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咱大爺之五
賈寨伏擊戰後,鬼子加緊了對黑馬團白馬團的掃**。平常咱大爺隻帶領黑馬團白馬團短槍隊活動,長槍隊的人各回各家,該幹啥幹啥。隻有打大仗了才動用長槍隊和機關槍。咱大爺認為兵不在多,而在精。特別是在平原地帶抗戰,隊伍大了目標大。短槍隊的人在賈寨伏擊戰後全都留了大胡子。所以民間又稱他們胡子隊。胡子隊大都是賈寨的子弟兵,人人會使雙槍,百發百中。這和咱四大爺的抗日別動隊差不多了,平常隻用短武器。
賈寨伏擊戰後,咱大爺曾問過咱二大爺:“八路咋沒消息了?”
咱二大爺是這樣解釋的。咱二大爺說:“鬼子打通了平漢線,八路的地下交通戰遭到了破壞,聯係不上,所以現在大家隻有各自為戰。”
咱大爺說:“那八路欠俺的軍餉咋辦?”
咱二大爺說:“先欠著,等聯係上了再說。”
咱大爺知道八路還沒給自己委任狀呢,八路從來就沒有收編過,這軍餉肯定是要不回來的,沒有軍餉養不了那麽多的兵,所以咱大爺采取了以兵養兵的方式。雖然沒收編過,咱二大爺和姚抗戰堅持讓咱大爺打八路軍遊擊隊的旗號。咱二大爺和姚抗戰算是遊擊隊的人,卻不在遊擊隊裏,各幹自己的老本行,負責偵察。姚抗戰繼續當叫花子要飯,咱二大爺說書。咱大爺帶領他那個幾十號人隻有打一些神出鬼沒的小仗。
據後人分析,咱大爺讓隊員留同樣的大胡子有三種原因。一是隊員之間好認,好聯係,無論走到哪個村,一見大胡子就知道是自己人了;二是為了自保,因為鬼子一直在抓留有大胡子的咱大爺,為了讓鬼子認不出哪一個是咱大爺,大家都是大胡子,你龜田總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吧;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龜田也留了大胡子。成立胡子隊就是以胡子克胡子,堅決殺龜田之決心。龜田的胡子不是沒咱大爺的濃密嘛!當時,有不殺龜田,不剃胡子之說。
後來咱二大爺說到咱大爺和胡子隊時,曾這樣說。什麽原因都沒有,整天躲鬼子,那有時間刮胡子呀。後來胡子隊和龜田幹了好幾次仗。雙方各有勝負,也各有傷亡,不過兩個冤家對頭卻均未傷著皮毛,也沒真正碰麵。兩人真正碰麵是在日本鬼子投降後。
日本宣布投降後,炮樓裏的鬼子是向當地的黑馬團白馬團投降的。
鬼子投降的消息就像風一樣一下就漫過了田野,人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都往炮樓上望。這時,賈寨人看到炮樓上不僅還飄揚著太陽旗,炮樓上站崗的鬼子還在站崗,刺刀比往常還要亮。村裏人就懷疑鬼子投降的真實性了。這時胡子隊卻在光天化日下進村了,賈寨人望望炮樓又望望胡子隊,弄不明白。
咱大爺讓咱三大爺賈文清去炮樓報信,並且帶去了由咱二大爺起草以八路軍黑馬團白馬團團長賈文錦之名要求龜田向其投降的最後通牒。咱三大爺去了不一會就回來了,說龜田同意向八路軍的黑馬團白馬團投降。龜田還帶話說,他想見見賈文錦到底長啥樣。龜田之所以向黑馬團白馬團投降,是因為黑馬團白馬團當時打得是八路軍的旗號。其實,當時咱四大爺賈文燦也給龜田帶過信,要求龜田向抗日別動隊投降。
咱四大爺的要求被龜田堅決拒絕了,說如果所謂的抗日別動隊來攻打炮樓,皇軍堅決自衛。咱大爺的黑馬團白馬團就不一樣了,龜田認為黑馬團白馬團是八路軍,八路軍是中國國民政府承認的正規軍。還有,向自己的老對手八路軍的黑馬團白馬團投降也是天經地義。
黑馬團白馬團去炮樓受降是在一天中午,這次黑馬團白馬團的短槍隊和長槍隊全部出動了。那天的天氣特別好,天高雲淡的。按事先談好的受降方式,在黑馬團白馬團開進炮樓前,炮樓上必須降下太陽旗掛起白旗,同時放下吊橋。所有的日本兵都在炮樓院子中集合好,排成長隊,偽軍站在日軍的身後,武器彈藥都擺在隊前。
在黑馬團白馬團進炮樓院子時,咱大娘正在炮樓裏給兒子天生喂飯。咱大娘也聽說黑馬團白馬團要來受降了。龜田曾給咱大娘談起過這事。他說,戰爭結束了,我要回日本了。他問咱大娘願不願意隨他回日本。咱大娘當時冷笑了一下,說,你以為你能活著回日本嗎?龜田望著咱大娘意味深長的表情,再沒吭聲。
