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送別

兩個月後,又是一個清晨,天剛黎明,晨曦甫動,天上起了霧,白茫茫的,南星橋鎮上的人家大多還沒起,就有一艘小火輪靜悄悄地靠上了岸,兩個當兵的背著長槍,架好跳板,將蘇同甫的行李一件件挑上了船,安放好,就在甲板上等候。

蘇同甫穿著便裝,久久地凝視著濃霧四塞中的小鎮,還有那座軒峻壯麗的興順號過塘行,大門已被重新修葺一新,似乎比原來的更加富麗堂皇,他吸了一口帶有薄霧的空氣,冰冷得戟刺著髒腑,對前來送他的肖營長說道:“我這次受到軍紀處分,奉命北上,也許再不能回到這裏,你留在此地,興順號的事,一定要事事留心、不可大意。”

肖營長答應了,難過地道:“長官……”

蘇同甫止住他道:“我已經不是什麽長官了,你回去幫我跟嚴司令說,同甫多謝他這些年來的照拂,是我辜負了他,你自己也要好自為之,後會有期!”他說“後會有期”,但心知從此以後山長水遠,未必還能再相見,心裏頭不是滋味,走過跳板登了船,站在船頭與他揮手道別。

白霧彌漫,肖營長站的地方似乎換了一個人,穿著銀紅色的襖裙,明眸皓齒,笑靨如花。蘇同甫吃了一驚,擦了擦眼睛再看,依然還是肖營長無疑,他已將手舉起一半,想著想著就發了呆,忘了放下來。小火輪突突地冒著煙,輕快地駛離了碼頭。

船頭尖尖,分開波浪,逆流而上,蘇同甫躺在船艙中,雙手枕在腦後,盯著艙頂上一塊被煤煙薰得發黑的印記,百無聊賴,感覺船已經開出很久了,問了一遍,卻才剛駛出鎮子。他心中悵悵得有些莫名其妙,無力派遣,從口袋裏拿出一對烏銀點翠的耳環,拎著在眼前晃來晃去地看,想著耳環的主人戴著它們的樣子,不覺間有了睡意,於是將耳環收好,翻了一個身,正想蒙朧睡去,一個衛兵拉開艙門,將頭探進來問道:“蘇長官,您睡了嗎?”

蘇同甫嗯了一聲,麵孔朝裏,頭也不抬地問道:“什麽事?”

那衛兵道:“長官,外麵有人來送您。”

蘇同甫悚然一驚,一個翻身,咚地跳下長凳,幾步跨出艙外,留在甲板上的另一個衛兵見了他,便指著遠處道:“長官,你看!”

河岸一帶的小山上,秀林青碧,山勢甚緩,呂嘉怡挺著個大肚子,周媽在一旁小心地攙扶著,在山道上緊隨著河上的小火輪踽踽而行。待走到一個山崖時,再無前路,才立住了腳,臉朝著輪船的方向,默默無言,許久地佇立著,一陣風越過運河,吹到山上,吹起呂嘉怡白衣的下擺,獵獵飛舞。

蘇同甫撲在甲板的護欄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呂嘉怡,心裏頭仿佛山呼海嘯般地喊道:“風太大了、霧太大了,你快回去吧、回去吧!”但想歸想,卻還是期望能多看她一眼,船漸行漸遠,她們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縮小成幾個小點,等到船在前方轉了一個彎,就連這幾個小點也從眼前消失不見了。

蘇同甫走後,似乎是把小鎮的喧囂也給帶走了,南星橋迅速恢複了平靜,人們依舊是早起早歸,見了麵打個招呼,熟一點的就約去茶館,泡上一壺道地的龍井茶,美美地聊上一兩個鍾點。興順號過塘行也還是最忙碌的那一個,數不清的貨物在這裏卸貨、過塘、報關,再在下一段運河重新裝船,浩浩****地運往北方廣袤的土地。韓三島每天都在碼頭、稅關兩頭跑,忙得整個人快要飛起,但有時還是會被熟悉的客商拉住喝上幾杯,他並不多喝,喝完撂下酒杯就要回行裏,掌櫃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隻要有一天看不到她,韓三島的心就要懸上半天。

呂嘉怡給母親請了安,就來到東花廳,一頁頁地翻看著帳本和報單,她看得很仔細,生怕漏掉了一個微小的細節,周媽就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人看起來消瘦了不少,但是精神還好。

“韓三爺今天來過了嗎?”呂嘉怡看得腰酸,站起來走了幾步,順便問道。

周媽說:“還沒呢,今天不知怎麽來得遲了。”

她們才說到韓三爺,他就來了,神色慌張地在呂嘉怡耳邊說了幾句,嘉怡驚道:“什麽!是真的?”她才說完,忽地一陣心慌,周媽忙將她扶了坐好。

呂嘉怡閉起眼睛休息了一會兒,才覺得好了些,吩咐三爺道:“你去拿些錢,賞給你的那個手下,再去司令部一趟,告訴肖營長一聲,周媽,你現在就去把飯端上來,等到天黑了,我們悄悄地去看一看。”

周媽不放心地道:“小姐,你眼看著就要生了,陳醫生明天就會坐船從上海來,還是別去了吧!”

