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三案合一

庭外的雪花肆意飛旋,風夾著雪,雪映著風,相互包裹、傾紮。密密皚皚的白漸漸擰成一道無形的漩渦,仿佛形成了連接天地的通道。卷入漩渦的智者能由地通天,墜入漩渦的仙者能降臨凡間,自此陰陽倒轉,乾坤大成,這是祥瑞之兆,也是混沌之始。

沈知意心有不平地看著晏長傾,清澈真實的眼底浮現著憤怒、不屑。晏長傾也淡淡地看著她,沉黯的目光一寸寸地遠移,直到那抹豔麗的紅影融入聖潔的白雪,凝固成一點不規整的朱砂。從她走入晏府那刻,他似乎習慣將她融入一幅佳畫、一道美景、一麵屏風,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看到另一個她,找出她藏在心底的秘密。他端起茶碗,在唇邊吹了吹,說道:“這不像你。”這時,反應遲鈍的雲時晏也意識到自己多嘴惹禍了。

“為什麽?”沈知意忍不住地質問,“合作的前提不是互相信任嗎?”

雲時晏苦著臉:“不是的,其實是——”

“時晏。”晏長傾打斷他的話,品味著帶些苦氣的茶香,迎上沈知意質疑的黑眸,“六子和朱剛的遇害因我而起,我自然會關注,但是我也絕非必須要插手。不過,謝安遇害,就不同了。謝安與我相識,謝家又是太傅的姻親,於情於理,我都會出力。你既然攬下此案,我便順手推舟送了人情。”他的語調與平日不同,說得不急不慢,像是茶壺裏溫溫的水,緩緩傳入沈知意的耳朵。

沈知意沒想到他會解釋,旺盛的火氣頓時減去一半,她自嘲地則責備道:“你真是好籌謀,步步都算計到了。”

晏長傾搖頭:“我的籌謀隻有半子,淩煙閣的禍事打亂了我的計劃,你也是計劃之外的人,這就是變數!”

“對啊,這是變數。”雲時晏開始滔滔不絕,“我和長傾本來是想借陳太傅之力攬下此案,以免和盧蕭結下誤會。沒想到淩煙閣出了禍事,把我們的計劃都打亂了,你又為了寧婉攬下此案,長傾才會順手推舟。不過,說起這些事來,沈姑娘也是福星呢,你不僅躲過了淩煙閣的禍事,還求得聖恩徹查推背血案,長傾因此也當上了長安縣的縣丞,這些都是喜事啊。”他不停地反複嘀咕,“喜事,喜事,大喜事。”

喜事?沈知意沉默地看著晏長傾,想到淩煙閣背後的暗湧,別無道的真相,心情變得紛亂不堪。她是因禍得福嗎?若繼續留在淩煙閣,早晚會被淩煙閣的禍事牽連,她也會像那些慘死的宮人,用血來祭奠大唐的功臣。她傷感地低吟:“我不是變數,淩煙閣才是不可預知的變數。”

晏長傾低下頭,掃過寬大的廣袖,想到從陳太傅手裏接過的密旨,深邃的眸心燃起熊熊的烈焰,他堅定抬起頭,說道:“變數有很多種,生死一瞬是變數,絕處逢生也是變數。世間充滿變數,重要的是我信你,你也信我。”

“我信你!”雲時晏堅定地應過。沈知意白了他一眼。

“開始第二卷吧。”晏長傾無視她的蔑視,精準地再落一子。

沈知意展開她曾經看過的第二卷卷宗。此案發生在一個月前,駙馬謝安在臥房遇害,與他推背的是謝府的婢女,此案才被命為推背血案。

“根據卷宗裏的供詞,當晚謝安在府邸設宴,你們都在。”沈知意抬起頭。

“鍾離辭也在。”晏長傾不動聲色地補充。沈知意的心頭一暖。

雲時晏對她和鍾離辭之間的情意還不知情,他寥寥地寫下幾筆:“是啊,鍾離辭也在,我原本想介紹他和長傾相識。可是那日長傾有事,去晚了。鍾離辭因為身子不適早早離去,兩人誰也沒見到對方,真是可惜。”

