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村裏人之八
咱二大爺的圍點打援的作戰計劃一直沒有實施。開始主要原因是鬼子在鎮上和縣城的駐軍太多。據咱二大爺偵察,鎮上有三、四十鬼子,加上偽軍有近百人。縣城據姚抗戰報告,鬼子有幾百人,偽軍不計其數。姚抗戰說偽軍不斷在發展,無法統計。這樣黑馬團白馬團的兵力就顯得不足了,加上咱四大爺開始又拒絕參加,這幾乎使圍點打援的作戰方案流產。咱二大爺隻有等待鬼子兵力不足時再打。咱二大爺所能做的就是每到逢集到那大槐樹下支場子說書,說著書眼睛卻盯著鬼子駐守的原鎮公所大院。大院門前兩個站崗的鬼子兵雖然不斷輪換,但對咱二大爺的說書場子也早已習以為常了。
咱二大爺逢集便說書,像回到了過去,成了一名名副其實的說書藝人。可是,化妝成叫花子的姚抗戰,日子就不好過了。姚抗戰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叫花子。有人看到他經常靠在城門口曬暖,時不時從棉衣的領口內摳出一個虱子往嘴裏扔,一咬還“咯嘣”一聲。姚抗戰在心裏恨死咱二大爺了,罵咱二大爺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在抗戰勝利後,在姚抗戰寫給組織上的匯報材料中就用上了這句話。說咱二大爺工作沒有魄力,消極抗戰。姚抗戰的匯報材料直接影響了咱二大爺的前途,這從後來咱二大爺和姚抗戰在解放後所擔任的職務可以看出。姚抗戰曾擔任大隊書記,咱二大爺隻擔任過賈寨的支書。
後來,村裏人都說,這兩個人也算老革命了,為啥當不了大官?姚抗戰是上麵的毛病;咱二大爺是下麵的毛病。這意思是說姚抗戰壞在嘴上,好吃;咱二大爺壞在球上,好日。當然這都是後話。
姚抗戰從一個化妝的叫花子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叫花子在縣城行乞,這件事不能怪咱二大爺。後來連不是叫花子的村裏人也成了叫花子了,因為當時河南遇到了大災荒。黑馬團白馬團別說打仗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賈寨和張寨已經養不起黑馬團白馬團了。黑馬團白馬團的人不得不到外地活動,圍點打援的作戰計劃隻有擱置,這一年是在民國三十一年。
民國三十一年就是1942年。1942年這個年份對中原大地來說最可怕的不是日本鬼子,最可怕的是災荒。在淪陷區日本鬼子又是這個災荒的推波助瀾者。據史料記載:1942年夏到1943年春,河南發生大旱災,景象另人觸目驚心。全省夏秋兩季大部絕收。大旱之後,又遇蝗災。災民五百萬,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二十。水旱蝗災襲擊全省110個縣。災民吃草根樹皮,餓殍遍野。廖廖中原,赤地千裏,河南餓死三百萬人之多。
據當時的《大公報》報道:河南是瘠民貧省,抗戰以來三麵臨敵,人民艱苦,偏在這抗戰進入最艱難階段,又遭天災。今春三四月間(舊曆),豫西遭雹災,遭霜災,豫南豫中有風災,豫東有的地方遭蝗災。入夏以來,全省三月不雨……河南已恢複了原始的物物交換時代。賣一口人,買不回四鬥糧食。麥子一鬥九百元,高粱一鬥六百四十九元,玉米一鬥七百元,小米十元一斤,蒸饃八元一斤,鹽十五元一斤……
賈寨人認為民國的大災害其實和日本鬼子突然瘋狂的征糧有直接關係。本來賈寨和張寨人守著那風水寶地即便是受了點災,也還不會到餓死人的地步。入春無雨,賈寨人和張寨人通過抗旱,引河水澆麥,還是有點收成的。由於抗旱過度用水,又不下雨,上遊已無來水,那河水最後都幹枯了。賈寨和張寨人都有些慌,這河水幹枯是絕對少見的。
解放後據村裏人老人說,那河底淤泥裂的如小孩嘴一樣。賈文柏好運氣在幹涸的河裏抓到了一個大烏龜。,這個大烏龜救了賈文柏一家人的命。
那大烏龜殼在咱二大爺家窗欞上掛了好多年,像一個神物,保佑咱二大爺一家。據說咱二大爺晚上在幹涸的河裏走,突然見不遠處有一個犁鏵大的東西在殘月下閃光,咱二大爺遍走過去看個究竟,過去一看是個大烏龜。
由於用河水抗旱,麥子還能有五成收成。過端午節的時候,賈寨人還家家戶戶都煮了雞蛋,照例抓了不少活蹦亂跳的癩蛤蟆,在嘴裏塞進個在蒜頭,掛在灶屋的窗戶上,風幹了以備將來治病。村裏人有一句俗話叫:癩蛤蟆躲端午,躲一天是一天。指的就是端午節是癩蛤蟆的苦日子。
