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村裏人之六

咱三大爺賈文清讓人把自己抬到架子車上,拉著去了炮樓。臨走時還找了個破席將死鬼子蓋了,咱三大爺還讓人給稱了二斤黃紙,預備到時燒給龜田看。村裏人說,這對鬼子太好了吧,死了還給他錢。咱三大爺說,給他也白搭,花不了,他不認識咱中國錢。

當咱三大爺賈文清帶著炮樓裏的鬼子來到賈寨時,村裏人連忙讓人把準備好的紙錢燒了。龜田問燒紙幹啥?翻譯官張萬銀說,這是中國人的風俗,燒紙就是給他錢,讓他路上花。龜田聽了笑,說吆希吆希,賈文清的良心大大的好,皇軍的好維持會長。

咱三大爺正得意,龜田突然把眼一翻,大喝一聲:

“你的告訴我,誰打死了皇軍?”

咱三大爺嚇了一跳,連忙翻開破席拿出了那張紙條。龜田看看遞給翻譯官,翻譯官念道,殺人者賈寨人……龜田一聽把指揮刀刷地抽了出來。賈寨的死啦、死啦的。咱三大爺連忙說,張萬銀你狗日的咋不念完,你咋不念完,紙背麵還有。翻譯官翻開背麵,念:“……賈文錦是也”。翻譯官把紙條連著念了一遍,為:“殺人者賈寨人賈文錦是也。”

龜田問:“賈寨人賈文錦是什麽人?”

咱三大爺說:“是國軍。”

“國軍,國軍都被皇軍打跑了,那來的國軍。”

咱三大爺說:“他沒有跟大部隊撤退,留下來了。”

“有多少人?”

咱三大爺想起咱大爺騎的白馬和張萬喜騎的黑馬,便信口開河。說:“一個黑馬團,一個白馬團。”

“有兩個團。”龜田不由回頭四處望望,覺得後腦勺發涼,“他們哪裏去了?”

咱三大爺答:“他們的馬快,來無影去無蹤。”

龜田說:“我要調皇軍的騎兵消滅他們。”

龜田把死人裝上大車,然後陰笑著對咱三大爺賈文清說:“皇軍的死了一個,賈寨人的也要死啦死啦的一個。”

咱三大爺不懂龜田是什麽意思,翻譯官張萬銀說,龜田隊長的意思是要找一個賈寨人抵命。

咱三大爺說,你找賈文錦抵命去呀!

張萬銀說,皇軍說了,在抓到賈文錦之前就讓賈寨人抵命。

龜田對咱三大爺說:“你的給皇軍報信,大大的有賞。殺死皇軍的是賈寨人賈文錦,賈文錦跑了賈寨人跑不了。你們中國有句古代叫: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咱三大爺問:“皇軍想讓誰抵命?”

龜田又陰險地笑笑說:“隻要是賈寨人就行,由你維持會長定,明天送到炮樓的幹活,明天不送去,賈寨人全部死啦死啦的。”

龜田說著拉著死鬼子回炮樓了,走著還哈哈笑著,像是在和咱三大爺開玩笑。隻是咱三大爺知道龜田不是給他開玩笑,龜田是個笑麵虎。咱三大爺完全理解龜田的險惡用心。龜田就是想逼賈寨人就範,使賈寨人不敢反抗,不敢支持抗日分子賈文錦,甚至限製賈文錦打鬼子,從而達到孤立賈文錦的目的。

咱三大爺當然沒法決定把誰送進炮樓去給鬼子抵命。在鬼子走後,咱三大爺賈文清再一次敲響了那桑樹上的大鍾。咱三大爺把村裏人召集到大桑樹下,說龜田要找一個賈寨人抵命,送誰不送誰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俺沒法做主,把大家都叫來咱商量商量。

咱三大爺賈文清召集村裏人開會討論誰去炮樓送死的問題,這件事在現在聽起來有些荒誕和怪異。這是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可是這件事情卻發生了,發生在抗日戰爭時期的咱那一帶。細想一下也沒什麽值得懷疑的,當時咱的國軍被打跑了,咱們的救星共產黨還沒有來,咱老百姓要活著又要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統治,恐怕沒有太多的回旋餘地。咱都看過《地道戰》《地雷戰》《平原槍聲》《小兵張嘎》之類的,咱真羨慕這些電影裏的老百姓,有黨的領導,有組織,有紀律,有指揮,有條不紊,有聲有色地打鬼子。在咱那一帶就不同了,隻有去送死。

關於賈寨人送死的故事,現在還有物證。那就是在賈寨的鬆樹崗上的幾十個墳塋,這些墳塋都立有石碑,這些墓碑和一般的墓碑不同,一般的墓碑都是子女為老人立,而這些墓碑都是以賈寨人的名義立的。落款為:賈寨人叩首。還有就是在石碑的正麵刻著死者的大名和外號,哪有立碑刻死者的外號的,這又和一般的碑不同,村裏人為了牢記這些送死的人,把外號都刻上了,因為很多送死的人大家根本不記得他的大名,而外號卻人人都在喊。比方:第一個去送死的人叫賈文蓮,村裏人都不叫他賈文蓮,都叫他“風箱”。風箱當然是賈文蓮的外號,因為賈文蓮有癆病,平常喘氣呼嚕呼嚕的像拉風箱,所以村裏人都叫他風箱了。

風箱是第一個去送死的賈寨人。當時咱三大爺賈文清敲鍾把賈寨人召集到大桑樹下說,鬼子被打死了一個,龜田讓賈寨人一命抵一命,讓咱明天送一個人去。俺把鄉親們都找來,看送誰去?

