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蛇吞尾案

沈知意和晏長傾來到巷口的糕團鋪,匾額上刻著祥雲祥三個字。此時,東西開市的鼓聲還未敲響,祥雲祥沒有開門迎客,可是祥雲祥旁邊的巷子裏卻飄出湯餅的香氣,這是西市的規矩。東西大街上的門麵都要以市署的開市鼓為迎客令,以鼓聲開門,以鼓聲謝客。但是小巷子裏的店鋪隨意些,畢竟小巷子裏都是上不得台麵的小鋪子,客人也大多是起早趕工的貧苦百姓,隻要吃好,穿暖,誰會顧及規矩。

沈知意盯著祥雲祥上鎖的門,自言自語:“我記得前日,早就開門了,門口還排著長隊呢。”晏長傾沒有說話,他踩著鬆軟的雪,繞到祥雲祥的後院走了一圈,雪地上留下一串密集的腳印,問:“你覺得祥雲祥的位置如何?”

沈知意遲疑,她也認真地繞到祥雲祥的後院。祥雲祥的確巧妙,論起選址,估計長安城找不出第二個祥雲祥。怪不得祥雲祥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遠近聞名。三娘母女寧願守著狹窄局促的小鋪子,也不願意去別處開大店。

祥雲祥處在大街和巷子的路口,窗在街上,門卻在巷子裏。站在巷子裏看,祥雲祥是巷子裏的店鋪,因為按照商賈的規矩,門開在哪裏,就算哪裏的鋪子,祥雲祥的門開在巷子裏,自然是巷子裏的店鋪,糕團鋪本就是小生意,並沒有自掉身價。但是站在西市的大街上,祥雲祥的招牌依然很醒目,明亮的窗欞上掛著糕點的布幌子,甚至蓋過相鄰西鳳酒樓的威風。不過,西鳳酒樓即使不掛招牌,長安城的百姓也知道酒樓的名號,祥雲祥便占盡了地利。這就是百姓常說的貧賤身,貴人命。

“祥雲祥的位置巧妙,三娘是眼光獨到的女子!”沈知意看向神色不明的晏長傾。晏長傾點頭:“可惜,我們來遲了,鋪子裏沒有人。”

“你怎麽知道?”沈知意驚訝,她特意看過後院,後院的門沒有上鎖,裏麵上了門栓,他怎麽知道裏麵沒人?

晏長傾指著冷清的窗欞,解釋:“鋪子即使不開門,這會兒也該生火盆,暖屋子,準備迎客。可是窗上還掛著這麽厚的白霜,說明屋內一整夜都沒有人打理。”

“雲時晏不是說,昨日大雪,祥雲祥沒有開門嗎?或許人都在後院。”沈知意推斷。

晏長傾搖頭,他指向門前的凍雪:“這串腳印是有人從鋪子裏走出來留下的。昨日大雪,除了雲時晏,買糕點的人不會太多,雪在傍晚才停,他們的腳印早已經被雪覆蓋,被風吹散,門前不會留下腳印。這串腳印應該是在清晨留下的,而且是兩個女子的腳印。”他的目光變得淩厲,“她們一前一後出行,大腳印在先,小腳印在後,兩人先後出行,相差至少兩個時辰以上。我估算,一個在晨鼓時出去,一個是在日出後出去。按照雲時晏的說法,祥雲祥隻有三娘和女兒居住,三娘遇害,祥雲祥多了一位廚娘,依然是兩個人,既然她們都出去了,鋪子裏怎麽會有人?”

沈知意也仔細觀察著門前的腳印。門前的積雪已經凍成了冰,大腳印被凍在冰裏,略深,小腳印浮在冰上,略淺。按照晏長傾的推測,大腳印在晨鼓時出門,那是一天裏最冷的時候。小腳印在日出後出門,今日陽光普照,屋簷和門前的雪開始融化,腳印自然也就淺了。

她不解地看著門上的銅鎖,開鋪子的人都知道,寧鎖後門,不鎖正門,尤其不能在清晨鎖正門。鎖了正門就意味著一整天無客登門,也敗了財運。而且,隻有新鮮出爐的糕點才能一口咬下去酥脆鬆軟,店家沒有精心準備,哪裏會有好糕點?

“她們出門做什麽?”

“奔喪!”晏長傾堅定地應過,“三娘還沒有入葬,希望雲時晏驗屍順利。”

沈知意晃動著腕上的金環月:“他不是去驗六子和朱剛的屍身嗎?”晏長傾側身,看向巷子裏的湯餅鋪:“對於默契的搭檔,有些事不用商議,也心中有數;對於不默契的搭檔,即使商議過,依然不懂。這就是你和他的不同。”

“你——”沈知意的胸口窩著火氣,但是這團火氣很快就散了,他們是“雙晏”,自然是默契的搭檔,跟她有什麽關係?她轉過身,問道,“我們去謝府?”

