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雨夜

劉長林在他向掌櫃辭行的第二天就失了蹤,呂嘉怡又去了一趟堆場,不見人影,隻有那一大束一大束的青竹依舊散落了一地,沒有人去收拾。她轉了一圈,悶悶不樂地回到了過塘行,此後幾天覺也睡得越來越少,總有各種各樣的夢紛至遝來、驚擾不休。

有一次,公雞才打鳴,呂嘉怡就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著,索性披衣而起,去桌上倒一杯冷茶吃了,涼水下肚,似乎連心都要變得冰涼了,撐著桌沿低頭沉思了好一陣子,點上一盞燈,去打開了窗子,放了些夜間寒涼的空氣進來。

窗外夜色莽蒼、萬聲皆寂,斜月清暉灑落下來,照見運河對岸一個高大的身影,身上似乎還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正在向這邊獃獃地呆望,一看到嘉怡打開窗子,便即彎腰跳下河堤不見了。

呂嘉怡眼尖,一下子就認出了他,衝下樓去喊:“來人,來人!我看到劉長林了,快去!去把他給抓回來!”

足足用了半日,鄭瀉才帶人把劉長林給綁了回來,於是在下午,呂嘉怡在東花廳,都能聽見從後院的柴房中傳來的鄭瀉的鞭子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劉長林剛開始時還能忍耐,到了後來,也禁不住哼哼地叫出聲。呂嘉怡什麽都看不進去,將頭埋在兩膝之間,用手使勁地捂住耳朵,但鞭子的抽打聲和叫聲還是從指縫間直鑽了進來,腦海中隆隆作響,似有轟雷震地之音,一個接著一個,這樣過了許久,才慢慢地止息下來。

到了夜間,興順號過塘行裏的人大都已經睡下了,冷月淒風中,呂嘉怡手裏攥著一隻天青瓷的小瓶子,裏麵裝的是最好的外傷藥膏,踧踖不安,左顧右盼,小心地避開一個個人多的地方,快步向著後院的柴房走去。

來到後院的一處抄手遊廊,四下無人,呂嘉怡手捂在胸口上深吸了幾口氣,正想轉身出去,忽然聽見從柴房處傳來幾句說話聲,她暗自奇怪,藏身在一個大柱子後麵,探了頭去看,果然有兩個人坐在地上,將柴房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交杯換盞地喝著老酒,不時低聲交談幾句,發出吃吃吃的暗笑聲。

呂嘉怡閉目歎息,頹然滑落在地上,頭倚著柱子,隻盼他們喝完了酒就離去,等了一刻又一刻,他們總也不走,涼風颼颼,在廊道上呼嘯而過,她將那個瓷瓶抱在身前,緊了緊衣服,隻覺得眼皮沉重,不知不覺間就此蒙朧睡去。

這一覺直睡到中夜,手中的瓷瓶乒的一下跌落在地,呂嘉怡猛然驚醒,耳邊傳來淅瀝的雨聲,不知什麽時候起下起了雨,雨腳如麻,頃刻間地上便積了薄薄的一層,柴房門口那兩人早已不見,想是自去找了地方躲雨。呂嘉怡暗道一聲“萬幸”,好在他們沒從遊廊過,才沒有發現她,伸出手想去撿那個瓷瓶,忽然間一陣頭暈目眩,一摸額頭燙得像是有火在燒,連呼出的氣都是熱的,想到可能是自己在露天睡覺,就此發了燒,但身子似乎還能動彈,便勉力撿起瓶子,用手扶住沉甸甸的腦袋,趟過已流成小河的地麵,傾雨盈階,從遊廊到柴房不過幾十步路,就已經裏裏外外將她淋了個精濕。

柴房的門從外麵上了門栓,呂嘉怡一撥就開,剛走進去,就聽見一陣響亮的呼嚕聲,月光從高高的窗孔處透入,劉長林正俯身躺在一大堆幹草上,呼聲大作,睡得正好,光光的脊背上縱橫交錯,數不清有多少道鞭痕,觸目驚心。

呂嘉怡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隻覺得腳上輕飄飄的,沒有什麽力氣,走了幾步便坐倒在他身邊,此時再沒人會來打攪她,也沒有人吵著要遠走高飛,她可以仔細地看看眼前這個什麽都不怕的男人,數數他背上的鞭痕。劉長林安靜地睡著,背上的肌肉不時地**一下,仿佛在睡夢中也在忍受著痛楚,呂嘉怡想要發笑,輕聲罵了一句:“傻瓜!”但又說不出他究竟是哪裏傻,或者他們中間究竟是哪一個傻,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去觸摸一下他那繃得緊緊的肌膚。

她的手剛碰到他的身上,可能是碰到了痛處,劉長林陡然間被驚醒,呼地一下翻轉過來,呂嘉怡也被他嚇了一跳,用手捂住了口,險些叫出聲,兩人都不明所以,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隻會怔怔地望著對方。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呂嘉怡才想起來把傷藥舉起在他麵前,說道:“給……給你的藥。”

