫盡管年紀很大了,但身子還好,既能醫得活人也能醫得死人,已經給呂家看了十多年的病,沒想到剛進房裏,就被呂嘉怡給打了出來,他哪裏見過這陣仗,氣急敗壞的,差點摔倒在樓梯上,由童子攙著,氣吽吽地出了門,言道以後再不登呂家的門。

老夫人說了不少好話,送走大夫後,在嘉怡房門前徘徊了良久,她越是不進來,嘉怡就越是心驚肉跳,用手使勁地摁住胸口,生怕一個沒按住,心兒會自行蹦了出來。何老太太終於沒有進來,呂嘉怡卻也坐不住了,心知再瞞不住,趁著她出門的工夫,由周媽陪著,掙紮著去見了蘇同甫,跟他約定了三天後就走,蘇同甫沉思了良久,咬咬牙,同意了。

三天後的一個深夜,黑雲蔽天,狂風驟起,呼呼地刮了一天,到了晚間兀自不休,把河岸邊的幾棵柳樹吹得如同纓絡張舞般,樹下係著一條小小的烏篷船,船頭尖尖,篾篷漆成黑色。蘇同甫換了便裝,在岸上來回地走,跼蹐難安,不時抬頭看看來時的路,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等了半夜,才總算看到周媽扶著呂嘉怡匆匆趕來,才十多天不見,掌櫃的身上那件衣服都已快遮不住體態了,一見蘇同甫便說道:“對不起,我來遲了,媽媽好不容易才睡著,你不知道我等得有多著急。蘇副官,他……他來了嗎?”

蘇同甫心疼地看著她,點點頭,掀開烏篷船的艙簾叫了一聲,劉長林從明瓦篷的艙裏探出頭來,一見呂嘉怡在岸上,歡喜得直呼“嘉怡”,一下跳上岸來,將她攬進懷裏,呂嘉怡把臉埋在他的胸膛間,聞到的是他身上強烈的氣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蘇同甫上來勸道:“呂掌櫃、長林兄弟,咱們還是先上船吧。”

劉長林點了點頭,捧了嘉怡有些憔悴的臉仔細地看了看,才說了聲“走吧”,攙了她走下河堤,周媽從後麵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落,麵帶怒容地道:“你這個人真是好大的膽子,你可把咱們小姐給害苦了!”自去扶了呂嘉怡上船,想到這麽多天恓恓惶惶,如今還要背井離鄉,捏著衣服袖子擦去眼角那一滴渾濁的淚,一邊提醒呂嘉怡小心腳下。

嘉怡小心地上了船,對周媽道:“周媽,你不要怪他,我是自己願意的。”蘇同甫和劉長林也相繼跳了上來,長林聽了周媽的話,麵露慚色,鄭重說道:“周媽,您老放心,長林今後要是對小姐有一丁點兒不好,你就隻管拿大嘴巴子抽我就是!”

周媽說道:“你倒是敢!小姐她從小就沒吃過苦,老爺一向拿她當珍珠寶貝看的……”呂嘉怡一拉她就進了艙,劉長林自去拔出船尾的長篙,一點河岸,那烏篷船就輕盈地滑了出去。

小船劃開靜謐如鏡的水麵,一路向南,四周已是沈黑入夜,但仍然可以看見兩岸的群巒起伏,山勢連綿欲傾。烏篷船已經這樣走了兩天兩夜,對蘇同甫來說,現在就和才離開南星橋時沒什麽兩樣,此刻他正獨坐在船頭,眉尖緊鎖,目光看得很遠很遠,耳畔不時傳來一兩聲禽聲啁啾,更增愁緒。

“蘇副官,”嘩啦一聲輕響,呂嘉怡走出艙門,坐到他身邊,說道,“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麽,隻想請求你原諒,這次走得太匆忙,連你交待我做的事,都還來不及完成,這一走,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幫到你。”她雙手環抱著膝坐著,下巴抵在膝蓋上,她這一說,也許就是想告訴他,今後她是不打算再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蘇同甫並不在意,轉頭去看她,禁不住咦了一聲,吃驚道:“你、你換了衣服?這樣……很好。”呂嘉怡果然新換上了一件古銅緞子襖裙,荊釵素麵,隻薄薄地打了一層粉,聽蘇同甫說她“很好”,粉頰中透出一點暈紅,羞得低下了頭,說道:“這是我從前穿過的衣服,現下已經不時興了,可我還是覺得很好……你、你幹嘛一直看著我?”

