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月的郊區荒得隻剩成片的枯木和荒地,白雪皚皚一望無際。舊雨靴踏出的痕跡,一路通向披著綠色軍大衣的身影。我獨自在雪地裏,雙手牢牢地捧著一筒灌裝奶粉生怕出點差錯。不遠處有一座獨棟的破舊平房,隔著幾排樹的距離幾十個工人們正在那兒修建高速。我將奶粉單手摟著走到屋門前,從大衣的兜裏掏出生鏽的鑰匙。

“爸爸回來了,曉桀有沒有乖乖的。”

平房裏的陳設都非常的陳舊,那架嶄新的嬰兒床擺在床旁邊顯得格外搶眼。熟睡中的曉桀那時候剛一個多月,安詳地在繡花棉被中沉沉入睡。我將奶粉放在鋪滿舊報紙的桌子上,然後將大衣脫下後裏麵隻有件白背心。因為我全身裹著一層厚厚的虎紋皮毛,所以即使隻穿著背心出門寒氣也無法穿透皮毛讓我感覺到寒冷。至於軍大衣和帽子隻不過是為了掩飾,不讓人發覺我與眾不同罷了。我捏著已經被熏黑的鉗子,從門口夾了塊黑黢黢的蜂窩煤走到嬰兒床邊。跟我預想的差不多,去鎮裏買奶粉花了四個小時的路程,煤也快燒得差不多了。雖然我不怕冷,可是孩子還小不能受凍。屋裏的溫度全靠這一座小煤爐維持著,所以每隔四五個小時就得換新的煤塊進去。

換完煤爐後我便回到桌子前,從我的毛絨指尖中伸出銳利的虎爪。我小心翼翼地用爪尖扣住奶粉蓋子,生怕打開的時候浪費一點。早些時候醫院的費用已經花光了我那點積蓄,這罐奶粉錢都是提前預支的工資買的。打開奶粉之後,我用配送的小勺舀到預備好的玻璃奶瓶中。然後我將熱水瓶裏的水倒進瓷杯裏,放溫後再倒入奶瓶中。

我坐在**將奶瓶裏的奶滴了一點在我手掌的肉墊上試溫,這溫度對小寶寶來說還是有點燙。於是我將奶瓶放在一旁,仔仔細細地看著嬰兒床裏的曉桀。

“曉桀真乖,爸爸出門這麽久都在好好地睡覺。”

看到這個白白嫩嫩的孩子睡著的模樣,我忍不住收起爪子用指尖粉色的肉墊觸摸他的小臉。曉桀睫毛長長的睡著的樣子都像在笑,任誰都不會相信他是我親生的孩子。曉桀發出嬰兒才有的咕咕聲之後睜開深棕色的大眼睛,剛睡飽的他卻對著我笑了。

“爸爸的樣子是不是很好玩呀?”

其實醫院的護士將曉桀遞給我之前跟我有同樣的顧慮,就是我這虎人的樣子會不會嚇到剛出世的孩子。也是這樣的笑容,曉桀的這個笑容讓所有人都安了心。我永遠都會記得,這個孩子第一眼見到我的眼神是跟別人不一樣的。

突然曉桀打了個哆嗦,我就知道是時候換尿布了。我小心翼翼的將棉被解開,露出曉桀像蓮藕般柔軟的四肢。這小子好像會害羞似的,使勁地擺動身體然後轉過頭去。我將早就準備在床邊的盆裏倒了些開水,將毛巾打濕了再擰幹確認溫度。然後解開曉桀的尿布之後放到一旁,用毛巾給曉桀清理屁屁換上新的尿布。我把棉被給曉桀蓋好後,從**拿起溫度正好的奶瓶放在曉桀的嘴裏。看著曉桀喝奶的滿足表情,所有的煩惱似乎都已經拋諸腦後。雖然我從未說過,可是我的眼神裏透著的那種堅毅勝過任何言語。

“我要以一個父親的身份照顧好這個孩子。”

曉桀吃飽後又睡了,我端著換下的尿布蹲在地上清理著。剛想洗完尿布放那兒晾會順便休息,突然一陣敲門聲打破了這片祥和。我沒有什麽親戚朋友,這個時間會來這裏的隻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將給這個支離破碎家庭,再度雪上加霜。

“姐夫!姐夫!”

