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消失的遺書

呂嘉怡躺在潘瘋子的那床破棉絮上,疲憊不堪,火光映著她緋紅的臉,笑靨甫展,心滿意足地看著新降生的小生命,這時潘瘋子正抱著他,又是激動又是緊張,淚流滿麵,要把他往嘉怡身邊送,說道:“掌櫃的,你看,是個男孩、是個男孩!”

呂嘉怡看了看那張粉紅的小臉,微笑道:“我現在沒有力氣,請你幫我抱一會兒好嗎?”

潘瘋子眼淚直往下淌,眼睛很快就模糊了,也不敢抬起手擦一下,生怕抱不住孩子,不停地道:“不、不,怎麽可以讓我抱著他,他這麽可愛,我又是個瘋子……”

呂嘉怡搖頭道:“不,你一點都不瘋,你還清醒得很,韓三爺問了你幾次,你都不肯說實話,今晚的事你也看到了,你要是再不說,今後怕是沒有機會再說了。”

潘瘋子臉上帶著笑,用手指頭逗著孩子,宛若沒有聽到呂嘉怡的話,一邊慢慢地道:“我記得,在很久以前,我也有過這樣一個孩子,一樣的可愛,小臉兒胖嘟嘟的,你父親可喜歡了,一整個晚上抱著都不肯撒手,他說,家裏的那個惡老太婆說了,隻要說出是誰,她非但不介意,還要把我和孩子一起接到家裏去。可是我等啊等啊,一天天過去了,他再也沒來過,隻叫人帶來一封信,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信?”呂嘉怡矍然動容,奇道:“什麽信?後來呢?”

潘瘋子臉上早已沒了笑容,眉間掩不住的蕭索之色,說道:“……我想他一定是有重要的話要跟我說,可那幾天孩子正在發燒,我忙著照顧他,就先把信收好,想等孩子好一些了再看。就在那天晚上,鄭瀉帶人找到了我這裏,汙辱了我,我一點都不怕,也不掙紮,因為我最怕的,是他們會對孩子下手,可他們個個都不是人,折磨完了我,就在我麵前,把孩子投在水裏,溺死了他……他們還要溺死我,我就咬他們、抓他們,他們怕了,說我發了瘋,是個瘋女人,跑得比兔子還快。不錯,從那天起,我是變瘋了,我不能不瘋,因為我還不能死,我要看著那個惡老太婆有了報應,才能去找老掌櫃……”

呂嘉怡聽她說得咬牙切齒的,不時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覺間也有些毛骨俱悚,問道:“所以你才夜夜都在過塘行門外守著?”

潘瘋子點了點頭,將孩子小心地放在嘉怡身邊,轉身來到破廟的一角,挖出一個瓦罐,揭開蓋子,又從裏麵取出一封紙箋,雙手捧給呂嘉怡,說道:“掌櫃的,這就是你父親交給我的那封信,我看了幾百遍,早就背得熟了,再放在我這裏也沒有用,你拿去吧!”

呂嘉怡忙接過來,打開信紙,湊近火光,看到那一個個熟悉的字跡,便仿佛透不過氣來,逐字逐句讀了一遍,捧信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到了最後,忍不住叫了出來:“爸爸!爸爸!”

呂家多了一個孩子,但闔府的人都把嘴巴閉得牢牢的,並不聲張,隻有嚴司令派肖營長送來了一些禮物,老夫人收了,神情也是淡淡的,並不是很高興。她也不來看小少爺,卻很熱心地在打聽掌櫃的那天晚上去了哪裏、見了誰,嘉怡很是擔心,每天足不出戶,隻和孩子在房中,人手不夠,另外撥了兩個丫環,但一應飲食自然還是周媽在親自照料。

但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來了,晚上,過塘行突然起了火,呂嘉怡從睡夢中驚醒,可以看見窗格子外的野燎燭天,濃煙和熱氣一股股地湧進來。她隻來得及把孩子抱下樓,屋裏的一切物事,其中包括父親的那封親筆信,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被燒個精光。

鄭瀉帶了眾人在救火,火頭並不算大,他救了其他的,卻任由呂嘉怡住的那樓被大火燒成白地,呂嘉怡就在一旁冷眼看著,一句話不說,隻把孩子摟得更緊了些。

何老太太披了衣服也趕來了,站到嘉怡身邊,臉上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捉摸不定,說道:“你沒事吧,隻可惜了這一棟樓。”

呂嘉怡說道:“沒事的,媽,樓沒了再蓋一棟就是了,隻要人好好的,其他的東西,不管是什麽,其實都沒那麽要緊的。”

老太太皺著眉道:“嘉怡,你以前不是很幸福嗎,那又何必自找麻煩去見什麽瘋子呢,依舊像從前那樣,不是很好嗎?”

呂嘉怡親了親孩子熟睡中的臉,對母親道:“媽,你看看他吧,這個就是你的親外孫,到明天,他就滿月了。”

老夫人禁不住看了幾眼,忽然之間有些發怔,臉上流露出一絲溫柔的表情,似乎還想要伸手去抱他一抱,但過了片刻,終於還是把手放下了,臉上複又變得嚴峻,哼了一聲,背轉身離去,把嘉怡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裏。

第二天是小少爺的滿月酒,呂家還是冷冷清清的,正堂上擺了滿滿一桌子菜,可隻有呂嘉怡一個人抱了孩子坐在桌邊,過了小半個時辰,菜都已經變得涼了,她還在低頭沉思著什麽。

何老夫人從後麵轉了出來,坐到座上,對嘉怡說道:“把菜都撤了吧,反正也沒有客人會來。”

呂嘉怡道:“不,會來的,我在等一個重要的客人,他說會來,就一定會來。”

老夫人奇道:“什麽重要的客人?怎麽沒聽你提起?”