沈知意頓時皺緊了眉,回首看向庭外的雪,她竟忘記了他身弱的事。今日,他為了她早早去了大理寺,還陪著她走了好遠的路,若是染了風寒,豈不是她的罪過?一想到他蒼白的臉頰,冰冷的唇,她情不自禁地用手劃過額頭,**漾的心底激起甜蜜的悸動。晏長傾黯然地低下頭,話鋒一轉,說起案情:“那晚我到謝府的時候,酒宴已經散了,謝安有些醉意,吵著要我教他射覆,我扶他去臥房休息,他拉著我的衣袖不肯鬆手,我們糾纏了好久。等他睡熟了,我才離去。也就是當晚,他就遇害了。”

“這麽說,你是見過他的最後一人?”沈知意愕然。晏長傾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雲時晏焦急地解釋:“他才不會是見過謝安的最後一人。臥房裏應該還有婢女。像謝安這種世家公子的房裏都有婢女,有的還不止一個呢。”

那鍾離辭的臥房裏也有婢女嗎?沈知意更加愕然。晏長傾抬起頭,將她的失落盡收眼底。

雲時晏繼續說道:“本來六子和朱剛的死並沒有引起長安縣衙的重視,謝安的死就非同一般了,驚動了陛下,陛下震怒,要求徹查此案。大理寺,京兆府,長安縣衙的官吏都到場了,不知誰多了一嘴,說起了六子和朱剛的案子,引起盧蕭的注意。後來大理寺、京兆府、長安縣衙都同意將兩案合並,命名為推背血案。”

沈知意連連感慨:“同人不同命,六子和朱剛生在市井,死後卻算攀上了富貴。”晏長傾聽出她話裏的弦外之音,她是在心疼淩煙閣慘死的宮人,那活生生的性命和鮮紅的血是她和他之間最深的芥蒂。她做了他的幕佐,也僅僅是幕佐。

“卷宗上記載的案情就這些?”他凝神反問,雲時晏也放下了紫毫筆,沈知意疑惑不解。

晏長傾撿起一顆圓潤的小貝片說道:“此卷的卷宗出自大理寺主簿,他應該不會如此粗心。我記得從謝安房裏離去時,婢女端來一盤糕點,但是卷宗裏並沒有提及糕點,隻說謝安醉酒沉睡,沒有任何關於死去婢女的陳述。看來,我高估了大理寺,高估了盧蕭。”他玩味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忽然想到她還欠盧蕭一個銀魚袋,難道他連銀魚袋的事情也算到了?她故意挺直腰板兒,努力地掩蓋小秘密。晏長傾笑而不語。

雲時晏卻打開了話匣子:“長傾,你總是這般認真。我早就告訴過你,官場重的是利害關係,並非是真相。陛下重的是各方勢力的均衡,也並非是真相,這是父親大人告訴我的,你偏偏要找出真相。還好你隻在長安城裏查案,若是在皇宮行醫,怕是……”他及時捂住了嘴。

“怕是聽不到翌日的晨鼓。”晏長傾接了下去,“令尊看得果然通透,若是哪日雲家不行醫,可以開壇授課,廣收門徒。”雲時晏羞愧地叉起雙手,“借你吉言。”

“承讓。”晏長傾裝模做樣地點頭。

沈知意看著兩人惜惜相惜的神色,噗地笑出了聲音,給氣氛沉悶的正堂增添了靈動的色彩,她微笑地說道:“永嘉公主是陛下最寵愛的公主,謝安被封為駙馬,貴不可言。宮中對謝安有許多傳言,都說他才高八鬥,重情重義,是世上難尋的男子,永嘉公主每次提到他,臉上都掛著笑。可惜他命薄,沒有等到迎娶永嘉公主的那一天。都說人死留名,畢竟在臥房和婢女同時遇害,不是光彩的事,以謝家的能力,大理寺主簿少寫幾句也是必然的。”

雲時晏讚賞地點頭:“是啊,我聽說,盧蕭的父親正在為盧蕭定親事,盧家和太傅府走得極近,太傅府和謝家又是姻親,即使謝家不張口,大理寺主簿也知道如何寫,隻是苦了咱們。”

“是啊,我們沒有看到謝安遇害的臥房,卷宗上的線索又很少,這叫我們如何查案?”沈知意也犯了難,她偷偷地瞄著晏長傾,他不會讓她再去大理寺求盧蕭吧?