晏長傾仔細辨別著融化在雪裏的冰腳印,臉色微變:“她們寧願冒著風雪出門,還拎了重物。看來,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下葬!”沈知意不假思索地應道。兩人默契地奔上馬車的方向。

昨夜的大雪並沒有阻擋長安城的繁華,往來商賈的馬車將進出城的官道踩得平平整整,馬兒也尤為喜歡潔白清爽的郊外,撒歡地在雪地裏肆意奔跑,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到了晏長傾指定的地方。長安城的百姓過世,都會來這裏選一處陰宅安息,久而久之,這裏成了墳林。

四周是茂密的樹林,通往樹林的小路被皚皚的白雪覆蓋,一個腳印也沒有。樹林深處掩埋著數不清的墳,每個墳頭上都蒙著無塵的雪。看來今日無人下葬,沈知意安心地下了馬車。而晏長傾一直在遠眺,眉宇間的神色愈發的嚴峻。

“跟上。”他忽然朝樹林走去,沈知意急忙跟在他的身後。林間的積雪總是比城內深,深的地方沒過了沈知意的腳踝,還好有晏長傾的腳印。她細心地發現,晏長傾留下的腳印步伐間距竟然與自己的剛剛好,顯然是考慮到了她而故意為之。她不得不承認,晏長傾對敵手很冷,對她很無情,對親人卻很溫暖,而且還極會審時度勢,怪不得雲時晏折服於他!她揉著微冷的鼻尖兒繼續踩著他走過的路,而他在前麵艱難地跋涉……

樹林深處,一群驚鳥嘶啞地盤旋在晃動的樹梢,枝杈上的積雪紛紛揚揚地散落,映出一道美麗的彩虹。沈知意和晏長傾站在虹下,兩人的身影重疊在無痕的雪地上。若是沒有見過之前的三卷卷宗,沈知意不會相信世上有如此離奇的死法,兩具變成“雪人”的屍體一前一後地跪在墳前。一具屍體跪在墓碑前,額頭抵在墓碑上;另一具屍體跪在他的身後,弓著後背。兩人似乎在贖罪,又似乎在謝恩。聖潔的白雪掩蓋了墳頭,掩蓋了墓碑,掩蓋了兩人的輪廓,也掩蓋了陽光下的罪惡。沈知意和晏長傾的目光都落在兩名死者的背上,那道閃亮的光芒分明是胡刀的刀柄。

晏長傾用枯枝輕輕掃去兩具屍體上的積雪,露出兩張凶殘晦暗的麵孔和兩把沒入後背的胡刀。

“推背!”看著驚悚而熟悉的姿勢,沈知意驚呼,這分明是第四起推背血案。晏長傾盯著跪在墓碑前的屍體,回憶起和六子、朱剛爭論時的畫麵,當時在六子的身後站著一個嘴角長著黑痣的男人,他早就預料到他的命運,隻是長安城好大,他一直沒有找到他。

“他和六子、朱剛是同伴。”晏長傾耐人尋味地說道,“世間萬物皆有因果,或者凶手知道推背的另一層含義。”他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聯想到撲朔迷離的案情,六子和朱剛推背而死,假設是朱剛刺死了六子,眼前的死者刺死了朱剛,之後他又被另一個死者刺死,那下一個要死的人?這分明是蛇吞尾,也是……

“生死輪回!”她艱難地回答。

晏長傾欣慰地說道:“僅僅是猜測,至於謝安、婢女、三娘、溫員外之間存在什麽關係,還要繼續查下去。”他的目光落在嶄新的墓碑上,墓碑上刻著既像花又像草的圖案,環環相繞,錦簇成團,淒美的花紋裏隱藏著胡人的文字,“去查一個叫火娘的女子,以火為名,多半是被販賣的胡女。”

沈知意頜首應下,她迎著夾雜雪粒的山風站在晏長傾的身邊。她不懂驗屍,也能根據死者灰淡的臉色推斷出死亡時間至少在十天以上,這件命案發生在三娘和溫員外遇害之前。此刻,她才知道查案是費力、費心、費神的事情,長安神探的名號是用命和心智博來的,不是空穴來風。她想查出別無道的真相,必須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她認真地審視著周圍,大小不一的墳頭參差不齊,大多是陳年的舊墳,墳頭的雪上露出很多的幹枯雜草,有幾處舊墳已經成了荒蕪的山包,火娘的墳是唯一的新墳,因為上麵的雜草很稀疏。近來天氣嚴寒,墳林本就僻靜,沒有人會發現兩名死者,或許這也是凶手選擇在墳前下手的原因。她細致地查找著和死者有關的線索,滿目的白充盈在眼底,迸發出刺眼的光,她險些眩暈倒下。

