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咱二大爺之九
於是,咱二大爺就為咱大爺提供了一個“圍點打援”的作戰計劃。這個計劃對於八路軍來說太過平常了,因為八路軍經常這樣幹。可是這個作戰計劃對於黑馬團白馬團來說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圍點打援,目的是打援。賈寨人後來稱這次戰鬥叫“賈寨伏擊戰。”
當時,咱大爺談到端炮樓就說:“自從上次被端後,鬼子加強了防範,而且這個龜田又特別狡猾,人雖然住在賈寨炮樓,他卻可以直接指揮鎮上的鬼子。這離鎮上太近,槍一響,鬼子要不了多久增援的就到了。”
咱二大爺說:“好呀,咱們專打援兵。這事八路最慣用的打法。”
咱大爺問:“怎麽幹?”
咱二大爺問:“黑馬團白馬團有多少人?”
咱大爺回答:“有一、二百人。”
咱二大爺說:“具體點,好分配兵力。”
咱大爺說:“一百四十八人。”
“好!”咱二大爺說,“夠了。賈寨炮樓有鬼子一個小隊,加上偽軍也就二、三十人。咱們用一半的兵力把炮樓圍個水泄不通。”
“嘿嘿……”咱大爺笑了。
“笑啥?”
“俺笑你咋把說書的腔調拿出來了。咱們一半的隊伍才七、八十人,咋能把炮樓圍個水泄不通?”
“你別打岔,俺的意思是先把炮樓圍了,鬼子肯定要請援兵,咱們另外七、八十人就埋伏在援兵的路上,打他的伏擊。”
“這個辦法不錯,可要是鬼子的援兵來了一百多人,咱咋辦?”
“這……”咱大爺差點把咱二大爺難住了。不過,咱二大爺還是想了想說,“咱們隨時要掌握鎮上和縣城裏鬼子情況,要在鬼子駐守最少的時候下手。他的援兵隻要比咱的少,咱就可以打。實在打不贏咱就跑。”
“那鬼子的情況咋了解?”
“這個可以去偵察,縣城讓姚抗戰去,鎮上俺去。”
“姚抗戰去可以裝成叫花子,你也裝叫花子?”
“我……這個到時候再說。”
咱二大爺躺在病**和咱大爺商量的計劃,後來告訴了咱三大爺。咱三大爺說兵不夠,找人湊。老四不是號稱是抗日別動隊嘛,俺看他還沒打過鬼子吧,這次把他也拉上。他造了不少孽,讓他打鬼子也將功補過。咱二大爺擔心地說,老四行嗎?這可不是攔路搶劫,這是真槍真刀地和鬼子幹。咱三大爺說,人多力量大,他有二十多人,家夥也好,都是二十響的大肚子盒子炮。最近聽說他們有了機槍。咱大爺說,行不行,試試吧。還不知道他幹不幹?咱三大爺說,我去給他說,不幹就算。咱三大爺最後說,打鬼子俺支持,但打鬼子不能連累鄉親們,你們打完了鬼子,鄉親們還要活命。
咱二大爺說,到時候你去給鬼子報個信,就說八路來了,要端炮樓。
啊!
咱二大爺說,鬼子肯定要派人求援,鬼子援兵來了正好中我們的埋伏。這樣一舉兩得,既調動了鬼子又保護了鄉親們。鬼子過後也不會拿賈寨人撒氣,還要感謝咱賈寨人呢!咱三大爺和咱大爺聽咱二大爺這樣說,都伸出了大拇指,說妙計、妙計。這是在哪本書上學的。咱二大爺簡直是諸葛亮在世,神了。
咱三大爺說,上陣還要親兄弟,這回咱兄弟幾個和鬼子大幹一場。
第二天,咱二大爺躺在**沒起來,想著化妝去偵察的事。咱二大爺不願意化妝成叫花子,可是不化妝成叫花子,化妝成啥才不引人懷疑呢。咱二大爺正在**發愁,書娘又請來了先生。咱二大爺懶得理書娘,讓先生把著脈,心裏還是想自己的心事。這時,咱二大爺突聽到村裏有貨郎的撥浪鼓聲。咱二大爺心下一動,自言自語地,咦,俺咋忘了這個法呢!咱二大爺一撅從**起來,把先生嚇了一跳。咱二大爺出了門,在院門喊書娘。
書娘正在廚屋裏燒水,一頭灰的出來了。問你這病恁快就好了?咱二大爺說,你去趕集吧。書娘問,趕集幹啥?咱二大爺說,你到皮匠張貴榮那裏給俺蒙一麵鼓。俺原來那鼓在部隊沒帶回來。書娘一聽咱二大爺要鼓,高興的不得了。出了院門滿村的喊書。書回來了,問娘幹啥?書娘說咱趕集去!
