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咱七姑之死

龜田讓馬車追咱大娘,三個鬼子在河邊卻攔住了咱七姑。咱七姑一急一頭紮進了河。咱七姑的水性好,紮進河裏就再沒有露頭。三個鬼子見咱七姑跳了河,端著槍就在河邊等。咱七姑在水裏憋了一陣便露出頭來換氣,見三個鬼子還在岸上指著咱七姑哈哈大笑,咱七姑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又鑽進水裏。咱七姑在水裏開始往那橋下遊。咱七姑想遊到橋下去,在橋下換氣不容易被鬼子發現。可是咱七姑向橋下遊是逆水,在水裏的動靜太大,鬼子隨著咱七姑的波浪跟到了橋下。

最可恨的是河中生長的片片荷葉和朵朵菱角,它們都成了漢奸。咱七姑在水下一動,荷葉和菱角都在水麵上向鬼子點頭示意,把咱七姑的位置明白無誤地告訴了鬼子。咱七姑在橋下剛一露頭,三個鬼子端著刺刀早已等在那裏,並且哇哇大叫讓咱七姑上岸。咱七姑當然不上岸連忙又潛進了水裏。咱七姑這次在河裏又順水向下,雖然咱七姑往下遊的動靜不大,可是站在岸上還是能看清在水裏的位置。

咱現在隻有恨那小河水太清,恨那小河太淺太沒有深度。如果是現在,咱七姑在那小河裏遊走肯定不會被發現,因為那碧青碧綠的小河現在已經完全被汙染,水質渾濁。可是在當時那河水的確太清了,無論咱七姑在水中向哪個方向,站在岸邊都能被發現。

這時,突然起了一陣風,所有的荷葉和菱角都在水麵上亂動。咱七姑在離橋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張保護傘。咱七姑極其小心地鑽到荷葉下,再也不動了。

風過之後,岸上的鬼子不見了目標,河水靜靜流淌,河麵寂寞無聲,荷葉托著蓮子,菱角舉著小花,浮萍**著漣漪。

三個鬼子在岸邊等了一陣,不耐煩了,便向水裏開了槍,子彈打在水裏就像下了一陣雨。咱七姑在水裏已經快憋不住了,咱七姑再也不敢露頭換氣了。咱七姑知道如果再換氣被鬼子發現了就沒命了。咱七姑不怕死,咱七姑怕死的不幹淨。咱七姑不想換氣,可是咱七姑卻管不住自己。咱七姑急了,在水裏罵了自己不爭氣。

其實,咱七姑不知道人為了爭一口氣該有多難。咱七姑為了爭這一口氣,在水裏把褲腰帶解下來把自己綁在了河底的一塊大石頭上。這下咱七姑終於放心了,咱七姑為了爭這口氣最後淹死在河裏。

咱七姑叫荷花,荷花在荷葉的保護下留下了清白。

在鬼子走後,第一個想起咱七姑的是咱大娘玉仙。咱大娘在鬼子走後突然大喊:“救命呀,救命呀!”

村裏人問咱大娘咋回事,鬼子都走了你才喊救命。咱大娘說,快,快,俺跑回村時荷花被三個鬼子攔在了河邊,俺看到荷花跳了河。

村裏人一聽都往河邊跑,咱三大爺賈文清和咱五大爺賈文坡跑在最前麵。咱五大爺邊跑邊問咱大娘,從哪跳的河,從哪跳的河?咱大娘指著河哭得說不出話來。最後咱大娘跑不動了軟在那裏,被幾個婦女架著來到河邊。河邊一片寂靜,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河對岸的鬆樹默默而立,隻有樹梢在搖動,好像在竊竊私語。

咱五大爺賈文坡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河,接著有十幾個男人一起跳進了下去。大家在水中**。摸了好多烏魚、鯽魚、泥鰍、黃鱔,就是沒有摸到咱七姑荷花。

咱大娘坐在岸邊大放悲聲,喊著俺不該讓荷花來河邊洗衣服呀,俺不該隻顧自己跑不管荷花呀,俺不活啦,俺不活啦!

咱大娘哭著便往河是爬,幾個婦女連忙拉住她。咱大娘哭得滿目涕淚,一頭亂發。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揮舞著,絕望地拍打著大腿。這時的咱大娘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婦女的形象。咱大娘繼續哭訴:

“我的天哪,我白天眼皮跳,晚上做噩夢。我就怕出事呀!越怕越有鬼呀——都怪我,都怪我呀,嗚——嗚——嗚——”

咱大娘在岸上哭。咱五大爺和咱三大爺帶領村裏人在河裏撈。十幾個人在水裏摸了個遍,也不見蹤影。水裏最後隻剩下咱五大爺了,他一次次紮進水裏。在水裏的時間越憋越長,他的臉已變得烏紫。咱五大爺和咱七姑是一個娘的,咱五大爺沒有找到老婆,全靠咱七姑給他做飯洗衣,咱七姑死了咱五大爺也就沒人管了。咱五大爺那天在河裏摸了一很多魚,咱五大爺無論摸到了什麽都憤然扔上岸,嘴裏嘰嘰咕咕地罵。

“日恁娘,小鬼子,你把俺荷花害了!日恁娘,日本人,你把俺荷花害了!”