晏長傾及時抱住她:“閉上眼睛!”她緩慢地閉上雙眸,冰冷的灰緩慢地融化成燙眼的紅。她安靜地靠在他的胸膛,盡量拉遠和他的距離。她不願也不想和他有查案之外的任何糾纏。晏長傾的手臂很穩,他鬆了幾分氣力,任由了她內心的掙脫。這時,遠處傳來一串清脆的悅耳聲。

“墓碑匠。”沈知意驚喜地抓住晏長傾的衣袖。墓碑匠也是石匠,既能雕琢墓碑,又能雕琢吉祥的石刻。但是百姓喜紅不喜白,久而久之,墓碑匠不再是石匠,變成了隻能修墳刻碑的陰陽人。墓碑匠大多住在墳林,便於收集石料,運送墓碑。火娘的墓碑?她的手抓得更緊。

晏長傾盯著隱約在樹林間那縷輕飄的炊煙,墨色的眸心蠕動著數不清的暗湧,他深沉地說道:“如果能走,就跟上我。”沈知意睜開明媚的眸。

樹林處處藏著奇妙,更像是紅手娘和寧婉表演的幻術,明明看著很近的地方,真正走過去才發現那是一段極遠的路途。伴隨著時有時無的石刻聲,兩人來到一片墳頭密集的樹林。細心的沈知意發現了一個挖好的墳坑,墳坑裏隻有一塊纏繞紅布的墓碑,看不到墓碑上的名字。墓碑幹爽潔淨,沒有一絲雪痕。

“今日有人下葬?”沈知意看向晏長傾。晏長傾看著雪地上深深的壓痕,指向炊煙的方向……

山坡腳下有一座用墓碑堆砌的石房,石房前搭有土灶,灶上燒著一把熏成黑土色的銀水壺,銀水壺的形狀很怪,銀壺把上還有被焗過的痕跡。灶裏燒著火,灰燼裏殘留沒有燒完的紙錢。

裹著獸皮的墓碑匠正在用鐵釺鑿墓碑上花紋,花紋精小而細密,每鑿一釺,他都要用手指磨一磨,仿佛每條花紋都是他用粗糲的手指磨出來的。他的動作不緩不急,鑿力卻又準又狠,輕薄的石片從他的指縫飛濺,距他毫厘之間,他連眼睛都沒有眨動。他對沈知意和晏長傾的到來更是無動於衷。

沈知意正琢磨著如何開口,清脆的鑿聲忽然停止了,墓碑匠用手指反複磨擦著花紋,暢快而貪戀地問道:“誰死了?做幾塊碑?”

“不……”沈知意急於解釋,晏長傾攔住她,他從腰間的荷包裏掏出一把銅錢,放在墓碑上,問:“今日誰下葬?”

墓碑匠扔下手中的鐵釺,欣喜地捏起銅錢放在右眼前,同時閉上左眼,看向紅豔的天,廣闊無邊的天被他死死地釘在銅錢的方格裏。

“今日一個女子下葬,定好了時辰,可是棺材沒送來,我便把墓碑運過去了。”

“下葬的女子叫什麽?”沈知意忍不住地問。

墓碑匠放下銅錢,從懷裏掏出一塊糕點:“死者的親人不讓在墓碑上刻字。”他伸出舌頭舔過留在嘴邊的殘渣,“是胡人。”沈知意和晏長傾會意地對視。

“火娘的墓碑是誰讓你刻的?”晏長傾再問。

墓碑匠將銅錢裝進獸皮口袋,指向遠處的樹林,露出詭異的笑:“你們去過半坡林?”他又撿起鐵釺,狠絕地鑿向墓碑,“半坡林的墓碑都是我爺爺和太爺爺刻的,早就成了荒墳林。偏偏有人要和枯魂野鬼為伴,墓碑是我刻的,可惜那兩人……”他重重地敲了一釺,釺尖擦亮一朵朵炙熱的火花。

“那兩人怎麽死的?”沈知意耿直地追問,“你當時在做什麽?”

“哈哈,哈哈——”墓碑匠暴躁淒厲的大笑,“人死後,都要來我這裏,都要立一座我刻的墓碑。這裏遍地是死人,每棵樹下都埋著死人。哈哈——”他揚起鐵釺和鐵錘在空中揮舞傾紮,驚得林間野獸亂吼,整座山林都陷入了可怕的瘋癲。

沈知意渾身泛著寒意,晏長傾盯著兩塊墓碑夾縫裏的油紙,冷冷地說了一句:“告辭!”