劉長林仿佛沒有聽見,呂嘉怡又說了一聲:“你不要,我就走了。”

劉長林急忙說道:“我要!”一伸手,不去拿藥瓶,卻是一把攥住了呂嘉怡濕噠噠的小手,那隻手小巧瑩潤,剛好可以一把握在手中。呂嘉怡頓時就覺得有一股電流從手指直通過來,通到了周身各個地方,心中更是栗栗顫抖不止,又驚又慌,啊的一聲,站起來想要走,忽地一陣目眩神馳,腳下一軟,再也站立不住,一下子躺倒在劉長林的懷中。

雨下得更大了,轟雷震地,興順號過塘行的人睡得正香,那一晚,他們什麽都沒有聽見。

那晚以後,呂嘉怡便生了病,迷迷糊糊地在**躺了幾天才能下地,其間蘇同甫來看過她兩次,何老太太隻說病人宜靜養,不能打攪,不讓他上樓去看,隻和他在正堂閑談。蘇同甫對她說起軍中有不少士兵都是從北方來的,受不了南方潮濕的天氣,他在上海時認識一個極好的西醫,正想請了他來,到時候也可以給呂嘉怡看看。老夫人一聽“西醫”這兩個字便直擺手,說是洋人的東西不管用,中國人還是要用中國人的方子,於是去倉庫把賣不掉的薏米、芡實拿了來給蘇同甫帶回去,可過了兩天就叫鄭瀉去向他收帳,蘇同甫也不計較,從自己的薪水中付了,從那以後,就很少再登興順號的大門。

果然是“中國人要用中國人的方子”,過了幾天,呂嘉怡就慢慢地好起來了,可是不管誰問她怎麽生了病,她都不說,還不顧剛好的身子,每隔幾天,就要往城外的堆場跑。於是漸漸的,鎮子裏的閑言碎語就多了起來,每個人都長了一隻好管閑事的嘴巴,每當轎子從街麵上走過往城外去的時候,就總有人打開門窗張望,在背後議論紛紛,明知道望不見什麽,可隻要外麵響起腳步聲,還是次次都跑出來看,總是要等到家裏的媳婦兒罵罵咧咧地出來了這才回去。劉長林有時回到鎮上的時候,也會有一些本地的混混,五陵年少爭纏頭的年紀,衝著他吹口哨,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就連他剛來南星橋時那個小麵攤的老板,再看他的眼神中都多了一些鄙夷和不屑。每當這個時候,長林總是鐵青著臉,閉緊了嘴巴,不會理會他們,有幾次真的惱了,揮著拳頭趕上去要打,他們才哄的一下散了。

潘瘋子依舊還在鎮子上逛來逛去,笑嘻嘻的,唱著不成調的曲子,可有一天晚上長林回堆場的路上,看見她光著身子,赤條條的,就衝到冰涼的河水裏,用力地搓著白天被流氓摸過的地方,哭得淒心動魄。他看了之後,以為她的瘋病又犯了,好幾天都替她揪著心,與呂掌櫃幽會時便告訴了她,嘉怡眯著眼睛,躺在他懷裏,嬌喘細細,小手輕撫著他的小腹,也沒說什麽,可那以後,就常常叫人拿了她的舊衣等物給潘瘋子,瘋子亂穿一氣,不倫不類,白糟蹋了那麽好的衣料。

外麵的話多了,就總有一些傳到了何老太太的耳朵裏,這一日,呂嘉怡又要出城去“收帳”,一出門,就看見那頂青昵小轎邊上多了一個鄭瀉,一臉壞笑地看著她。呂嘉怡一見到他,就十分的不痛快,拉著臉說道:“你在這裏做什麽?我要出去,走開!”

鄭瀉隻彎了彎腰,卻並不閃開,還說道:“掌櫃的,您可能還不知道,最近外麵有些難聽的話,說的都是咱們興順號的事,真該把那些人的舌頭都割了去!老夫人聽到了很不高興,怕你一個人出門不方便,特別叫我跟著,今後隻要是出了這道門,您上哪兒我就在哪兒,保證寸步不離,免得那些不識好歹的狗崽子在你麵前胡鬧,髒了你的耳朵,也砸了咱們這過塘行的招牌!”

呂嘉怡心中十分不耐,又不得不好言對他說道:“我是掌櫃的,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要你一個管事的跟在後麵算什麽,還不是讓人看了笑話?再者說,你又是個男人,難道我一時內急起來,也要你在旁邊看著不成?”

鄭瀉依舊不緊不慢地道:“老夫人既然囑咐我要‘寸步不離’,那麽說不得,就算掌櫃的內急,我也隻好看著,好在我從打小起就看著你長大,這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哼,什麽是笑話,這行裏,還不知道是誰鬧了個大笑話呢!”