岸上一會便有無數的魚在跳動和掙紮,岸邊的人見了咱五大爺這樣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幾個長輩的就喊:“快把荷花哥拉上來,快把荷花哥拉上來,他怕是中邪了。你看他臉。”幾個男人下水把咱五大爺拉上了岸。

荷花卻不見蹤影。

有人回村找來了撒網,順著河一網一網地撈。網裏又撈上來了無數的魚,可就是不見荷花。誰也搞不明白那時候的魚咋那麽多,特別是那老烏魚,烏黑烏黑的特別肥壯。現在你去那河裏撈撈看,啥魚也沒有了。

荷花沒有摸上來,是自己上來的。漂上來已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了。咱五大爺在那河邊守了一夜。天亮時,咱五大爺突然發現在橋不遠的地方冒了一陣氣泡,然後咱七姑荷花臉朝上仰麵躺著就漂了起來。

荷花漂在那裏,眼還睜著。像平常我們遊泳時的仰泳。其實荷花已經死了。她肚子像大皮球鼓脹著生氣。咱五大爺抱著荷花就開始哭。村裏人聞訊趕來,咱三大爺還牽來了一頭犍牛,把咱七姑搭在牛背上在田野裏散步。後來,那犍牛累得吐了白沫,可咱七姑肚裏的水卻吐不出來。

其實咱七姑肚裏沒水。她那皮球一樣的肚子裏都是氣。請來的郎中說荷花是嗆死的,肺嗆炸了。

咱五大爺認為咱七姑荷花還能救活,便一個個地請醫生。四鄉郎中都請過來了,人家隻遠遠地望望,搖著頭就走了。村裏人便來勸咱五大爺。

“早些送荷花走,讓她放心,這日本鬼子永遠都抓不住她。”

荷花後來就埋在那鬆樹崗上。咱七姑是在太陽落山時埋的,說讓咱七姑走夜路。在河邊咱大娘玉仙、咱二大娘書娘、咱三大娘鳳英娘還有村裏人的其他女人們都哭著為咱七姑送行。河邊水沫輕舔著稀泥,伴奏著女人們細細的哭泣,那哭聲像風在耳邊時無時有地縈繞。

突然,一陣鞭炮聲在咱三大爺賈文清手上炸響。孩子們駭得往大人褲襠裏鑽。咱五大爺在咱七姑荷花的躺過的地方燃起了一堆紙錢。咱五大爺手裏捧著一個寬邊大瓷碗,碗裏裝著半碗棉籽油,一根燈繩搭在碗邊,點著了,火苗在碗邊貼著嫋嫋而升。咱五大爺捧著碗向上遊走出百步,將碗堆在水中。油碗順水而下,緩緩漂入河心。油燈停,咱五大爺也停,停下了咱五大爺就念念有詞。

“荷花、荷花你快走,走進龍宮喝美酒;荷花、荷花你快走,走進龍宮喝美酒!”

油燈漂**著,走走停停。總是被那漂浮的浮萍攔住。油燈終於漂到橋邊,在荷花淹死的地方停了下來,水浪打得它晃晃悠悠的。咱五大爺賈文坡又念念有詞。

“荷花、荷花你快行,行到龍宮吃珍饈;荷花、荷花你快行,行到龍宮吃珍饈。”

油燈在橋頭猶猶豫豫地打轉,細浪一陣一陣推它,水珠一滴一滴**漾入碗內。那碗漸漸沉重。一陣風過後,火苗一閃,碗兀然沒入水中,水麵上頓時一片漆黑……

咱七姑荷花死後,最傷心的是咱五大爺賈文坡。咱五大爺把自己關在家裏三天不吃不喝。咱大娘玉仙來勸咱五大爺,咱五大爺問咱大娘,你當時看清害七妹的鬼子長得啥樣?咱大娘說,沒看清,隻看到有個鬼子嘴唇上留著一撮胡子。咱五大爺說,俺一定要為七妹報仇。

咱大娘說,七妹的仇是要報的,等恁哥回來再說。咱五大爺不說話。咱大娘所說的嘴唇上留的一撮胡子老百姓都稱其“仁丹”胡子的,這種胡子應該是日本鬼子的獨有,在當時的中國很時髦,不過沒有流行開來。在日本鬼子投降後,這種胡子在中國基本絕跡,因為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這種胡子是一種的罪惡象征,是一種強盜的漫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