兩人沿著小路下了山,坐上夏維趕來的馬車。馬車裏的炭盆燒得正旺,茶壺裏飄出沁人的茶香。

“為什麽不讓墓碑匠說清楚?”沈知意不解。

晏長傾用潔淨濕潤的帕子擦幹雙手,端起茶壺倒下兩杯熱茶:“說清楚什麽?”

“或許他看見了凶手。”

“他會說嗎?”晏長傾輕輕晃動茶杯,寡淡的茶水**出幾道水紋,他故意停頓,“他即使親眼看到凶手殺人,不會阻止,也不會報官,這是他們的行規,因為他隻和死人打交道,你懂嗎?”晏長傾認真的口吻。

沈知意撫摸著手腕上的金環月,咽下香澀的茶,她豈能不懂?他在告訴她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她是淩煙閣的女官,對規矩更為看中。試問,如果她在宮廷看到禍事,她會阻止,她會稟告嗎?她不會!墓碑匠自然也不會。她抿著唇,沉思片刻:“我去縣衙讓武侯將屍體收到義莊,然後去街坊查找火娘的消息。對了,墳坑裏的墓碑雕刻著胡人的花紋,墓碑匠吃的糕點出自祥雲祥,看來今日準備下葬的是三娘。”

晏長傾挑開帷簾,看向長安城的方向:“希望雲時晏的手快一些。”

“你也嫌棄他慢?”沈知意莫名地冒出一句。晏長傾放下帷簾,將鏤空雕花的手爐遞給她,冷冷地說道:“我有耐心等他!”

“呃!”沈知意捧著手爐,啞口無言。晏長傾開始閉目養神,馬車內安靜下來,沈知意正在琢磨去哪個街坊找火娘的線索,外麵傳來熟悉的吆喝長調,她透過帷簾看到了一個個忙碌的身影,他們回到了繁華的長安城。

陽光正暖,昨夜的積雪開始融化,濕漉漉的雪水窩在低窪的牆角流入暗處的溝渠,沉在溝渠的冤魂正在緩緩浮出水麵。在西市的街口,晏長傾讓馬車停下,對夏維低聲交代了幾句,夏維不停地點頭,滄桑的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沈知意費解他為什麽讓夏維去義莊雇車,而不讓長安縣衙的武侯去收屍,想來他的縣丞之位和她接到的陛下口諭也不過爾爾。兩人在西市下車,夏維趕著馬車離去。

西市正是最喧鬧的時刻,燈油坊的夥計在幫助車夫卸貨,金簪坊的女客在和胡商反複討論著簪子的花樣兒,各家酒樓更是賓客盈門,絡繹不絕,連鐵匠鋪前都擠滿了好武的顧客,隻有祥雲祥的糕團店門可羅雀,依舊鎖門。

沈知意和晏長傾在街上緩慢地行走,兩人雋秀的容貌在人群中尤為的引人注目。

“公子,這是髽髻娃娃,像不像你身邊的姑娘?”一位穿戴整齊的老婆婆舉著一片用紅綢做成的“人勝”遞給晏長傾,她慈祥地說道,“這是我親手做的,可惜過了初七,沒人戴了。這位姑娘是我見過穿紅裙最漂亮的姑娘,就送給姑娘吧。快給姑娘戴上,保佑你們平安祛病。”

晏長傾遲疑地接過紅綢“人勝”,那靈動的眼睛與沈知意的確有幾分相似。沈知意卻扭過頭,避開他的目光。世人眼裏的初七是“人日”,她眼中的初七卻是父母的祭日。那日,娘親答應她,要為她剪“髽髻娃娃”,她還會將“髽髻娃娃”貼在窗欞,保佑父親平安。可是娘親和父親慘死別無道,他們都沒有看到晚霞漫天的落日,她也沒有看到金光閃閃的“髽髻娃娃”。從此,她成了世上最孤獨的人。

“我去查火娘。”她為了掩飾內心的傷痛和不安,加快腳步。

晏長傾的手停在半空,那抹紅無聲地攪動著眼底的波瀾,他誤會地想到她心有所屬的人。

“謝謝婆婆。”他將紅綢“人勝”還給老婆婆。老婆婆怔住了,依然推脫地將紅綢“人勝”還給他:“送出去的,哪有要回來的道理?”晏長傾隻能無奈地接過。

兩人不再並肩同行,而是一前一後地像路人般走到巷口。這裏是西市的中心,往北直行可以到輔興坊,往東直行可以到興化坊,往西直行是出城的金光門,往南直行可以到崇明寺。算算時辰,雲時晏應該從金光門趕往崇明寺,卷宗記載,三娘的屍身就在崇明寺。兩人站在巷口,看著來往的人群各有所思。

