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前太高估自己,以為可以想象出兒子生活的輪廓。自從將曉桀放在孤兒院的那一刻起,曉桀的人生將不再是我可以左右的。這些年他爭取了自己的社會地位,擁有了財富與學識。他有自己的原則和手段,而且居然還離過婚。電梯下降的鋼索不斷延伸發出讓人不安的雜音,我和蘇英在這小小的空間裏各自瓜分了一片自己的領域。

年長的我覺得應該先開口說點什麽,但我又擔心我的模樣嚇到她。就在我下定決心的刹那間,電梯突然停止了運作。電梯裏的燈還亮著,所以蘇英很快地走到樓層按鈕處按下緊急呼叫。

“您好,發生什麽事了?”

“我們這台電梯停運了,麻煩來處理一下。”

“你們稍等,我立刻帶工人來救援。”

“謝謝,麻煩盡快處理。”

蘇英遇事不驚的冷靜,讓我相當意外。反觀自己像被逼急的野獸似的,緊緊將背靠在牆上不敢動彈。

“伯父,沒關係的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蘇英安慰的語氣很輕,她很明顯還在惦記曉桀的事情。

“蘇英,你和曉桀什麽多大的時候認識的?”

“我跟桀是大學裏認識的,畢業後兩年結的婚。就在半年前,我們辦的離婚手續。”

蘇英這兩句話雖然很短,卻是她和曉桀一段很長的情史。

“真是不容易。”

我不知道是在說蘇英還是曉桀,可能維持婚姻原本就是不容易的。

“桀他從未提起過伯父,我每次問起他都會發很大的脾氣。”

“這也合理,我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但我能感覺到他其實是很在意的,要不然他不會那般生氣。”

“我是個糟糕的父親吧,連兒子結過婚都不知道。難怪曉桀要試探我的人品,我也的確不是個好父親。”

“桀其實就是這樣的,他總是將自己的心思藏著,卻又討厭別人去猜。因為猜錯了,他會覺得你不了解他。這樣他就會生氣,有時候覺得他就像個孩子。他的脾氣很怪,但是很可愛。”

“那你們怎麽會離婚?”

“起初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才大學畢業不久。雖然桀有時候很難相處,可是我知道他對我充滿了責任感。也是因為我的家庭比較富裕,他不想我在生活質量上過得不如在娘家。於是經過短短兩年的努力,他就在事業上有了起色。收到第一筆不錯的稿費後的第二天,他就去了我父母那提親。父親覺得桀是個難得的有為青年,母親也認可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接著我們也很快地辦了婚禮,來參加婚禮的卻隻有桀的養母。一年後的春節父母來家中拜訪,他們卻在孩子的問題上起了爭執。”

“孩子的問題?”

“其實婚後一年的時間還沒有孩子,這不是多麽稀奇的事情。就在父母離開的那天晚上,我卻和桀大吵一架。父母的關心影響了我的判斷,我怎麽都忘不掉自己那副醜陋嘴臉。我用愛逼著桀去扮演一個完美的丈夫,給了我想要的婚姻。可是又想逼他去做一個,他從未了解和擁有過的父親。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桀脆弱的樣子,他哭著說他不想要孩子。眼淚滴在床單上的聲音都掩過了他的傾訴聲,他還說他不知道怎麽做別人的父親。”

我無法想象那樣的畫麵,可我卻是那段記憶的主角。

“就這樣沒多久後,桀跟我離了婚。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也都覺得我的要求並不過分。可我並不覺得理所當然,桀承諾的事情都做到了。我卻還在無形之中一味地索取,去要求他做他做不到的事情。我辜負了他對我的付出,我利用他的責任感將他勒得喘不過氣來。”

“我也有一段失敗的婚姻,正是因為自己的失敗。所以我不願意見到曉桀也落得同樣的境地。沒想到卻因為我的緣故,曉桀走到我這個地步。”

就在我這番話說到一半的時候,電梯突然繼續運轉起來。蘇英的表情很想責怪我,可是我知道她更責怪她自己。電梯到了一層打開,我隨著蘇英的步伐離開了那個哀怨彌漫的空間。走到樓門的岔路口的時候,蘇英非常恭敬的對我笑著點了下頭。

“伯父,我不了解您。可是我一直覺得您有您的苦衷。能送佛珠給孩子的父親,一定不會是什麽壞人。能在這個時候出現照顧桀,真的謝謝您。”

看著蘇英朝街道的方向緩緩離去,我覺得很慶幸和惋惜。去菜場來回的路上,蘇英的話一直在我腦中不斷重播。我開始覺得自己很可笑,就因為曉桀設計試探我的人品而糾結的那份情緒而可笑。

回到家中,發現魚蛋已經離開。曉桀在裏麵的書桌後待著,因為沒有打字的聲音所以我知道他隻是不想坐在客廳。我將新鮮的食材放廚房,開始準備今晚的餐食。不久以後餐桌上有魚有肉,象是個賠罪的架勢。我將電飯煲拿到餐桌邊,然後告訴曉桀吃晚飯了他才從房裏出來。做飯的那段時間我豎著耳朵都沒聽到打字的動靜,可想而知他並沒有在忙,隻是在房裏躲著我。

曉桀真的很倔,明明肚子都在叫卻不願意先拿起筷子。我把飯盛好遞給他的過程中,他居然都避開眼神的交流。我原本就是想要道歉,可是卻因為身份的關係說不出來。因為剛才滿腦子都是與蘇英的談話,一開口便露了馬腳。