“趕集幹啥?”
“給恁爹買鼓!”
“買鼓幹啥?”
“治病!”
“治啥病?”
“治心病。”
咱二大爺對書娘說,買完鼓到那說書場上看看。書娘答應著,慌忙把平常賣雞蛋積攢下的錢揣在懷裏,怕不夠,又讓逮了兩隻老母雞,換了一件幹淨布衫子和書匆匆上街了。趕集的人多,書娘腳下沒停,徑直找到了街上最有名的皮匠張貴榮家。說:“大哥,給俺蒙一麵好鼓要花多少錢?”
皮匠張貴榮望著書娘大惑不解。問:“大嫂,恁一個婦人家蒙鼓幹啥?”
書娘急忙從懷裏摸出一個布包,裏三層外三層地打開,露出錢。“大哥,你看夠不?要是不夠,俺還有兩隻老母雞。”
皮匠張貴榮見這娘倆連老母雞也抱出來了,那下蛋老母雞可是一年的油鹽錢呀。皮匠問:“大嫂,你若是為小孩買一隻皮鼓回家玩,我有現成的,隻需一隻雞的價。”
書娘說:“俺要買最好的鼓。”
張貴榮說:“何必花恁大的價錢買好鼓呢?鼓是樂器,是有靈氣的。好鼓要是賣給了不會敲的,三下兩下便敲出一個洞,這叫瞎搗鼓。好馬配好鞍,好鼓配玉簪,若是好鼓手,俺不講錢多錢少,任其扔幾枚大錢,是個意思。一般人貴賤不賣。可惜,俺十來年沒遇上這種人了。”
書娘連忙把錢收起來,臉便紅了,問:“你說那玉簪是俺頭上的這種嗎?”
張貴榮笑了,說:“用玉簪擊鼓是古人,現在用竹棍,一根竹子隻用竹根那一節,那鼓聲可脆啦。”
書娘便問:“大哥,你認識說書的賈文柏嗎?”
“咱二大爺,那咋不認識,是賈寨的。他那小調俺也會哼幾句。他原來用的那麵鼓就是俺蒙的。那年八月十五的晚上,俺和賈文柏在月光下邊喝酒邊蒙他那麵鼓。幹了一夜,那是俺有生一來蒙得最好的一麵鼓。蒙好鼓要擇吉日,蒙鼓的吉日就是十五的晚上,一輪滿月。”皮匠張貴榮說著激動萬分。最後長長歎了口氣說:“可惜,他現在不知去向,扔下老婆孩子不管了。還不知在不在人世。原先每個集他都在那老槐樹下安場子,俺一邊做生意,一邊聽他說書。咦!這方圓幾十裏可沒恁好的說書人啦。”
書娘聽了皮匠一席話,便笑了。沒想書爹在人家心裏恁重要。說:“賈文柏回來了,俺是他屋裏的。”拉著書又說,“這是他兒。”
張貴榮吃驚地望著書,說:“咦,像。長得一模一樣。恁娘倆咋不早說。坐坐,上午不走了,在家吃飯。他回來了咋不說一聲?”
書娘說:“他回來就病了,沒顧上。”
“他過去的家什呢?”
“他原來的家什拉在部隊上啦,他這次回來不走了。”
“這幾年他去當兵啦?”
書娘壓低聲音說:“被抓了丁。”書娘想說賈文柏參加了八路,想想話到嘴邊了又咽下去了。
“我說嘛!他不是那種丟了老婆孩子不管的人。被抓丁了,誰也沒法!”張貴榮激動地說,“中!俺再為他蒙一麵。”說著掰著手指掐算了一下說:“後天正是十五,俺在圓月下給他蒙。恁過幾天來取。”皮匠說,“這幾天怪不得眼皮一個勁地跳,原來是咱二大爺回來了。我有張牛皮一直沒舍得用,感情是為他留的。”
書娘從張貴榮家出來就去了咱二大爺過去說書的地方。老槐樹下很冷清,一隻瘦牛在槐樹下倒沫,滿嘴銀白,像城裏人刷牙。書娘望著老槐樹,不由咧嘴笑了。等著吧,過不了幾個集,就會再熱鬧起來的。書娘抬頭看那老槐樹,樹枝繁葉茂的一點也不老。書娘感慨自己卻老了,從一個黃花閨女變成一個老太婆了。想當年俺在那槐樹下聽書爹說書,那時多年輕,聽書的人都往俺身邊擠。書娘在老槐樹下感歎著青春已逝,心裏有些傷悲。賈文柏也變了,變成一個八路了。想當年在那槐樹下說書,那是單純的說書,現如今說書那可不是說書那麽簡單了。那說書場的路對麵原來是鎮公所,現在被鬼子站了。兩個日本兵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槍在門口立著,要是鬼子知道賈文柏參加了八路,那可如何是好,賈文柏在這老場子說書太怕人了,這事俺回去要給書爹說。
書娘回去給咱二大爺一說,咱二大爺一拍大腿說,太好了!弄得書娘莫名其妙。
幾天後,書娘神不知鬼不覺將架子鼓支在了咱二大爺的床頭。咱二大爺醒來,見了那鼓,眼前一亮。他急忙下床,用手摸著還散發著牛皮香味的鼓,不由操起鼓槌咚咚咚連敲了幾下,又拿起快板巴拉巴拉一合,真是天籟之音。快板清脆,鼓音嫋嫋,一種震撼之力空透人的五腑六髒。咱二大爺連連讚歎:“好鼓!”