呂嘉怡羞不可抑,又氣又惱,罵道:“放屁!你究竟生了幾個膽子?敢在我麵前說這樣的話!”上前幾步,抬起手就要往他臉上扇去,鄭瀉不容她打到自己,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腕,聞著她身上傳來的幽香,神魂一**,說道:“小姐,其實你要找男人,又何必舍近求遠,他能做的事,我鄭瀉一樣做得!”

呂嘉怡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偏偏手腕被他抓住,既打不下去又抽不出來,奮力扭了兩下,厲聲道:“我再說一次,你到底放不放手!”

鄭瀉見了她氣吽吽的恚怒模樣,越發地喜愛,但也不得不放開了手,靠在轎子上,說道:“掌櫃的,老夫人叫我告訴你,你可別忘了,當年你在祖師爺麵前是怎麽說的!”

呂嘉怡不想再與他多說一句話,眼看今天這轎子是上不成了,重重地哼了一聲,回了過塘行,徑直去了母親房裏找她理論。

何老夫人認真地在她死去的丈夫牌位前上了香,默默地祝禱了一番,這才對呂嘉怡說道:“你別怪鄭瀉,是我吩咐他這麽做的,今後隻要你出門就得帶著他,不然就給我呆在行裏,哪兒都不準去!”

呂嘉怡急道:“媽,你這是為什麽?”何老太太斜睨了她一眼,嘉怡美麗的容顏讓她也不禁為之怦然心動,說道:“為什麽?你還問我這是為什麽?當年我父親原來有三個孩子,你還有兩個舅舅,可惜我這兩個哥哥沒有一個是爭氣的,一個死了一個跟人跑了到現在都還沒回來。父親的年紀越來越大,不得已隻好把你死了的父親招贅進來,原盼望把他當作一個兒子看待,但外人終究是靠不住,跟我們何家不是一條心,還沒幾年就把這間過塘行的名號給改了,這就姓了呂。父親一時想不開中了風,在**躺了兩年就蹬了腿,臨死前還一直念叨著老何家過塘行的名字,到死眼睛都沒有閉上,你說,我又怎麽能夠讓你將這份家業白白地交在外人的手上?”

她說到傷心事,又想到女兒不爭氣,泫然欲泣,眼圈兒也不禁微微有些發紅,呂嘉怡既心疼母親,又有些不甘,撅著嘴喃喃地道:“這都是你們的事,父親雖然死了,他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憑什麽把我也牽扯進來?”

何老太太大吃一驚,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用力地捏著桌角,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厲聲尖叫道:“胡說!你……你是聽誰說的!”放在桌上的一個茶碗在她大力搖晃之下,啪的一下摔碎在地,下人們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收拾,老夫人揮手讓他們都出去,走到門口看了看,把房門緊閉,死死地盯住嘉怡,低聲斥道:“快說,你是從哪裏聽來的混話!”從眼睛裏射出的熾熱火焰可以把屋裏的一切都點著。

嘉怡被她盯得怕了,這才想起來蘇同甫曾對她說過,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說道:“媽媽你別急,沒有人告訴我這些,是……是我自己瞎想的,我想爸爸跟你在一起這麽多年,就算他事情再忙,也不會隻有我一個孩子,是不是?”

何老太太聽她這麽說,麵色稍霽,走過來摸著她長長的頭發,柔聲道:“我沒有急,我是害怕,怕的就是你盡是去聽一些不三不四的話,忘了你該做什麽,這家過塘行,是你的死鬼父親留給我的唯一財產,除非我死了,否則絕不會像父親一樣讓它落在外人手裏!”

嘉怡從小時候起,最喜歡的,就是伏在媽媽懷裏,由著她一遍一遍地撫摸著自己的頭發,可現在隻感到心意煩亂,站了起來走開,像是要去擺弄放在架上的一個玉壺春瓶,一邊說道:“媽,你總是說什麽外人、外人,可你想過我嗎,我可是你的女兒啊!”

老太太說道:“嘉怡,你知道嗎,這個鎮子上每一個人都可以說我,隻有你不行,不隻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而是我把過塘行給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你!好吧,可能我也有錯,忘了你已經長大了,如果你真的要的話,我可以讓鄭瀉去服侍你,他雖然年紀大了些,但怎麽說都是自己人,總比外人要可靠些……”

“媽!”呂嘉怡猛地轉過身,難以置信似的望向她母親,大聲叫道,“你在說什麽?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她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捂著臉往外跑,險些就迎麵撞上一人,原來是韓三島正在推門進來,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模樣,出又出不去,便背轉了身,韓三島關切地問道:“掌櫃的,您這是怎麽了?”她本來也不想回答,正好老太太說道:“三島,別理她,你說你的,發生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