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難辦的事

鄭瀉從稅關把趙老板過關的報單拿回來,才睡了幾個鍾點,於飛就急匆匆地來找他,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才聽到一半,他就吃了一驚,猛地一下站起來,肩頭上才披上的外衣倏地滑落下來,盯著於飛厲聲問道:“怎麽,被瞧見了?笨蛋!被誰瞧見了?”

於飛被他罵了一句,臉上大汗淋漓,裏麵少說有一半都是急出來的,回道:“管事的,我照著您的吩咐,晚上去弄趙老板的那批貨,才把倉庫門鎖上,把木棍和鐵鍬扔在河裏,就看見劉長林那個兔崽子在河邊撒尿,還叫了我一聲,問我這麽晚來倉庫幹什麽,我支吾了兩聲就回去了,回去以後,越想越不放心,這就來找您了。”

鄭瀉想了一想,找了件衣服穿上,掏出隨身的鑰匙打開放在牆角的箱子,從中間挑出幾樣東西揣在兜裏,對於飛道:“走,趁著那小子還沒把這件事情告訴掌櫃的,我們先去找他!”

壩夫們都還沉睡未醒,鼾聲如雷、此起彼伏,鄭瀉一眼就看到了睡在最裏麵的劉長林,裹著一團借來的舊棉被,一雙光腳露在了外麵。他使了個眼色,於飛會意,隨即橫拖直拉的,將其他人從**拽了起來,趕了去上工,隻把劉長林留了下來。眾人正要叫罵,一看到大管事的就在門口,若不可耐的,就都識趣地把鳥嘴閉上,好幾聲“你姥姥的”同時留在了肚子裏,灰溜溜地出了門,於飛離開不遠,又返了回來,扒著門縫偷聽裏麵的動靜。

劉長林抱著被子,坐在床沿打著嗬欠,鄭瀉從褂子的兜裏掏出兩封沉甸甸的銀元,用紅紙包得整整齊齊,撩動人的心弦,放在他身邊,說道:“廢話呢,我也不多說了,你要是肯閉上嘴巴,什麽也不說,馬上離開南星橋,這二百圓錢就歸你了,好好地回家,娶一個媳婦兒,生個兒子,再置上幾畝田過安生日子,你和我的過節,我也可以不與你計較,好好地想一想吧!”

劉長林看著這兩封漂亮至極的銀元,眼前起了一陣霧靄,忘了打嗬欠,心裏隻在默念著鄭瀉說的幾句話——好好地回家,娶一個媳婦兒,生個兒子,再置上幾畝田……

鄭瀉見他已然動了心,冷笑一聲,推門走了出去,於飛還在門口,便陪了他下樓,忙不迭地讚道:“大管事的你可真行!”鄭瀉得意地抹了抹唇上的髭須,微笑道:“你們都說他倔,可這個窮酸想要什麽,我比誰都清楚,你小子以後少給我惹麻煩就行了!”

於飛忙不迭地應了,兩人來到樓下,一眾壩夫們還在院子裏洗臉吃早點,見了鄭瀉,直起腰來紛紛稱呼“大管事的”,鄭瀉一個個招呼過去,隨口問候幾句,有人哭窮的,就扔一二塊錢給他。大夥兒正在歡喜之時,樓上的窗子依呀一聲打開,露出劉長林的半個身子,手裏攥著那兩封銀元,用力一撅,紅紙登時裂開,兩百枚嶄新的閃著銀白色光的銀元嘩啦啦地從窗口傾瀉下來,全都落在了院子中,叮叮當當之聲大作,說不出的悅耳好聽。

壩夫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誰都不敢去撿拾,鄭瀉咬了咬牙,發狠般地道:“誰撿到,就是誰的!”眾人發一聲喊,立時都矮了半截,全趴在了地上去找,一時間桌翻椅倒,水米灑了一地,亂亂烘烘的,十分鬧熱。

於飛揣著十幾枚銀元,來到過塘行門外,鄭瀉早已等他多時了,一見了他便道:“沒出息!你先別撿,還是按我說的去做,堂老爺已經有了安排,韓三島老了,掌櫃的又年輕識淺,翻不了天去,等我把興順號搞到手,你小子也別做什麽棧司了,直接就做管事的!”