“你去哪裏查火娘?”晏長傾率先問道。

“平、平康坊。”沈知意久居宮廷,對長安城不熟,幾乎都是從寧婉的故事裏聽到的,平康坊是胡女最多的地方,她去哪裏查應該會有線索。

晏長傾的嘴角閃過一絲苦笑,看來她隻知道她和鍾離辭身份有別,並不知道煙花作樂之地同樣也有高低之分,平康坊最低等的舞姬也不會以火為名。自古以姓氏分人,是最直白也是最殘忍的手段。就好比盧蕭、謝安,他們憑借姓氏可以一生無憂,而他和她隻能依靠自己。

他轉過身,看向祥雲祥糕團店,他記得與六子、朱剛發生爭執的地方緊挨著祥雲祥,那裏有一家湯餅店。六子、朱剛,包括今日在墳林發現的兩名死者皆出身市井,去市井尋人是最快的途徑。他隻有一年的時間,他必須要盡快找出推背血案的凶手,挖出淩煙閣的秘密,還有找到最親的人。

“不餓嗎?”他輕淡地問。

“冷!”沈知意揉搓著微冷的雙手,所問非所答。

“跟上。”晏長傾用慣用的語調,沈知意習慣地跟在他的身後。

兩人來到巷子裏的一家湯餅鋪,正是沈知意曾經來過的那家。沈知意看著熟悉的店麵,想到她上次來時的情景,老板娘苦苦央求武侯尋人。晏長傾不會無緣無故帶她來吃湯餅,或許這裏有推背血案的線索。她點了兩碗湯餅。

“兩位,慢用……”老板娘將湯餅穩穩地放下,沒有離去。

“有事?”沈知意認真地問。

“一看兩位就是官家人。”老板娘帶著哭腔跪下,“求兩位幫我找到相公吧,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死了也罷,我要給他收屍啊。”

“你怎麽知道你相公死了?”沈知意吃驚。

“六子,朱剛都死了,他怎麽可能還活著?”老板娘揉著紅腫的雙眼,語出驚人。晏長傾的眸底閃過隱隱的暗芒。

“你認識六子和朱剛?”沈知意驚愕地問。

老板娘痛哭流涕地點頭,講述了家人失蹤的禍事。她的相公叫石康,為人穩重、本分。夫妻二人開了這家湯餅鋪,日子比不得富貴人家富庶,倒也衣食無憂。但是自從她接連有孕生子,石康便經常往外跑,結識了六子和朱剛。六子和朱剛是街坊間的混混,打妻罵娘,欺淩弱小。她多次規勸石康遠離二人,石康執迷不悟。後來她才知道,石康、六子、朱剛合力在勒延的手裏買下一名胡女,取名為火娘。

沈知意聽到火娘的名字眸心閃亮,她興奮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卻優雅地將湯餅瓷碗推到一旁,他目光深邃地問道:“石康的嘴角是不是長有黑痣?”

“是,黑痣是石家祖傳,我公爹有,我相公有,我生下的兩個孩子都有。”老板娘情緒激動,“你見過我相公?他在哪裏?他為什麽不回家?”她明知道石康的下場,卻仍然抱有幻想。

沈知意不忍心告訴她殘忍的真相,她轉而再問:“勒延是不是長著絡腮胡子?”

“是,他的胡發茂密,整條巷子裏的百姓都怕他。”老板娘壓低聲音,“勒延的父親是漢人,母親是胡人,他從小混跡賭坊,花坊,專門做販賣胡女的生意,經他手裏販賣的胡女幾乎沒有活命的,官府拿他也沒有辦法。”

沈知意示意晏長傾,墳林兩具屍體的身份已經確定,一具是石康,一具是勒延,隻等夏維將屍體拉回義莊,讓老板娘去辨認。至於火娘?她記得父親當年辦過一件死者行凶的命案,案中的死者假死逃生,瘋狂的複仇,將施暴者留在她身上的陰影和罪孽一並討回。火娘也會嗎?她反複纏繞著腕上的金環月。

聰慧的晏長傾猜出她的心思,他將絹帕平整地鋪在桌上,又從腰間解下銅鏡和裝有小貝片的荷包。

“六子、朱剛遇害那晚,石康在哪裏?他是哪天失蹤的?”他將小貝片放在銅鏡的中間。

老板娘震驚地掩住口鼻,她是生意人,自然也聽過長安神探的名號:“你是?”晏長傾把玩著光滑的小貝片,明豔的光將他那張雕琢如玉的臉頰分成兩麵,半麵是嬌柔的桃花,半麵是冷峻的閻王,放眼長安城,再也找不出相同的麵孔。

