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遠遠望去宅外梅花林雖然落了許多,可樹梢上的幾縷花朵依然幽香四溢。曉桀推著輪椅走在前頭,坐在輪椅上的姨母披著一件雪白毛絨坎肩臉上漸漸恢複血色。枉生提著兩袋子行李和水果走在後頭,見我與姨母二人母慈子孝的樣子也算是安慰了許多。

“枉生,你幫我推一會兒。我去開門順便檢查一下王碩找來的人消毒幹淨沒。”

“又這樣稱呼你爸,這孩子真是。”

我將輪椅的扶手交給枉生之後,就朝屋子裏跑了進去檢查。

“他能原諒我,不趕我走我就已經知足了。我也不敢奢求他叫我一聲爸,能多陪陪他就好。”

“我都聽曉桀跟我說了,原來你們之間還有那麽多故事。”

“其實也沒什麽,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要不是我這副模樣,也不會弄成今天這樣。”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做父親本來就是不容易的事情,你也是逼不得已。”

“唉,如果我當初好好檢查一下送來的東西,也不至於把你害成這樣。”

“再苦再難大半輩子都走過來了,哪有什麽別人害你啊,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若不是關心,亦不是真的在乎又怎麽會受到傷害呢。就好像你又何曾怪過曉桀的母親呢,這都是債。還清了,就放下了。”

“是啊,早就放下了。”

姨母的纖細的右手從兜中掏出,然後側身握住枉生扶輪椅的爪子。當枉生低頭的時候,她已稍稍仰著頭望著他柔情似水。見枉生怦然心動的那副難為情的樣子,姨母卻嫣然一笑。興許這是兩位失意的人在此刻產生的共鳴,或許這份溫存僅是一顰一笑就足以相互慰藉。這時候我從屋裏出來撞破好事,見他二人立即裝作若無其事我也就心照不宣了。

“屋裏應該消毒幹淨了,可以進來了。”

“我們進去吧。”

“嗯,好的。”

回到姨母家中後,枉生用帶回來的食材做了幾個清淡小菜。三個人在餐桌上有說有笑,就象是一家人一般其樂融融。飯後枉生回到廚房收拾,姨母跟我在客廳稍事休息。姨母從抽屜裏取出一張銀行卡,乘枉生不在場將卡遞到我的手中。

“桀桀,這裏麵的錢應該足夠你們去一趟海邊了。算是姨母給你們補上錯過的那次旅行,這樣我心裏也舒服點。”

“不需要啦,怎麽能花你的錢。再說他已經答應我再去一次了。”

“曹先生能贏到一次已屬不易,再說也不是隨時都有比賽的吧。他生活不易,就不要再給他增添負擔了。”

“這次我們不去海邊,花不了什麽錢的。我讓他帶我去趟動物園,總不至於去趟動物園就傾家**產了吧。”

“你這孩子就是這樣,嘴硬心軟。”

我將卡還回姨母的手中,然後走到廚房外催促。

“喂,你好了沒有。再磨蹭一會兒動物園就關門了。”

“碗洗完了,我收拾一下就可以出發了。”

我雖然在這城市裏生活了許多年,卻一次去動物園的契機都沒有。如今也不光是為了方便枉生而為之,與家人同去那也是我所憧憬的事情。枉生從廚房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坐在玄關換鞋蓄勢待發。見姨母要從沙發起身相送,枉生便立刻上前阻止。

“你就別起身送我們了,病剛好就坐著好好休養。”

“我身體還沒好,要不然也陪著你們去了。”

“總會有機會的不差這一次,養好身體要緊。這幾日我和曉桀會先住在這邊,隨時可以照應著你。”

“以後你們也搬回來住吧,他的那個單身公寓太小。你也不能總睡在沙發上,年紀大了腰腿出問題怎麽好。曉桀又不需要坐班,在家就能工作。這裏雖然遠了些,可是環境清淨。”

“那晚些我問問曉桀,看看他怎麽想的。”

“嗯,那我就在這等你們回來吃晚飯。”

離開家的時候,我依稀記得姨母還念念不舍地望著枉生。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姨父,可我覺得姨母當初應該也是用這樣的眼神去看外出工作的姨父吧。

於是在去往動物園的車上,我就一直在盤問枉生。

“你跟姨母之間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被我這樣一問,枉生立即神色慌忙。

“什麽事?沒事啊。”

“真的沒事?”

