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咱大爺之二
村裏人後來聽咱二大爺說自己在部隊裏當過團長,都半信半疑的。認為咱二大爺有自吹自擂之嫌。再說,一個文工團怎能抵一個戰鬥團用呢?大家在心裏嘀咕,可就是不說出來,權當故事聽。年輕人就問:“咱二大爺,你抗戰時打死過幾個日本鬼子?”
咱二大爺回答不上來。想說文工團不真刀真槍地幹,隻搞宣傳鼓動工作,可是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咱二大爺覺得解釋不清楚,村裏人懂啥!解釋不清楚咱二大爺臉上就不好看了,連書也不說了,索性閉了眼,睡。老人便瞪著年輕人說:“多事!”
年輕人不服氣,認為賈文錦的黑馬團白馬團才真打鬼子,賈文錦的槍法好,百步穿楊,百發百中,專打眉心。日本鬼子聽到黑馬團白馬團就怕,把鋼盔蓋著眼睛。當年,張萬喜傳遞的消息不準確,咱大爺賈文錦沒死,隻是負了傷。咱大爺賈文錦在咱大娘送進炮樓不久回來了。
這有點傳奇色彩,隻是這種傳奇和巧合在生活中太多了,讓人沒法說。按村裏人的話說,這都是命。如果咱大爺早點回來,咱大娘不就不會送進炮樓了嘛!可是,如果不送咱大娘去炮樓,日本鬼子會對賈寨人怎麽樣呢?賈寨人不敢想,咱現在也無法想象。不過,在當時自從咱大娘被送進炮樓後,龜田基本上沒有找村裏人的麻煩,平常要雞要鴨的這都不算什麽了。賈寨人在鬼子的槍口下苟且偷生地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
日子平靜了,村裏人就覺得當初用那麽多的小麥換槍實在是不劃算。那家夥不能吃不能喝的,還不如一根燒火棍呢。村裏幾個長輩的找到咱三大爺賈文清,說那槍已經沒用了。可不是,你賈文清維持會長也當了,龜田要的女人也送去了,鬼子肯定不會再來找事,原先買槍是為了和鬼子幹,現在和鬼子已搞好了關係,還留著槍幹啥,留著也是禍害。賣了算。
咱三大爺賈文清堅決不同意,咱三大爺說槍要留下,我們不能就這樣活下去,我們遲早還要和鬼子幹。咱不能讓小鬼子騎在咱頭上拉屎撒尿。
大家認為該幹的都幹了,炮樓已經修在了死穴上,玉仙那個災星也送給了龜田,女人們早就把繡花針紮進了小鬼子的心口窩,咱們就等著小鬼子倒黴吧,還用槍幹啥?咱真刀真槍的和小鬼子幹,隻有去送命。隻有賈文坡這種腦子不過用的才會這樣幹。
要不是因為說這話的都是長輩的,咱三大爺早蹦起來了。咱三大爺有氣說不出。就在這個時候咱大爺賈文錦突然回來了。
咱大爺沒有死,養好傷又回來了。這對村裏人來說是一件喜事也是一件讓人笑不出來的事。最初的驚喜和意外過後,人們的眼睛開始飄忽著投向一邊,不敢正視咱大爺賈文錦的眼睛。賈文錦麵對村裏人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正一腔熱血地談論著回來後的對敵鬥爭。
咱大爺賈文錦對村裏人說,他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準備在這一帶打遊擊。當有人問他打遊擊是咋回事時,他是這樣回答的:打遊擊就是打黑槍。瞅準空,見那些放單的,人數少的,冷不防給他一槍。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倆賺一個。打了就跑!奶奶的,咱中國恁大,恁多人,還怕他日本人。他們才多大地盤,才多少人,咱一命換他一命,過不了三年五載,換也給他換完了。
咱三大爺賈文清聽咱大爺賈文錦如此說,便把槍從床底下拖了出來。
咱大爺見了槍,很振奮。他操起一杆,試了試,連聲說:“好槍,好槍!這都是敗軍丟棄的。這些槍正派大用場。”咱大爺放下槍說,“村裏人別和小鬼子正麵交鋒,可挑出十幾個精壯勞力跟我走,參加遊擊隊。”
大家聽咱大爺這麽說,都不吭聲了。
咱大爺見大家都不表態,又說:“跟了我,保證不會出問題,俺打了一輩子仗,俺有法子讓子彈長著眼呢。”
村裏人不接咱大爺話,一個個借故回家。村裏人走了,咱大爺憤怒地罵了一句:“你看,都是啥熊樣,亡國奴的料!”
咱三大爺說:“隻要刀不架到自己脖子上,誰願意讓自己的家人跟你走。”
咱大爺歎了口氣,問:“老三,俺媳婦呢?”
咱三大爺正彎腰啃啃哧哧地把槍往床底下塞,聽到咱大爺問媳婦,不由渾身一顫,放下槍,定在那裏。咱大爺見咱三大爺不語,又問:“老三,玉仙呢?”
咱三大爺還是蹲在那裏,靜著。低著的頭慢慢地抬了起來。望望咱大爺嘿嘿地幹笑了下,下意識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嘖吧嘖吧嘴,不知從何說起。
咱大爺有些急了,說:“老三,你這是咋弄的,問你呢?沒聽見咋的?”
咱三大爺望望咱大爺,一拍大腿:“唉——俺給你咋說呢!”咱三大爺長籲短歎地蹲在了堂屋當門,說:“哥,俺對不起你呀!”