晏長傾正在認真地摩挲著掌心的小貝片,他意蘊深長地說道:“盧蕭的才情學識高於我,卻敗在我的手下,他視我為對手,卻總是弄不清楚為何會敗,這就是原因,高貴的身份和姓氏是他炫耀的資本,也是捆綁他手腳的禁錮。他連查案都要顧及各方的利益,刻意抹去案發地點的線索,如何能揪出真凶?關於婢女一事,明日,我們親自去謝府查驗。第二卷的卷宗最不可信。”他轉向雲時晏,“你在謝安的屍體上發現了什麽?”沈知意驚訝,謝家不會允許仵作驗屍,雲時晏如何能接觸到謝安的屍體?

雲時晏神秘兮兮地解釋:“謝安是謝家的長房嫡孫,謝安遇害之後,謝家大辦喪事,還請了慈恩寺的覺恩大師來誦經,我是趁寺內的僧人為謝安淨身時,才逮到機會檢驗屍身,他的致命傷在腹部,並非因背上的刀而亡故,謝安唇色泛紅,我用銀針試過,他沒有中毒的跡象。還有,我看到淨身的清水裏飄出一絲紅,原來他的手背上隱約有一個圓形的圖案,圖案很淡,若不是在山澗的泉水裏浸泡、揉搓,根本看不出來。”

“是刺青嗎?”沈知意問。

“不是刺青,刺青是用銀針刺入肌裏,即使身故,也不會遇水褪色,我瞧著水中的顏色,更像是廉價的染料。”雲時晏歎過,“隻可惜,我當時不能在謝府逗留太久,也無法取走淨身的清水,到底是什麽,我也不得而知。”

“那六子和朱剛的屍身上有同樣的圖案嗎?”沈知意聯想到兩件凶案的相同處。雲時晏滿臉木然地搖頭。沈知意失望。

晏長傾側目解釋:“六子和朱剛的屍身被家人帶回掩埋,雲時晏還沒找到機會去驗屍。我們隻能歸納目前這兩件凶案的相同點。知意,你來說。”他的一聲知意令沈知意和雲時晏都怔住了,正堂的氣氛變得莫名的尷尬,雲時晏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道:“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哈,知意!”他也叫了一聲。

沈知意欣慰地笑了,她同時展開兩卷卷宗,認真地說道:“這兩件凶案的相同點是,其一,遇害人死後的姿勢,都是一前一後,呈推背的姿勢。其二、遇害人生前都喝了大量的酒,處於酒醉狀態,讓凶手有可乘之機。其三,殺人的凶器!”她指著卷宗裏密封的匕首,“四把胡人的匕首。”

“還有嗎?”晏長傾再問。沈知意又仔細地推敲了一遍卷宗上記載的線索和細節,她想到了寧婉,盧蕭抓寧婉結案,最主要的原因是寧婉幾乎同時出現在每一個凶案現場。但是寧婉和六子、朱剛似乎沒有交集,那盧蕭為何會抓住她不放,盧蕭到底還查到了什麽?

沈知意閉上雙眸,認真冥想著其中的奧妙,腦海裏閃過一副奇妙的畫麵,她激動地睜開雙眼:“你們與六子爭執時,寧婉也在場,對不對!”她直接用了肯定的口吻,看來盧蕭也查到了這一點。

晏長傾的手臂微微一顫,眸心愈加的深諳。雲時晏驚歎地點頭:“知意,你也會神機妙算,果然有許負之風啊!”沈知意羞愧,她哪裏有女相師的天資,不過是比普通人細致些罷了。其實每個人都有天資,隻是缺乏細致,隻要做到了極度的細致,每個人都會發揮出無盡的力量。若不是那夜在淩煙閣經曆生死一瞬,她也不會發現自己還有查案的本領,也讓她記起了自己是不良人的女兒。

“寧婉和你、們。”她咬著嫣紅的唇,試探地說道。

“我、們?”雲時晏愣住了。晏長傾勾唇:“不是嗎?是我們。”

“哦,對,對。”雲時晏連聲點頭,“沒錯,那日,我和長傾在街上遇到寧婉,碰到六子欺負女子,才與六子起爭執。”