黑馬團白馬團開進崗樓時引起了日本兵的**。特別是短槍隊穿的是便衣,腰裏別雙槍,臉上的大胡子和槍把子上的紅綢子在陽光下光彩奪目。鬼子睜著大眼驚奇地望著這支奇怪的隊伍,覺得既新奇又神秘。這支神出鬼沒的隊伍幾年裏使自己吃了不少苦頭。可是,一直沒弄清他們的麵目。今天能清清楚楚看一眼,也算是了卻一項心願了。其實大部分的鬼子是帶著一種欣賞的目光去麵對自己的老對手的,他們內心平靜,因為這種麵對已沒有了危險性。偽軍們看到胡子隊卻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好像一切和他們沒有關係。
龜田內心可一點也不平靜。他站在那裏驚惶不安地打量著胡子隊的隊員們。他從那些從未見過麵的和自己一樣留著大胡子的人的眼睛深處,看到了一股寒氣,一種逼人的仇恨。從胡子隊開進炮樓開始,龜田無時都感覺到了那仇恨的目光,使他覺得眉心涼森森的,像有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抵在上麵。龜田時不時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眉心,開始後悔向這支所謂的八路軍投降了。龜田本來得到了上麵的指示,撤出賈寨炮樓,到鎮上集中,然後開到縣城統一向中國軍隊投降。也許是好奇心作怪,龜田居然就接受了胡子隊的受降。
受降儀式發展到最後,成了中國傳統的複仇。
雖然胡子隊裏有幾十號人,咱大爺一進崗樓便被咱大娘認出來了,咱大娘看到咱大爺向他的隊員使了一個眼色。胡子隊一下就散開了,將日本兵不動聲色地包圍了。咱大娘看到胡子隊的人都大張怒目,雙手插腰,腰裏的盒子槍大張著機頭。咱大爺一個人輕手輕腳地順著樓梯上了炮樓。這時,院子裏的受降儀式正準備開始,咱二大爺立在隊前,一副很威嚴的樣子。
咱大爺上了炮樓後,正碰到咱大娘坐在樓梯口喂天生吃飯。咱大爺望望咱大娘又望望天生,不由愣在那裏。咱大娘望著咱大爺的目光是熱烈的,同時還有一種期待。在咱大娘和咱大爺的目光相撞之時,咱大娘不由用手摟了下天生。可是,咱大娘看到咱大爺的目光隻在她臉上彈了一下,便飄散如陽光下的灰塵了。
咱大爺在不遠處的一個槍眼處停了下來。咱大爺停下後還左右了望一會,像是做賊。他那左右打量的目光從咱大娘娘倆頭頂一掃而過,就像手電光掃過,根本沒把咱大娘娘倆放在眼裏。咱大爺拔出了槍,同時側身向樓下院子裏張望。這時,院子裏的受降儀式正在進行,龜田手握指揮刀,恭恭敬敬地正遞向咱二大爺,後腦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咱大爺舉起了槍。咱大娘望著眼前的一幕,心裏一陣緊張,不由張大了嘴。咱大娘的目光在咱大爺的槍口和龜田的後腦勺之間拉起了一條明亮的細線。咱大娘能清楚地看到那條細線在陽光下閃亮著,如長長的蜘蛛絲線。咱大娘無法忍受那短暫的寂靜,她覺得喘不過氣來,覺得那絲線“嘣”地一聲崩斷了。咱大娘不由“啊”地叫了一聲。
咱大娘被自己莫名其妙的叫聲弄了嚇了一跳。她連忙用手去捂自己的嘴。真正被咱大娘的叫聲嚇了一跳的是咱大爺。咱大爺的手一哆嗦,幾乎在咱大娘的叫聲中,“砰”的一聲,槍響了。子彈劃著呼哨從咱二大爺的耳邊飛過。當時,咱二大爺正莊嚴地接過龜田手中的指揮刀。樓上女人的叫聲和槍聲,使咱二大爺不由一縮脖子。當子彈從咱二大爺耳邊掠過時,他對自己一瞬間的縮頭縮腦極為不滿。咱二大爺非常惱火,他覺得那受降時的嚴肅氣氛被徹底破壞了。
咱二大爺再看龜田,他發現龜田的鬢角象插了一朵花,那花越開越大,瞬間凋謝便零亂得分不清花瓣,隻是一片血光。龜田回頭張望,想知道誰在打槍。這時,他看到了咱大爺的大胡子,看到了咱大爺手中還在冒藍煙的槍。這時,龜田才感到耳邊發熱,用手一摸便見到了血。龜田勃然大怒,他習慣性地在腰裏膜了一下,卻什麽也沒摸到。在槍聲中鬼子兵亂了。站在四周的胡子隊大聲喝道:
“不許動!”
