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村裏人之七
村裏人的行動是迅速的,女人們為喜槐做壽衣,男人們立即回家打狗。家裏沒狗的就幫著賈興安在院子裏搭灶,支鍋,準備煮狗肉吃,為喜槐守靈。賈興安轉身就看見自己家的黑狗正臥在院門的過道裏。賈興安順手操起一個釘耙向狗走去。黑狗根本沒有重視主人的行動,迷著眼在那裏打瞌睡。昨夜人類一直鬧騰到天亮,根本沒讓俺這些辛苦的看門狗休息好,全村的狗們正抓緊時間補睡呢,誰也沒想到災難已悄悄降臨在狗的頭上了。
賈興安高高地舉起了釘耙,這一釘耙夾帶著喜槐女人嚎出來的電閃雷鳴,夾帶著賈興安的滿腔仇恨向狗頭砸去。賈興安家的狗喔的一聲慘叫,掙開眼來卻不知道跑了,伸出雙手求饒,尾巴在地上搖得塵灰彌漫。賈興安的第二釘耙緊跟著又來了,黒狗未死先軟了,把眼皮一搭將狗嘴紮進地上的灰塵裏。賈興安的這一釘耙正砸在黒狗的天靈蓋上,黒狗連叫的都沒叫出來,隻在那裏不斷蹬腿。
牛娃“哇”地一聲又哭了。人們見牛娃撲在了喜槐的身上,就像牛娃娘開始那樣。牛娃身子撲在爹身上眼睛卻望著黒狗。有人把牛娃拉了起來。說:“這孩子真知道和他爹親。”
賈興安吼:“你不想死就給我憋住,你是哭狗還是哭你爹!”
牛娃望望已經斷氣的狗,推門進了屋。不久,便聽到牛娃和他娘的哭聲一細一粗的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沒過多久,賈寨四處傳來狗叫聲。這種叫聲和夜裏理直氣壯的狂吠不同,叫聲帶著絕望的呐喊和淒慘的嚎叫,還有嗚咽之調和哭泣之聲;那叫聲開始還有求饒和爭辯,到最後隻有一個聲音了,那就是沉寂。賈寨人打狗的過程短暫而又迅速,由於在這之前狗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大多都和賈興安家的黒狗一樣臥在過道裏或者院子裏打盹。當主人殺氣騰騰的回來後,狗卻正享受著正午的陽光。結果,主人卻玩了一次人類慣用的伎倆——關門打狗。狗在最後的時刻當然會大呼上人類之當,可是已經晚了,賈寨的狗和它們的祖先一樣又一次嚐到人類突然翻臉的苦果。
村裏人開始陸續向賈興安家走,每個人都沒有空手,左手提著狗頭,右手提著已經剝過皮的狗肉。一條狗腿或者一塊斜肋。人們走進院子,將狗肉撂在案板上讓師傅剁成塊扔進大鍋裏煮,狗頭便擺在喜槐的靈位前。不久,喜槐的靈位前就擺滿了狗頭,有各種顏色的。有黃頭、黒頭、白頭、花頭、灰頭……各種頭上都粘有血跡。狗頭擺在那裏,好多狗眼都還睜著,死不瞑目,狗眼看人低的樣子。不過那眼神有不同,憤怒的眼神一定是未婚的公狗,火氣很大;憂傷的眼神肯定是小母狗,哀怨淒惻;平靜的眼神應該是一條老狗,任勞任怨;空洞的眼神是傻狗,無知者無畏;當然也有緊閉雙眼的,那屬於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正好接著睡,懶得弄清這世上發生了什麽事。
傍晚,賈寨的狗肉香飄了很遠,張寨人也聞到了。張寨來了兩個人,在村口放哨的人把張寨人領進了賈興安家的小院。張寨人說,打炮樓也有張寨人一份,俺張寨的張萬喜也是黑馬團白馬團的。喜槐去了也該通知俺張寨一聲。賈興安說,不是不通知張寨人,俺是不敢聲張,可憐,連炮都不敢放一個,怕鬼子聽到了。張寨人望望喜槐靈前的狗頭,問明了情況,走了。
不久,賈寨人便聽到了張寨的打狗聲。賈寨人聽到張寨的打狗聲,臉上活泛了許多,咱四大爺說,張寨人也有和咱賈寨人一心的時候。
咱三大爺說,張寨人也是中國人!
