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同心問案

茶室繚繞著溫馨的茶香,翻滾的茶壺裏發出竹哨的響聲,沈知意低著頭,反複摩挲茶碗上的花瓣。她總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孤獨的人,寧婉還曾嘲笑她寂寥。其實,寧婉不懂她的心意,孤獨不同於寂寥,孤獨是苦尋知己,寂寥是尋找快樂,世上知己難尋,快樂卻常伴左右。寧婉可以帶給她快樂,是她最好的姐妹,卻不是她的知己。此刻,她才知道,她的知己是他,他懂她,她並不孤獨。想必他已經知道她夜宿晏府,猜出她的決定。他依然對她如初,這份情,讓她如何償還?她忽然有種負罪感,不敢麵對他。

鍾離辭懂她的心思,他自言自語道:“大唐還沒有女縣丞,若沈姑娘得到晏縣丞的指點,或許會成為大唐第一位女縣丞,也是一樁美事。”他痛惜地看著沈知意,沈知意露出欣慰的微笑。

盧蕭卻窩了一肚子氣,他生晏長傾的氣,更生沈知意的氣。昨日,明明是他幫她放走嫌犯寧婉;今日,她竟然與晏長傾合謀。難道她不知道大理寺、刑部各安其職,互為掣肘的規矩嗎?他沉悶地端起茶碗,喝下微涼的茶,苦澀的茶氣嗆得他的喉嚨發緊,他板著臉說道:“晏長傾雖然接到了陛下的聖旨,升為長安縣縣丞。但是大理寺還沒有接到吏部的昭告文書,按照《大唐律》的規定,官吏在吏部記錄在冊,才算正式為官。今日恐怕讓沈姑娘白走一趟,下次讓晏長傾親自來大理寺找我!”他端起世家公子的威風,沈知意想與理據爭,鍾離辭遞給她勿逞強的眼神,指尖兒微劃過茶碗上的蔓藤圖案。

沈知意會意地應下,她走到茶爐前,小心翼翼地端起熱氣繚繞的茶壺,為盧蕭添了一杯熱茶,又重新坐回鍾離辭的對麵,為鍾離辭也添了一杯熱茶。鍾離辭優雅地端起茶碗,笑而不語。盧蕭本以為沈知意會伶牙俐齒地為晏長傾解釋,沒想到她會為他倒茶。倒茶是小事,對他低頭的姿態卻是大事。他默默地想起昨日兩人親密的舉動,唇齒間的茶都變得格外香甜。

沈知意也為自己添了一杯熱茶,她安靜地說道:“少卿所言極是,晏長傾還算不上正式的官吏。即使吏部的昭告文書下了,他也僅僅是縣丞,不是縣令,長安縣的一縣之令還是魏河東。”鍾離辭讚賞地看著她,給了她無盡的勇氣和力量,她繼續說道,“他並不在縣衙。”

“他沒有去縣衙?”盧蕭詫異,晏長傾醉心仕途,他不想借著魏河東丁憂的機會,將長安縣衙握在自己的手裏嗎?連鍾離辭的眸心也閃過一抹不露痕跡的漣漪。

沈知意搖頭:“他的心思我也不得而知,他隻讓我將推背血案的卷宗借出來,搬到晏府的正堂,我便來了。”

盧蕭孤傲地揮動手臂:“推背血案是陛下關注的要案,借閱卷宗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公務,怎能遂晏長傾的心思隨意搬到私宅?告訴他,想要看卷宗,讓他親自來大理寺。”

“盧兄。”鍾離辭整理廣袖,“晏縣丞和沈姑娘交情尚淺,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調查此案,想必是沈姑娘的運氣好罷了。此案涉及到謝家,謝家和太傅府是百年的姻親。盧兄不記得嗎?當初,是陳太傅為謝安求來的駙馬之榮,如今謝安遇害,推背血案多日未破,盧兄又何必糾結小節?”他遞給沈知意一記眼神。

沈知意應下:“請少卿放心,卷宗會好借好還,奉還的卷宗定是結案卷宗。”

“好。”盧蕭深知陳太傅在陛下麵前的份量,他伸出手指:“五日,五日,必要歸還。”他善於算計,即使妥協,也不忘推對手一程,既然沈知意攬下此案,他便定下結案的日子。其實他更在意鍾離辭的那句:“晏縣丞和沈姑娘交情尚淺。”的話,盡早了結此案,她才能在陛下麵前交差。