原來如此,沈知意驗證了內心的猜測,卻陷入了另一種可怕的猜想,盧蕭視晏長傾為對手,若她沒有救出寧婉,盧蕭會不會以寧婉為由牽扯到晏長傾?還有銀魚袋裏的金魚符,金魚符的主人是誰?他會不會也在做局?做一場無聲絞殺的殺局,每個人在逃不過殺局。她驚愕地盯著平靜的晏長傾。

晏長傾精準地放下一顆小貝片,意蘊深藏地說道:“西市的胡人有一句話,再大的餅,大不過鍋。”他抬起頭,迎上沈知意的眸,“就好比我們現在的境遇,再厲害的人,也走不出局,出局的隻有,死、人。”

“啊!”沈知意在他蠕動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的紅影,娘親千針萬線縫製的紅裙,在他的眼底是那般的紅,紅得耀眼,宛如鮮紅的血。

兩人都盯著彼此,竭盡全力地在彼此的眼裏找尋最真實的自己。正堂沉寂無聲,隻聽到庭外沙沙的風雪聲和茶爐裏翻滾的水聲。

雲時晏將紫毫在飽滿的硯台上蘸了蘸,擠出了紫毫的筆尖兒裏幾粒圓潤的墨珠,他微笑地勸慰道:“長傾,你不要嚇知意,她畢竟是女子。”他看向沈知意,“知意,你說得沒錯,寧婉,長傾,還有我,都和推背血案有關,所以,你要盡快揪出真凶,洗涮我們的嫌疑。前兩卷卷宗上的疑點,我都已經記錄好,開始第三卷吧。”

“好。”沈知意平息不安的心,展開了第三卷的卷宗,就是寧婉在牢裏說過的案子。原來那名女死者就是糕團鋪的老板娘——三娘。溫員外也大有來頭,他做過前太子的幕僚,與陳太傅私交甚好,後太子繼承皇位,便是當今陛下。他閑賦在家,自稱桃源員外。當晚,附庸風雅的溫員外在府邸設宴作樂,三娘去送糕點。三娘是溫府的常客,溫府每次設宴,三娘都會去送糕點,偏偏這一次出了事,溫員外和三娘在書房內以推背的姿勢身亡,兩人的背上插著同樣的匕首。

“當時,你們在溫府看到了溫員外羞辱紅手娘和寧婉?”沈知意問。

晏長傾低頭擺著小貝片,應道:“我與溫員外不熟,那日是被尚書府的王公子拉去的,說是讓我見識長安城最美的桃林,溫府的桃林果然是美不勝收,比平康坊的桃苑不知要美多少倍。”他故意將桃苑兩個字咬得極重,似乎另有所指,沈知意卻誤會他是行樂之輩,有了雲時晏,還出去找樂子?她同情地看向雲時晏,雲時晏卻全然不在乎,依然在記錄著什麽。沈知意隻能不平地瞪著晏長傾。

晏長傾抖著廣袖:“溫員外是儒雅的讀書人,自稱桃源員外,他喜愛桃源,自然喜愛飛禽走獸。他請紅手娘和寧婉來表演戲法,就是想看她們在桃林裏表演山雀識錢和串場的猴子。誰知道那晚隻有山雀,沒有猴子。紅手娘說猴子丟了,新猴子還沒有訓練好。溫員外重麵子,自恃清高,便訓斥了幾句,紅手娘常年行走江湖,倒是沒什麽。寧婉……”他的指尖劃過銅鏡的邊框,“寧婉是小女子,心氣高,聽不得逆耳的話,我看得出,她心有怨氣。”

“你認識寧婉,你們很熟?”沈知意疑惑,她從未聽過寧婉提及過他。

晏長傾沒有回話,雲時晏開了口:“放眼長安城,誰不認識紅手娘和寧婉啊?各個府裏的公子哥都知道紅手娘有一個伶俐的女徒弟——寧婉。對了,寧婉也喜歡穿紅裙。不過,她穿紅裙顯得俗豔,知意穿出了紅裙的飄逸。”他投給沈知意一記欣賞的目光,“我們在宴會上總會碰見寧婉,談不上熟悉,也說過話。”

沈知意的心思還停留在卷宗上,她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原來長安城也沒有那麽大,你們都認識寧婉。哎——隻有晏縣丞去了溫府。”

“是。”晏長傾抬起頭,“因為溫府在城東,宴請的賓客大多住在城東和城中,隻有我住在城西,我擔心夜禁,來不及回府,便提前走了。”