“天意啊。”老板娘露出深切悲傷和失落的神色,她站在沈知意的身邊,講述了一個月前發生的驚夢。

石康在六子、朱剛的慫恿下,三人合力買下火娘,將火娘安置在六子家的地窖。地窖陰冷潮濕,形同地牢,可憐的火娘受盡折磨。她偷偷去看過火娘,火娘被折磨得遍體鱗傷,她懇求六子對火娘好些,六子竟然調戲她。她無法,隻能偷偷請大夫為火娘診病,大夫告訴她火娘懷有身孕。她深知女子不易,將火娘接到家中居住,六子和朱剛便整日賴在湯餅鋪,依舊繼續欺負火娘,火娘因此落了胎,臥床不起,隻熬著一口氣。

“她想離開長安城,回到出生的家。”老板娘歎息,“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我想送她去崇明寺。可是六子和朱剛竟然將她又賣給了勒延。勒延明知道她活不成,他買下她是為了高價賣屍,他要拿火娘的屍身給富貴人家配冥婚。”

“豈有此理,天底下竟有如此大惡之人?”沈知意氣得拍案而起。晏長傾卻穩坐泰山,天有黑白之道,人有善惡之分,有人的頭頂是璀璨的光,有人的頭頂卻是寒冷的夜,長安城不知道還有多少個火娘!他沉重地落下五顆小貝片,分別代表六子、朱剛、石康、火娘和勒延。

“六子和朱剛死那晚,石康在做什麽?”晏長傾問。

老板娘陷入痛苦的回憶:“那晚,相公和他們在樂人居喝酒喝到夜禁,相公喝醉了,幸虧認識平日裏來鋪子吃湯餅的武侯,才趕回來。他當時渾身打哆嗦,像是受到驚嚇。我問他,他也不答,牙關咬得死死的。第二天,我才知道六子、朱剛死了。我怕和他有幹係,不讓他出門,其實他也不敢出門,整日在家拜菩薩,我擔心他出事,去廟裏請了平安符。”

“他說過關於六子、朱剛遇害當晚的事嗎?”沈知意追問。

“沒有,他什麽也不肯說,天天念叨罪過,每天給菩薩上香。他之前和六子、朱剛鬼混時,天不怕,地不怕,還辱罵過菩薩呢,罪過,真是罪過。”老板娘十指相扣,虔誠地念了幾聲佛語。

“那他買過胡刀嗎?”晏長傾變換了兩個小貝片的位置。

老板娘哭泣:“他臨走前,從西市買回一把胡刀,雙目赤紅地在磨盤上磨了半宿。我擔心他出事,好言相勸,他隻說兩個字。”

“贖罪!”沈知意脫口而出。

“原來長安神探是兩個人。”老板娘羨慕地看著沈知意和晏長傾。

沈知意有些難為情,急於解釋。晏長傾攔下她,意蘊深長地勾唇:“她說得對,長安城很快就會有兩個長安神探。”他的語調很輕,每個字卻咬得清清楚楚,讓沈知意產生錯覺,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團滾燙的火種,那是她的影子,火種終會綻放,點亮夜空,她會讓他看到所有的真相。

“是的,長安城很快就會有兩個長安神探!”她堅定地重複著他的話。晏長傾的指尖反複摩挲著小貝殼上的暗紋。

老板娘落寞地說道:“菩薩顯靈,讓我遇到了你們,相公的確說過贖罪。他知道火娘死了,要將火娘的屍身贖回來,重新安葬,不讓火娘在陰間受苦。半月前,他揣著那把胡刀走出家門,再也沒有回來。”

半月?那正是謝安和婢女遇害的時間,兩件血案是在同一天發生嗎?從謝府到墳林至少要半日的腳程,夜禁後,長安城九門關閉,凶手無法出城,難道真是蛇吞尾?朱剛殺了六子,石康殺了朱剛,勒延殺了石康,那勒延是謝安或者是婢女殺的?沈知意反複推敲著兩件血案之間細微的關聯。

晏長傾眯著幽深的雙眸,挑眉問道:“你有多久沒見過勒延了?”

“相公失蹤後,我多次去拜托武侯找他。畢竟隻有他知道買走火娘的人家,相公想要重新安葬火娘,也會去找過他。可是他的家人說,他也不見了,他臨走前也揣了一把胡刀。”老板娘抹著眼淚,“相公一定出事了。”她望著遠處闕樓屋脊上沒有融化的白雪,“我和相公成親七年,他懂我,我亦懂他。前些年,我雖然沒有身孕,但是相公對我極好,每年的初七,他都會親手為我剪髽髻娃娃,親手為我挽髻。自從我有孕在身,一切都變了,他開始疏遠我,總是往外跑。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我隻能守著鋪子,等著他,等著他回家!可是我等不到他,我等不到他啊!”她怒氣傷感的嘶吼終是淹沒在連綿的鼓聲中,她將頭埋入豐腴的胸,發髻深處露出一片灰白。沈知意落寞地留下六枚銅錢,晏長傾收起銅鏡。

