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咱大爺之三

咱大爺賈文錦不久又回到了賈寨。咱大爺回來帶了三個人,都別著雙槍,他們是咱大爺在隊伍裏叩頭的弟兄。咱大爺養傷時,他們都脫離了大部隊。咱大爺這次回來都騎著馬。進村的時候,由於給馬穿上了早已準備的“馬鞋”,村裏人連一點馬蹄聲都沒聽到。要不是咱四大爺賈文燦的花狗機靈,一陣亂咬,誰也沒聽到有人進村。咱四大爺的花狗一咬,全村的狗都咬起來。咱大爺恨得牙根癢,罵狗。說早晚打死你吃肉。咱大爺帶回來的人,就拔出了槍。咱大爺說,不忙,要打狗,讓村裏人自己打,我們的槍是打鬼子的。

咱大爺回村後直接去了咱三大爺賈文清家。咱三大娘見咱大爺又來了,開始還有些怕,後來見咱大爺從身上掏出了治傷的藥,這才鬆了口氣,連忙給幾個人打荷包雞蛋。咱三大爺卻不理咱大爺的茬,冷著臉不理。咱大爺坐在咱三大爺的床頭向咱三大爺道歉。咱大爺說:“老三,是我一時衝動,我是氣昏了頭。”咱三大爺說:“就你抗日,我們都是漢奸,你咋不一槍打死俺。”

咱大爺說:“你不是漢奸。你要是漢奸俺早一槍把你嘣了。”

咱三大爺問:“那路壩子上的日本兵是你打死的?”

“你咋知道?”

“咱這一帶誰有你那槍法,把死人放到路壩子上這種事隻有你才能幹得出來。”

咱大爺笑笑。

咱三大爺說,“你還不如一槍把俺嘣了。被你嘣了總比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挑了好。”

咱大爺說:“賈寨人不是想當亡國奴嘛,我讓你們當不成。”

“要說咱賈寨誰也不想當亡國奴,可是老百姓總要活吧。”咱三大爺說,“和鬼子硬碰硬不中,讓手無寸鐵的鄉親們和鬼子的槍炮對陣,隻能是送死,全家死光了也沒用,也趕不走日本鬼子。老百姓是水,你們是魚,老百姓都死光了,你們這些人往哪躲,別說吃荷包雞蛋,吃屎。”

咱大爺望望自己的弟兄,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家老三上過洋學堂,嘴厲害,硬。”幾個弟兄說:“幹脆讓三哥給當軍師吧。”

咱三大爺擺擺手說:“俺才不當你們的軍師。俺已經和村裏人商量好了,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我們‘涼拌’,你們‘熱拌’。我們想辦法保著鄉親們活命,你們打鬼子的黑槍。咱們一陰一陽,一冷一熱,配合著和鬼子幹。”

咱大爺一拍大腿說:“你咋不早點給俺這樣說呢!俺還以為賈寨人都安心當亡國奴呢。”

咱三大爺讓咱三大娘把村裏幾個主事的都喊來。賈興朝、賈興良、賈興安不久都來了。

賈興朝望望咱大爺說:“你把俺賈寨人往火坑裏推,你還有臉回來。”

咱大爺說:“你看你賈寨人幹的這事,連俺的媳婦都敢送給日本鬼子。俺不是把賈寨人往火坑裏推,俺是把賈寨人往正路上引。”

“你是想把日本鬼子引來。”賈興安回敬了一句。

咱大爺說:“要是賈寨人還執迷不悟,俺還這樣幹。你們不是怕死嘛?好,俺三天兩頭弄死一個拉到你村頭,我看你賈寨人能安生。”

賈興朝歎了口氣說:“怕死,我們黃土都埋到脖子了,還怕球的死。你說我們這老弟兄幾個是為誰操心,還不是想保賈寨人能平安。”

賈興良說:“就是,你賈文錦沒回來時,我們就買好槍了。可是你們幾十萬國軍都打不過日本人,我們這幾杆破槍頂啥用。”

咱大爺說:“勝敗乃兵家常事,鬼子早晚會被趕走的。日本人是貪心不足蛇吞象。你想咱中國恁大能被日本人滅了!”

“中,你能耐了,你們說咋幹吧。”賈興朝問。

咱大爺說:“打他娘的黑槍……”

接著村裏人便議著讓哪些後生跟著咱大爺走。賈興朝說:“俺有三個兒子,大黑、二黑都去、小黑還小,讓他在家,算是留個種。”

賈興安說:“俺家喜槐也去,老二也留下!”