沈知意質疑地看著他,沒有戳穿他的假話,他怎麽會因為夜禁來不及趕回家而提前離席?想必是另有原因。她不願去猜想和推背血案無關的事,那是他自己的事,她隻是他的幕佐,無權過問他的生活。

第三卷卷宗上關於溫員外和三娘的驗屍線索很少,隻寫了和前兩卷卷宗相同的話:溫員外生前喝過大量的酒,三娘死時依舊戴著帷帽。按照寧婉的描述,她聽到了書房裏有女子淒慘的哭聲,三娘為何會去書房找溫員外,按照常理,三娘來溫府送糕點,找管事的管家結賬即可,她為何要親自找溫員外?又為何會哭?她既然傷心欲絕地哭過,不久便遇害,卷宗上為何沒有關於她雙眼紅腫等相似的記錄?還有,三件案子的死者都以推背的姿勢遇害,難道凶手熟知占卜射覆?三件案子又有何關聯?無數的疑惑在沈知意的心底翻滾,她這壺用心熬製的茶卻久久不成。她不得不承認,她距離長安神探還很遠。

晏長傾終於落下最後一顆小貝片,大小不一的貝片組成了神秘的圖案,圖案的背後仿佛隱藏著一張沒有眼睛、鼻子、嘴巴的臉,那是凶手的臉。

沈知意低聲說道:“這三件凶案除了死者死後的姿勢相同,幾乎沒有可以立得住的相同點。六子和朱剛、謝安和婢女、溫員外和三娘,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係。如果凶手殺死惡人六子和朱剛是想替天行道,那另外四名死者雖然談不上佛祖口中的聖人,也都是尋常人,孰能無過?他們的過錯都大不過生死。凶手又為何會對他們下手?”

雲時晏正在艱難地為三件凶案連線畫圖,死者推背而死,說明凶手先殺死其中一個人,再殺死另一個人,死者為什麽不反抗?不呼喊?不逃走?他揉著額頭,亂作一團。

晏長傾拂過衣擺站了起來,他緩緩走到南側的屋簷下,望著庭外紛紛綿綿的飛雪,說道:“三件案子看似無關,卻也有關。三娘的糕團鋪在西市開了十幾年,六子和朱剛是西市的地痞,他們應該認識三娘。謝府和溫府經常在府邸設宴,他們都是三娘的主顧。所以,三娘是本案的關鍵,或許她就是解鎖的銅鑰。”

“但是她也遇害了。”沈知意也站了起來,她走到屋簷的另一端,伸出掌心,紛揚的雪花像蒲公英的種子飄然落下,她輕輕一吹,齜得鼻尖兒涼涼的,那生動的畫麵給陰霾的雪天帶來了幾分童趣,她卻非常享受。

晏長傾的心很暖,他好久沒有這種踏實的感受了。那抹紅被無限地放大,大過他的眼睛,掩蓋了漫天白雪,隻留下溫暖的紅。他也伸出了掌心,將雪花緊緊地攥住,直到雪花融化,冰冷的水滴順著掌心的紋路緩緩地垂落,墜落到看不出痕跡的雪地裏。他背起雙手,低沉地說道:“就從三娘開始查。”

沈知意在淩煙閣見識過他斷案的本事,並沒有提出異議,她知道,有人引路過河總比摸著石頭過河要更快,這也是她要學的,她學會了本領,才能去查別無道!她站在他的身邊,看著隱在風雲中的道觀清影,不禁問道:“你說,凶手為什麽要以推背的姿勢殺人?”

晏長傾拂過掌心那道被雪花濕潤的橫紋,柔美的臉頰上映著淡淡的笑意:“凶手有很多種,有聰明的,有愚笨的,有哀怨的,也有故弄玄虛的。被害者卻隻有兩種,一種是該死的,一種是不該死的。世人皆知推背圖的厲害,凶手以推背的姿勢殺人,或許是凶手聰明,又或許是凶手故弄玄虛。凶手和被害者如此分類,那你知道查案的人分多少種嗎?”他微微側身,平淡地看向沈知意。這一次,他沒有放大那抹紅,而是將那抹紅縮小,小到恰好能掛在庭外的樹梢,化成一束落滿白雪的梅。

