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咱四大爺之五

第二天,牛娃和娘找到咱四大爺鐵蛋,問花狗回來了咋處理,打還是不打。咱四大爺說又讓它跑了。牛娃娘問,你是真打還是假打,要是真打,它還能跑了?咱四大爺笑笑說,真打!牛娃娘說,你不是為了暖被窩不舍得打吧?咱四大爺有些不好意思地望望牛娃娘。

牛娃娘突然說:“打死了花子俺給俺暖被窩?”

咱四大爺張了張嘴,有些不相信地望著牛娃娘發愣。

牛娃娘又說:“隻要打死了狗能打鬼子了,為俺牛娃他爹報仇,讓俺了結了這樁心事,俺給你暖一輩子被窩。”

咱四大爺聽牛娃娘這樣說,立即在家門口又喚起了狗。

花子——花子——花子——

這次咱四大爺喚狗的聲音和以往又有些不同,那呼喚中有了興奮,喜氣洋洋的,而且又喚了多遍。不過咱四大爺這次真情的喚狗聲卻沒喚回花子來。

咱四大爺的花狗再次回來,是在晚上,一個寂靜的月牙天。

半夜,牛娃起床到屋外撒尿,抬頭往咱四大爺家望,忽見寨牆頭上有白色的影子在晃動。看又看不清,駭得在原地渾身打抖。娘沒見牛娃歸屋,便披著棉襖出門,見牛娃赤條條地立在那裏,往寨牆上瞧。娘不覺也往那老牆上瞅,見那寨牆上白影一晃,頓時嚇得汗毛倒豎,呼著喚著有鬼,把牛娃抱進屋裏。娘倆在被窩裏抱緊了索索發抖。

牛娃在被窩裏含混不清地說:“不是鬼,是狗,是花子回來啦!”

牛娃娘以為牛娃駭昏了,連忙拍著搖著哄兒睡。

第二天,牛娃倒在**全身滾燙,嘴裏說著胡話。娘去找咱四大爺來看,說夜裏有位白衣白臉的人蹲在你家牆上,讓牛娃碰上了,早晨就起不來了,發燒說胡話。

村裏人聞訊便圍著寨牆議論,說觀音菩薩顯靈了,日本鬼子這回要完蛋了。

咱四大爺摸摸牛娃的頭,走出來圍著那牆頭轉了幾圈。末了,爬上牆頭,在頂上挖了一撮老土,揣在懷裏就走。進到牛娃家把屋門關了,把那老土和著一包藥麵衝了一碗黃湯,捏著牛娃鼻子硬灌進去。

牛娃喝了蒙頭大睡,半天一身大汗,燒就退了。

村裏人問咱四大爺給牛娃灌的啥水恁見效?

咱四大爺答:“聖水!”

咱四大爺回答的神秘兮兮的。村裏人都說,咱四大爺也有能耐了。咱三大爺會看風水,咱四大爺能通神治病了。要不一碗黃湯怎麽把牛娃的燒退了,賈家這一門都有能耐。

一群人便追著咱四大爺問:“啥聖水?”

咱四大爺有些不耐煩地回答:“隻有觀音菩薩聖瓶裏才有聖水,哪裏還能有聖水。”

村裏人便嘖嘖稱奇,說牛娃喝了聖水啦!幾個孩子見牛娃能出門了便跟在身後瞅。說瞧瞧喝了聖水的會不會成仙。

晚上,有人專門起來向那咱四大爺的牆頭上望。果然見有白影晃動。早晨起來便互相吹虛。

“昨晚俺看見觀音菩薩啦!觀音菩薩下凡啦!該下大雨了,觀音菩薩把那聖瓶裏的水,用柳條蘸一點一灑,人間便是一場大雨。”

“可不是嘛,昨晚俺都聽到雷聲了。”

“俺也瞅見了,觀音菩薩一會一隻手,一會三隻手,時多時少,不知有多少手呢!看不清。怪不人人都說是千手觀音。”

“俺看到觀音在牆上正要灑聖水,雞一叫白影一晃就不見了。”

有人便爬上牆頭看,果然見一片濕潤。有人挖了一把帶回家。說:“觀音聖水能治百病。”於是,家家去摳。把咱四大爺家的牆頭挖了個坑。

幾位常害病的便把挖來的土撒進藥罐裏熬,喝了覺得有股尿臊味。心說這聖水也不怎麽好喝,嘴裏卻連連讚歎著好水、好水!我也喝過聖水啦!

牛娃說:“那不是聖水,那是狗尿!”

喝過的恨得跺著腳罵:“娘那**,蛋子孩,能啥能。有娘生沒爹養的!”

咱四大爺的花狗真回來了,回來下了一窩狗崽子。牛娃聽說了拉著娘去看。六個狗娃正圈著花狗撕扯,恨不得將花子的血都吸出來。牛娃娘說:“這一窩你要是都養活了,咱賈寨的狗就白打了。”

咱四大爺卻柔情地說:“多可惜呀,都是條命!”

牛娃娘惡狠狠地說:“要保命,就得拿命換。要不一條命都保不住!”