賈興良說:“俺家春柱也算一個。俺雖然隻有春柱一個兒子,可春柱成婚早,俺的孫都十來歲了,不怕沒有人繼香火。”

於是,萬鬥爹、樹青爹、金生爹也來了,都表了態。不久,便定下了十幾人。咱大爺賈文錦說:“我和張寨的張萬喜商量好了,我們成立黑馬團白馬團。在平原地帶沒有馬不行,關鍵時候要能跑。不過,馬要自己買。”

村裏有幾個人發愁錢的問題。咱三大爺說,村裏沒出人的就出錢。錢籌齊了然後到馬樓村買馬。咱大爺說,要買快買,趁馬樓村還沒被鬼子占領。

第二天,賈寨的十幾名精壯後生都參加了咱大爺賈文錦的遊擊隊,把槍也發了,咱大爺給大家訓了話。

最後,咱大爺說,今天咱就打一仗,要龜田的命,這是黑馬團白馬團的第一戰。

太陽爬上樹梢時,咱大爺派賈興朝的兒子大黑去接咱大娘玉仙回來走親戚。咱大爺對大黑說:“一定要把龜田騙來,就說這是中國的規矩。俺幾個埋伏好打他狗日的黑槍。隻要龜田一露麵,俺好歹要他的狗命。”

大黑說:“你可別把俺當龜孫打了。”

咱大爺說:“不是吹的,俺這槍法,說打他左眼不打他右眼!今後你就跟俺學著點吧!”

咱大爺布置停當,就帶人到村外的鬆村崗上埋伏好了。

可是,咱大爺並沒有在鬆樹崗上將龜田擊斃。沒有擊斃龜田不是因為咱大爺的槍法不好,而是事不湊巧。龜田那天剛好去縣城開會,算他命大。

大黑去炮樓本想賺了龜田回來,卻撲了個空。無計可施,隻有硬著頭皮把咱大娘接了回來。翻譯官張萬銀派了一個日本兵和一個偽軍趕了大車相送。大車過橋時,大黑便一個勁地往鬆樹崗上瞅,真怕咱大爺把他當龜田嘣了。

大車一進村,就被咱大爺的人包圍了,兩個壓送的兵,還沒弄清咋回事就被綁起來了。那日本兵會說半生不熟的中國話,不斷的叫喚。說,我的是皇軍,是保護花姑娘的幹活,你們應該讓我咪西咪西的,抓人的不要。可是沒人理他。

賈寨人都圍上來看咱大娘,咱大娘卻無臉見人,將頭用圍巾遮了,也不和村裏人打招呼,往她住的小院走。在院門口,她見咱大爺門神般地立那裏。咱大娘見了咱大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放悲聲:

“天,你是人是鬼呀,你咋還活著呀,讓俺咋活呀!”

咱大爺凶神惡煞地走到那女人麵前,一句話也沒說,像和誰賭氣似的將那女人挾了起來。那女人在咱大爺腋下撒潑般地喊叫,咱大爺理也不理。村裏人眼見咱大爺將那女人挾進了院,許多人便跟在身後看熱鬧。咱大爺進院後便砰地一聲將院門關了,身後看熱鬧的便被關在門外,有好事的年輕人便趴在牆頭上往院內瞧。牆外的人急得仰著臉問:

“咋得啦?”

牆上的答:“進堂屋啦!咦——連堂屋的門也關了!”

大家側耳細聽,便聞那女人在堂屋裏哭嚎著喊:

“不,俺不!”

外頭也聽不到咱大爺說話,隻聽到撕扯衣服的聲音。有人聽著便興奮地喊:“我操,咱大爺把那女人弄了!咱大爺把那女人弄了!”

牆上的人一喊,牆外的人便問:

“咋弄的?咋弄的?”

牆上的人睜大眼看,也看不見,隻有用耳朵聽。堂屋的撕扯聲平息了下來,隻隱隱約約聽到那女人在呻吟。這時,一直在牆上的大黑便一蹦跳下了牆,拍拍手上的灰,一臉的神秘。竊笑著說:“真弄了,咱大爺真的把那女人弄了!那聲音……嘻嘻——象貓叫。”

圍觀者聽大黑這樣說,臉上都現出了色迷迷的。個個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極過癮的樣子。

咱大爺把日本鬼子龜田的老婆弄了的消息,如一陣旋風,刮遍了村裏的每一個角落。正在做飯的女人頂著一頭麥秸灰,來到咱大爺院門前,臉上的表情極為動人。跟在女人身後的孩子,便扯著娘的衣襟,仰頭喊:

“看,看!娘抱抱,看。”

娘問:“看啥?”

兒答:“看弄!”

當娘的便一耳光甩在兒臉上,罵:“弄,弄恁娘那**,屁大的蛋子孩,還要弄。懂個啥?大人的事小孩子也湊熱鬧。滾!”