“大人之間的事情,你們不會明白的。”

“我也是離過婚的人了,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從姨母看你的那個眼神就知道了,你們有感覺對吧。”

“別胡說,你姨母會不高興的。”

“還說沒事,關心則亂你們肯定有事。其實姨母守寡也快二十年了,兩個姐姐很少回來。你們要有什麽也蠻好的,起碼有個伴。”

“我這副模樣你姨母怎麽看得上,她那般惠外秀中,我根本配不上。”

“配不配得上那得姨母說了才算,我看姨母對你倒是格外溫柔。況且姨母也不會以貌取人,這都什麽時代了,你雖然怪了點看上去也沒有很糟糕吧。”

“不提了,這種事情亂說不得。”

“瞧你那樣子,分明就是做賊心虛。”

辛虧出租車很快就抵達了動物園門口,要不然枉生這會定被我打破砂鍋問到底。看魚蛋的樣子已經在門口等了許久,手中握著門票邊吃著棉花糖邊朝我們招手。

“你們怎麽這麽慢啊,我都等了半天了。買票的地方排老長的隊了,辛虧我提前到要不然得等到什麽時候才能進去。”

“等半天也太誇張了,而且你怎麽也跟來了。”

枉生見魚蛋嘟嘟囔囔地抱怨,便不自主地拍了拍他的額頭。

“這次不是為了補上次的旅行嗎?上次就有我的份,這次當然要叫上我一塊啊。”

“上次真是很抱歉。”

魚蛋提起上次不辭而別的事,我的確做得不對。當時太過心急,完全沒顧上先跟他們打個招呼。而且王碩在電話裏說得不清不楚,掛了電話才給枉生發了個信息。此次再見魚蛋,確實應該好好道歉。

“算了,看在事情突然也不能怪你,就原諒你吧。”

“你這小子,蹬鼻子上臉了又。原不原諒也輪不到你吧,不知道是誰遊戲比賽還沒結束就放棄了。”

“都怪你太厲害了,我都不需要認真玩。”

“你這孩子,這是什麽借口啊!”

雖然枉生跟魚蛋總是爭吵不斷,可是他們倆的感情甚至比一般的家人都親切許多。我們檢票進園的隊伍前麵的一對父子,幾歲的兒子騎在年輕父親的肩膀上拿著氣球。我藏不住羨慕的目光被魚蛋看到了,走進園區裏魚蛋悄悄地將我和枉生手拉到一塊。

“生叔這次要把曉桀哥哥牽牢了,要不然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若是平日裏枉生定會立即鬆開,可這次枉生卻也緊握不放。雖然我的反應好像是很嫌棄,卻也沒有鬆手。我們就這樣在動物園裏各不吭聲地晃**著,魚蛋走在後麵偷偷竊喜。難得最近這幾天陽光明媚,升溫後動物園裏的遊客也漸漸多起來。雖然許多動物都在睡覺,可是這裏的氣氛不像都市中其他地方那樣無情。

“生叔,你逛動物園還捂得這麽嚴實做什麽。”

“不捂得嚴實點,一會讓馴獸師看到給抓進籠子裏去了怎麽辦。”

“這倒也是,你那籠子裏還得給你裝台計算機。”

“你這小子又欠揍了。”

“好啦,不逗你了。說到這個,我想去虎山那邊看看。跟生叔待久了,都快忘記老虎該長什麽樣了。”

“虎山...”

魚蛋提起的那個虎山是專門看老虎的地方,動物園挖了個大深坑在裏麵飼養老虎。枉生聽到虎山兩個字的時候,握住的手緊繃了下。再看看枉生表情愁眉不展,似乎有些心事。

“你不想去看看嗎?”

