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村裏人之九

大黑奔跑在田野上,不時回頭張望。大黑見炮樓的濃煙像參天大樹直衝雲霄。那煙在無風的晴空下,四裏八鄉都能看到,格外醒目。大黑奔回賈寨之時,村裏人正在吃午飯。村裏人見大黑滿頭是汗地跑來,盒子槍還提在手裏,槍把上的紅綢子弄得灰呼呼的。大黑見了村裏人,停住了奔跑,站在路壩上大喘粗氣地喊:

“鬼子報銷了!炮樓被燒了!龜孫被賈文錦打死了!”

大黑開始沒說咱大爺也受傷了。大黑覺得現在給村裏人說這事有些張不開口。村裏人噢地一聲暢叫,有孩子便滿村跑著高喊:“鬼子報銷了!鬼子報銷了!龜孫被賈文錦打死了!”孩子的聲音尖細而脆亮,激動得連沉靜的樹梢也隨之搖動,刮起了一陣歡樂的旋風。幾乎在一瞬間,賈寨的大人孩子都聚集在了村口,聽大黑講述關於打死龜田的經過。

大黑說:“賈文錦也中槍了。”

村裏人一下就啞了。村裏人張著嘴,空口白牙地對著大黑。像是在說,日你娘大黑,你空口白牙的不要亂說,賈文錦咋會中槍呢。他打過多少回仗,雖說子彈不長眼,可是見了賈文錦卻要繞著走。這時,咱四大爺賈文燦的花狗卻一瘸一拐地跑了回來,花狗見了咱三大爺賈文清汪汪叫了兩聲,咬住了咱三大爺的褲腿向村外拉。

咱三大爺望望大黑說:“俺哥真中槍了?”大黑說,賈文錦和龜田對槍,賈文錦一槍正中龜田眉心,可龜田在臨倒下時扣動了扳機,子彈打在賈文錦肚子上。咱三大爺賈文清歎了口氣說:“這都是命。”咱三大爺說著轉身進了院,然後村裏人見咱三大爺在那裏摘門板。大家連忙過去幫忙,七手八腳地把門摘了。咱三大爺背著門板,手裏拿了繩子,村裏有人懷裏抱著磨棍向炮樓走去。人們在後麵跟了一長串。

這時村裏人見從炮樓裏出來一輛大車。大黑說:“你們不用去,賈文錦已經讓人送鎮上治傷了,不礙事的。賈文錦身體好,能扛住。”

村裏人聽大黑這樣說,又恢複了笑容。人們興高興彩烈地罵大黑,光說中槍了,不說嚴不嚴重,嚇人。村裏人望著遠去的大車,把心放了下去。這時,大黑又說出了一句讓村裏人不太願聽的話。大黑說:

“玉仙讓人去接她。”

村裏人一下靜了下來。人們望望那還在燃燒的炮樓,裝著沒聽到,把話引向別處。說:燒的好,早晚要燒,賈文清早就給炮樓選好了位置,那是死穴。在炮樓裏住的日本鬼子一個也跑不了。

燃燒的炮樓飄散出一種嗆人的氣息。有人問這是啥味嘛,像燒焦的豬毛味。大黑說,那是燒鬼子的味。

村裏人正議論著炮樓的煙味。

大黑又說:“炮樓是玉仙點的。”

有人憂慮地問:“她把炮樓點了,她將來住哪?”

大黑說:“當然回賈寨住呀!”

“哪裏是她家?她不是嫁給了龜田了嘛,她已不是咱賈寨的人了,她為啥要到賈寨住?”

“那女人願回哪回哪,就是不能回咱賈寨。咱賈寨沒她那個人了。讓她回張寨娘家嘛!”

接著,村裏人便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這女人的確不能再回咱賈寨,賈文錦早就把她休了。這女人若再回到咱賈寨,將來東西莊的人必笑咱,說賈寨的媳婦送給日本鬼子弄了,這讓咱賈寨人臉往哪擱。

“是這個理。讓一個不幹淨的女人進村,會玷汙咱賈寨的風水的,將來要倒八輩子黴。那才叫晦氣呢!”