韓三島來到東花廳門外時,掌櫃的奶娘周媽正站在廳門口,將衣角攥在手裏揉著,一臉的惶急不安,看到韓三島匆匆趕來,四隻早已不再年輕的眼睛對望了一眼,周媽衝著他擺一擺手,輕聲道:“你先別進去,正急著呢!”

韓三島點頭道:“好吧,唉,倉庫裏的貨怎麽好端端的就壞了一大半呢?”周媽說道:“你身體不好,也不要太著急,這幾年,你可真是見老了……”韓三島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中照出的是周媽有些變形的身材,歎息道:“你還不是一樣?過去的你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兩人一時間找不出話來說,又好似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俱都沉默不語,呂嘉怡在屋裏說道:“周媽,你在跟誰說話?是韓三爺嗎,叫他進來吧!”

韓三島答應了一聲,一隻腳已在門裏,又回頭囑咐周媽道:“你年紀也大了,不要太操勞,有事就交待下人們去做就是了。”周媽唉了一聲,低下頭又開始揉起衣角來,左一下接著右一下,快把衣服搓得爛了,韓三島歎息一聲,推門走了進去。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笑吟吟地走了出來,將門帶好,周媽奇道:“你這是怎麽了,才一會兒,就跟換了張臉似的!”

韓三島見四下無人,笑道:“你猜怎麽著,那個新來的劉長林一早就來告訴掌櫃的了,原來是咱們那個堂老爺支使於飛幹的,想趁機霸占這間過塘行,說不定管事的也牽扯在裏麵,嚴司令正派了他的一名得力副官調查此事呢!”

正說話間,有人來請掌櫃的,說是嘉怡的母親何老夫人叫她去正堂見客,韓三島問了問客人是誰,原來就是他才提到的警備司令部少校副官蘇同甫。

何老夫人已經與蘇同甫說了一會兒話,呂嘉怡一進來,就看到一個年輕軍官端坐在椅子上,長臉俊目,穿著筆挺的軍服,一見她進來,就站了起來問好。嘉怡常著男裝,又喜歡把頭發像男人一樣整齊地向後梳,打成長長的辮子,露出明亮的前額,偏又生得眉清目秀的,蘇同甫有點吃驚,不免多看了兩眼,她便不喜歡他看自己的樣子,淡淡地打了招呼,就在母親一側坐了,聽他們說話。

老夫人正在說道:“這麽說,當真是嘉怡的堂叔叫於飛去倉庫幹的?”

蘇同甫正低了頭沉思,老夫人乍一發問,有點恍惚地道:“啊……老夫人說的是誰?”

老夫人笑笑,說道:“我說的是嘉怡的堂叔,他也姓呂,按理說我也要叫他一聲堂弟的,他是怎麽說的?”

蘇同甫說道:“令堂弟如今正在司令部,已自承此事,絕無可疑,隻是他說的……確是有些說不出口。”

何老太太說道:“這裏都是自己人,你隻管說,不妨事。”

蘇同甫這才說道:“那好吧,令堂弟總是在說——我和堂兄從小一塊兒在這運河邊長大,一起進的學,後來他娶了何家小姐,才有了這間過塘行,我自認為並不比他差,可為什麽,我什麽都爭不過他,生意爭不過他,女人也爭不過他——老夫人,這是他的原話,同甫聽不明白,所以吩咐了下去,這是機密,誰都不許往外去說。”

何老太太說是“老”,其實亦是氣度幽嫻,稀稀的幾根前劉海,薄施脂粉,可還一點兒都不見老,聽了蘇同甫的話,臉上竟也有些羞澀之態,抬手理了理鬢邊的頭發,掩飾了過去,輕咳一聲,說道:“嚴司令常在我麵前提到你,說你既有勇又有謀,我聽得多了,今天也是第一次見,果然在年輕一輩中算得上是出類拔萃了。”

蘇同甫回道:“其實司令與家父乃是同年,我自小時候起就常常在一起來往的,因此才被格外地看重了。我這次來,就是想請貴行的棧司於飛,以及管事的鄭瀉,一同回去問個清楚,也好了結此案,請老夫人行個方便。”

何老夫人皺眉道:“既是公事,這方便是一定要行的,隻是你將於飛帶去也就是了,為何還要把我家管事的一並抓去,他又與此事何幹?”