“總覺得怪怪的,雖然我是人,可是我跟它們長得卻那麽相似。它們成天被關在籠子裏沒有自由,我卻站在外麵賞玩它們。雖說人各有命,心裏卻總會過意不去吧。”

“如果你不想去就不去了,看看別的什麽動物也一樣。”

“還是去看看吧,別弄得他掃了興之後又羅裏羅嗦地。”

“那行。”

我們三人按著指示牌朝虎山的方向走了過去,遠遠地就看到人群匆匆忙忙地往那邊趕著看熱鬧。虎山的柵欄旁邊圍滿了圍觀的人,還時不時發出慘烈的叫喊聲。魚蛋見一個女生跑過來,乘勢攔路問了句。

“那邊怎麽了?”

“聽說有人掉到虎山裏頭去了,還是個小孩。你們別過去了,小心也被擠下去。”

女生慌忙逃走之後,枉生聽到了她的話連忙停住腳步。枉生將我跟曉桀帶到道路旁,然後猶豫不決地將牽著我的那隻手鬆開。

“曉桀,你和魚蛋在這邊等著。那邊人太多怕發生危險,我過去看看。”

“生叔,有什麽事別逞英雄這可不是在遊戲裏麵。”

“沒事的,我就是去看看能幫什麽忙。你們在這等著我,別亂跑啊。”

我緊緊握住手心還未散盡的餘溫,然後向朝著虎山奔去的枉生叮囑道。

“枉生!小心啊。”

當時場麵太亂枉生又走得太急,嘈雜之中枉生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就已經消失在人群之中了。等了一會兒我見魚蛋在那坐立不安的,自己也手足無措地和他商量道。

“要不然我們也過去看看吧。”

“生叔不是說那邊人太多了,怕出什麽事讓我們不要過去嗎。”

“可是他去了又能幹嘛,他隻是外貌異樣又不是天降神通。”

“我也擔心啊,生叔他做事情總是先人後己。”

“走吧,我們過去看看。”

我跟魚蛋穿過層層人潮到了虎山的柵欄旁,驚訝地發現掉落虎山的居然是剛才走在我們前邊的那對父子中的男孩。聽旁邊的人說,當時人潮太擠孩子又坐在肩膀上。突然一個不小心孩子就翻過柵欄掉了下去,辛虧下麵有個人造池塘孩子掉在水裏沒有摔傷。可是這一落水,再加上四周人潮吵鬧驚醒了一隻正在樹下睡覺的老虎。老虎徘徊在水邊,忌憚人群也沒有立刻攻擊孩子。就在我趕到的那一刻,伴隨著路人們的尖叫聲孩子的父親也跳下了虎山。這下造成了睡醒老虎的警惕,齜牙咧嘴地朝著落水的父子二人吼叫起來。

混亂之中我四處眺望希望找到枉生,卻沒想到在圍欄上發現了他。眼看枉生也要跳了下去,這讓我大吃一驚。枉生從水裏爬到岸邊,衝著老虎將自己的口罩和帽子摘去露出本來麵目。當時圍觀的人都被這個場麵嚇壞了,還有許多人喃喃低語稱枉生是‘怪物’。老虎見到枉生的樣子似乎沒有立刻攻擊,隻是左右徘徊在登岸的地方伺機行動。枉生將落水的父子拉起,落水父子見到枉生的模樣剛開始還不願接受幫助。直到孩子被凍得哆嗦,那父親才肯接受枉生的幫助。為了保護這對父子不被攻擊,枉生不斷朝著伺機而動的老虎吼叫著。眼前情勢危急,老虎隨時就會撲向三人。

此刻動物園呼叫的救援隊伍已經趕到,兩個狙擊手將獵槍夾在護欄上蓄勢待發。飼養員圍了過去,不管是鞭炮還是水槍都無法將老虎從獵物前驅走。眼看情形變得更加一觸即發,老虎在飼養員激進地訓斥驅使下變得更加狂躁。阻擊手的對講機裏發出了指示,當下就要射殺老虎救人。

“生叔!快躲開他們要開槍了!下麵那個是我們的朋友,你看準了打別傷到他了。”

魚蛋趴在護欄上瘋狂喊著,生怕子彈誤傷了枉生。可是當枉生發現狙擊手已經瞄準老虎的時候,已是離弦之箭無法挽回。可狙擊手的手指已經扣動的扳機,一聲槍響之後虎山下麵發生了一件令人當場所有人驚愕失色的事情。

枉生居然轉身擋在老虎的身前,子彈穿透了他的胸口倒在地上。

“爸!”

