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上突然下的那場陣雨早就停了,道路兩側的落葉被剛才的雨洗得幹幹淨淨。我在這都市裏生活了近十年的時間竟沒有察覺,道路兩旁的殘疾人行道殘破不堪,途中還停滿了自行車。坐在輪椅上去看這個城市哪都是毛病,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感同身受吧。其實坐輪椅的感覺也不是太差,但幫我推輪椅的這個人讓我坐得十分不自在。再加上之前在雨中那一番鬧劇過後我們的衣物都濕透了,穿著受潮衣服的感覺別提多別扭。

枉生在公共場合都會捂得嚴嚴實實,帽衫口罩一應俱全。即使路人心情不錯多看了眼,那雙毛茸茸的爪子也就自然而然的被當成了手套。入冬之後像這樣潔癖的上班族比比皆是,所以也沒人有閑心去多管閑事。

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我所居住的公寓樓下,枉生這般熟門熟路可見前幾天門口約見的紙條也是他自己塞的。從坐救護車到醫院,又從醫院到家樓下我們倆隻字未提。直到從電梯出來他推著輪椅走到我家門口才支支吾吾了一句。

“鑰匙呢?”

打開門之後枉生將我從輪椅中抱起,還真有點抱孩子的意思。雖然這不是今天第一次了,但我任然覺得有些別扭。

“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醫生說你這一個月不要走動,休養好了才行。”

“哪有這樣嚴重?”

我嘴上雖然不情願,可是剛經過一番折騰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反抗。原本還鏗鏘有力的我,在進門的一瞬間就變得底氣不足。那堆積在開放式廚房水槽裏的髒碗盤,客廳裏七零八亂的零食袋和布滿垃圾的茶幾,房間裏的髒衣服和襪子堆滿了角落的洗衣簍象是證據一樣,證明這裏是名副其實的單身公寓。

枉生將我輕放在**,然後仔細地左右環顧四周的情況。

“你先休息會兒。”

“你幹嘛去?”

“幫你收拾收拾。”

我沒有拒絕枉生的幫助,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費口舌。我褪去受潮衣物倒在**,隻記得廚房傳來衝水的聲音,然後就沉沉入睡。也許是太久沒有感受過這份安逸,也許是家中有個父親的感覺讓我鬆懈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股濃鬱的肉香將我從夢中喚醒。臥室黃色的暖光燈下,臥室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我扶著床站起身,拖著腿上的石膏慢慢挪出臥室。再出來之前我還不忘將手中的佛珠給脫去,將其封藏在臥室書桌的抽屜之中。客廳茶幾上堆積的垃圾也都不見了,沙發和地毯也都清理得一塵不染。陽台上掛滿了已經清洗幹淨的衣服襪子,奇怪的是睡覺的時候沒有聽到洗衣機的動靜。我瞟了一眼洗手間滿是泡沫的浴缸,才知道衣服都是枉生在浴缸裏手洗的。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會用洗衣機,還是怕吵醒我才這樣做的。雖然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可是我也並沒有請求他幫助。就在我糾結是否要對他的所作所為表示感謝時候,枉生端著一鍋熱騰騰的土豆燉牛腩放在餐桌上。

“不是說過不要亂動嗎?”

在我組織言語開口之前,枉生就已經走到我的身邊將我扶住了。他將我安置在餐桌椅子上,然後將電飯煲和餐具都一一呈上。

“樓下的超市很便利,想你也餓了就隨便弄了點。”

枉生做的菜意外地好吃,不像平日裏的外賣有股很濃的塑膠包裝味。我一邊咀嚼著鮮嫩多汁的牛肉,一邊偷偷打量廚房的衛生情況。其實從醫院到公寓,我都非常刻意地在尋找一個理由讓枉生離開。並不是因為枉生惹我討厭或是什麽,也許是我獨自生活太長時間的關係。

“你應該找一個人幫你收拾收拾。”

“不用你多管閑事。”

枉生的口吻很單純,聽得出來沒有第二層意思。可是我的回答卻充滿敵意,我的狀態好像正在趕走侵犯我私人領域的固執老頭似的。

“還沒有正在交往的女孩嗎?”

“哪有時間?”

當人不願意回答問題的時候,他就會用問句來回答問題。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已經有你了。”

“又不是什麽成功案例,沒必要拿出來說了。”

枉生苦笑的樣子有些狼狽,平日裏的我也不是這樣過分的人。隻不過今天的一切都刺激著我的理性,好像我要把這些年沒有釋放過的叛逆全都補上。枉生很識趣地沒有繼續問下去,沉默寡言地收拾著餐桌和廚房。我扶著牆走到洗手間裏睡衣都沒脫,剛打開淋浴間的水枉生就闖了進來。

“你出去,我要洗澡了。”

“你腿上石膏還沒拆,不能沾水的。”

“可是我渾身都餿了,難受。”

“你別動我給你擦擦。”

原本我還有一肚子歪理想著回絕,可就當我看到枉生的那個眼神之後放棄了抵抗。那是這輩子我第一次感受到作為父親的威嚴,男人的那種魄力隻有對自己的孩子才會展現。

我站在浴室外麵的毯子上一絲不掛,枉生用擰幹的半濕毛巾仔細地幫我擦身。即使對方是自己的父親,作為成年人**裸地站在那兒被人清洗難免會不好意思。可是枉生卻意外地認真,他的表情象是正在執行手術的主刀醫生。

幫我收拾完後,枉生也自己衝了個澡。父子二人光著膀子坐在客廳裏的沙發兩端。因為沒有吹風機的關係,枉生一直都在用浴巾試圖擦幹遍布全身的毛發。我突然打了個噴嚏,估計是早上淋雨加上撞車折騰受了風寒。我用沙發旁邊預備的毯子裹著自己,打著哆嗦。枉生站起身來從廚房端了杯熱開水,然後從醫院帶回來的袋子裏取出了兩盒藥。

“今天去取藥的時候順便買的感冒藥,快吃點吧。”

可能是因為藥物的關係使我渾身乏力,藥物和病菌的戰爭使我意識變得薄弱。我終於暫時地脫下了自我保護的鎧甲,隻想尋一處溫暖的地方逃避。不知不覺地我倒在沙發上,頭輕輕的枕在枉生的腿上。枉生的身體就像一條虎皮絨毯,依稀還能聞到自己精心挑選的洗發乳的味道。我能感覺得到枉生有些吃驚,接著他象是馴服了匹烈馬般溫柔地撫摸著我的後腦勺。

這樣的場景甚至在夢裏也從未有過,因為我從不知道父親竟這般溫柔。我開始慶幸,慶幸今天受傷的是我而不是枉生。別說把他照顧得這般仔細,我甚至都不知道見到他受傷生病該做出什麽樣子的表情。

“曉桀,我很慶幸你繼承了你母親的智慧。你寫的每一本書,我都看過了。”

“真的嗎?”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批印出來的,但每本書都是我那兒書店上架的第一本。”

“應該沒差別的。”

“雖然沒有參與,可是讀你的書能感受到這些年你吃的苦。”

“讀我的書時候,你會感到驕傲嗎?”

“當我第一次抱起你的時候就因你而驕傲了,不用做多麽偉大的事情。其實我也隻是希望你活得開心,不需要成為多成功的人也能開心。”

枉生的低語伴隨著他的溫度撫摸著我脫下防備的心,不知不覺中我的心擅自組織的語言脫口而出。

“等我好了再走,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