呂嘉怡摸了摸肚子,眼波流轉,低頭沉思半晌,還是搖了搖頭道:“不,最近我感覺好得多了,還是要去看看,不然我始終放不下心來。”

天已入夜,到處都是一片寂靜,興順號過塘行的後門駛出一輛騾車,轎帷低垂,將裏麵的人遮得嚴嚴實實,才出來沒多久,周媽便從車裏伸出頭來,說道:“慢點、慢點,掌櫃的在車上呢!”

趕車的小夥子耐住性子,放緩了韁繩,慢慢地將車趕到城外,周媽攙扶呂嘉怡下了車,將車錢結了,又囑咐趕車的道:“我們去去就回,你別走開,就在這裏等著我們!”

趕車的把錢數了數,笑嘻嘻地道:“聽說那個瘋子就住在這裏,你也不怕她把我給抓了去!”

周媽橫了他一眼,道:“就你沒吃過她豆腐!”不去理他,扶了呂嘉怡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不遠處一座坍頹的冷廟而去。

才剛走近,就聽見廟裏傳來幾聲惡狗狂吠之聲,呂嘉怡心中一緊,催促道:“快、快走!”可是身子沉重畢竟走不快,有一個人影從廟宇中竄出越過兩人身前,攢眉縮項,並不停步,隨即隱沒在濃重的黑暗之中。

呂嘉怡被突如其來的這個人嚇了一跳,手撫著胸口半天才平靜下來,問周媽道:“你看清是誰了嗎?”

其時一彎新月斜掛東首,周媽看個正著,說道:“我看得真真的,就是麻臉兒,三爺說得不錯,管事的果然已經盯上瘋子了。”

話音剛落,潘瘋子的叫喊聲就從裏麵傳了出來,淒婉哀絕,又似乎是在奮力掙紮,斷斷續續的,其中還夾雜著猛犬狂吠。呂嘉怡心中害怕之極,與周媽一個比一個地抖得厲害,周媽更是顫聲道:“小姐,我從小就怕狗,咱們還是……還是回去吧!”

呂嘉怡深吸幾口氣,緊握住拳頭揮了揮,說道:“不,我一定要知道、一定要知道爸爸是怎麽死的!”左右看了看,從腳下撿起一把舊鐵鍬,抽身就要進門。

周媽嚇得手腳發軟,一個沒留神,沒拉住她,眼看著她進了廟門,幾次三番地想要衝進去救她,終於還是栗然心驚,腿軟得邁不開步,直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側了耳去聽,裏麵早已是桌翻椅倒,亂成一團,呂嘉怡和潘瘋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還有鐵鍬和木棍等物打在狗身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那惡犬縱然獰厲,過不多時,也隻能嗷嗷地低吼,聲如狼嗥,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一切都平靜了下來,悄無人聲,廟宇還是這座廟宇,冷月淒風,宛如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周媽叫了兩聲“小姐”,沒人答應,潘瘋子卻是連蹦帶跳地跑了出來,臉上、身上帶著道道傷痕,頭發更是散亂不堪,一蓬蓬如枯菅般,拉了周媽的手就說道:“狗已經被我們打跑了,可是、可是……掌櫃的要生了!”

周媽慌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向四處亂看著道:“怎麽會、怎麽會……快、快把她抬到車上去!”

潘瘋子搖頭道:“不行,來不及了,周媽,現在隻有我和你兩個,你去提一桶水來,燒一些熱水,我來給掌櫃的接生!”

周媽一把抓住她道:“你又沒生過孩子,怎麽知道接生?再說,你不是一個瘋……瘋……”

潘瘋子道:“不,我生過孩子,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生過一個男孩,一個男孩!而且,我並沒有瘋!”說罷,把一個木桶塞在她手裏,用手指頭將頭發稍稍捋了一捋,周媽突然覺得,假如把她好好拾掇一下,換幾身幹淨的衣服,說不定她還算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等到潘瘋子返回廟中了,周媽還是沒有回過神來,自言自語道:“你沒有瘋,那為什麽人人都叫你瘋子?”搖搖頭表示不解,正要去河邊提水,遠處忽然傳來槍聲的悶響,呯呯呯!一連幾聲,驚起一陣鴉飛鵲亂,四散亂飛。

周媽呀的一下,木桶脫手而出,骨碌碌滾出老遠,她正要去撿,有一人手裏提著短槍,穿過樹叢,直跑到她麵前,問道:“周媽,掌櫃的是在裏麵嗎?”

周媽一見此人,心兒總算是放了一半下來,喜道:“肖營長,你總算來了,麻臉兒想要害潘瘋子……”

肖營長打斷她道:“我知道,麻臉兒已經被我打死了,掌櫃的呢,她是在裏麵嗎?”將槍一收就要往裏麵走,周媽忙將他攔住,急道:“是在裏麵,可你不能進去,掌櫃的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