兩人走出湯餅鋪,來到祥雲祥的門口,一天之始在這裏,黃昏之末依然在這裏,兩人默然地看著彼此,沈知意從他的眸心看到了自信的笑容,晏長傾也從她的眸心看到了冷峻的苦意,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悸動之餘是瘋狂蔓延的淩亂,他甚至無法掌控自己的情緒。沈知意,計劃之外的沈知意!越是了解她,越會陷於極深的矛盾。這種矛盾來源於封閉的情感和紮在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自我。

他很想知道在明槍暗箭的淩煙閣,她是如何自保,如何扭轉乾坤挖出殺害司天監的凶手?或許手段並不高明,但是效果很好,這是他一貫行事原則,也是她的過人之處。她仿佛是一塊璞玉,任由他雕琢,她又仿佛是一顆薄荷糖,時刻讓他保持清醒。他看得出,她藏了心事。她也一定看得出,他也藏了心事。這樣最好,兩不虧欠!

西市依舊忙碌,兩旁店鋪的夥計忙著收拾攤位,商家賣力地喊著降價的吆喝。糕團鋪斜對麵的樂人居門前圍滿了人,紅手門門主紅手娘帶著愛徒寧婉正在表演戲法。平日裏,隻要沒有接到宴會的請帖,她們都會來樂人居表演。在她們看來,跑江湖靠的就是嫻熟的技藝,與其窩在客舍練習,不如來一場真正的表演。街市上的表演比世家宴會要簡單些,都是百姓耳熟能詳的節目。沈知意和晏長傾踩著鑼音擠進人群,她們的表演已經結束。按照慣有的規矩,寧婉會帶著訓練有素的猴子捧鑼收錢,猴子還會拿那把伸縮自如的胡刀故意做出嚇人滑稽的動作,惹得看客酣暢大笑,看客滿意,出手自然也闊綽。

“知意,晏大哥!”同樣穿著朱紅襦裙的寧婉驚喜地朝兩人招手。沈知意微笑回應,晏長傾默默點頭。寧婉嬌羞地牽著猴子快走幾步,將捆綁猴子的鎖鏈遞給腰間掛著羊皮水囊的袁叔,將沉甸甸的銅鑼遞給師父紅手娘。

紅手娘是位風韻猶存的女子,她頭上裹著香色的頭巾,身上穿著笨重的靛藍色夾襖,夾襖裏內藏玄機,都是紅手門的獨家絕活。常年累月的跑江湖養就了她精明鋒銳的性子,她舉起纏繞紅綢的手臂,幹練地說道:“謝謝各位捧場,謝謝各位!”

看熱鬧的人群意猶未盡地散去,紅手娘走到沈知意和晏長傾的麵前:“知意,大恩不言謝!”

沈知意推脫:“我和寧婉情同姐妹,若我落了難,寧婉也會救我。”

紅手娘欣慰地看向寧婉,無奈中透著幾分執著:“會的,若寧婉是富貴命,她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寧婉走了過來:“是啊,我和知意是好姐妹。我若當了公主,就將知意嫁給皇子,在淩煙閣受的欺負,要一一討回來。”她伶牙俐齒地逗笑,沈知意皺著柳眉,苦笑不已。

紅手娘卻臉色一沉地責怪:“大理寺的死牢還沒有住夠嗎?如此口無遮攔,為師教過你……”

“禍從口出,病從口入,我知道了。”寧婉朝她做著鬼臉。紅手娘無奈地搖頭。

沈知意習慣了她們師徒間的鬥嘴,她很羨慕。娘親過世早,她一個人在宮廷艱難地活著,論起親近的人,也隻有掖庭的惠娘。她很擔憂惠娘,她要盡快了結推背血案,盡快找到惠娘。

這時,紅手娘沉著嗓子問道:“案子可有眉目?”沈知意搖頭,又點頭。

寧婉湊到晏長傾身邊:“晏大哥,你要幫知意,幫她,就是幫我。”她露出潔白的牙齒。

晏長傾目光悠長地看著她,又看向沈知意,說道:“她是我的幕佐,我們同坐一條船,我自然會幫她。”

“太好了。”寧婉激動,“有晏大哥幫助知意,知意一定會完成陛下的旨意。”她興奮地將沈知意拉到一旁,兩人聊起女兒家的趣事。

紅手娘和晏長傾客套地聊了幾句,晏長傾無意間問起了猴子:“我記得以往猴子收錢時,猴子的身上並沒有捆綁鎖鏈。”

紅手娘讚賞地應道:“長安神探果然心思縝密,這隻是新訓的猴子,存有獸性,我怕傷了看客,才捆綁鎖鏈,以前的那隻猴子被寧婉弄丟了。”