“多謝少卿。”沈知意喜出望外,她的對策本就是交換。盧蕭怎麽可能輕易地借出卷宗?昨日,他僅僅讓她看一炷香而已,他更不會給晏長傾更多的時間。她隻能拋出他想說的話,表達自己的誠意。她原以為限定的時間是三日,沒想到是五日,他不是視晏長傾為對手嗎?心胸真是太狹窄了,對她比對手還苛刻。她哪裏知道,多餘的兩日是盧蕭故意留給她的。自從她為盧蕭倒了那杯熱茶,他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眼裏更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少有的關切,他的一舉一動盡收鍾離辭的眼底。

窗外起風了,沈知意想到晏長傾的話,站了起來:“時辰不早,我去取卷宗。”她輕車熟路地走向存放卷宗的暗房。

茶室隻剩下盧蕭和鍾離辭,色彩變得沉悶,連氣氛也變得凝重。盧蕭露出一絲失落,自言自語道:“不再喝杯茶嗎?”

鍾離辭站了起來:“盧兄的茶為上品,改日再來找盧兄喝茶。”

“好。”盧蕭寂寥地回神,兩人互相行下叉手禮,鍾離辭走出茶室。盧蕭則迫不及待地推開茶室通往後院的小門,剛巧碰到沈知意吃力地抱著沉甸甸的卷宗急匆匆地往外走。

“我派人送你回去。”盧蕭低沉地說。

“啊?”沈知意驚訝地看著他,隨即不停地搖頭,“我自己回去就好,不麻煩少卿。”

盧蕭更近一步,他發現自己越發喜歡看她,喜歡聽她聲音,他甚至有種攬她入懷的衝動。他俯身貼在她的耳邊,蠱惑的語調說道:“你還欠我一個銀魚袋。”

“哦,我會還你的。”沈知意膽怯地後退。

“歸還卷宗時,一同送過來。”盧蕭離開她的耳邊,“我可以多給你一天的時間。”

“真的嗎?”沈知意的眸心閃耀著明媚的光,那道灼熱的光迷了盧蕭的眼,更迷了他的心。他來不及回答,沈知意已經邁著歡快的碎步離去,“謝謝少卿。”盧蕭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冷峻的臉上露出笑容。

沈知意焦急地離開大理寺,因為鍾離辭在等她。

“我送你回去。”鍾離辭風雅地站在馬車前,寒冷的風吹亂了他的官袍。

沈知意感激地看著他,她真想牽著他的手坐上馬車,好好看一看長安城,看一看他。可是她不能,她不能汙了他的清名,她有千萬種陪著他的理由,卻獨獨沒有和他比肩的身份。她失意地站在他的麵前,寒冷的風也吹亂了她的襦裙,兩人依然這般望著彼此,鍾離辭的眼底充滿愧疚和心疼。沈知意不願讓他為難,她故意俏麗地顛了顛手中的卷宗:“今日,多虧你,我才借到卷宗。”

“將卷宗放在馬車上,你陪我走走。”鍾離辭微笑地看著她,沈知意順從了自己的心,她欣喜地站在他的身邊。華麗的馬車在前,兩人緩緩地走在後麵。

鍾家是世代的武將,鍾離辭雖然羸弱,卻身姿高大,沈知意身姿纖細,兩人站在一起頗為登對。

“冷嗎?”鍾離辭溫柔地問。

“不冷。”沈知意望著巷口。今日陰霾,又刮了北風,出門的人很少,各家店鋪門前都冷冷清清,她去過的那家湯餅鋪不但沒有開門迎客,還掛著一把上鏽的銅鎖。

“餓了?”細心的鍾離辭柔聲問道。

“不,不餓。”沈知意羞澀地搖頭。

鍾離辭望向天邊黑壓壓的雲層,攤開掌心,圓潤的指尖兒滑過一絲冰冷的濕潤,他感慨地說道:“又要下雪了。”

“嗯。”沈知意忽然想起晏長傾說過的話“午時後,有雪。”他果然料事如神。

鍾離辭放緩腳步:“雪中的長安城別有一番風韻,你若不急,我們一起瞧瞧?”

“我不急。”沈知意剛說完,便尷尬地垂下頭,她什麽時候成了不矜持的女子,她偷瞄著鍾離辭,鍾離辭露出朗朗的笑意。

風漸漸小了,密集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從空中飄落,雪越下越密,眨眼間,一切都換了顏色,潔白的雪掩蓋了灰色的城牆和青色的甬道,抹去了街坊間的醜陋和不堪,洗去了世間的不公和罪惡,長安城變成天底下最潔淨的城!