“那就讓牛娃扔到寨溝裏吧!”咱四大爺憂戚著臉。

牛娃娘就笑,說:“看你個熊樣,還婆婆媽媽的,怪不得沒女人給你暖被窩。”

咱四大爺笑笑:“誰說沒女人給俺暖被窩,俺打了狗就有了。”說著用眼神往牛娃娘身上遞。牛娃娘刷地一下紅了臉。

牛娃娘問:“是公的多還是母的多?”

咱四大爺說:“四個公的,兩個母的。”

牛娃見咱四大爺和娘論公母,便細細地瞅。怎麽也辮不出哪裏公哪是母。問娘,娘嫌牛娃打岔,就說:“你不懂,大人有事小孩少插嘴。”

咱四大爺說:“等花子滿了月吧,做月子的狗肉也不好吃,腥。”

牛娃娘歎了口氣,說:“你看著辦,反正你啥時沒花狗暖被窩了,俺就給你暖。”牛娃娘讓咱四大爺把花狗引出去,找了個小籃子,把6個小狗裝在籃子裏。咱四大爺回來見小狗都裝到籃子裏了,從中又拿出一個小花狗來,母的。咱四大爺說:“咱賈寨為抗日總不能讓狗絕種吧,等打敗了鬼子連個看門的都沒了。”

牛娃娘苦笑笑,說:“你這小狗養大了再胡亂咬,給鬼子當了狗漢奸了咋辦?”

咱四大爺說:“不會的,這個小花狗俺從小就訓練它,不但不讓它當漢奸,而且讓它為抗日出力,立功贖它娘的罪。”

“你還有這本事?”

“那當然,狗通人性,俺那花狗就通人性。你別看俺天天喚狗,喚狗是有含意的。如果俺沒狗了俺還咋喚狗。還有狗也懂了哪一次是真喚哪一次是假喚,它一聽就聽出來了。村裏人都聽不出來。”

牛娃娘半信半疑地望望咱四大爺,說。要留你就留一個吧,算是留個種。牛娃娘說著把裝有5個小狗的籃子遞給了牛娃。牛娃提著籃子歡天喜地的走了。

咱四大爺見牛娃走了,回身把門關了。說:“牛娃一時半會回不來……”

牛娃娘說:“回不來又咋樣?”

“我……”

咱四大爺順勢撲上去抱住了牛娃娘。牛娃娘將咱四大爺推開說:“你這是在欺負俺孤兒寡母,你的花狗還在,你就對俺這樣,這算啥?”

咱四大爺說:“俺想當你的男人。”

牛娃娘說:“俺牛娃爹屍骨未寒,你這樣不是讓俺不守婦道嘛!俺答應了你,隻要你把花狗打了,等俺給牛娃爹燒了五七紙,俺就搬過來依了你。”

咱四大爺停了下來說:“中!俺會對你娘倆好的。”

牛娃將狗娃子扔進寨溝裏,一直見那小狗掙紮著沉入水底,才起身往回去。猛抬頭見花狗正望著他齜牙咧嘴地低聲吼著。牛娃丟了小筐撒腿便跑。花狗搶了小筐見是空的,嗚咽著在筐裏亂抓,抓了一陣便抬起頭飛奔著向牛娃撲去。牛娃覺得屁股一熱,摔倒在地上。花狗在牛娃身上一陣廝咬。村裏人吆喝著上來打狗,狗見勢不妙一竄就跑了。

花狗跑了一陣見沒人追趕,便像沒事一樣來到了寨牆邊。寨牆邊有一堆誰家化的紙錢,花子便對著撒了一泡尿。幾位正在背風處曬暖的老頭見狗尿尿,起身一聲喊打。說:“咦,這狗咋往紙錢上尿,這不是在賈寨人頭上撒尿嘛!”

“咦!咱上回還在這擺供台求過雨,現在咋就叫狗尿了呢!‘狗尿台,雨不來!’怪不求不來雨,不知花狗偷著尿了幾回。”

打走了狗,幾位老頭忙成了一團。“快,快用麻杆火來烤幹,把它娘的狗**燎爛!”於是,有人從柴禾垛抽來麻杆,對著那濕潤處點著了烤。頓時,一股臊氣亂飄。心裏還咒著花狗你不得好死。

咱四大爺賈文燦和牛娃娘在屋裏聽外麵有人叫喊:“不好啦,牛娃被狗咬啦!牛娃被狗咬啦!”牛娃被村裏人抱著,一身的棉襖撕爛完了。屁股上還在流血。牛娃娘瘋了一般撲上去抱著牛娃,大哭起來。牛娃卻沒有哭,他還勸娘別哭。說俺淹死了花狗五個狗娃子,它才咬著了俺幾下。棉襖厚,沒事。牛娃娘聽兒一說,再沒敢哭。心說牛娃這孩子說話咋像大人一樣,是傻還是聰明。這孩子咋讓人不敢於認了呢!

幾天後,牛娃開始發燒。牛娃娘找到咱四大爺說:“花狗不死,牛娃燒不退。說胡話,還在喊花子。”咱四大爺望望落山的日頭,仿佛終於下了大決心。說:“打!”