“丟了?”晏長傾疑惑。

“唉,真是禍不單行,就是在謝府表演那晚,我訓練多年的猴子丟了,沒過幾天,在溫府的表演,就因為沒有猴子入桃林的表演,溫員外才會羞辱紅手門,寧婉因此被誤會成凶手。”紅手娘歎息,“都是因為猴子丟了。”

“猴子丟了!”晏長傾看向寧婉,他想起那晚在謝府的經曆,眼底的眸色深了幾分。

紅手娘不再與他閑聊,她要趕在收市前回客舍,她細心地叮囑袁叔看管好猴子。袁叔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將猴子關進鐵籠,晏長傾盯著他佝僂的背影出神。

突然,遠處傳來奔騰的馬蹄聲,是一群身穿鐵甲的神策軍,領頭的首領騎在高大的馬背上,他戴著一張鐵麵具,麵具下藏匿著一雙獵鷹的眼睛,他身披銀甲,胸前的兩片銀護透著令人戰栗的血色。

他在樂人居前停下,抬起捆著銀臂護的胳膊,其他神策軍紛紛勒住韁繩,分列兩側。

“永嘉公主回府,閑雜人等避讓。”伴隨洪亮的喊聲,一輛華麗的馬車緩緩經過,車廂的棱柱上勾著精致的祥雲鳳尾花紋,車廂的四周裹著柔軟的錦緞,每匹錦緞都浸過梅花香。所以車行之處,香氣四溢。永嘉公主是秋貴妃的養女,此番回府,由左神策軍中尉吳承璀親自護送,足以見憲宗對她的寵愛。

避讓的喊聲彼此起伏,街道兩側的百姓紛紛駐足避讓,沈知意和寧婉也退後幾步,兩人站在晏長傾的身後。晏長傾沒有在意馬車上的永嘉公主,他在看馬背上的左神策軍中尉吳承璀,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鐵麵人。陳太傅曾經告訴他,在長安城辦事,他隻需要懼怕兩個人。其一是陛下,其二就是吳承璀。吳承璀是先皇留給陛下的人,此人手握兵權,對陛下忠心耿耿,在陛下還是皇子時負責為陛下掃清異黨,陛下登基後,更是追隨陛下討伐藩鎮,立下汗馬功勞。此人與朝臣結交甚少,隻聽陛下一人號令,深得陛下信任。他還記得陳太傅說這番話時的神色,他無疑是想讓他成為下一個吳承璀,他也在深思在陛下心裏他和吳承璀誰更重要。

這是自欺欺人的想法,也是陳太傅的軟肋,他總以為貴為三朝老臣,帝王恩師,可以高枕無憂。他卻忘記了,跟陛下講恩情,無疑是火中取栗。吳承璀才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他不求高官厚祿,不求結黨營私,他隻做陛下手中的刀,他隻認陛下一個主人。

淩煙閣的背後風雲波詭,陛下賜他金牌查案,可動用左神策軍,陳太傅以為這是他為他求來的恩澤,其實陛下棋高一籌。陛下是在示意他,必要時可以去找吳承璀。吳承璀在長安城有鐵麵人的稱謂,他在為陛下執行任務時,被強勁的對手毀了容貌,從此以鐵麵示人。他真的很想知道,鐵麵之下是一張怎樣的麵孔?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他緊盯著那張光滑如冰的鐵麵。

馬背上的吳承璀也在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因為他戴著鐵麵具,常人無法窺探他的神態,但是那雙鋒利嗜血的眸透過冰冷的鐵麵,像刀刃一樣穿透對手的內心。就像和高手過招,劍未出鞘,命便沒了半條,這就是強者的氣勢。

站在晏長傾身後的沈知意也覺察到那道冰冷的寒意,她偷偷拽過晏長傾的衣袖。晏長傾的目光一滯,他剛想對她說些什麽,永嘉公主的馬車停了下來。車內的宮女輕輕挑開帷簾的一角,永嘉公主偷偷朝外瞄了一眼,帷簾又迅速放下,華麗的馬車再次啟程。

沈知意清楚地看到永嘉公主的眼神看向晏長傾,他惹了桃花?

晏長傾倒是麵不改色,他微微轉身,避開了漫天耀眼的霞光。卻無意間發現紅手娘和寧婉正用哀怨裏透著殺氣的眼神盯著永嘉公主的馬車。

“跟上!”他離開了樂人居。沈知意急忙和寧婉、紅手娘道別,習慣地跟在他的身後。

日薄西山,疲憊的紅日在薄薄的雲層裏一寸寸地下墜,變冷,直到遁入無盡的混沌。延綿不絕的休市鼓在東西兩市同時響起,兩人在夜禁前回到了輔興坊的晏府,長安城進入了漫長沉寂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