“等會兒!”

我將手裏的尿布迅速擰幹,然後掛起來就趕去開門。裹得嚴嚴實實的張鐵軍,隻從大衣和帽子的間隙中露出他那令人鄙夷的笑容。

“姐夫你的樣子還是好嚇人啊,雖然咱們都已經這麽熟了。”

“鐵軍,你怎麽來了?”

“說話別這麽生分嘛,好傷人哦。”

“進來說吧,風灌進來了。”

“謝謝姐夫。”

張鐵軍進屋裏之後就象是進了寶庫一樣,這兒看看那兒摸摸。我把門關上,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瓷杯倒上白開水。

“鐵軍,喝水吧。”

“就白開水啊,親人來探望也不泡個茶什麽的。”

“哪還有多餘的錢買茶葉,你就湊合喝吧。”

“姐夫你這日子過得夠清苦的。”

“為了孩子,苦一點也沒什麽。”

張鐵軍喝水裝模作樣地走到嬰兒床邊上,用慶幸的語氣說著。

“我這小外甥,長得真像他媽媽。”

“是啊,要是長成我這副怪物模樣就糟糕了。”

雖然我的確是這樣想的,可是從別人的嘴裏說出來還是會有些情緒。就在這時候曉桀被吵醒了,睜眼看到張鐵軍大哭起來。

“外甥醒來了呀,不哭,不哭。我是你親舅舅。”

雖然張鐵軍笑著安撫著,可是曉桀還是哭個不停。我連忙走過去,將曉桀抱在懷裏。剛剛還哇哇直哭的曉桀,躺在我毛茸茸的懷裏之後便停止了哭聲。為了防止孩子再哭起來,我隻好抱著他邊走邊晃。

“姐夫你真有本事,居然能把孩子哄得這麽好。”

“說說你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來這有何貴幹?”

“別這麽說嘛,我們好歹是一家人。我來看看自己的外甥,還需要什麽理由嘛?不過說真的,我姐姐她不在了,曉桀這麽小就沒有母親可憐,我看著也心疼”

“你不會要給我介紹女人吧?”

“那怎麽可能,我知道你對姐姐的感情有多深。”

“那你什麽意思?”

“隻是你們父子倆生活這樣苦了,我希望你們過得好點。”

“現在沒辦法,積蓄都花的差不多了。可是我也不會委屈孩子,最近也在找份臨時工做。”

“姐夫,不是我說你。你那廠子裏的工作還是老熟人介紹的才進去的。就你這幅樣子,去別的單位恐怕沒人敢收。”

“這也沒辦法,為了孩子隻能去試試了。”

“那是遠水救不了你這近火。”

“你有什麽辦法嗎?”

“外麵不是在修高速嗎?這房子要拆了,應該能補不少錢吧。”

“鐵軍,你不是他們派來的說客吧?”

“姐夫,我胳膊肘怎麽會往外拐呢。可是這的確是條好路啊,以後孩子吃喝拉撒和上學的開銷不都解決了嗎?”

“可是這是咱家的老屋了,如果賣了我們住哪?”

“你想啊,有了錢再找個地方住還不容易。”

“我考慮考慮吧。”

“姐夫,還考慮什麽啊。我認識他們工程隊的大隊長,如果今天就拿給他們談妥了,還能再多拿一份補貼呢。”

“這……”

雖然我心裏是百般不情願,之前工程隊的人也來過幾次都被我回絕了。可是聽張鐵軍這麽一說也不是沒有道理。考慮到孩子的未來和開銷,我又有所猶豫。

“姐夫,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仔細想想這個月夜裏修高速的工程施工到很晚,早上很早又開始有挖土機的聲音。曉桀時常會被吵醒,小孩子睡得不好的確會影響到健康發育。如今聽張鐵軍這麽說,一狠心一跺腳才下定決心。我一手摟著曉桀,一手抽開床頭帶鎖的櫃子。櫃子裏藏著個鏽跡斑斑的鐵盒,我從鐵盒子裏拿出黃色的信封。我將又睡著的曉桀放回嬰兒床,然後拿著軍大衣準備出去。

“走吧,鐵軍。”

“姐夫,你這是?”