蘇同甫一時回答不上來,有些話,他寧願藏在肚子裏,不想當時就說出來,因此隻道了一聲“這個嘛”,便不再往下說,何老太太歎了口氣道:“這間過塘行雖然不算大,但是裏裏外外的事情倒也不少,隻剩下我和嘉怡孤女寡母的,有許多不便之處,你總不能一個男人都不給我們留下。這樣吧,我也不讓你為難,鄭瀉算是我保下的,你回去跟司令說,我會好好地盤問他,要真與他有關,不用你來,我自會親自將他五花大綁交到你手裏,你看怎樣?”

蘇同甫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說道:“我本來想請大管事的去隨便問問,老夫人既這樣說,那就最好,司令他也不會不給老夫人這個麵子。”老太太聽了,又高興起來,叫韓三島去帳房拿了五十圓錢給他,蘇同甫推辭不得,隻得謝了。那於飛聽到了消息,想要逃,在半路上就被截了回來,扔在運河裏的木棍和鐵鍬也被撈了起來,丟在他麵前,頓時腿軟得走不動道,眼淚鼻涕肆意地流,被人一左一右地架去了警備司令部。

呂嘉怡親自送蘇同甫出來,被這件事一耽擱,這時早已過了午間,街上行人漸少,蘇同甫用手指著遠方的一處煙塵抖亂、號子聲此起彼伏,問她道:“呂掌櫃,你見過修河嗎?”

呂嘉怡噗的一下笑出聲來,說道:“這條河年年淤、年年修,我在還沒記事的時候,奶媽就抱了我去河堤上玩,怎會沒見過?”

蘇同甫摸了摸帽子,說道:“是了,我忘了,鬧了個笑話。”

呂嘉怡問他:“你提到修河的做什麽,是不是有事要對我說?”

蘇同甫有些訝異地看著她,呂嘉怡隻背了手依舊往前走,蘇同甫緊走幾步追了上去,仍和她並肩,說道:“不錯,你可真聰明,我就是有心思,也瞞不了你。”

呂嘉怡指著不遠處一座石橋道:“過了這座橋,就是一段河堤,那裏人少,我們可以上那兒走走,不過天快黑了,你還要送我回來,母親不讓我一個人走那麽遠,尤其是跟一個男人,今天算是破了例了。”

蘇同甫自然是滿口答應,臉都開心得發紅,走過古老的石橋,運河水就在他們身邊緩慢地流淌,水平如鏡,隻有在轉彎處才有急流,拍打在堤岸上,水花濛濛,激起脈脈凝碧。兩人履聲輕微,並肩而行,四周靜寂無聲,像是走在了舊日的時光裏。

“蘇副官,其實今天一早,劉長林來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不怕你笑話,我急得都快哭了,行裏的現錢都代繳了‘頭寸’,如果不是母親有主意,這一關無論如何都過不了,我心裏,對她真是有說不出的感激。”

“呂掌櫃,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什麽?”

“我說的是,你是真的感激老夫人嗎?”

“那是自然!自從父親去世以後,她就一直守著這間過塘行,還有我,我隻有在這裏,才能感覺到舒心和自在。”

“可是我聽說,老夫人為了這家過塘行不落在外姓手裏,逼著你終生不能嫁人,是真的嗎?”

“是真的,可那也不能算是逼的,父親沒有留下兒子,家裏沒有男人,過塘行就要給同族的堂叔,因此我就是不想做,那也是不行的。”

“你說老掌櫃沒有留下兒子,這……也未必就是真的。”

“什麽?蘇副官,你、你說什麽?”