咱二大爺的鼓聲一響,吸引起了村裏人的注意。村裏人好久沒聽到鼓聲了。有人隨音而來。在院門口問:“咱二大爺病好了!俺可好久沒聽他說書了。”書娘連忙搬凳子讓座。說:“才起來。”
來人說:“讓他在屋裏,俺不進去了,不打擾他。”
書說:“俺爹的病是用鼓醫好的。”
來人取笑書,說:“你懂河蝦是從哪頭放屁?”
書不服氣還嘴說:“你知道河蝦是從哪頭放屁?”
書娘瞪了書一眼說:“沒大沒小的,小心掌嘴。”書便不敢吭聲了。
咱二大爺病好了,家裏熱鬧了起來。村裏人喜歡到咱二大爺家裏坐坐,聽咱二大爺講外頭的事。走了幾年,能不見多識廣。人家在部隊裏好賴當過團長,就是那滿肚子的黑水就夠你幾爺子喝一壺的。
有人問書娘,書爹不走啦?書娘昂起頭驕傲地回答,不走啦,俺也該過幾天舒心日子了。咱三大娘吃了晚飯也來串門,坐在咱二大爺身邊納著鞋底,聽咱二大爺講外頭的事。咱三大娘問:“鳳英他大爺,恁見過火車沒?”
咱二大爺說:“不但見過,還坐過呢!”
咱三大娘問:“那火車是不是火龍一樣在地上奔,人咋近身呢!烤著了棉襖咋辦?”
咱二大爺哈哈大笑,說:“鳳英想得怪,那火車就像十幾間房子那麽大,沿著鐵軌走。一個團裝進去連影沒有。車廂裏黑乎乎的,也不知是走還是停,隻聽到嘰嘰嘎嘎的聲音。一覺醒來便走了幾百裏地啦。”
咱三大娘說:“那嘰嘰嘎嘎的聲音,是不是有點像在炕上打滾壓高梁稈的聲音……”說著自己便哈哈笑了。
咱二大爺便窘在那裏,再看咱三大娘,覺得咱三大娘雖幾年沒見了,還是那樣,沒變。咱二大爺便想起年輕時的無數不眠之夜聽到的那種**聲音,不由臉熱。咱三大娘一直是個耐看的女人,老三有福。相比來說書娘變化就大了,自己走這幾年書娘咋弄得滿臉黑疤,成了醜老太婆了。算起來書娘和咱三大娘大小年齡差不多,倆人咋不能比呢?書娘比咱三大娘比不上,比楊翠花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可就這麽個女人卻死守著自己,纏著自己,活生生把一生的前途毀了。咱二大爺想著不由歎了一口氣。
咱三大娘說:“俺這輩子要是能坐一回火車死也閉眼了。”
咱二大爺說:“那火車老遠老遠就昂昂叫,像母豬叫,叫了就開。火車開著時,人不敢站得太近,火車有吸力,一下把人就吸進車輪下了。車開過去,鐵路上隻有一攤血。”
咱三大娘駭得就白了臉,說:“火車會吃人,吃人不吐骨頭,俺這輩子是不敢坐了。能坐一次汽車就中了。”
書娘便說:“汽車俺見過。俺送書他二娘走時見的。跑汽車的路筆直筆直的,那路不沾水,也沒泥。不怕刮風下雨,叫柏油路。俺當時就想,這輩子夠了,走了一回柏油路。”村裏幾個女人便投去羨慕的目光。
咱三大娘說:“恁這輩子有福呀!這不,把鳳英他大爺也熬回來了。”
咱二大爺卻向書娘投去不屑的一瞥,覺得書娘土的掉渣,自己今後不知怎麽和她過日子,想著心裏便隱隱絞痛,也不知楊翠花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