“蘇英是個不錯的女人,她很了解你。”

“關你什麽事。”

我想為做父親失職導致他們婚姻破碎這件事情上道歉,可是我欲言又止。我想在曉桀的心中,我連道歉的資格都沒有吧。

“是啊,不關我的事。我隻是覺得她挺好的,挺懂事的。”

曉桀整個晚上就跟我說了那句‘關你什麽事’。從收拾餐桌到睡前洗漱,我都無法從耳邊擺脫。看著洗漱台上的鏡子裏的自己這樣別扭,老虎的臉居然也會展現這樣唏噓的神情。不知不覺我苦笑了下,我這樣哪裏象是曉桀的父親。

關掉午夜新聞後我蓋上毯子窩在沙發裏,逼著自己趕緊入睡。初冬的夜裏寒風凜冽,可以聽到窗戶外嗖嗖地回響。不久後臥室裏發出很輕的呼嚕聲,伴隨著曉桀的呼嚕聲我也漸漸安心入眠。夜裏客廳難免動靜多些,所以入睡後的我也很難醒來。曉桀臥室門推開發出的響聲其實並不大,可是對我而言卻格外刺耳。我雖然從夢中醒來,卻沒有轉身去看。我想若是這時候再讓曉桀說上兩句刺耳的話,今夜恐怕再難入睡了。

但奇怪的是腳步聲很輕也很敏捷,並不象是打了石膏後該有的動靜。而且燈還沒有開,我便猜出這不是曉桀。我慌忙轉身從沙發站起,從曉桀臥室出來的人被嚇得六神無主。黑燈瞎火的晚上看不見這個人的五官,隻能分辨他穿著條深色的牛仔褲和黑色的外套。他的手裏還抱著個背包,似乎已經滿載而歸的樣子。

“你是什麽人!”

喊聲剛從嗓子裏出來,他便拔腿就朝玄關跑去。看情況不妙我立刻追了過去,越過茶幾的時候還打翻了裝水果的鐵盆。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就連曉桀也醒了過來。

“怎麽了?”

“有小偷!趕緊看看丟什麽了沒。”

“你當心啊!”

曉桀的這句關切我沒來得及聽到,顧著追賊光著腳就衝了出去。我抵達走廊的時候安全門正好關閉,我也毫不遲疑地追了上去。雖然曉桀所居住的這座公寓比較高,可下樓的時候並不會太累。我的腳掌上的肉墊也算結實,可是還是禁不起被不斷踩踏的階梯頻繁摩擦。即使是忍著疼痛,我依舊是追不上小偷的速度。抵達底層衝出安全門的時候,我幾乎隻差分秒之間就能夠勾住他衣服的脖領。值得慶幸的是我的利爪掐住了背包,而背包被我從他的肩上扯了下來。他的神色慌張,當機立斷就拋包而去。可是當我衝出公寓的瞬間,小偷就已經跑得不見蹤影。雖然人不見了,可是我還是當機立斷地選擇了一個方向追了出去。寒風凜冽的淩晨小街裏沒有行人,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坦白地在街上跑步。我穿著睡覺的白背心和短褲頂著刺骨的風四處張望,尾巴肆無忌憚地**在外麵也顧不得隱藏。

大概尋找了十分鍾的樣子,我就猜到可能自己追錯了方向。若不是已經搶回了背包,我還是會繼續追下去。趁街上還沒有別人,我連忙返回公寓。在歸途的路上,驚奇地發現原來這樣現代的大都市裏居然還能看到黃鼠狼的影子。直到踏入公寓樓裏,我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寒意直打哆嗦。我狼藉地推開門,發現屋裏的燈都打開了。我將背心脫下來擦了擦腳掌上帶著點血跡的塵土,然後拎著背包回到屋裏。

曉桀正在收拾著被搗亂的儲物櫃和辦公桌,見到我回來的時候仿佛有些不願意表露的安寧。

“小偷跑了,但東西給搶回來了。”

“辛苦了。”

“你看看東西都在不在。”

趁曉桀整理著被弄亂的櫃子,我連忙將追回來的背包遞給他。曉桀將背包接過去,拉開拉鏈仔細清點了一下失竊的物件。

“你的腳流血了?”

連我自己都沒察覺,腳掌旁的木地板已經暈開了一片血跡。曉桀的表情很鎮定,這樣的處事不驚也會使人覺得冷漠。其實我知道他在意,隻是看到我受傷他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

“沒什麽大礙的,你趕緊看看丟什麽沒。地上我一會來擦,你先收拾你的東西。”

我不想讓曉桀為難,所以很自覺地墊著受傷的那隻腳掌回到客廳。我坐在沙發上,抽了幾張紙巾按住腳掌止血。之前鋪床的時候我好像看到過,藥箱就在沙發底下。我抽出藥箱拿了瓶碘酒,再抽出幾根棉簽。我的大塊頭在這種時候就非常不便,我不管怎麽彎腰都無法準確地找到腳掌上的傷口。我一手握著碘酒,一手握著棉簽狼狽地在沙發攤著。

我的表情卻有些欣悅,發自內心的自我認可。起碼我將東西追了回來,能為曉桀做了點什麽。這是源自自己內心的憧憬,在一次突發事件中起到了父親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