呂嘉怡停下腳步,一臉錯諤,顯是難以置信的樣子,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這時夕陽正落在他們中間,勾勒出兩張臉的輪廓,映在淡青的大幕上,蘇同甫盯住她的眼睛說道:“呂掌櫃,我這次來到南星橋,並不隻是一般的軍務,這裏的過塘行這麽多,但隻有興順號的生意最好,其他家根本及不上,就連老夫人打賞,一出手就是五十圓,如此闊綽。因此我懷疑鄭瀉在開寫報單、遞報數目上做了手腳,協助商家欺隱貨物因而短少大量關稅,還有偷偷地走私人造絲紗和香煙紙等物,甚至……老夫人也有可能參與其中,隻瞞著你一個人而已!”

呂嘉怡放開他的手,來到河邊,看著水麵上的遠影淪漣、粼粼水光,岸邊栽著幾株垂柳拂水,她用手輕撫著長長的柳條,說道:“我原以為你是真心在幫助我們,沒想到卻是為了這個!”

蘇同甫走近了幾步,柳條被風吹起,飄拂在他臉上,癢癢得很不舒服,他用手撥開,說道:“呂掌櫃,同甫公務在身,不得不如此,請你見諒。來往商船在這裏過塘、過壩、過閘,隻要一卸船,什麽貨物就都出來了,其間還要核查丈量、收取關稅等等,沒有人會比你更清楚裏麵究竟裝了些什麽,因此我想請你協助我查清鄭瀉偷稅和走私的事,自然到時候老夫人的事我會盡量隱瞞,但是如果不這麽做,我擔心,到最後連你也會受連累,而且這件事要快,越快你才越安全!”

呂嘉怡沒有回答,兩人間一陣靜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你剛才說的,我父親他……他有一個男孩的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蘇同甫說道:“這個我還不是很清楚,可是今晚我對你說的話,你不可以再對其他人說起,包括老夫人在內,請你一定要答應我,不然不僅是我,就連你也會有危險!”

呂嘉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麵對蘇同甫道:“你要我做的事,我要好好想一想,這裏麵有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家,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做,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相信你。蘇副官,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的事,現在我要回家了,剛才我叫你送我,其實是一句玩笑話,我還認得回去的路,你公務繁忙,不勞遠送了。”

蘇同甫伸手想去拉她,呂嘉怡早已撇下他,匆匆走過石橋,越走越快,不經意間,眼淚已經淌了出來,她用手去抹,但剛抹去,後麵的又已經出來了,不知道這些眼淚是為了誰而流,是為了母親、父親,還是為了自己這個“掌櫃的”。

呂嘉怡回到自己房間,脫去了帽子和絲綢棉馬褂,隻穿著一件月白色單衫,周媽打了熱水進來給她洗臉,見了她就說道:“小姐你回來啦,剛才我在樓上看見你走得好快,後麵遠遠的有一個人跟著你,嚇得我要死,差點就叫韓三爺拿了棍子去接你回來,還好平安無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雙手合十默默祝禱。

“什麽?”呂嘉怡吃了一驚,快步來到窗前,定了定神,輕輕地將窗子推開一條小縫,一眼就看見蘇同甫站在一棵樹下,過了好一會兒,周身一抖,像是抖落了夜間的寒涼,低了頭慢慢往回走,靴子踩在路上,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她關上窗戶,坐回梳妝台前,想著他剛才說過的話,周媽在屋裏走來走去忙著鋪床疊被,一邊絮叨著:“老夫人見你沒回來,先去睡了,囑咐我們給你看著門,要說今天真是嚇死人,堂老爺以前就在公所鬧過,要爭這間過塘行,之後就一直別別扭扭的……”

“周媽,”呂嘉怡不想聽,免得再引起她的思緒,說道,“我困了,你給我梳頭吧。”

周媽唉了一聲,將她的辮子解開,長長的頭發像瀑布一樣披散下來,周媽一邊梳一邊感歎道:“真是可惜了,小姐整天穿的都是男人的衣服,要是好好打扮一下,就這水靈模樣兒,不知道會迷倒多少男人呢!”

呂嘉怡看著菱花鏡裏那張失神而且憔悴的臉,沒有說話,盯著自己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伸出手去,啪的一聲,將鏡子重重地倒扣在了桌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