咱三大爺的話音未落,有人就喊起來,說這不是讓咱送死嘛,俺操他小鬼子的大爺!

咱三大爺說,對,就是讓咱賈寨人去送死,現在咱要商量一下,是一個去送死還是全村人去送死。如果咱不願全村人去送死,那就要找一個人替咱賈寨人去送死。還有一條路就是“跑”,咱全跑了,房子和地都不要了。咱人跑了房子讓小鬼子燒了,地也就荒了,可是咱都跑了,這幾百口子跑出去住哪,吃啥?最後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咱四大爺賈文燦跳起來喊道,沒活路了,咱幹脆和小鬼子拚了!炮樓裏才有十幾個鬼子,咱賈寨有幾百口子,俺不信就端不了狗日的炮樓。

賈興朝說,這樣不中,咱一個村的人拚了命去端賈寨的炮樓沒問題,可是你今天端了明天鎮上的鬼子又來了,你把鎮上的鬼子都幹掉了,還有縣城裏的鬼子呢,還有省城裏的鬼子呢!賈文錦他們幾十萬國軍連個信陽都保不住,咱老百姓有啥能耐和鬼子拚。

有人說,那怎麽辦?咱老百姓隻有去送死了!

賈興安說,那隻有去送死。一個去送死,保咱全村人的不死。不過送死也要講個方法,咱不能亂送,想送誰就送誰,這不公平。咱要來個公平的,咱聽天由命,抓鬮。誰抓住了“死”誰就去送死。

村裏人一聽都默認了。

咱三大爺賈文清說,抓鬮可以,不過抓鬮也不能全村人都抓。婦女、孩子不能去送死,孩子還小,那是咱賈寨將來的想念,是咱賈寨的種,咱賈寨人不能絕種;女人不能去送死,女人送去不但丟了命,還要丟臉、丟人,咱賈寨人再不能幹這事。咱賈寨人把俺大嫂送去,那是沒辦法,那是鬼子點名要的。還有就是拖家帶口的青壯老力不能送,青壯勞力送死去了,誰養活咱賈寨人,他們上有小下有老的,送去一個就要餓死一家。另外,我看咱村裏的幾個長輩的也不能送,他們是咱村裏的主事了,是咱賈寨人的主心骨,把他們送去了,咱賈寨今後就不知道咋活了。

在咱三大爺的指揮下,女人和孩子先站到了一邊,然後是拖家帶口的青壯勞力,再然後是村裏的幾個主事的長輩賈興朝、賈興安、賈興良等。

最後站在那裏的還有幾十個人,這是一支奇怪的隊伍,都是賈寨的老弱病殘。有瞎子、瘸子、駝背、癆病患者,麻風病人,孤寡老人,娶不上媳婦的單身漢等。這是賈寨的送死隊。

咱三大爺說,小鬼子想用一命低一命的辦法嚇唬咱,讓咱安分守己甘當亡國奴,他的算盤珠子打錯了。咱老百姓殺不了鬼子,有賈文錦他們呢!咱們可不能拖他們的後腿,讓他們投鼠忌器,不敢放開手腳打鬼子。龜田不是說一命換一命嘛,好,咱就和他換。咱用老弱病殘去換他的青壯勞力,咱劃算。咱先把送死的隊伍排好了,咱就等著和小鬼子換命。

賈興朝說,凡是送死的人都是咱賈寨的恩人,是咱賈寨的英雄。從今天起你們由村裏人供著你們,你們天天有肉,頓頓白饃,死後厚葬在咱賈寨的風水寶地鬆樹崗上。要用鬆木棺材,還樹碑立傳。賈寨人將來逢年過節家家為你燒紙,戶戶為你送錢,子孫萬代永不相忘。

然後,是抓鬮。從一號開始排列,誰抓到了一號誰就第一個先去。結果外號“風箱”的癆病患者賈文蓮抓到了第一號。

第一號賈文蓮被送進炮樓是在中午,鬼子在離炮樓有一裏遠的河邊栽了一根碗口粗的杆子,鬼子把賈文蓮捆在那杆子上,然後當靶子。當時,守賈寨炮樓的有一半是新兵,他們的槍法比較差,他們就拿賈文蓮練槍法。槍聲從過午一直響到傍晚也沒把賈文蓮打死。賈文蓮破口大罵:

我操你大爺小鬼子!

開始賈文蓮的罵聲賈寨人和張寨人都能聽到,張寨人都躲在門後看。賈寨人沒有去看的,都在給賈文蓮準備後事。女人在給賈文蓮做壽服,男的在鬆樹崗上給賈文蓮挖墓坑。棺材早就準備好了,是賈興朝的壽材,停在賈興朝屋裏有兩年了,是賈興朝為自己準備的,賈興朝把壽材獻了出來,給賈文蓮用了。到了天黑時,不知是賈文蓮罵累了還是被打中了,賈文蓮就沒聲音了。

後來,每當有鬼子被打死後,賈寨的送死隊就主動集合在村口的大桑樹下,等著去抵命。那些平常沒人管的老弱病殘,一下成了賈寨人最為尊敬的人,在那等死的日子裏,這些老弱病殘突然覺得這是自己一輩子過的最有意思的日子,也是吃的最好,穿的最暖,睡的最香的日子。覺得自己這輩子沒白活,臨死還享了一回福,死後還樹碑立傳,還用鬆柏為棺,這種好事到哪找喲,死了也閉眼了,值了。

現在咱那一帶還流傳著賈寨送死隊的故事,這些故事讓人動容,咱知道了什麽是前赴後繼,什麽叫視死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