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咱大爺之六

咱大爺的傷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子彈打進了胯窩。郎中說再偏一點就會擊穿腸子,那俺就沒本事救了。子彈打進了胯窩,命是保住了,但是子彈卻取不出來。咱二大爺說先把傷口治好,隻要聯係上了部隊,一切都好了,部隊上有外科醫生就可以做手術。

黑馬團白馬團解決了賈寨炮樓後,賈寨人想讓黑馬團白馬團的弟兄回賈寨一趟。咱二大爺對咱大爺說,鬼子投降了,賈寨要好好慶賀、慶賀。我和老三操辦,咱要唱三天大戲!

咱大爺說,可惜我回不去。咱二大爺說,你就安心在這養傷吧。咱大爺說,鬼子投降了,慶賀都是小事,弟兄們的前途要緊。咱二大爺說,你放心,俺已派姚抗戰去和八路聯係了,不久就會有信。咱大爺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黑馬團白馬團要回賈寨了,賈寨人很激動,說是抗日英雄要回來了。特別是家裏人有參加黑馬團白馬團的,更是張燈結彩,像過年一樣。天不明,賈寨人就開始忙碌起來。殺豬宰羊,攆狗追雞的,整個村子沉浸在一種亢奮狀態之中。

村裏的孩子揉著睡意朦朧的眼睛,挺著肚子對著早晨的日頭撒尿時,發現一夜之間就要過年了。村口不知啥時已搭起了戲台子,唱戲的紅男綠女正忙著搬著家夥。孩子們便歡呼著喊:“唱戲了!唱戲了!唱大戲了!”

隨著孩子們的喊聲,戲台邊的鑼鼓家夥“咚咚咚”地敲響了。這不是開戲的鑼鼓聲,這是拉場子的鑼鼓。那鑼鼓聲敲得熱烈而又鏗鏘有力,傳遍四麵八方。東西莊的聽說賈寨要唱大戲,成群結隊地往賈寨湧。在那秋後的田野裏,人們扶老攜幼,呼兒喚女的。男人們脖子上騎著孩子,雙手抓緊孩子的腳,十分攢勁地邁開大步,“噔、噔、噔”的腳步聲把大地都震動了。婦人們頭上係著紅的或者綠的頭巾,手裏搬了小板凳,在男人屁股後頭窮追不舍。隨著那胳膊的擺動,時不時用衣袖子擦一下被秋風吹出來的清鼻涕。

不到半晌午,村前戲台前熱熱鬧鬧地聚滿了四鄉八村看戲之人,鑼鼓高一陣緊似一陣的。村後豬的嚎叫之聲也一聲高過一聲,刺激著人們的神經,讓人歡天喜地笑個不停。

本村的孩子見戲還不開場便往村裏的殺豬場上圍。那殺豬場上幾個大勞力正奮力將豬按在地下,一尺多長的殺豬刀一閃便捅進豬的脖子。女人們連忙將早已準備好的盆對著刀口,見那豬血歡暢地噴進盆子裏,便興奮地用根棍子攪著喊:

“用勁呀!用勁!血流幹了肉才白。”

男人便笑著罵:“你不流血肉還不是一樣白。”

女人便揚起棍子把豬血往男人臉上撒,嘻嘻笑著罵。“俺再白也沒有你娘白。”

不一會,褪了毛的豬便白生生赤赤條條地掛了起來。大人們摘下豬尿泡遞給孩子,說:“拿去吹。”孩子們從大人手裏奪過豬尿泡,鼓足勁地吹,吹得如白球一般。孩子們牽了那白氣球顫悠地在村子裏走,咱四大爺的花狗便屁顛屁顛地瘸著腿在後頭跟。孩子將玩厭的豬尿泡丟給狗,狗便十分感激地一口咬住以為是塊肥肉,結果“嘭”地一聲,豬尿泡爆了,狗咬豬尿泡空歡喜,狗便憤怒無比,汪汪叫兩聲,極沮喪地又往殺豬場奔去。

整個上午便在這種繁忙而又雜亂之中過去了。

村裏的忙亂驚動了咱大娘。從來不出院門的咱大娘一時心血**,突然走出了院門。村裏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人們無法相信在自己的村子裏還有一位活鮮鮮的女人。當她牽著兒子身著紅旗袍再次出現在賈寨人麵前時,那鮮豔的紅色將男人的眼睛燒紅了,將女人的目光灼疼了。咦,這個女人咋還穿旗袍,咋又穿旗袍?

村裏人說這女人腦子有些不正常了。又有人說,誰知道,一陣明白,一陣糊塗。村裏人望著咱大娘和孩子往村外走。咱大娘遇到村裏人也不理,一邊走一邊對兒子天生說話。

“走,咱到那橋頭等你爹!”