沈知意沉思了一會兒,在她眼裏,查案的人隻有官職的高低之分,職能的不同之分,論起種類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她一時躊躇無語。

晏長傾見她不應,凝聚在庭外的目光又回到眼前的位置,他高傲地含著笑意說道:“查案的人也分為兩種,一種是神探,天底下沒有破不了案子;一種是庸探,一個案子也破不了。”

“不。”沈知意靈光一現,執著地反駁道,“查案的人還有一種就是賊喊抓賊,最可怕的就是神探賊喊抓賊,被害者死不瞑目,世人永遠不會知道真相。就好比——”她抿著唇,淩煙閣三個字吞沒在無聲的唇邊。

晏長傾驚喜地看著她,那抹紅又映紅了他的眼,他轉向茫茫白雪的庭外,清冷的嘴角揚起無所畏懼的笑容,他沒有選錯人!他的眼神和笑容弄得沈知意莫名其妙,她甚至覺得,他似乎不再是淩煙閣那個冷血的半麵閻王了,當然他也不是善良的半麵桃花。

雪一直在下,兩人分別站立在屋簷的兩側,那兩道靜謐的身影麵對著寒冷的風雪沒有絲毫的退縮。堂內的雲時晏一時興起,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聽雪圖。

“雪什麽時候會停啊?”他放下紫毫,沾沾自喜地欣賞自己的畫作。

沈知意喃喃自語:“最好不要停,雪停之後,天會更冷。”

“天冷才好。”晏長傾轉身,“天冷,凶手才不會繼續出來殺人,剛好給了我們查案的機會。這三件案子同時查驗,重點圍繞糕團鋪的三娘。我和知意找線索,時晏驗屍,六名死者的屍身,除了謝安,其他五具屍身都要重新檢驗。”

“好!”沈知意和雲時晏同時應過。晏長傾堅定的目光落在幾案的銅鏡上,零碎的小貝片擺出了一幅狹長的星圖,那星圖好似殺人的匕首,又好似解開謎團的銅鑰。既是絕望,有給人希望。在絕望和失望間,他的眼前突然閃過可怕的夢境,黏稠的漿糊裏掙紮著無數的甲蟲,那星圖更像是甲蟲們瘋狂揮舞的利螯……

他的直覺一向敏銳精準,從淩煙閣脫險到臨危受命,看似毫無關聯的背後卻隱藏著一隻無形的手,牢牢地掌控著這場殺局。他解開了一道謎題,又會陷入另一道謎題,周而複始,他始終摸不到那隻無形的手。現在他的身邊多了她,她會給他帶來絕望,還是希望?眸心的那抹紅漸漸地淡去。

他又望向滿眼的白,世人總以為潔白的雪會阻擋黑夜的到來,他們卻不知道,從飄起雪花的那一刻,天已經黑了。無數朵從天而降的雪花奮力地在空中發出絢麗的光,驅散著黑暗,點亮諾大的長安城。雪終有盡時,黑夜再無人阻擋。

三人又分別商議了案情,雲時晏趕在夜禁前離去,沈知意和晏長傾草草用過晚飯,各自回臥房。沈知意回到紗居,望著窗外的落滿清雪的竹牆,就仿佛看到了風骨如竹的鍾離辭。不知他在做什麽?是不是也在思念她?她拿出那隻螺貝,癡戀地放在唇邊,吹出了最動聽的曲調。此時,晏長傾正靜默地站在對麵的屋簷下,孤獨地看著那麵被白雪遮擋著露不出一絲痕跡的竹牆,他忽然很想看到竹牆原來的樣子。他彎下腰,揉了一個圓潤的雪團,狠狠地擲向竹牆,可是距離太遠,竹牆上的雪又太厚,小雪團隻是輕輕掃過竹牆,便分散在風裏,落滿清雪的竹牆上依然沒有一絲痕跡。

“到底是有趣,還是無趣?”晏長傾閉上雙眼,認真聆聽著熟悉的曲調……

翌日清晨,沈知意和晏長傾在正堂商量案情,府上有人登門送衣,阿鐲捧著白綾麵的繭襖和白貂毛衣領的披風,興致勃勃地走了進來,她以為是自家公子為沈知意準備的,公子這般用心,府內的好事要近了,她要趕緊去定迎親的花轎,聽說那頂百年好合的子孫延綿花轎要提前一整年定下呢,公子是長安神探,貴為縣丞,親事要辦得體麵,不能給公子丟臉。

