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灰色的雲層等不及要將這片秋色提早結束,隱藏在都市裏的這個公園提醒著我們依然需要呼吸。

約好了的地點是這金黃色的銀杏林盡頭那張還沒來得及被刻字的長椅。到了這個年紀才能夠漸漸明白‘再不看就要等到明年’的心情。出門前預備的雨傘已經撐起,一周前就開始預備的心依然百感交集。

其實從我家臥室的落地窗就能眺望到公園這裏,可卻一次都沒踏足過。我又怎麽會想得到他會約在這個地方,工作日的幽靜公園難道不是情侶專屬的場景嗎?不過此時此刻最困惑我的難題,並不是這些。

“這個人不會是我的父親吧?”

我站在長椅旁,白色的運動鞋踩在沒有落葉的幹淨地麵,幾顆雨滴落在我純棉的深藍色衛衣上並不明顯。就在雨敲打著樹葉交響奏起的時刻,活在我幻想中26年的那個身影出現在剛剛我經過的那條小徑。深紅色的拉鏈帽衫配合著白色口罩將那個男人的五官藏起,寬鬆的牛仔褲也被他粗壯的大腿繃得很緊。讓我欣慰的是,這跟人跟我一樣都喜歡純白的球鞋。雨下得不小他既沒有打傘,步伐也沒有加快仿佛是有所顧忌。雨水早已經完全將他的上半身淋透,我在想他寬厚的肩膀怎麽會扛不住一個家庭。他越走越近,我揉了揉眼睛緊鎖的眉頭不曾鬆懈。

“曉桀。”

他短粗的手掌附著一層蛋黃色的絨毛像貓一樣,手心乳白色的茸毛圍繞著掌心和十指指頭上的粉色肉墊。他用藏在指尖的利爪捏起口罩的係帶,露出他凸出的下顎和嘴鼻。出現在我麵前的這個人有著一張老虎的麵孔,他卻擺出一副怯懦的神情。我已經非常努力去適應的還是被嚇得後退兩步,顧不得雨水絆坐在長椅上。

“你是曹枉生?”

這個世界再怎麽奇妙,突然出現虎身人形的生物正常人都會難以接受吧。更何況這個人是二十多年沒見過的親人,還是我的父親。

“果然還是被我嚇到了嗎?”

我發現枉生的眼睛不經意間朝側麵躲閃,這樣的情形使我也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不……我隻是……是的,被嚇了一跳。”

“說實話,我也被嚇了一跳,曉桀都長這麽大了。”

枉生憨笑著拂過毛茸茸的耳朵撓了撓後腦勺,然後抖了抖臉頰兩側沾了雨水的鬃毛。

“你真的是曹枉生嗎?”

雖然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聯係我的聲音,可是認父這種事情可是一點錯都不能出的。枉生從兜裏掏出錢包,然後捏著一張身份證遞到我的眼前。枉生的證件照跟本人差不太多,就是照片顯得有些緊張。

“現在總該相信了吧?再說我怎麽也是你爸爸,曹枉生,曹枉生的稱呼我是不是不太好。”

“有你這樣的父親嗎?”

確認了麵前這個人身份的那一刻,我也同樣進入了自己的角色。這句質問的話伴隨著我臉頰的熱淚落在長椅前的地上,淚水炸開的聲音像風鈴聲一般在我們的心裏響起。傘柄都被我手掌捏得嘣出聲音,我猛地站起身來像隻氣急敗壞的凶犬一樣瞪著枉生。

“我來之前就告訴自己,千萬不要生氣。因為你不值得,你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人生裏。你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讓我為你動氣!可是我真的控製不住我的情緒。這二十幾年,你都去了哪裏?在我最需要一個父親的時候,你在哪裏?”

“曉桀,我……”

“你能不能給我一個解釋,當初為什麽要拋棄我。我到底是哪裏做錯了,我到底是什麽地方罪大惡極搞得你們一定要拋棄我不可。那時候我還不到一歲,你就把我送到孤兒院去。隻留了這串佛珠和三百塊錢!你怎麽狠得下心!”