賈寨人抹抹嘴打發走一個節,便急著磨鐮壓場,清庫掃倉,準備割麥子。
麥子當然是欠收,麥子割了擺在地裏稀稀拉拉顯得格外寒酸。賈寨和張寨人將割的麥子還沒有來得及往場上拉,縣城的鬼子突然開到了賈寨和張寨,還帶來了記者。
賈寨和張寨都是龜田上報的中日親善的模範村。鬼子宣傳他的中日親善,在河南大災之年在皇軍占領的地區,居然獲得了豐收。鬼子也樹典型,鬼子要樹賈寨和張寨為典型。龜田連夜把維持會長賈文清找去開會訓話,龜田說:“賈寨小麥雖有收成,可離典型的要求還有距離。但是,典型還是要樹的!怎麽辦?就要想想辦法,每畝地再增產幾百斤。”
咱三大爺賈文清望望翻譯官張萬銀說,皇軍在說夢話,麥子已割到地裏了怎麽能增產。有日天的本領也沒用。龜田對翻譯官說了一陣什麽,翻譯官笑了,對維持會長賈文清如此這般地一說,咱三大爺聽了一拍大腿說:“這狗日的日本人幹事也會摻假。中!不就是為樹典型嘛!不要命就中,我回去弄弄。”
咱三大爺找人帶了繩,趕著車,在地裏幹了一夜。把北地的麥子移到南地裏了。第二天,咱三大爺在地頭樹起一個“豐收示範田”的牌子。龜田的增產計劃終於完成了。
不久,鬼子來了參觀團,在田頭開現場會。賈寨人驚得出來看。“天,這一畝有多少斤!”
但見那麥捆子挨著擠著連地皮都看不見了。不怕你不信,眼見為實嘛!賈寨人也懵了。大家都喜氣洋洋的,反正多了比少了好。於是,連自己也信了,覺得真的豐收了,腦門上熱氣冒,頭頂上紫氣升。臉上放光芒。
村裏人說:“看賈寨人能的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還說不準這麥捆子從哪弄來的呢!不該自己的別硬往頭上戴。賈文清那貨會算計,維持會長越來越會當了,會討鬼子歡喜了,這沒錯,隻要鬼子少殺咱賈寨幾個人,咋樣都中。”
賈寨人把麥打了,正想從場裏往家拉,蒸幾鍋白饃吃,鬼子征糧的車來了。一下來了十幾輛大車。
賈寨人這下慌了。眼見那黃燦燦的麥子全都拉走了,按估產算還差得遠。賈寨人連種子都沒留下。賈寨人紅著眼找維持會長賈文清,咱三大爺紅著眼去炮樓。翻譯官說:“按龜田隊長上報的糧食估產,還不夠呢。龜田說還要找賈寨要糧。”
咱二大爺說,要屁,都拉走了。
最後鬼子挨家挨戶又清了一遍,把賈寨陳年的麥子也拉走了。村裏人緊緊褲腰帶盼秋季。可秋季大旱。豆秧子灘在地裏不開花,紅薯不結蛋。秋季顆粒無收。
賈寨人沒糧,連紅薯葉都吃完了,紅署地又被翻了一遍。最後,去挖草根,剝樹皮。有人商議著去要飯的,賈寨人還沒有出門呢,外麵要飯的饑民都到賈寨來了。
楊翠花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到賈寨的。當時楊翠花回來還帶回了咱二大爺的兒子賈勝利。
在楊翠花回到賈寨的前一天,書娘夜裏做了個夢。她夢見楊翠花身穿黃軍裝別著盒子槍滿身是血地向她走來。楊翠花突然掏出槍指著書娘說:“你害得我好苦,把勝利爹還給我!”書娘嚇出了一身冷汗,便醒了過來。這時已天色大亮,書娘想起那夢便心驚肉跳。最後,書娘得出一個結論,勝利娘肯定要回來了。她回來要搶走書爹。書娘早晨洗臉的時候又去擦掛在牆上的鏡框。那鏡框裏有楊翠花和咱二大爺在部隊時照的合影照片。擦鏡框是書娘每天早晨洗臉時的老習慣。書娘總是一邊擦一邊和鏡框中的楊翠花嘮叨些家常話。那些家常話自然是關於咱二大爺的。
書娘在那天早晨又去擦鏡框時,不想那鏡框卻嘩啦一聲掉下來摔得粉碎。夾在鏡框裏的相片散了一地。書娘連忙在那碎玻璃堆裏撿相片。“咦,俺咋把你摔下來了!對不住,對不住,你可別生氣,便覺得手一陣刺疼,有鮮血從手指流出來,血將楊翠花的臉都染紅了。書娘連忙用手擦,越擦越血越多。書娘便細瞅那相片,見楊翠花過去的微笑沒有了,正滿臉是血地怒目而視。書娘看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書娘在鍋裏煮了一把紅薯葉算早飯,然後出了門往那鬆樹崗走去。村裏人問:“書娘,你這是上哪呀?大清早的。”書娘說:“俺去鬆樹崗!勝利他娘要回來了。”村裏人聽了直搖頭。說,“都說天生娘腦子不夠用,書娘怎麽好好的也迷三倒四的了。勝利他娘走了咋會回來呢!盡說胡話。”
不久,書娘慌慌張張地從鬆樹崗上下來了。書娘逢人便說:“來隊伍了!來隊伍了!”