賈興朝沉吟不語,用手一個勁地捋他顯得十分稀少的胡須。不讓那女人再回到賈寨是他和村裏幾個主事的早已商定下的,他先不表態,就是想聽聽村裏人的反映,沒想村裏人和他的想法是那麽一致。賈興朝笑了正想表態說點什麽,大黑卻冒出一句,說:

“村裏人不是和人家有約法三章嘛?”

“別提那約法三章!”賈興朝打斷大黑的話說。賈興朝不知從哪來的氣,也不知是對大黑還是對那女人。“那算啥約法三章,是那女人逼著村裏人答應的。此一時彼一時,當年隻是權宜之計,誰把那事當真了!”

大黑一聽爹這樣說,便不敢再回嘴。隻說:“這事不關俺的事,俺隻是回來傳個口信,去不去由你們,俺走了!”

大黑說著轉身便走。賈興朝便喊:“大黑,你幹脆去張寨一趟,通知她娘家去炮樓裏接人吧!”

大黑走幾步,又回頭說:“俺不去,要去你去。俺又不是賈寨的通訊員,俺還有公事呢。”

賈興朝望著大黑的背影說:“這孩子翅膀硬了,連爹的話也不聽了。你不去自會有人去。”賈興朝接著便轉向咱三大爺賈文清說,“還是由你跑一趟吧!這事雖是村裏的事,也摻雜著你們的家事,你去張寨好說些。”

咱三大爺低下頭,一百個一萬個不樂意的樣子,可又不好說不去,隻是硬著頭皮走一趟。咱三大爺走時的表情極為沮喪。村裏人目送著咱三大爺離開村莊,在秋後的田野裏,身影越來越小。

從賈寨到張寨不遠,三裏地。

咱三大爺磨磨蹭蹭地走著,可不多會還是到了張寨村口。咱三大爺便向村裏望去。他發現村裏極為冷清,幾隻雞正在紅薯窯上玩耍,公雞正咯咯叫著和母雞開玩笑,有豬吃飽了掌的,哼哼哧哧地在村口散步,悠閑自得的樣子。這時,咱三大爺突然聽到女人激昂地喚狗之聲。

吆——吆——吆——

咱三大爺順著聲音望去,見一女人正雙手捧起孩子的屁股拉屎。孩子拉了,女人便喚狗來吃。有走狗聽到喚聲,懶得理踩,照樣往遠處走著。咱三大爺望望那懶洋洋的狗,試探著往村子裏走。咱三大爺邊走邊伸長脖子,如象偷吃糧食的公雞,不知是怕人還是怕狗。咱三大爺來到咱大娘玉仙娘家門口,豎著耳朵聽。咱三大爺便聽到灶屋裏的刷鍋之聲。咱三大爺進了院喊:“俺大娘在家嗎?”

隨著喊聲。從灶屋裏走出了玉仙娘。玉仙娘比幾年前顯老多了,她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濕手,一邊打量著咱三大爺。半天才認出來。玉仙娘認出了咱三大爺後,臉便自然而然地拉了下去。“哎喲,我還以為準呢!今天刮哪邊的風呀!”

說著,解了圍裙在身上一個勁地抽打灰塵,也不讓坐。咱三大爺有些尷尬地立在那裏,臉上極累地擠出笑。“也沒啥事,就是很久沒來看大娘了,來看看,嘿嘿……”玉仙娘說:“有啥好看的,吃得下睡得著,死不了!”

咱三大爺又嘿嘿幹笑幾聲,說:“是這樣的……這個……”咱三大爺不知如何開口。他清了清嗓子又說,“現如今不是鬼子投降了嘛!那龜田也被槍嘣了。玉仙還在炮樓裏呢!我是來言語一聲,讓家裏人去接她一下!”

“咋?!”