咱四大爺又開始一聲聲地喚狗:

“花子——花子——花子——”

咱四大爺一喊,花狗就出現了。可見咱四大爺喚狗是分真喚和假喚的,這隻有花狗能分辯出來。花狗突然出現在牆頭上,花狗注視著人群,聽到咱四大爺喚便汪汪叫了兩聲算是回答。村裏人便望著狗,心裏讚歎著真好狗。不知不覺咽下口水。花狗從牆上跳了下來。村裏人連忙讓路。狗搖著尾巴靜靜地穿過人群向咱四大爺走去。

咱四大爺見狗來了,一邊彎下腰和狗親熱,一邊將早已準備好的繩子套在狗脖子上。花狗極默契地配合著主人,一點也不反抗。咱四大爺猛地將繩子拋過老牆。牆那邊早有人接了繩頭。繩子一拉,花狗的前蹄蓧地離了地。花狗大吃一驚,然後用極柔順的眼睛向咱四大爺求救。咱四大爺卻把臉扭到一邊。

在牆上吊死走狗,在賈寨已不是第一次。可是從沒見過去這麽冷靜的狗。花狗讓繩子將自己吊起來,搖著尾巴滿不在乎地等主人放它。還以為是主人開玩笑呢!咱四大爺陰森著臉走到了老牆那邊,望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牛娃娘。像是說,有了你,我還要狗幹啥。狗咬了牛娃,就該死。俺替牛娃報仇。於是,在牆那邊抓住繩子又一拉。

花狗眼裏不見了主人,開始驚恐了。發出不耐煩的呻吟聲。人群一陣**,膽小的孩子往娘的懷裏撲。花狗後腿也離了地,卷起的尾巴象花一樣散落一地。可是,狗卻不掙紮了。

咦,怪狗!有人唏噓著。“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種狗,死到臨頭了還不叫。”

村裏人屏住了呼吸,一邊望望老牆那邊的咱四大爺鐵蛋;一邊看看花狗。牆那邊咱四大爺憋足了勁拉,脹得臉上通紅;花狗吊在牆上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花狗沒死,牛娃看出來了。花狗用楊柳般柔韌的尾巴,伸直了支撐著地麵,支撐自己最後一絲氣兒。狗是土命,隻要沾點土兒,命就不絕。牛娃見咱四大爺不再舍得用力,便突然喊著衝過去要搶繩子。牛娃向咱四大爺一頭撞去,咱四大爺冷不防手中的繩子撒手,花狗四足落地。花狗原地打了個滾,汪汪叫了兩聲衝出人群。人們一下閃開來,沒有哪個敢攔,怕狗急咬人。花狗沒跑多遠一個跟頭栽倒在地;打了個滾爬起來又跑。村裏人眼見花狗跑,駭得白了臉。狗跑得不知去向了,牛娃望著人群咯咯地怪笑:“汪汪汪——”學著狗叫,砰地一聲倒在地上,在地上打起了滾。人群圍住牛娃。

“哎喲,了不得啦!狗魂附體,狗魂附體!”

牛娃娘衝上去抱牛娃,牛娃認不出娘了,像瘋狗一樣亂咬亂抓。咬得牛娃娘手上鮮血直流。牛娃娘將牛娃抱回去便不省人事了。村裏人說的狗魂附體就是狂犬病。牛娃娘先是找了幾個棒勞力來,把牛娃裝在麻袋裏用棍子痛打。牛娃在麻袋裏員汪汪地學狗叫。等不叫了,牛娃娘打開麻袋,牛娃已昏死過去了。牛娃娘連忙請醫生,醫生說:“是狂犬病,沒救了!是不是被狗咬了?狗呢?趕緊把狗打死了深埋。要不傳染開了不得了。”

牛娃在娘懷裏叫了幾天,最後死在娘懷裏。牛娃娘一聲長嚎抱著牛娃去找咱四大爺。

“鐵蛋,你賠我兒子,你賠我兒子!”

村裏人聽著那聲音像狼嚎一般。有人便到咱四大爺家勸牛娃娘。牛娃娘哭著哭著倒在咱四大爺炕上,那哭聲也變成了狗叫。村裏嚇得一轟而散,說牛娃娘也狗魂附體了。是牛娃死後狗魂上娘身上了。咱四大爺沒有跑,他不舍得丟了那女人。

從此,他盡力盡心地按著醫生的要求,給她灌藥喂湯。村裏人都說鐵蛋一輩子沒疼過女人,有了個女人卻隻會學狗叫。鐵蛋真是養狗的命。牛娃娘在咱四大爺家叫了幾天,咱四大爺也一連幾天沒出過門。一天,牛娃娘突然不叫了,村裏人知道女人死了。有人對賈興安說,你還不去幫咱四大爺把牛娃娘收殮了。賈興安說,要去你們去,俺丟不起那人。喜槐才走多久,她就和鐵蛋搞上了。

後來,是咱四大爺為牛娃娘發得喪,說好歹也算有過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