人群中有人說:“弄得好!那女人如今是日本鬼子的老婆了,不弄白不弄,弄了也白弄。弄了給那龜孫戴頂綠帽子。哈哈——龜孫就成了綠毛縮頭烏龜了!弄了也是抗日。”

人們在牆外說著笑著,覺得咱大爺賈文錦是真英雄,居然連日本鬼子的老婆也敢弄。說大點,為抗日大業增添了光彩;說小點,使賈寨人揚了眉,吐了氣,嚐到了占便宜的甜頭。

這時,咱大爺家的院門“吱”地一聲開了,人們見咱大爺走出了院門。咱大爺剛走出院門,便見那女人披頭散敞著懷,提著褲子追了出來。那女人追上咱大爺,一把抱住咱大爺的腿,跪在地上大哭。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走了俺咋辦?俺生是恁的人,死是恁的鬼,你帶俺走吧!俺當牛做馬也願侍候你。嗚嗚……”

咱大爺立在那裏像棵樹,那女人抱著咱大爺的腿如抱了樹杆,被女人搖得簌簌發抖。發拌的樹杆昂著頭向村外的極遠處張望,好像已目空一切了。女人搖了一陣哭了一陣,末了咱大爺才低頭說:

“俺走南闖北,一輩子從來沒有掛心的事,心裏隻想著你。你說你過門後俺對你咋樣?疼你不?”

“疼、疼——你對俺的好處俺一輩子也忘不了!”

“可你、可你咋說也對不起俺呀!你讓俺今後咋做人呢!你丟了祖宗八代的人了。想我咱大爺自以為英雄一世,咋就栽在你身上了呢!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日本鬼子睡呀。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呀!”

女人抱著咱大爺的腿哭。“不是俺給你丟人,是賈寨人硬逼俺去的呀!嗚——”

“再逼你也不該去呀,你去了咋不死呢。寧死也要保全貞節呀!”咱大爺說著跺了一下腳,你死了俺會讓人為你披麻戴孝,埋進俺賈家祖墳,俺會跪在你墳前給你叩三個響頭,今世永遠報你的恩。。可你咋貪生怕死,你知道這世上還有比命更金貴的嗎?是名節,人死了還可以投胎托生,名節沒了,永遠也找不回來咧!你活著讓俺今後咋活?”

咱大爺鐵青著臉,還是像棵樹立在那裏,任憑那女人抱著樹杆,搖。

村裏人隻遠遠地望著,沒有人上前去勸。

最後,人們看到咱大爺一抬腿將那女人踢了出去,那女人好像咱大爺那棵樹上搖下的一片樹葉,飄飄****地脫離了樹杆。伴隨著樹葉還有一紙休書。女人發出洪亮的哭聲,“嗷——”絕望如狼嚎。

咱大爺邁豪步走了。咱大爺走時臉上充滿了凶煞之氣。咱大爺走到路壩子上,驀地從腰間抽出盒子槍,“砰砰”兩槍,被綁在那裏的一個鬼子和一個偽軍當場斃命,子彈正中眉心。

咱大爺道:“賈寨人聽著,俺不殺龜田,絕不罷休!”

咱大爺那次帶走了賈寨的十幾條好漢。這十幾條好漢後來成了他黑馬團白馬團的精英。

不知張寨的黑馬團咋樣,賈寨的白馬團其實隻有咱大爺騎的馬是白馬,其餘的什麽雜毛都有。不僅如此,白馬團裏還有騾子和驢。賈興安的兒子喜槐騎的就是一頭驢。賈興安沒有買到馬,隻有拿自己家的叫驢充軍。在出發的時候那叫驢強得很,不走。驢在村裏打轉,賈興安在後頭趕。

賈興安一邊趕,一邊喊:“去,去抗日。”

賈興安聲音很大,生怕村裏人不知道他是抗日的積極分子。賈興安最後又安慰驢說:“去抗日吧,有你的好處,日本兵有大洋馬,母的,抓著一個想咋日就咋日。”

喜槐騎在驢背上,罵:“日恁娘,不跑快點,打起仗來被日本鬼子抓住,非煽了你不可。”

驢可能聽懂了喜槐的這句話,一竄就出去了,把喜槐摔了個仰八叉。喜槐爬起來追驢,那驢已追上隊伍了,喜槐隻有地下跑。

村裏人都出來看,捂著肚子笑。說:“這黑馬團白馬團裏混進一頭叫驢,真是驢唇不對馬嘴。”

咱大爺賈文錦走了,咱三大爺又去炮樓報信。翻譯官張萬銀說,龜田隊長還沒回來,你們賈寨就準備好送倆人來抵命吧。張萬銀說你們賈寨人咋不怕死呢,明明知道打死了皇軍是要抵命的。賈文清說,龜田隊長說打死皇軍抵命,打死偽軍沒說抵命呀!翻譯官說,偽軍,什麽偽軍?是皇協軍。皇協軍也是皇軍,一樣要抵命的。

咱三大爺賈文清從炮樓回來,見大桑樹下已經來了幾個送死的人,就自言自語地說,老大這次不該把皇協軍也嘣了,一個皇協軍也要俺一個賈寨人抵命,實在不劃算。皇協軍是中國人呢!娘的,折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