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咱大娘之二

國軍的隊伍過完了,賈寨人算著鬼子也該來了,可是鬼子一直沒來。村裏人一聽到有啥響動就往外跑,一連幾次都是虛驚。後來,聽說鬼子已占了縣城,可就是沒見進村。賈文清說,鬼子在大平原上**,就如一陣洪水,水退了一切又恢複了正常。鬼子隻占了城市,那有多餘的兵力去管鄉村。

不久,張萬喜回來了,張萬喜是咱大娘的堂哥。張萬喜回來的時候咱大娘玉仙正在挖自己家的牆角。張萬喜衝著咱大娘的背影問:“你這是幹啥?”咱大娘頭也不回地回答:“你說幹啥,挖洞。你家挖沒有?”張萬喜覺得好笑,問:“誰讓你挖的?”咱大娘說:“他三叔呀,說是日本人來了跑不出去,好互相躲躲!”

“不挖了。”

“咋?”

“沒用!”

“他三叔說有用。”

咱大娘這才回過頭來,見了張萬喜一身的硝煙,身上都是血。咱大娘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喊:“哎喲,娘呀!你這是人是鬼?”張萬喜說:“你說是人就是人,你說是鬼就是鬼,過去是人,將來做鬼。是人是鬼都是恁哥。”咱大娘定定地望著張萬喜,喊著,“他三叔,他三叔!”咱三大爺賈文清應著就過來了,問啥事?賈文清一見張萬喜愣怔了。

“這不是張萬喜嘛,你咋回來了,俺哥呢?”

張萬喜說:“俺還以為賈文錦回來了呢,就來家看看。原來他沒回來。”

咱三大爺問:“這到底是咋回事?”

張萬喜一拍大腿說,完了、完了,我們被打散了。”

咱大娘哇地一聲先哭起來了。張萬喜說,你哭啥哭,說不定賈文錦過幾天就回來了。你還是給俺弄點水洗洗,弄點吃的,餓死了。咱三大爺賈文清說,走,到俺那邊去。張萬喜就隨賈文清到了咱三大爺家。

不久,張萬喜回來的消息便在賈寨傳開了。村裏人陸陸續續來到賈文清家,一會就把小院擠滿了。大家望著張萬喜洗臉,然後吃飯,都不吭聲,煙袋窩子閃著暗紅的光。咱三大爺賈文清見張萬喜吃飽喝足了,這才問打仗的事。

張萬喜說:“國軍大撤退。胡宗南下令放棄信陽,平漢線被切斷了。武漢也完了。”

“那咱中國就這樣敗了?”有人道。

張萬喜說:“也不能說就敗了,國軍向大西南撤,還有雲、貴、川呢,委員長撤到了重慶。在撤退的時候俺那隻部隊打阻擊,最後被打散了,賈文錦現在還不回來,是死是活就難說了。”

咱大娘玉仙聽張萬喜這樣說,又在一邊抹淚。

張萬喜說,“其實鬼子沒啥好怕的,一個對一個,他哪個都不是我的對手,我和他們拚過刺刀,一晌午幹掉了四個。”張萬喜說著看看大家的反應。張萬喜見大家臉上露出敬畏的神情,頓了頓又說,“咱中國兵個個都是好樣的,一個中國兵是一隻猛虎,一群中國兵就是一群綿羊了。”

“那是咋弄的?”

“中國的兵山頭太多,一打起仗來各自保存自己的實力。”

據《中國抗日戰爭史》記載:武漢保衛戰日軍投入了12個師團,我軍前後有120多個師參戰。日軍憑借裝備上的優勢,飛機、大炮加坦克。中國軍隊無法抵擋日軍之進攻。原計劃死守信陽,確保武漢,胡宗南擅自放棄信陽,並退往信陽西北,造成正麵空虛,全線崩潰。武漢保衛戰曆時幾個月,中國軍隊死傷了20多萬人,消滅了日軍十幾萬,最後宣告失敗。

當時,在咱三大爺的小院,村裏人算是把胡宗南恨上了。有人問胡宗南是哪人?說胡宗南肯定不是咱這一片的,反正又不是他老家。要不他不會擅自撤軍。

咱三大爺賈文清問張萬喜今後有啥打算?張萬喜說,俺不撤,俺和賈文錦商量好了,在咱這一帶和鬼子幹。

咱三大爺說,和鬼子幹,你有多少人?張萬喜說,我和賈文錦的人加起來有一個騎兵連,都是咱這一片的子弟兵。都留下。

咱三大爺對張萬喜的計劃表示懷疑,認為國軍有幾十萬都不中,你一個連管啥用?

張萬喜說:“我們不和鬼子大部隊正麵交鋒,找那落單的,小股的幹。打了就跑,我們是騎兵,四條腿的,鬼子攆不上。”

賈文清說:“你說的好聽,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跑了這鄉裏鄉親的咋辦?”