天生問:“等哪個爹?”

咱大娘說:“你隻有一個爹。”

天生說:“俺爹不是被大胡子打死了嗎?”

“你說啥?”咱大娘劈頭給天生一巴掌,“誰說你爹被大胡子打死了,你爹就是那個大胡子。”

天生說:“不對,俺爹是皇軍。”

咱大娘一腳把天生踢倒在地上。天生哇地一聲哭了。天生哭著還強嘴,說:“俺爹就是皇軍嘛,俺在炮樓裏天天喊,你咋不打俺。”

咱大娘把兒子抱起來,說:“看,你和你親爹一個性格,就是強。那皇軍龜田不是你親爹,那打死皇軍的大胡子才是你親爹。咱是被那皇軍龜田搶到炮樓裏的。你現在還不懂事,你將來長大了就懂了。”

天生說:“那皇軍就是俺親爹,還給俺好吃的。”

咱大娘說:“你再強,俺不要你了。”

天生便鼓著嘴不說話了,可是心裏卻不服。村裏人聽到兩個人說話,就說:“你聽聽,這真是認賊作父。”

“啥認賊作父,那孩子就是龜孫的。玉仙這樣說還不是想訛上咱賈寨,訛上賈文錦。你說那孩子誰能說清是誰的種。”

“她去等賈文錦,你瞧賈文錦會認她?”

“不是早把她休了嘛!”

“等也白等,聽說賈文錦在養傷,這次回不來。”

咱大娘牽著天生向橋頭走,邊走邊說:“你爹是大胡子,腰裏別著盒子槍,騎著高頭大馬。”天生不吭聲。

咱大娘牽著兒子走出村外,來到老橋旁,迎風站著。秋風吹來,吹散了咱大娘的頭發,那散發飄**著如細柳,顯得女人很生動。咱大娘就是想使自己生動起來,能生動的讓賈文錦認下自己,就是不認自己,認下孩子也好。咱大娘進入一種無邊無際的遐想。

這時,遠方走來了一群人。她舉手在額上想看清楚來人。可是,等那群人走到身邊,咱大娘愣了,大家都留著大胡子。咱大娘覺得好像都認識,又好像都不認識,好像在哪見過,好像又從來沒見過。來的那群人早已認出了咱大娘。走在前頭的是大黑,大黑身後是二黑、春柱、金聲、萬鬥、秋收等一些黑馬團白馬團的人。

咱大娘嫁到賈寨沒多久就送給了龜田,村裏人根本還沒認全,加上大家都留著大胡子,咱大娘當然認不出他們。咱大娘雖然不認識他們,但在大白天還是能分辯出他們不是賈文錦。大黑望望那女人連忙低下了頭。咱大娘想向大家打招呼,想問賈文錦怎麽沒回來,可是見大家根本不理她,張了張嘴隻咽了下口沫。

“嘿!這不是那日本鬼子龜田的女人嗎,咋在這?”春柱搗了一下大黑的腰窩說,春柱一雙眼睛賊亮賊亮地望著咱大娘。

大黑說:“啥日本鬼子的女人,那是咱隊長的女人,咱該叫嫂子!”

金聲在後頭“呸”地吐了一口,說。“球!啥嫂子不嫂子的。賈文錦早不要了!”萬鬥沒聽清前頭大黑和金聲的爭論,隻是望著女人。望著狠狠地咽了下口水說:“這女人真他娘的……”萬鬥想說“漂亮”又覺得隻用漂亮還無法形容對這女人的感受,嘴裏隻是一個勁地嘖嘖響。最後歎口氣說:“怪不得連日本鬼子龜田都看上了呢!真是,嘿嘿……”

秋收說:“她剛過門那會,還是個黃毛丫頭,這幾年在炮樓裏養的,整天大米白麵的,又不下地幹活。女人就得養著!”

二黑便不鹹不淡地罵:“娘的,這幾年咱提著腦袋過日子,抗日,抗日,整天抗日。哈哈……大家都笑。

金聲說:“不定是誰日出來的呢!說不定是咱隊長的野種。”

幾人過了橋,春柱感歎地說:“娘的,俺爹真不該恁早給俺娶媳婦,要是現在,說不準也找個像她那樣的女人。”

金聲說:“你還是安心抱你那柏樹皮吧!”

春柱不服氣地說:“要是趕現在,俺不信找不到她這樣的女人,俺好歹也是個抗日英雄!”幾個人被春柱的這句豪言壯語弄得熱血沸騰,英雄感油然而生,步子也邁得大了。

大黑說:“咱快走,好讓村裏有個準備,大隊人馬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