咱三大爺的話音未落,玉仙娘便大喝一聲:“你說啥?讓俺去接玉仙!我看你是牛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說著便喊玉仙的小弟,“快去喊你叔叔你大爺他們,咱今天可要和賈寨人評評理。”玉仙娘的嗓門之大哪裏需要玉仙小弟去喊村裏人。玉仙小弟剛出院門,張寨的人已聞訊趕來。一會兒便將院子擠得水泄不通。人們圍住咱三大爺,個個義憤填膺。自然,嗓門最在的是玉仙娘。她指著咱三大爺的鼻子罵道:

“賈寨人欺人太甚!俺把閨女嫁給賈寨,你們卻把她送給了日本鬼子。這是人幹的事嗎?日本鬼子在時俺不敢啃聲,現在日本鬼子投降了,咱們新賬老賬一起算。”玉仙娘說著便現了哭腔。

咱三大爺說:“這也不是俺賈寨情願的呀!俺不送行嗎?日本鬼子啥事幹不出來,那南李營的下場等著呢!”玉仙娘哭著說:“你放屁!你賈寨人怕死,就該把俺閨女往火坑裏推呀!你們是人,俺閨女就不是人呀!鳴鳴……”

這時,張寨人開始紛紛叫罵:“娘那**,賈寨人為了討好日本鬼子連自己的媳婦都往炮樓裏送,這哪是人辦的事。一村的漢奸。以往是日本鬼子的天下,俺張寨人怕你賈寨人,你有日本鬼子撐腰。如今你賈寨人可要給俺張寨人說清楚!”

咱三大爺臉色蒼白,在人圈裏不住地拱手作揖,口幹舌燥地向張寨人解釋。可是,他聲音早已淹沒在人們憤怒的聲討中。有男人大聲吆喝道:“別和他講恁多,讓他滾蛋。玉仙我們是不接的。張寨人也絕不讓玉仙進村。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是死是活都是賈寨的人!”

“滾!滾!”

被激怒的張寨人將咱三大爺趕出了大門。咱三大爺被轟出大門時,身後不斷有人呸呸地吐口水。咱三大爺像一隻夾緊了尾巴的喪家之犬,在張寨人的臭罵聲中逃之夭夭。

咱大娘玉仙在冒著煙的炮樓裏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沒見賈寨一個人來。咱大娘的心隨著落日也漸漸地暗淡下來。咱大娘目送著偽軍被遣散,目送著咱大爺賈文錦被大車拉走,目送著黑馬團白馬團撤走,可是她最終也沒等來賈寨人,連回去喊人的大黑也再沒露麵。咱大娘的心沉了下去,沉入無底的深淵。最後,咱大娘決定自己回去。

咱大娘帶著天生走在路上。此時的地平線寥落空蒙,大平原遼闊無邊。在剛剛收獲過的原野上,咱大娘牽著兒子走向村莊。兩個人顯得渺小而又可憐,咱大娘牽著天生來到老橋頭,已是夕陽西下了。老橋頭空無一人。老橋沉寂著。橋頭厚磚上長滿青苔。河水在風中起浪,水邊的浪花飄浮著白沫。河中的菱角花,殘了,卻還浮在水麵上。岸邊蒿草在夕照中搖曳,遠處田野裏上秋風蕭瑟。

咱大娘立在橋頭,靜著。夕陽的餘暉將一高一低的兩個人影越拉越長……“咚”地一聲,獨坐在草叢中的青蛙,望望天,鼓嘴叫過,紮進水裏。天生望著水中的青蛙問娘:“青蛙都回家了,咱咋還不回家?”娘定著不語,臉色蒼白,兩行清淚滾落下來。兒見娘哭,兒亦哭,搖著娘的手喊:

“娘不哭,娘不哭!”

娘耳聽村莊裏的雞鳴狗吠,人喊馬叫,咬了咬牙,拉著兒向村裏走去。咱大娘來到賈寨村口,天已黃昏,路壩子上卻聚了不少了。村裏人望著走來的咱大娘,麵無表情,目光冷漠。咱大娘停下腳步,含淚的目光如遊絲散了一地,在人們臉上無處著落。她望著鄉親們,顫聲說:“不認識俺了,俺是玉仙。”

人們沉默不語。

咱大娘又說:“俺是賈寨的媳婦!”