村裏人開先還不相信,可是一抬頭便見西南方有一支穿著便衣的小分隊順著田埂走來了。村裏人望著那幾十人隊伍被他們身上的幹糧袋吸引住了,那幹糧袋顯得飽滿誘人,人們望著小分隊身上的幹糧袋不由嚅動的嘴,睜大了眼睛。
小分隊來到了賈寨村口,一個掛盒子槍的便問村裏人:“賈文柏同誌在嗎?”咱二大爺賈文柏已經餓得弱不禁風了,他迎了上去回答俺是賈文柏。那人便上去握著咱二大爺的手,說我們是八路軍的敵後武裝工作隊,我們護送一批幹部到新四軍,路過此地。
“同誌,可把你們盼來了,快救救鄉親們吧,他們都快餓死了。”咱二大爺第一句話就說吃的。
鄉親們是要救的,但是我們帶的給養也有限,我們還要趕路,最後的困難還要你們克服。我們隨隊給你帶來了一個人。
“誰?”
武工隊長指指小分隊的一個人。這時,咱二大爺見小分隊裏有一個人一直背對著自己,咱二大爺望著那背影眼熟。咱二大爺走過去對著背影說:“同誌,進屋。”
“誰是你的同誌。”
對方轉過身來,咱二大爺一見之下,大吃一驚,原來是楊翠花。楊翠花冷笑一下望望咱二大爺,說“你還沒死!”
咱二大爺幹笑一下,說“快了,你要是再不回來,過不了幾天準餓死。”
當晚,楊翠花帶領的敵後武工隊住在了賈寨,賈寨算是真正迎來了救星。當晚村裏人幾乎都吃了一把炒麵。這把炒麵可以煮成一海碗的炒麵稀飯,多日沒有吃到真正糧食的村裏人,有了這碗炒麵煮成的稀飯,算是把命撿回來了。
楊翠花住在咱五大爺賈文坡家,咱五大爺死後三間堂屋空著。楊翠花住下後在村裏開始四處走動,訪貧問苦。楊翠花麵臨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開展救災,進行生產自救。
本來武工隊想留兩個人在楊翠花身邊。一來配合工作,二來也安全些,楊翠花畢竟是個女同誌還帶一個孩子。楊翠花卻不同意,說一路上護送幹部要緊。楊翠花認為在賈寨有賈文柏配合工作就夠了,安全是沒有問題的。武工隊長找咱二大爺談話,問咱二大爺還願不願意為抗戰多做一些工作?咱二大爺說,俺是被組織上派來的人,雖然開除了黨籍,但人還是黨的人,隻要組織還要俺,俺就是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武工隊長笑了,說賈文柏是當過八路軍文工團長的,嘴會說。武工隊長當場表示說:“要,怎麽不要,隻要你願意,還可以積極表現再加入嘛!”我們來時部隊上也說了,“隻要你配合好楊翠花同誌搞好淪陷區的工作,組織上是會考慮你的黨籍的。”
當時,咱二大爺激動的不得了,說:“隻要組織還要俺,俺幹啥都中。”咱二大爺問,“楊翠花回來的主要工作是啥?”
武工隊長說:“主要是收編隊伍,在淪陷區展開遊擊戰。眼前首先是生產自救,減租減息。”武工隊長語重心長地說,“組織上還是信任你的,我們把楊翠花同誌留下就是考慮到你們過去的特殊關係,你們雖然已經離婚,但還是革命同誌,加上你們還有共同的孩子。我們相信你會配合好楊翠花同誌的工作的,要確保楊翠花同誌的安全。”
咱二大爺當時就拍了胸脯,說:“在賈寨有俺賈文柏在誰也翻不了天”。
可是,咱二大爺的盲目自信送了楊翠花的命。楊翠花死在咱四大爺鐵蛋之手,這也是咱四大爺鐵蛋後來走向反動的最大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