天黑後,賈寨的狗肉席就要靜悄悄地開席了。院子裏的燈不敢點的太亮,隱隱約約的。人們在院子裏走動的身影拉得很長,影影綽綽的像皮影戲裏的人物形象。不過,一切都是無聲的,如果一定要說話也是壓低嗓門,像說悄悄話。沒有鞭炮,沒有響器,沒有了哭聲,牛娃娘已經哭不動了,歪在**不起來。牛娃認識已經改變,由心疼自己家的黒狗,變成了恨村裏的所以人家的狗。在他心裏埋下了對狗的仇恨。牛娃帶領村裏的孩子各家各戶四處亂竄,尋找狗的幸存者。
這時,在村口放哨的見有一群人來到了賈寨。放哨的就喊:
“誰?”
“俺。”
“啥?”
“吃。”
“哪莊的?”
“張寨。”
“走!”
放哨的就領著張寨人進了村。這種問答就像暗號,晚上去哪莊碰到人都是這樣問答的。不過,這不是暗號的問答勝似暗號,鬼子肯定是答不出來,外鄉人也不中。放哨的將張寨人領進賈興安的院子,弄了一塊狗肉吃著又去放哨去了。張寨人把手裏提的布袋打開,將布袋一提,一群狗頭滾了出來。張寨人將狗頭擺在喜槐靈前,點了三束香。賈寨人便將張寨人請入了狗肉席。
狗肉席開席了,一碗酒,一口肉。吃。喝。吃喝到興頭上,有人就劃起拳,猜起了媒。不過,劃拳卻是無聲的,雙方張牙舞爪地伸著手,一揮一揮的。互相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人們不放過任何輸贏的結果,表情就像凶神惡煞的啞巴。賈寨人為喜槐辦喪事成為了賈寨曆史上最奇特的一次。所以後人說起給喜槐辦的那次喪事,都叫:啞喪!
喜槐埋了,狗肉也吃了。狗肉吃多了的人開始流鼻血。不流才怪了,狗肉熱性,又不是寒冬臘月,吃多了狗肉當然上火了。流鼻血就流吧,誰讓你吃狗肉的。這算報應,算是狗的肉身替狗的靈魂報仇了,算是一個輪回。人們流著鼻血還在罵狗,說:“這狗日的真不是好東西,吃了還流血。死絕了算。”
可是,賈寨的狗卻沒死絕,咱四大爺家賈文燦的花子卻逃之夭夭了。這消息是牛娃告訴村裏大人的。牛娃說:“花子還沒死,跑了。”
有人問咱四大爺花子呢?咱四大爺說:“打狗那天就沒見,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問的人就說,你不舍得打吧,你家的花子就像你的女人一樣精貴。咱四大爺罵:“俺家的花子像你娘一樣精貴!”
村裏大人和咱四大爺開開玩笑也就罷了,可是牛娃卻堅決不放過花子。牛娃認為打炮樓那天晚上是花子帶頭咬的,現在全村的狗都打了,隻有花子活不見狗死不見肉,一定要把花子找出來,打死花子吃肉才算真正為爹報了仇,為自己家的黒狗伸了冤。
牛娃拿著太陽旗領著村裏一群孩子在村裏喊,在咱四大爺門口鬧:
打倒狗漢奸!
打倒狗漢奸!
咱四大爺說,俺真不知花子跑哪去了。牛娃不信,說:“你喊喊。”
咱四大爺便依著門框喊:
花子——花子——花子——
咱四大爺的喚狗聲極為嘹亮。可是,花子卻不見回來。咱四大爺喊了一聲就再不願意喊了。牛娃讓咱四大爺再喊,咱四大爺說,你個彈子孩敢給俺下命令,要不是看在你爹是打鬼子死的,俺一巴掌把你打到你娘褲襠裏。今天隻能喊一遍,要喊明天再喊。咱四大爺說著把門關了。
牛娃說,俺回去告俺娘,你要把俺打進她的褲襠裏。
咱四大爺連忙說,你別告你娘,俺不打你。咱四大爺不知道咋搞的就是有點怕牛娃娘。牛娃說,俺不告俺娘也可以,你要換狗。咱四大爺說,我這狗不能亂喚。牛娃說,那俺就去告俺娘。咱四大爺說,好,俺喚。俺也該和弟兄們商量一下端炮樓的事情了。於是,咱四大爺在太陽落山時便依在門邊一遍又一遍的堅持不懈地喚狗。喚狗聲越來越嘹亮,越來越急迫。
“鐵蛋的狗咋會沒了?”
