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驕陽似火,靠近市中心的街道兩旁大廈如林。午後的陽光被玻璃樓折射過千百遍後,散發著似霧非霧的暑氣。即使公交車早已普及了空調,可每位乘客的表情也不那麽清爽。車裏雖然沒有閑置的座位,但辛虧中午時間的公交車並沒有早晚高峰那般擁擠。

坐在身旁穿著背心拖鞋的魚蛋都已經大汗淋漓,身著輕薄防曬帽衫頂著帽子口罩的我看上去的確有些格格不入。平日裏出門多多少少會擋著點,也是不會這般全副武裝。

“這麽熱的天,在空調房裏喝著肥宅水打遊戲多好。”

魚蛋嘴裏碎碎抱怨地玩著手機,若不是有任務在才不是在這夏日炎炎的正午時分鞍馬勞頓地往市區跑。坐在前麵單排座位上的十二三歲的孩童跟魚蛋如出一轍地玩著手機。站在他身旁的男人白襯衫背後已經被汗浸濕了一大塊,卻還是一手托著書包拿著把扇子給孩子扇風。在這暑期中也就是是這些送孩子上補習班的家長會這般任勞任怨了。

“老爸,我渴了。”

男孩討要水喝之前,男子早已將還冒著冷氣的飲料瓶握在手中了。男孩喝完飲料後發現父親肩上的書包像被雨淋了般便抱怨起來。

“老爸,你看我的書包都被你的汗浸濕了。”

“那你自己拿吧,爸爸愛出汗。反正過會兒就到了,一會自己背著去補習班好了。爸爸下班來接你,老師布置的作業要記好了。”

“知道了,老爸真羅嗦。”

“現在你嫌我羅嗦,以後等你當爸爸了你就知道了。”

自從那對父子下車後,心事就一直凝結在我的眉梢。魚蛋似乎司空見慣,隻是忍不住嘴地吐槽了兩句。

“你看看你,又開始愁眉苦臉的。一會不就見到他了嗎?每次都讓我替你去作者簽售會,你自己去也可以吧。反正你站在他麵前他也不能認出你來,還包的這麽嚴實。”

“我不想嚇到他。”

“人家是見過世麵的人好不好?再說你又不是什麽麵貌可憎張牙舞爪的怪物。我懶得勸你了,有些人就是這麽固執。”

簽售會的書店在市中心的繁華商圈,我也就隻有借著來曉桀的簽售會才能夠到這種人多繁雜的地方來。書店兩側掛著幾幅曉桀新書的海報,作者照片上的曉桀依然保留著跟記憶中一樣的幼年模樣。說起來真是值得慶幸,若不是如今信息發達的網絡時代。我也沒辦法通過孤兒院和警方的信息找到曉桀。第一次在顯示器上翻開作者信息的時候就是這張照片。其實都不需要之後的多番確認。曉桀的樣子從出生的那刻起,早我就已經印在了我的腦海中。當初從護士手中接過曉桀的時候,這與常人無異的相貌對我而言是多麽難能可貴。更何況哪個父親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呢。還在對著海報出神的我,被魚蛋推開玻璃門的冷氣喚醒。雖然書店中人員密集,可從裏麵飄出的氣息之中我似乎都能夠嗅出曉桀的味道。那股熟悉的氣息讓將我抑製在門外,我就像一隻察覺到危險不敢動彈的野獸似的杵在門口。

“你真的不進去?”

“我在這裏等你就好”

“都已經到這了你好歹也要進來親眼瞧瞧他呀。”

“你趕緊進去啊你,等會排不到了。”

“著什麽急,你們家乖兒子又不是什麽大明星。”

“好啦,求求你快進去吧。”

“那麽大太陽你別曬幹了。”

“別貧嘴了,快去。”

下午的烈日夠厲害的,簽售會開場的宣告聲和掌聲仿佛都被氣溫燒盡。早已汗流浹背的我頂著太陽站在玻璃展示櫃前努力探視著如同被靜音的現場。簽售會上曉桀每次都會慎重打扮得西裝革履,幾經輕描淡寫地發言之後便坐在簽售台處為購書的粉絲們簽名。過了一陣子魚蛋晃悠著手中的書從店裏出來,然後肆無忌憚地將書朝我拋了過來。我跟靜候飼養員喂食的野獸似的,將那塊肉結結實實地捧在胸口。

“你幹嘛丟給我,掉地上就弄髒了。”

“就算掉地上那也怪你沒接住,更何況你怎麽可能接不住嘛。”

“裝書的袋子呢?”

“什麽袋子?”

“剛才出來的人手中都有一個袋子的。”

“哎呀糟了,忘記領袋子了。好像裏麵還有紀念卡什麽的來著。”

“你看你怎麽做事的!”