咱大爺見咱三大爺如此表現,心裏不由發毛,氣急敗壞地道:“這是咋回事呢!你葫蘆裏賣的啥藥,打開讓俺瞅瞅唄。打啥啞謎呢?”
咱三大爺蹲在屋中央,雙手抱著頭,也不敢看咱大爺,咕咕嚷嚷地說:“大嫂,大嫂她……她送進炮樓了。”
“啥?”
咱大爺大惑不解。
“你咋不早回來呀,早半月也不會有這事。”
“你說啥?”
咱大爺立在那裏,臉色煞白,猶如五雷轟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麽可能?
咱大爺明白過來後,狂暴地一把將咱三大爺拎了起來。大聲喝道:“你再說一遍。”
咱三大爺哭喪著臉,骨頭軟得站不起來。“大哥,俺對不起你呀!俺是維持會長,總要維持一下全村人的性命吧。要是不把大嫂送去,龜田就要血洗咱賈寨呀!”
咱大爺一把將咱三大爺推倒在門框上,指著咱三大爺的鼻子:“你……你……你當了漢奸,你當了漢奸!”咱大爺氣得渾身發抖,牙齒不住打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咱大爺刷地拽開了自己的棉襖,露出了兩把盒子槍。咱大爺咬牙切齒地吼道,“老子今天斃了你。”
咱三大娘從裏屋裏奔了出來,咱三大娘見咱大爺動了槍,一把抱住了咱大爺的胳膊,喊道:“鳳英大爺,她大爺,你別,你別!這也不是鳳英爹的主意,這是全村人的意思。”
咱大爺一把將咱三大娘推了個趔趄,同時拔出了槍。
咱三大娘不顧一切地又撲了上去,抱著咱大爺的手喊:“快來人呀,快來人呀,賈文錦要殺人啦。”
咱三大爺喊:“鳳英娘,你喊啥。俺反正也不想話了,死在自己哥的槍口下,總比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好。”
咱大爺罵:“你還嘴硬。”咱大爺扣動了扳機,“砰”地就是一槍。
咱三大爺“哎喲”一聲,一個狗吃屎栽倒在門前。咱三大娘撲過去看咱三大爺,見咱三大爺捂著屁股在門口叫喚。血從手指逢裏流了出來。
村裏人聞訊趕來,見咱三大娘抱著咱三大爺嗷嗷大哭。
“嗚——這是哪輩子造的孽喲。親兄弟反目成仇,自相殘殺喲——嗚——”
咱三大爺院子裏擠滿了人,有人連忙為咱三大爺裹傷,大家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知如何是好。咱大爺突然一蹦多高地罵:
“我日你奶奶,賈寨人都是畜生,俺在前方賣命打日本鬼子,你們把俺媳婦往日本鬼子炮樓裏送,這是人幹的嗎?”
黑暗中,有人勸道:“賈文錦,不是賈寨人想把你媳婦送給日本人,這都是無奈呀,不送不行呀,你幾十萬大軍都打敗了,讓俺幾百口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如何抗敵?”
“放屁!你們咋不把自己媳婦自己閨女送給日本人?單送俺媳婦。這是看俺沒爹沒娘,俺不在家,好欺!”咱大爺也分辮不出人群中說話的是誰,隻是一味地怒罵。
賈寨人被罵急了,便有人在黑暗中說:“這是龜孫點著要的。還不是怨你媳婦,不好好在家守婦道,整天穿著旗袍在外拋頭露麵,這下惹下禍了。”
“你……”咱大爺想看清此話出自誰人之口,可怎麽也看不清。
人群中又有男人說:“誰讓你娶漂亮的媳婦的,惹事。龜孫咋不要俺媳婦,女人都是禍水,漂亮女人都是狐狸精變的,敗家呢。”
“放屁……”咱大爺又氣急敗壞地衝黑暗的人群罵了一句。
這時,有人便喊:“俺大爺賈興朝來了,俺大爺賈興朝來了。”
人們轉過身來,見有人舉著火把在前引路,賈興朝拄著龍頭拐杖進了院門。賈興朝一進院門,人們頓時鴉雀無聲。賈興朝走到咱三大爺身邊,低頭看看問:“不礙事吧。”咱三大爺用手按著傷口,頭埋著,不語。
賈興朝站起身來,用龍頭拐杖搗著地說:“賈寨人都聽著,明天一家出一鬥糧食,一來給賈文清治傷,二來為賈文錦再娶房媳婦。咱賈寨人做事得對得起人。”
人們沉默不語。有人小聲嘀咕:“又出糧。”
咱大爺高聲道:“誰也別出糧,旁的女人俺不要,俺隻要玉仙。”
賈興朝生氣了,龍頭拐杖“咚”、“咚”指著地罵:“娘那**,反啦,反啦你了。能幹啦,為了一個女人,看把你能的,連親兄弟也敢用槍了。告訴你這不是賈文清的主意,這也不是賈寨人的主意,這是日本鬼子的主意,有種你去找日本鬼子算賬去。”
賈興朝的聲音不高,卻透著威嚴。咱大爺賈文錦恨恨地一跺腳,罵:“別拿日本鬼子壓俺,我也不是沒有殺過鬼子。我回來就是殺鬼子的。我讓村裏的青壯勞力參加我的抗日遊擊隊,沒有一個人應。你們把俺媳婦送給日本人,不就是想過安生日子嘛,想當亡國奴,沒門,咱們走著瞧。”
咱大爺罵著,頭一昂走出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