有人就搭了腔。“哦,是玉仙呀!俺還當誰呢,不是嫁給日本鬼子了嘛,咋又回到俺賈寨了!”人群中有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

咱大娘道:“看你說的,俺是賈寨人,不回賈寨回哪!”咱大娘說著話,她無法辨認出說話者,天已黑,所有人的麵孔都混雜在一起,被夜幕蒙上一層冰冷的寒光。

“誰說你是賈寨人,賈文錦不是已把你休了嗎?你已和俺賈寨無幹了,你該回張寨娘家。”人群中又有人搭話。

咱大娘說:“你咋能說出這話?嫁給日本人又不是俺情願的,是賈寨人求俺逼俺去的。俺人去了,可心沒去。賈文錦不要俺了,可他總要他的骨肉。”咱大娘說著,把兒子推了上去。“這是賈文錦的種!”娘伏下身子對兒說:“天生,快喊爺、喊奶奶、喊大爺、喊大娘、喊嬸子、喊叔。你不是天天想回老家嘛!今天咱總算回來了。”

天生張了張嘴,想喊,可麵對一團漆黑的看不清麵目的人影,沒法喊,就嗚嗚地哭了。咱大娘在兒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責備道:“讓你喊你就喊,你哭啥呢!快喊呀,你還回不回家了。”天生在娘的責備下哭聲更大。娘便氣著又打。打著自己也嗚嗚地哭起來。村裏人見娘倆哭,也不勸。小聲議論著。

“這是賈文錦的種?俺不信。這是欺咱賈寨人老實,弄一個野種回來糊弄人呢,明擺著是龜孫的種嘛!”

“就是。”

咱大娘聽到村裏人的議論,便停住哭,說:“他是賈文錦的種。那天俺回門,賈文錦把俺……這事賈寨人誰不知?”人群中又有女人嘀咕:“哪有恁巧的事,和龜孫睡了恁久都沒懷上,那天回來一下就種上了,還是個兒。就她有本事,俺到賈寨幾十年了,生了五個閨女,也沒見生出兒,就那一下就生出個兒了?俺不信,俺一百個不信一萬個不信。”

有男人聽著女人議論生男生女便不耐煩,說:“莫管他是誰的種,是男是女,反正不能進咱村。”咱大娘望著夜色朦朧中的村裏人,望著望著便張嘴笑了。先是輕笑,後是冷笑,接著便是哈哈大笑起來。笑著淚水飛濺,笑得滿臉煞氣。笑著笑著便發出了一聲豪罵:

“我日你賈寨人的祖宗八輩!”

罵過了,白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賈寨人被罵得目瞪口呆,還沒回過味來,見咱大娘倒在地上,便一陣驚呼。天生大哭著喚娘。有人喊道:“快,掐她人中。”村裏人一陣忙亂,掐人中去救。咱大娘被救醒後長長地籲了口氣。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癡呆著,望望蹲在周圍的村裏人,說:“咦!大家咋還跪著,快起來!快起來!俺受不起。為了咱賈寨不遭南李營的大難,俺去,俺去還不行嘛!俺啥也不帶,隻帶那盞燈。洞房之夜打翻燈,讓那龜孫從此日子如噩夢。哈哈……賈興朝對俺說過,俺去了還不能死,要是死了龜田還問村裏要花姑娘那可咋辦?俺去,俺去,俺去就像狗一樣活著。”

村裏人聽咱大娘說話顛三倒四的,便知她人醒了,腦子還沒清楚。有人便說,先把她弄回村吧,在賈文錦的老屋裏住下,這樣在外頭會出人命的。這時,咱三大爺賈文清剛好從張寨回來,連忙把咱大娘扶了起來,說:“不去了,不去了!你放心,不讓你去了,咱回家。”

咱大娘說:“不去咋行,咱賈寨幾百口人不是要遭殃呀!南李營那死人慘呀!掉在樹上被風刮著,打轉。俺去,死活用俺一人換咱全村平安。俺去,俺去了賈寨可要依俺三件事,約法三章:第一,俺將來死了,賈寨要為俺立貞節牌坊;第二,俺將來死後,要埋進賈家的祖墳;第三,龜田挨了槍子,賈寨人要接俺回來,用八抬大轎。若依這三件,俺就去……”

村裏人跟在咱大娘身後進了村,聽到他顛三倒四的念叨。後來聽到了那約法三章,隻覺得臉上發燒,心口發悶,都裝啞巴不說話,一個個偷偷往家裏溜。咱三大爺把咱大娘弄回咱大爺的老屋,安頓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