“算了吧,那種東西你都一櫃子了。”

眼看人潮不斷從書店湧出,如果再繼續這樣耽誤下去恐怕禮品袋就一搶而空了。以我對魚蛋的了解,他也並非犯懶不想再拿。隻是給了我一個機會,逼得我非得親自去不可。我匆忙往書店裏趕地,那般的焦急萬分並非隻是為了個袋子或者紀念卡。如果再不快點,說不定就錯過這次近距離看看曉桀的機會了。

避開人潮從側門進去後,我遮遮掩掩地來到領取贈品袋子的地方。接待粉絲的工作人員見到我手中的書,順其自然地將袋子遞給了我。而就在我接過袋子的那一刻,曉桀正跟助理從贈禮的桌前走了過去。側顏那樣的嚴肅,眼神中似乎沒有享受卻更多的是落寞。見到這個記憶中的男嬰將自己全副武裝,作為父親的自責油然而生。

歸途路上,剛才的那個瞬間不斷浮現在我的腦中。覺得自己就像一罐汽水搖搖晃晃地走著,思想和情緒不斷翻騰感覺跟要炸開似的。也許思緒的紊亂讓我的意識終止了對身體的控製,我止步停在了原地。魚蛋原本心心念念回到家中繼續遊戲,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已經有段距離。當魚蛋走回來的時候,我的情緒似乎化作灼熱的實體從眼角不斷溢出。

“生叔,你怎麽了?”

“我要去見他。”

“我們都已經走了將近半小時了,他早就回去了。”

魚蛋注意到了落在灼熱地磚上蒸發的幾滴眼淚,才意識到剛剛所表達的意思。

“等等,你說你要去見他?你決定要去認他了?”

“是啊,我想跟我的兒子相認有什麽問題嗎?”

“你早幹嘛去了,當初發現他的時候你就該認他了。現在人家有有名有錢地,你灰溜溜地跑去認他。別人不以為你是為了錢,圖他什麽才怪。你要考慮清楚啊,這事情恐怕沒那麽容易。”

“我不在乎他怎麽看低我,本來我就有愧於他。”

“你怎麽會突然想通了。”

“曉桀他長大了,可能很快也會做父親。我得幫他做好準備,他的人生不能像我這樣失敗。”

“我覺得人家現在挺好的,用不著你操心了。”

“你不明白,如果該說的話沒有對他說,事情將會一發不可收拾。”

“你是說除了作為父親的還有別的原因?”

“當年為若華接生並且做手術的醫生告知,若華的尾巴跟我的樣貌都是遺傳的基因決定的。之所以曉桀他沒有繼承二者,是因為隔代遺傳的關係。”

“隔代遺傳?你的意思是,那小子的孩子會像你一樣或者長尾巴?”

“見到他這般擐甲揮戈,我真的很擔心這件事突然發生會對他造成多大的打擊。雖然醫生推測隻是有這種可能性,但是在曉桀做父親之前我一定要替他做好準備。這不僅僅是將要成為父親的準備。”

那日的回憶在夢境中再次重現,也許人在性命彌留之際都會對還未完成使命所牽絆。當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曉桀的姨母家的客房中。身上的傷口雖然已經縫合,卻還是有些依然隱隱作痛。我緩緩撐起腰身想要將枕頭摞起來靠著,可是渾身都包紮著繃帶使不上力氣。見到我醒了過來姨母連忙將手中的茶放下,快步到我的身邊扶著。

“我怎麽會在這。”

“曹先生你已經昏迷了一個禮拜了,當時桀桀把你送到醫院的時候我們都嚇壞了。還好子彈順利取出來了,醫生說你體格很好隻是失血過多要靜養。你的樣子特殊又鬧了這麽大的新聞,記者還未圍觀的人層出不窮,桀桀怕你在醫院休息不好就搬回家中也便於我們照顧。”

“我還以為我死定了,曉桀呢?”

“他在外麵的沙發休息。”

“我想看看他。”

“我幫你去叫他。”

姨母剛轉身要去我就連忙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姨母看到我的眼神便也妥協了。姨母扶著我,我扶著點滴的架子站靠在臥室的門口望著外麵。曉桀蜷縮在沙發上像一隻疲倦的家貓,頭發亂糟糟地像是好幾天沒收拾了。蓋在他身上的那條毯子跟他幼時的那條嬰兒毯都是灰色,我欣慰地看著眼中的曉桀又回到了幼時卸下了所有防備的樣子。

“桀桀為了照顧你已經三四天沒合眼了,你現在看他的樣子像極了他看著病**你的眼神。所謂的父子連心,可能就是這種感覺了。你總是不遺餘力的去保護他,而他也為了使你保護卸下了許多防備。”