我的這聲呐喊環繞著虎山進入枉生的耳朵裏,我看到了他躺在地上怡然自樂的笑容。我能感覺到枉生的眼睛是在看我,然後奄奄一息地緩緩閉上。那是我第一次叫他爸,即使是當著這麽多人圍觀的情況我也毫不在乎。我當時隻知道如果那一刻不喊出來,以後都可能再沒機會了。

也許是枉生中槍威懾到旁邊伺機而動的老虎,就在老虎退縮到樹下後被幾個飼養員配合工作人員帶回了籠子。救護人員也立即趕到下麵將人救起,在抬著擔架上救護車的途中那對父子不斷向我致謝。坐上救護車後,我跟魚蛋坐在旁邊守著他。枉生的樣子看上去很糟糕,像一隻立刻就要昏死過去的小貓般。魚蛋已經泣不成聲,在一旁握住枉生的手不斷絮叨著。

“生叔,你這是幹嘛!我都說了不要逞英雄的。還不聽我的,你以為你是在打遊戲嗎?你就這一條命,為什麽要去擋子彈呢。”

而我卻隻是忍著眼淚喘息未定。

“枉生,你怎麽這麽傻。”

枉生的瞳孔有些渙散之際將套在嘴上的呼吸器拿開,然後側頭望著我。

“怎麽又叫我枉生了,剛才不是喊什麽來著。”

“都現在了你還在意這些有的沒的!”

“當然在意,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爸。真好聽啊。”

“你明知道我們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為什麽要這麽衝動。”

“我雖然是人,卻生得這般老虎的模樣。若明明是人的過失,幹嘛要讓老虎的天性去承擔惡果。我不能隻去救人,卻不救它。或許是老天爺故意安排的吧,教我要一視同仁。”

“你就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場去考慮?你是我的父親,你有沒有考慮過我?”

“人如果隻站在自己的立場去看待一切,這個世界永遠都是殘缺的。我做父親做得很失敗,沒有好好教導兒子。都說子不教,父之過。以後你為人父,千萬要好好教導孩子。不要像我這樣,做父親做得這麽失敗。。”

“我早就不怪你了,你出現的那天我隻是太緊張。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其實那天我看到車開過來了,我是故意撞上去的。因為我嘴上說不出來,卻想找個理由讓你留下來照顧我。我早就猜到了你是有苦衷的,你不是不要我。這些日我隻是太顧麵子,不肯承認。其實我早就把你當父親了。父子之間嘛,哪有那麽多的對錯。”

“你是個好孩子,你姨母把你教得優秀。雖然你有時候做事太過激進不留餘地,那也是因為自己孤身生活留下的陰影。做父親的別的給不了你,隻是在處理事情上做個樣子給你看看。還有啊,男人這輩子吃的苦受的罪,用不著老惦記著值不值。那些老天爺都看在眼裏呢,一不留神就開花結果了。”

“哪有你這樣嘮叨的人,都把自己弄成這樣了還在這裏振振有詞。你趕緊把呼吸器帶上,養好了傷我什麽都聽你的。”

“我快不行了,這幅身子扛了那麽久也累了。”

“不!我不準你就這樣不負責任地走。你已經逃了二十多年,還沒全部補給我之前不許就這樣離開。”

“幫我跟姨母說聲對不起,我不能回去吃晚飯了。”

“不說,這種事你自己去說!”

“生叔,你別說話了。一會到醫院就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曉桀,再叫我一聲好嗎?”

“爸。”

虎為百獸尊,罔敢觸其怒。

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汪廣洋《畫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