呂嘉怡道:“媽,你在擔心什麽,你把什麽都燒光了,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嗎?”

老夫人麵有慍色,說道:“嘉怡,你現在怎麽敢這樣對我說話?”

呂嘉怡小聲道:“以前是不敢,現在我敢了。”

“你!”何老太太指著呂嘉怡,氣得臉上變了色,說道,“都是那個劉長林,你看看你都變成什麽樣子了!”說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就要走。

“媽,你真的不再等等嗎?”呂嘉怡抬頭去看母親,老夫人被她盯著不自在,又說不出什麽來,正在這時,韓三島一溜小跑進來,嘴裏說道:“來了,來了!”

外麵響起一陣腳步雜遝之聲,肖營長帶著一撥人直湧進來,將整個正堂團團圍住,他看見呂嘉怡也在座,就上前來問好。

老太太重又在座上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飲盡,對著肖營長道:“又是你!上次就是你把槍架在老婆子的脖子上,這筆賬我還沒有好好地跟你算一算呢!”

肖營長道:“不錯,老夫人,今天我就是來跟你好好算一算賬的,現在請跟我走吧,您地位尊貴,我看就用不著繩子了,轎子就在門外,這是嚴司令特別吩咐的,算是給你最後的一點體麵。”

何老夫人冷笑著說道:“好啊,那我倒是要謝謝他了,老匹夫,吃飽喝足就跟老娘玩卸磨殺驢這一套,沒那麽容易!我問你,姓何的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究竟犯了什麽天條,說不出來,就別想讓我離開這裏!”

肖營長一揮手,有人遞上來一個大本子,他接過拿好,一邊翻一邊朗聲讀道:“某年某月,你夥同鄭瀉,把出自江西石城、福建寧化聯界等處的青柳誣稱杉木,每根僅抽稅七厘,相差三十多倍,獲利數百;又某年某月,在丈量估稅時,以打擊夾帶避稅為借口私下向商家索騙,獲利百餘;又某年某月,你和鄭瀉暗中走私人造絲紗八十袋、並香煙紙十袋到杭州,每船靠岸費一百五十元,僅此一項,就獲利千餘元……”

他就這樣一條條地念下去,才翻過了一小半,何老夫人就已經坐不住了,神誌委頓,微微顫顫地站起來,喝道:“別念了!別念了!”想再去倒一杯酒喝,可怎麽都提不起酒壺來,乒的一聲,銅壺從手中滑落,酒水灑了一桌都是。

呂嘉怡叫了一聲:“媽!”想伸手去扶她,被她一把甩開,這一甩的力氣大了些,險些站不住,便用雙手努力撐在桌麵上,轉過頭狠狠地盯著嘉怡,怒斥道:“好女兒,這些都是你幹的?”

嘉怡低頭默然,肖營長道:“就因為這個,就連呂掌櫃也要擔上不小的幹係。”

呂嘉怡抬起頭道:“媽,我跟你一起去,隻要你把什麽都說出來,我保證,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何老夫人忽然麵天大笑不止,笑聲淒婉,殊無歡喜之意,直笑到聲嘶力竭、眼淚汪然而出,才停住了,大聲說道:“你去?你去做什麽?姓肖的,你聽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和鄭瀉幹的,嘉怡既不知情,更與她沒有半點關係!你要我跟你走也行,不過是去去就回,沒什麽大不了,隻是要容我回屋一趟,拿點好煙葉子,你那裏,可還找不出這麽好的煙葉子呢!”說罷,再不看餘人一眼,臨走時還吩咐下人們把自己的轎子備好,她要坐自己的大轎子去。

可這一去,就再沒見她回來,呂嘉怡等了半天,這時才悚然一驚,心中一寒,出了一頭的冷汗,忙將孩子交給周媽抱著,一路跑到了母親所住的正房門口,定了定神,伸手推開了房門。

房內一切如故,老掌櫃的靈前新上了一柱香,煙氣嫋嫋,已經燃了一大半,老夫人換了一件新衣,俯身躺倒在靈前,露出半張臉,雙目緊閉,嘴角絲絲殷紅的血跡。一小瓶毒藥丟在她的手邊,這瓶毒藥她曾服過一些,那是為了把嘉怡騙回來,可是這一次,她自己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嘉怡呆呆地站在房門口,許多日子都不曾流過的眼淚滾出眼眶,靜悄悄地順著臉頰滑落,喃喃自語道:“媽,是這樣嗎,你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嗎……”

過後不久,鄭瀉因為走私、欺瞞、漏稅、敲詐等情,受到了過塘同業公所的嚴懲,被罰通過棍棒陣,他倒也硬氣,一句求饒的話不說,甩掉上衣,塗了油,大吼一聲,就往裏麵闖,隻是才走到一半,就倒在地上咽了氣,一直到死,眼睛都還睜得大大的。

當呂嘉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抱著孩子喂奶,隻笑了一笑,沒有說話,宛如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