我抬起帶著十二顆紫檀手串的左手,緊咬下唇將眼淚憋在眼眶之中。當枉生見到這串佛珠,也頓時感慨萬千。

“這串佛珠是年幼的時候,收留我的廟裏的老住持送給我的。他們都不知道我是從哪來的,老住持說他在廟門口撿到了我。我在那裏生活了很久,把我當神跡或是把我當怪物的人都不敢接近我。老主持說裹著我的破布上刺著三個字,曹枉生—不枉此生。我猜這是我的父母給我取的,意喻這一胎白生了。”

枉生苦笑著說著這串佛珠對自己的意義和過往,言語之間有著許多苦衷和無奈。

“明明自己也是棄嬰的你,應該知道作為孤兒的痛苦。為什麽你還要這樣對自己的孩子?”

早些時候心思全都放在了見他上頭,居然忘記要將這串珠子給摘了。我能夠理解他的不易,卻更不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你怎麽能和我一樣,你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是正常的人類,而我。”

“怎麽會這樣,你是我的父親。可我卻一點都不像你。”

“當時聽到護士這麽說你媽媽就哭了,她很慶幸你是個正常的孩子。”

“那你們為什麽還要將我送走,你們算什麽父母,我恨透了你們!”

“你母親生下你之後不久,就去世了。”

我的疾言厲色被枉生的這個消息徹底擊潰,頓時欲言又止。我可以從枉生的語氣中聽得出來他有多麽不願意繼續回想妻子的往事。

“我這個樣子,怎麽撫養一個正常的孩子。你的未來還很長遠,我不能耽誤你曉桀。能看到你這樣健康,在都市裏生活得獨立自主,我很欣慰。當初也是我不得已才將你送去孤兒院,但那是為了你好。”

我默不吭聲地緩步走向枉生。雨傘從手中脫落到地上的同時,我的拳頭也狠狠的捶在枉生濕透了的胸前。我這孤注一擲的拳頭對枉生那魁梧的身材造成不了什麽傷害,可是他內心深處的痛感卻那般明顯地擺在臉上。我顫顫巍巍地咬著嘴唇,眼裏藏的淚水也即將滿杯。

“就算我被拋棄的理由再怎麽正大光明,我如何都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

就在眼淚即將離框的瞬間,男人的尊嚴驅使我猛地轉過頭去。奔跑的作用力讓淚花飄散,雨中的自己朝著離開公園的方向逃去。

“曉桀!你去哪!”

枉生在那愣了一會兒,掉在地上的傘被他濕透的虎爪撿起。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忍耐了這麽多年的枉生這一次對兒子卻有著非見不可的決心。此刻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的大顆雨滴伴隨著寒風卷席著整個街區。就在我氣喘籲籲地等著公園門口過街紅燈變綠的時候,枉生套著帽兜拿著雨傘出現在身後不遠處的地方。我隱約聽到了枉生在叫我的名字,於是我轉過身朝著他又是一番疾言厲色。

“不要叫我!你也別過來,聽到沒有離我遠點!”

可是枉生根本不顧我的警告繼續孤行己見地朝我奔來,我的雙腳便更不自主向後退。

“小心!”

從遠處飛馳而來的一輛出租車朝我所退後的位置駛來,雨水覆蓋的馬路上刹車也無法阻止側滑著擺向我的車尾。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大腿側麵被撞擊的力道就已經將我撂倒,我的頭狠狠地砸在車尾箱上然後翻滾出去。到底要多痛才能吸引到路人的注意,這樣的話在現在說再合適不過了。我的身體就快砸在水泥地上的時刻,枉生奮不顧身地縱身飛撲過來。他將我摟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承受了撞擊,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被父親抱在懷裏。即使全世界的人都關注你又如何,也不及有一個人奮不顧身地保護你。

可是……

“我究竟哪兒不好,要將我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