“我想好了,這就跟你去把房子賣了。”

“哎喲,姐夫你可真是條漢子。”

“為了孩子,這也算不上什麽。”

“不過。”

張鐵軍有些欲言又止,看他好像有些為難的樣子我便問道。

“怎麽了,鐵軍。”

“姐夫,你這樣子去工程隊恐怕不太方便。”

“有什麽不方便的。”

“平日裏你捂得嚴實點沒啥關係,可是這是要跟人去談價錢。若是人家看你這般疑神疑鬼的,怕是要多心了。”

“那怎麽辦,我就生成這樣的也改不了。”

“這樣吧,如果你信得過我這個弟弟,我替你去談去。而且我和他們隊長熟啊,說不定還能多要點補貼呢。”

聽到張鐵軍這麽說我又猶豫了會,雖然說張鐵軍是孩子他媽的親弟弟。可是平日裏往來也不太頻繁,可是他與曉桀畢竟是有著血緣關係的親人。有著這層關係,我想張鐵軍怎麽都不會害自己的外甥吧。經過一番思慮之後,我還是做出了我覺得最好的選擇。

“那好吧,鐵軍。這個房契我就交給你了,你可得拿好了。”

我回頭看了看嬰兒床裏正在熟睡的曉桀,然後將手中的黃色信封遞給張鐵軍。張鐵軍連忙將手裏的瓷杯放在一旁,慎重其事地伸出雙手接信封。

“姐夫你放心,我現在就拿到工程大隊去。”

“不用那麽著急,現在還早再坐坐也行。”

“不坐了,我先走了!晚點等我送錢來哈。”

張鐵軍說著就朝門外走去,雖然我下定決心可是心裏還是有些說不上來的憂慮。

“那你路上小心。”

“不用送了,門關好別讓孩子著涼了。”

“那麻煩你了。”

“沒事。”

自從張鐵軍那天從離開之後,幾乎有二十年沒有他的音訊。當時還懵然不知的我,直到第二天工程隊上門來催促搬離我才知道。之前張鐵軍欠了一屁股賭債,當天拿著房契去工程隊換了錢就逃得不知所蹤了。

我永遠都記得那個冬天的半夜裏,我抱著曉桀拎著一袋子嬰兒用品站在孤兒院門前的場景。聽他們說過這裏的孤兒會定期有好心的軍人的家庭來收養。那天下著大雪平日裏曉桀早就睡下了,可那天孩子的眼睛睜得大大地,好像生怕錯過看我這最後一眼。

其實我已早就來到這快一個小時了,看著孩子這可憐模樣實在忍不下心。我的雙手雖然有一層毛發覆蓋,可是肉墊也已經凍得赤紅。乘著沒人經過的時候,我悄悄地抱著曉桀躲在孤兒院的屋簷底下。映著微弱的燈光,我看得見孩子臉上漸漸改變的表情。我將手放到嘴前呼了呼熱氣,然後用手心的肉墊撫摸著曉桀稚嫩的側臉。曉桀一定是知道我要棄他而去,眼淚在眼眶裏顫顫巍巍的。

“曉桀乖,曉桀乖。不是爸爸真心想要這樣做,是做父親的我無能。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能讓你跟著一起受苦。曉桀將來會有一個正常的新家庭,不會挨餓受凍。可憐的孩子,沒有爸爸在身邊的日子,曉桀會遇到很多困難,也會很辛苦。隻要曉桀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一切的罪和怨都由我來承擔。”

我說著說著眼淚不知不覺地就落了下來,就在這時曉桀似乎聽懂了一樣開始嚎啕大哭。嘹亮的哭聲驚動了孤兒院的社管,屋裏的燈亮起來的那一刻我將曉桀放在了門口的行李上。就在社管打開門之前,我猛地從手腕上脫下手串放入曉桀的繈褓中。

“對不起,曉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