蘇同甫哦了一下,忙將頭轉了開去,四周都是一樣林樹參差,自然沒有什麽好看,他想起一件東西,對嘉怡道:“你換了衣服,可是還差一樣東西。”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一副烏銀點翠的耳環,就是呂嘉怡拿到司令部賠給他的那一副,想要幫她戴上,呂嘉怡把臉轉開,佯作看岸上的景物,說道:“蘇副官,你幫了我這麽多的忙,我對你,隻有說不出的感激,可這副耳環,既然已經送了給你,那我也就……不想再戴了。”

蘇同甫發了一下呆,隻得再將它收好,悻悻地望著前路,涼風拂體,周圍一片寂靜,他突然想就算不能為她戴上耳環,隻要能一直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那也是極好的。可惜道路再長,也終會有到頭的時候,他抬起手指了指前方一個黑簇簇的岬角,說道:“呂掌櫃,等船過了這個山角,再走上幾裏路,就可以到天台縣,趙老板的人就在那裏等著,而我也隻能送你到那裏了,接下來轉走陸路,等到了福建,就再沒有人能找得到你們了。”

呂嘉怡坐直了身子,盡量向前方望去,兩岸青山相對而出,又飛快地落在她後麵,前路越來越寬敞,她歡喜地道:“蘇副官,我跟長林已經說好了,我當掌櫃的這些年,隻要聽到東花廳外有腳步聲,就害怕得不行,生怕又發生了什麽事。到福建後,我們也不做生意了,隻要好好地置幾間房子,不要太大,幹幹淨淨就行,長林有祖傳的釀酒手藝,我再在後院養幾隻小羊小鴨子,每天他賣了酒回來,我們就在院子裏喝點酒、喂喂小羊、跟孩子講講故事,然後,一天就這樣地過去了。”

蘇同甫聽得出了神,喃喃地道:“在院子裏喝點酒、喂喂小羊、跟孩子講講故事……”頭越來越低,直垂了下去,呂嘉怡見他並不回話,奇怪問道:“蘇副官,你覺得這樣不好嗎?”

蘇同甫搖頭道:“不,這樣很好、很好……”呂嘉怡認真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消退,對他說道:“你一定有事瞞著我,是不是我家裏出了什麽事?”

蘇同甫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你看,船很快就要到了,等到上了岸,你就自由了,呂掌櫃,有些事,你就把它忘了吧!”

呂嘉怡搖著頭道:“不,蘇副官,你錯了,有些事,就是想忘也忘不掉,哪怕我逃到鄉下,逃到野地裏,我也還是呂家唯一的繼承人,我會在草叢裏,在樹梢上,還有,在長林和孩子們的臉上看到它,你要是今天不把實情告訴我,就將令我一生不安,所以,請你告訴我,我、我求你!”

蘇同甫緩慢地點著頭,說道:“那好吧,其實我一整天都在想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你……今天早上,我上岸去買東西,聽說了一件事……”江麵上忽地吹來一陣風,將他的話一裹,便沒有了蹤跡。

過不多時,烏篷船穩穩地轉過了那個岬角,呂嘉怡依舊坐在船頭,蜷縮著身體,將自己的臉藏在兩膝之間,自從蘇同甫告訴她那個消息之後,她就一直都是這樣。

日色初升,天台縣簡陋的船碼頭上多了幾個身穿軍裝之人,筆挺地站著,一無聲響,幾雙眼睛在一張張惶懼不安的臉上掃過。在他們的身後,幾個福建口音的客商,既不采辦貨物,也不裝船運輸,竊竊私語、跼蹐不安,說不上幾句話,就要朝這些年輕的士兵身上瞟上一兩眼。

蘇同甫剛將嘉怡扶下船,那幾個士兵便一下子圍了上去,還不曾開口,蘇同甫已經擋在呂嘉怡身前,說道:“肖營長,遠來辛苦了,可你們這趟算是白來了,我已經把事情告訴了呂掌櫃,正要和他們轉回南星橋呢。”

肖營長伸頭看了看呂嘉怡,問道:“掌櫃的,你同意了嗎?”呂嘉怡在風中搖搖欲墜,麵有戚容,含淚點了點頭,肖營長便向後麵大聲說道:“弟兄們,把家夥都收起來,你們都是親眼看到的,蘇長官正要帶著掌櫃的回去呢!”

其他人齊聲應了一聲,將長短槍全都收了起來,蘇同甫感激地拍了拍肖營長的肩膀,肖營長對他道:“蘇副官,這是嚴司令的命令,弟兄們這也是身不由己。”蘇同甫點頭道:“我自然知道,你執行公務吧!”

肖營長叫來一頂小轎,周媽攙扶著呂嘉怡鑽了進去,她還沒坐好,便急著掀開轎帷,親眼看見他們把劉長林繩纏索綁,放倒在地。小轎抬得飛快,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越離越遠,刹那間心兒像是被揉得碎了,淚落如綆,盡數灑在了天台縣的船碼頭上,不顧一切地叫道:“長林,你不要怪我,不,你要怪就怪我吧,可是我,我是為了媽媽呀……”

劉長林被幾個人牢牢地按在地上,掙紮不得,拚了命地抬起頭,要在一地的煙塵抖亂中,找到愛人的臉,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嘉怡,你別管我!保住你自己,還有我的兒子!我不怪你!你聽到了嗎,我不怪你——”

碼頭上頓時亂成一團,人們忘了上船下船,全都聚攏了來看,隻有身邊這條河依舊波翻浪湧,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