龜田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已經投降了,在這之前他幾乎沒意識到自己的確已經繳械投降了。龜田向自己零亂的隊伍揮了下手,他的隊伍便安靜了下來。龜田揮起的手沒有落下,順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陣灼燙般的疼痛,龜田不由輕輕在罵了句:“八格亞路”。捂著耳朵的龜田向炮樓上的咱大爺投去了輕視的目光,目光中還伴隨著微笑。龜田的微笑分明是中國製造的紅纓槍,槍頭上抹滿了傳統的毒藥,意思是說:
“背後打黒槍算什麽好漢!”
龜田這種還擊的方法真正擊中了咱大爺的要害,這使咱大爺無力也無心再打一槍。咱大爺憤怒地望了望龜田,一步步地走下了崗樓。咱大爺下炮樓的腳步聲十分有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咱大爺的腳步聲上了。咱大爺有一雙大頭牛皮鞋,那是雙真正的軍用皮鞋,是當年國軍發的。咱大爺的大皮鞋有些威風地踏著木樓梯,咚、咚、咚地下來了。
咱大爺在人們的注視下走出炮樓,走向龜田。咱二大爺也許意識到了咱大爺要幹什麽,用手攔了一下,可咱二大爺被咱大爺輕輕一撥,便撥到了一邊。咱大爺走到龜田麵前說:“你投降了!”
龜田說:“我的,受天皇之命。”
咱大爺說:“也就是說,你本人還不承認投降。”咱大爺說著望了一下咱二大爺。咱大爺說,“我們也是來奉命受降的,我本人也不認為你此刻是我手下敗將。既然這樣我們必須分出勝負。好了,國事已完,咱們該了結家事了。
龜田說:“我的,不懂你的意思。”
咱大爺說:“你應當懂,你不是中國通嗎?”
龜田望望咱大爺說:“你的意思我的明白了,我們私下有仇恨?”
咱大爺說:“對!你知道在中國有句俗話,叫‘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無論等到多長時間都要報仇雪恨的,這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龜田說:“我好像沒殺過老人和婦女!”
咱大爺說:“可是,你比殺了她更可恨。你奪走了我的妻子!”咱大爺說這句話時聲音突然提高了,咱大爺勃然大怒。龜田在咱大爺的怒火中不由偷眼望了一下炮樓上的咱大娘。於是,龜田低下了頭,龜田說:“我的,徹底懂了!”
咱大爺說:“你懂了就好,好吧,跟我來吧!”
龜田跟著咱大爺走出了隊列,來到了院子當中那塊開闊地。咱大爺便從西牆根走到東牆根,跨出了一百步。咱大爺在離龜田一百步之遙停了下來。咱大爺停下來後從腰裏拔出了雙槍。
這時,咱二大爺大聲喊道:“賈文錦,你要幹什麽,他已放下了武器,你這樣做是違犯八路紀律的。”
咱大爺說:“國事已了,該俺的家事了。誰也管不了。”咱大爺說著把兩把槍的子彈都下了下來,每一把槍膛裏隻裝了一粒子彈。咱大爺把槍遠遠地遞向龜田,龜田習慣地向翻譯官示意了一下。翻譯官張萬喜走到了咱大爺麵前,從咱大爺手中接過槍又走到龜田麵前,然後把槍遞給了龜田。龜田和咱大爺的距離有百步之遙,兩人提著槍麵對而望。
這時,咱大爺的手下大黒跑了出來。大黑看看咱大爺又看看龜田,舉起了手。大黑喊:“預備……”
人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打!”