“沈姑娘,昨日雪停之後就變天了,今日著實地冷,連水缸裏的水都凍成冰了。多穿些,公子也有一件披風,是黑貂毛的衣領,我已經備好,一會兒你們出門都披上,別染了風寒。”阿鐲將繭襖和披風放在幾案下,朝沈知意親切地笑道,“我去為你們備碳,夏維一大早就出門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她嘟囔著走出正堂。

沈知意遲疑地看著繭襖和披風,緩緩拂過披風毛茸茸的衣領,聞到了熟悉的香氣,她急忙解開衣領的綢帶,在披風的暗袋裏找到一個小巧的香囊,香囊上係著她親手編的瓔珞,這是他的貼身之物。她欣喜地將香囊握在手裏,心底暖意融融。晏長傾悠閑地端著茶杯,茶杯裏的茶水卻微微地晃動。

不一會兒,鼻尖兒紅紅的夏維急匆匆地捧著一個華麗的木盒走了進來。晏長傾給了他一記拿走的目光,他驚訝地看了沈知意一眼,失落地捧著木盒離去。沈知意一直低著頭,沒有看到兩人之間默契的交流。

晏長傾緩緩放下茶杯:“鍾離辭真是有趣的人。”

“誰會像你這般無趣?”沈知意還在為剛剛的爭論鳴不平。

“我的確無趣,但是我不無聊!”晏長傾幹練地站了起來,“我們去西市。”沈知意羞澀地捧著繭襖和披風走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兩人坐上了溫暖的馬車。車廂很大,兩側搭著鬆軟的小軟塌,靠近中央的位置擺放著柳葉纏繞的鏤空銅炭盆,炭盆裏燒著紅炭,熱氣撲麵。沈知意第一次坐如此華麗的馬車,她裹著披風暗自傷感。

晏長傾看出她的心事,深沉地問道:“你知道我是坐什麽車來到長安城嗎?”

“牛車。”沈知意應道。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也是坐牛車來到長安城的。”沈知意的鼻間一陣酸楚,當年,她跟著一群入宮的宮人,一路顛簸。到了長安城她才知道,世上有這麽多的馬車,還有這麽多如此華麗奢華的馬車,這是同人不同命的長安城!

晏長傾捧著手爐,眸心變得黯淡,語氣微冷地說道:“牛車也好,馬車也罷,都是用來坐人的,隻是坐車人的身份不同。雖然坐著馬車,我還是懷念坐牛車的日子。”

“你——”沈知意仿佛從他的眼裏看到了落寞,狂妄的人會落寞?她越來越覺得他是怪人,令人難以琢磨。她不再理他,轉頭挑起帷簾,默默地看向她和鍾離辭走過的路。

昨日的積雪很厚,馬車行駛得很慢,鬆軟的雪被馬蹄和車輪壓成了一朵朵半月形的月牙兒和兩道深深的車轍。雪後真的好冷,風也好硬,沈知意無心地打了兩個噴嚏,她急忙放下帷簾,轉過身,剛好迎上晏長傾冷漠的那張臉。

這時,馬車停下了,趕車的夏維發出一聲模糊的喊聲。晏長傾抖了抖衣領上的絨毛:“下車。”沈知意應了一聲,跟在後麵,馬車很高,夏維沒有準備木凳,晏長傾的長腿輕鬆地踩在雪地上。沈知意遭了殃,她還記得上車時的狼狽和某人嘲弄的眼神。她決定自己下車,不求助無關緊要的人,可是她的腿依舊力不從心,離厚厚積雪的地麵還有一大段的距離。

“跳下來。”晏長傾向後退了一步。

沈知意咬緊牙,用力地跳了下去,可惜她重心不穩,不偏不倚地摔倒在晏長傾的腳下。

晏長傾的嘴角勾出一道歡快的弧線,他沒有伸手拉她,反而決然地轉過去:“把身上的雪花拍打幹淨,跟上!”

“哼!”沈知意站了起來,她抓了一把雪揚在空中,晶瑩的雪粒迎著明媚的光洋洋灑灑地被風吹散,“等等我,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