張萬喜說:“放心,兔子不吃窩邊草,我們不在咱這一帶活動,平常最多回來看看老婆。”一屋的人聽張萬喜這樣說都笑了。

村裏人給咱大娘起了個外號叫“旗袍”。咱大娘在村裏總共穿過三種顏色的旗袍,是在送咱大爺出征那天穿的是紅色,那肯定是在咱大爺的要求下穿的。在咱大爺走後咱大娘還穿過白色的旗袍和黑色的旗袍,這些旗袍都是金絲絨的。不知道為什麽咱大娘這位鄉村姑娘卻單單愛上了旗袍。穿上旗袍蹲不下去也站不起來更跑不快,這在鄉村是不可思議的。不用說咱大爺將舊社會城市的時髦玩意第一次引進鄉村是失敗的,至今還有一段童謠記錄著旗袍在鄉村的失敗。

旗袍旗袍好旗袍

又顯奶子又顯腰

鬼子來了跑不快

照你屁股一刺刀

可是,咱大娘還堅持穿旗袍,據咱七姑說咱大娘和咱大爺有個約定,那就是穿著旗袍在橋頭等她回來。在咱大爺失蹤的那段日子裏,咱大娘玉仙在咱七姑的陪同下經常到那橋邊洗衣。洗衣是一方麵,主要是等咱大爺回來,希望在某一天咱大爺會突然出現在橋頭。咱大娘每一次出門村裏人照例出來看,看咱大娘穿的啥。咱大娘沒有讓村裏人失望,咱大娘玉仙每次都會穿一種顏色的旗袍。

咱大娘在村裏人的注視下端著洗衣盆向橋頭走去,在咱大娘的身邊是咱七姑。那正是村裏人最輕鬆的時候,吃飯場還沒散去,村裏人將空碗擱在地上,圍成一圈在那裏說著閑話,咱大娘玉仙和咱七姑這時走出了院門。咱無法了解咱大娘為什麽會單單選在這個時候出村洗衣。咱七姑和咱大娘並排走著,一邊走咱七姑邊和村裏人打著招呼。一路上村裏人就問,七妮吃了沒?咱七姑就回答,吃了。有人問,七妮幹啥呢?咱七姑就回答,洗衣服!

其實村裏人給咱七姑打招呼,眼睛卻瞄著咱大娘玉仙的身上。咱大娘又穿上了那件紅色的旗袍。現在農村也沒有流行旗袍,可見咱大娘當年穿旗袍對賈寨的衝擊。咱大娘玉仙穿著旗袍在村裏人麵前昂著頭走,目光平視著,不看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說話,因為她誰也不認識。

後來,在咱大娘玉仙和咱七姑一次次去橋頭洗衣服時,她除了穿旗袍外,還穿過女式的中山裝,還穿過學生裙。看來咱大爺賈文錦完全是按照城裏人的方式來打扮咱大娘玉仙的。咱大爺肯定沒料到這些舊社會的奇裝異服會給咱大娘帶來災難。

那天,咱大娘在咱七姑的陪同下穿著紅色的旗袍一起去那橋頭洗衣,兩個人正搓著衣服,咱大娘突然聽到橋上有動靜。咱大娘抬頭望,見幾輛大車過橋,大車坐著兵,總共有十幾個兵。那些兵們肩上的刺刀還在日光下一閃一閃的。咱大娘不怕兵,咱大爺賈文錦也是當兵的。咱大娘的目光就在兵的臉上掃,目光落在一個大胡子的臉上。咱大娘臉上便露出了笑容,以為是咱大爺。

咱大娘玉仙張嘴要喊,卻發現不對勁。車上的兵望著兩個洗衣的女人,哇啦哇啦亂叫。喊,花姑娘、花姑娘的幹活!

大車上坐的當然不是咱大爺賈文錦,是日本鬼子龜田隊長。龜田隊長坐在大車上正打瞌睡,幾個兵一叫喚,龜田隊長睜開眼罵了一句吵他睡覺的兵。龜田一句“八格亞魯”剛出口,就被眼前的兩個中國女人吸引了。龜田見咱大娘正望著他們笑,龜田隊長連忙站起來向咱大娘“嘿”地鞠了一躬。

咱大娘這下傻了眼。咱大娘知道認錯了人,她連忙驚恐地低下頭,心口窩怦怦直跳。咱大娘當時還給咱七姑說,這該死的兵咋也留著大胡子,像恁哥,害的俺認錯了人。

這時,咱七姑見大車在橋上停住了,車上的兵往下跳,咱七姑喊了一聲快跑,便扔下洗衣盆就跑,可是三個鬼子已經圍了上來。龜田站在車上喊了一聲什麽,三個鬼子把咱大娘玉仙放過去了,卻不放咱七姑。

龜田讓咱大娘跑,咱大娘怎麽也跑不快。咱大娘這時想起了村裏孩子唱的童謠。咱大娘隻能小跑,龜田望著咱大娘跑也不追,讓車夫趕著馬車緊緊跟隨。馬車一直跟到賈寨村口,見咱大娘的紅色背影進了村,一閃不見了。馬車在村口停住,馬不住地打著響鼻,意猶未盡的樣子。龜田下了車,雙手拄著指揮刀,弓著身子,似馬狀。龜田若有所失地向村子茫然四顧,半晌才讓翻譯官張萬銀召集村人訓話。翻譯官張萬銀從大車上提出一麵鑼,咣咣咣地敲。喊著:“鄉親們,都出來開會啦!皇軍給大家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