大黑的話音未落,人們隻聽到“呯!”一聲槍響。
槍聲短促而又沉悶。人們看到龜田舉槍的手臂平伸著,平伸著的手臂漸漸抬高,身子漸漸傾斜,仰麵朝後倒去。人們發現在龜田的眉心處冒出了一顆蠶豆大的紅點,就像少女額頭上點的朱砂。“砰——”又是一聲槍響。龜田在倒下的一瞬間,扣動了扳機。那槍聲悠長而清脆,在天空中拖著長長的尾巴。龜田隨著槍聲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這時,人們將目光轉向咱大爺。咱大爺手裏提著槍,誰也沒注意咱大爺是何時舉起的槍。咱大爺站在那裏望著龜田倒下,哈哈笑了兩聲身體突然委頓了下來。人們看到咱大爺用手捂著肚子,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日你娘,這是啥槍法,打人肚皮。”
咱大爺太苛求自己了,他一定要正中龜田的眉心。由於這種苛求,使龜田有了開槍的時間。在子彈擊中龜田眉心的一瞬間,龜田的槍也響了,子彈擊中了咱大爺的肚子。大家連忙圍了過來。咱二大爺抱住了咱大爺,大黑看到咱大爺的肚子血流不止。
這時,咱大娘大喊了一聲:“賈文錦!”拉著天生撲了上來。“賈文錦,你不能扔下俺娘倆不管。你殺了龜田報了仇,雪了恨,你不能扔下俺娘不管!”
咱大爺望望咱大娘,把臉扭到了一邊。咱大爺說:“俺是死是活和你沒啥關係。”
“賈文錦,你睜開眼睛看看,這是恁的兒呀!你嫌俺髒,給你丟人,你不要俺,你不能不要你的親生兒吧!嗚嗚——”咱大娘開始哭。
咱大爺在咱大娘的哭聲中皺了皺眉頭,搖搖頭恨恨地說:“俺沒有女人,也沒有兒……”咱大爺說完就昏了過去。
咱大娘見咱大爺這樣說,便站起身來長長地籲了口氣。咱大娘自言自語地說:“好,你沒有女人也沒有兒,這是俺的兒,俺要把他養大。”咱大娘說著牽了天生走進了炮樓。咱大娘走進炮樓拿起了那油燈,將所有的油倒在被子上,然後用一根火柴將被子點燃。
鬼子見龜田隊長被打死了,見炮樓又被點了,一下就亂了。大黑以為咱大爺死了,急了眼,端起機槍向已投降的鬼子掃去。鬼子連忙撲向擺在一旁的槍,可那些槍裏都沒有子彈。大家見鬼子又拿起了武器,一起向鬼子開了火。偽軍這時卻抱著頭趴在地上,喊:“別開槍,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是中國人。”一眨眼的工夫,院裏的鬼子完全被消滅了,其中包括翻譯官張萬喜。
趴在地上的偽軍卻沒事,隻有幾個受了點輕傷。大家停止了射擊,望著倒在地下的鬼子發愣。
這時,人們看到咱大娘一手挎著包袱,一手拉著天生又出現在炮樓的樓梯口。咱大娘望著院子裏倒下的鬼子,說:“愣啥愣,還不弄到炮樓裏燒了。”
咱二大爺一聽有理,連忙對大家說:“快!”大家這才慌著去拖死人。偽軍們蹲在那裏發愣。姚抗戰揮了揮手對偽軍說:“你們還愣著幹啥,還不快幫忙。等著挨槍子是吧。”嚇傻了的偽軍如夢初醒,連忙去拖鬼子的屍體。
這時,咱大娘突然說:“大黑,去讓村裏人用八抬大轎來接俺!”
大黑答應著轉身便出了炮樓,出了炮樓便一陣風似的往賈寨奔去。咱二大爺見大黑走了,連忙讓人把咱大爺弄上大車,送咱大爺去鎮上治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