咱四大爺不斷的喚狗聲引起了村裏人的注意,不過村裏人卻不知道咱四大爺喚狗另有深意。村裏有人說,“鐵蛋的狗沒了,怕不是被哪個饞嘴的吃了獨食。”還有人說,“要是花子還在,就饒了它吧,鐵蛋隻有那條狗了,到了冬天還靠狗暖被窩呢!”
有人對咱四大爺說:“你咋弄得,不斷地喚狗,不回來算了。”
咱四大爺手裏拿塊剩饃,對鄰居說:“我不喚狗喚誰!”
咱四大爺喚狗的時辰,正是各家各戶吃晚飯的時辰。日頭下山,月牙上樹。未歸家的孩子聽到喚狗聲便急急歸去。村裏便少了娘喚兒吃飯聲,少操了份心。兒回家偎在娘懷裏靜靜望著灶裏的火苗,出神地聆聽。那喚狗聲開始激昂嘹亮,漸漸沙啞下來,有些淒涼和駭人。
深夜誰家孩子發夢囈哭鬧,娘便拍著搖著嚇著。如小兒還要啼哭,當娘的便顫聲喊:“快,憋住!你聽鐵蛋喚狗了。”哭聲嘎然而止。膽大些的便問:
“鐵蛋喚啥?”
“喚狗!”
“不對,狗聽不懂人話。是喚人。”
“狗通人性,能聽懂。”娘便不耐煩地拍兒睡:“你不懂!”
兒漸漸進入夢鄉,夢裏還在回嘴:“娘不懂!”
本來咱四大爺天天都喚狗,不過隻喚一聲。村裏人也習以為常了。喚狗聲就像城裏報時的大鍾準確無誤。自從那天咱四大爺在牛娃的逼迫下喚了無數聲狗後,一連數天咱四大爺的喚狗聲消失了。人們頓覺不習慣,孩子在野外不歸,屋頂上的炊煙也無精打采,像是離吃飯的時候還早。於是,村裏又傳來了娘呼兒歸家的聲音。
“啥時辰了,咋沒聽到鐵蛋喚狗。”有人問。
有三、兩個好事者便去咱四大爺家看個究竟,見咱四大爺家的門鎖著。村裏人有人說,鐵蛋肯定又出去“幹活”去了。咱四大爺那天的無數聲喚狗聲把他的弟兄都喚來了,大家在老窯裏聚會,商量端炮樓之事。
又過了幾天,咱四大爺又恢複了每天喚一聲狗的習慣。村裏人再一次聽到咱四大爺喚狗,就往咱四大爺家湊,這時,村裏人見咱四大爺正跪在老牆邊抱著花狗細細地梳理。花狗靜靜地立在咱四大爺麵前,望著落日西沉。落日的餘暉灑在人和狗身上閃耀著金色的餘暉。
女人先驚叫起來:“花子回來了,花子回來了!”
頓時,全村皆知。幾位好心的大娘、嬸子端來剩飯喂狗,見狗挺香的吃,便在一邊嘮叨。
“可別再跑了,不打你了,鐵蛋不喚狗俺不踏實。這陣野到哪去啦?”
狗像是聽懂了,抬頭望望,又吃。把尾巴搖得像撥浪鼓。男人便圍著花狗議論。
“看,吃肥了不是,狗無野食不肥!”
“咦!帶兒子。看肚子多大,怪不不回家,被公狗勾走了!”說著人們一陣大笑。
女人在旁打趣:“娘那**,看你能的,小心你家的母狗也被勾引了,給你弄項綠帽子戴。”
男人便回敬道:“這世上母的都難養。大閨女見男人不要娘,母狗見公狗不要糧!”
在場的女人都跳起腳罵。
花狗吃飽了,把眾人巡視了一遍,樂顛顛地圍著孩子們打轉。孩子們忘了歸家,在寨牆邊瘋著鬧,學著咱四大爺喚花子。村裏一片喚狗聲,一派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