“我……”

“曹先生一定有什麽苦衷吧,我總覺得你有什麽話都憋在心裏。你若是有什麽想跟他說的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姨母的話說得有道理,經過這次事件我覺得是時候向曉桀坦白了。人是那麽脆弱,這一生可能在下一秒就結束了。有些話如果憋著不說,哪天沒有機會去說再懊悔就來不及了。曉桀似乎察覺到我和姨母交談的動靜醒了過來,見到我的瞬間什麽都沒說,隻是連忙衝過來抱住我。

“兒子,對不起。我沒有資格沒有權利去要求你,可是這些話我非說不可。將來你的孩子要是跟我這般千萬不要放棄他,如果你的骨肉不如你所期盼,作為父親也不要放棄自己。”

那些話在這一瞬間不受控製地從口中脫出,感覺沉甸甸的語言湧出身體後砸在了曉桀的耳旁。本以為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可是曉桀卻異常的冷靜。過了一小會兒,曉桀抹掉眼角的淚痕用力地歎了口氣。我原做好了他一番疾言厲色的準備,卻沒猜到曉桀會是這樣的反應。

“你怎麽起來了,能不能好好躺著去。”

曉桀完全沒有對我剛才的那番話做出反應,我不知道他是聽懂了還是沒有理解我的意思。他隻是將我扶回**,然後將我安置妥帖。整個過程中曉桀避開了跟我的眼神交流,就在他給我蓋被子的時候,我用插著輸液針管的虎爪牢牢握住他的手。

“曉桀?”

“沒關係。”

曉桀笑著看著我,並非是為了迎合而笑。而是發自內心自然誠懇地笑容,其中蘊含著父子之間莫大的包容的理解。他眼神中的光芒這般溫暖,僅僅隻是存在於他的眼中便也感受到了那份暖意。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鬆開了,如同教導孩子騎車時,孩子找到正確的方向前行。起身離開的曉桀走到臥室門口撐了個懶腰,握住門把手後愣了會兒。

“你不在的這二十多年裏,我幻想中的父親是完美,強大,勝過一切的存在。就是因為這樣,我也就自作主張地覺得做父親也是件艱難困苦的事。直到你回來才讓我了解到,父親死撐著樹立的形象就算垮掉其實也沒關係,正因為你不是那麽完美才讓我意識到為人父原來是那麽自然簡單的事。所以放心好了,我才不會仗著自己怎樣都會被原諒,就在他的人生中缺席。”

曉桀踏出臥室後不久姨母端著碗熱湯走了進來,見到我愀然變色地靠在那便靜靜地走到床邊坐下。

“曹先生?”

“對曉桀來說,無論我做什麽都無法彌補那些年的缺席。他越是對我忍讓包容,我心裏越不是滋味。”

姨母見我這般嗟悔無及,將手中的湯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從衣兜裏掏出一個精致的布囊,談笑自若地遞給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將布囊接過來,從中掏出的居然是那串遺留給曉桀的佛珠。手中握著這舊物,原本就心神鬱結的我心裏更不是滋味地喃喃自語起來。

“這是我當初將曉桀放到孤兒院的時候留下的,相認之前每次偷偷見他的時候見他還帶著後來就再也沒有見他帶過了。”

“你明白曉桀這樣做是為什麽嗎?”

“老天讓我生成這樣,無論我怎樣不停地努力,再怎麽彌補我都沒辦法做好一個父親。我也想跟你一樣生下來就是完美的,我不一樣,我是個怪物。曉桀摘掉這串佛珠,因為他沒辦法原諒我的所作所為。他不願意接受父親是給怪物,放誰又願意呢。”

“你錯了,不是因為老天將你生成這般模樣。也不是因為他不肯承認你,不原諒你才將這串佛珠摘掉的。曉桀小時候說過這串佛珠是他的來處,是他的根。從小到大從不離身,直到你出現之後才摘了下來。那是因為你出現之後,他的根就不再隻是一串珠子了。他不用再把所有的歸屬感都寄托在一個物件上。那孩子從你出現的那一刻就承認了你,認定了你。如果你再這般自卑自憐,那就太枉費了那孩子的心意了。”

佛珠在我的爪中緊緊攥著,眼淚不斷滴滴答答地落在被單上。姨母用雙手溫柔地捧住我顫抖地爪子,我的心情才漸漸平複。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可是話說一半被那孩子突然闖入打斷了。其實我當時就想告訴你,隻要你不再離開他就會好的。他不會在意你生得多怪,也不會去怨恨你當初被逼無奈送他離開。從始至終曉桀他需要的是一個愛他的父親,而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2018—2019/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