沈知意和鍾離辭踩著鬆軟的雪在空**的街上默默前行,兩人的頭上、肩上落滿了晶瑩的雪花。前方的路寥寥而漫長,揚灑的雪花落在那串相隨的腳印上,了了無痕,仿佛彌補著彼此的空虛和孤獨,兩人都享受著這份珍貴的安謐。

此刻,沈知意的心很暖,因為站在他的身邊。她想一直溫暖下去,一直走下去。不過,她總覺得自己對不住他,她不想隱瞞他。

“我住在晏府的紗居。”她小聲地說。

“嗯。”鍾離辭風淡雲輕望著遠處耀眼的白。

“我會和晏長傾共同調查推背血案。”

“嗯。”鍾離辭停下腳步,沈知意的心沉了下去,他會怪她嗎?

“我不想回宮,我現在是晏長傾的幕佐,我會留在他的身邊。”一朵輕巧的雪花落在沈知意微翹的睫毛上,她緊張地吐露心聲,咽下了別無道三個字。

鍾離辭靜靜地看著她,溫柔地為她拂去那片來不及融化的雪花,低吟:“你想走晏長傾走過的路。”

“我……”沈知意的鼻尖酸澀,她想說的話,他都懂,她又何必解釋。

鍾離辭沒有繼續追問,也沒有說話,他忽然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她,她的身子很軟,發髻上落滿了六瓣的雪花,他仿若抱著蒼天賜給他的雪娃娃。沈知意沒有躲閃,她也努力地抱住了他。紛飛的雪花落在兩人相扣的掌心,冰冷、濕潤、又溫暖。

“知意,知意!”鍾離辭低沉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沈知意好想變成一朵朵雪花,融化在他的懷裏。鍾離辭的手臂愈加用力,兩人貼在一起。

鍾離辭的唇印在沈知意小巧的耳垂:“知意!”他說出了兩人之間最殘忍的差距,“你已經足夠好,是我不好。”

“不……”沈知意窩在他的懷裏,真切地感受著炙熱的心跳,“你真的很好。”

鍾離辭捧起她的小臉:“傻知意。”他抬起手,溫潤的指肚拂過她唇邊的雪花,“你不要因為身份而自卑,世上的貧賤高貴在心,不在人!我看得出,你不喜歡拘束,不喜歡拘在宮裏。你生來細心,心存大義,有查案的天資,隻要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會有所大成。”

“我?”沈知意遲疑地看著他,她真的會成為第二個晏長傾嗎?

“不要看輕自己,螻蟻也能掀翻參天大樹!”鍾離辭溫情地鼓勵她,“晏長傾是不可多得之才,難得他肯教你,你在他身邊多學些本領,何樂而不為?”

“你,不生氣?”沈知意心存愧疚。

“知意知我心。”鍾離辭淺淺的吻仿若一朵晶瑩透剔的雪花劃過她微涼的額頭,“我知知意意!”

他牽起她的小手,她手腕上的金環月映出清冷的雪光,她卻不知道他的胸前也戴著……

兩個人無謂風雪地走在無人的街上,沈知意的眼前模糊一片,她分不清是飛舞的雪花還是氤氳的淚水,她看不清前方的景,前方的馬車,前方的路,但是她看清了身邊的人,她祈禱雪一直下,她和他一直走,直到天荒地老,雙鬢白頭!

隻可惜長安城的路終有盡頭,他和她注定走不出城。在漫天飛雪的這天,兩個苦戀的人拋棄了彼此的身份,他們牽手走過了長安城最繁華的西市,最華貴的街坊,最古老的大街,走到了輔興坊的坊門。前行的馬車已經到了許久,馬車的蓋頂上積滿皚皚的白雪。

鍾離辭不舍地鬆開沈知意的小手:“我隻能送你到這裏,下麵的路,你要自己走。晏長傾的性情多變,你不要和他硬碰硬,就算是為了我,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嗯。”沈知意再次落淚,她自認自己是堅強的女子,以往在宮中,她很少落淚。今日,她幾乎把這些年欠下的淚都哭了出來。

“知意,知意!”鍾離辭不忍看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若不是多年的苦守讓他忍住了內心的衝動,若不是鍾家的祖訓、昭義的百姓讓他克製了強烈的情感,他會立刻抱她坐上馬車,拋下所有,走出長安城,遠離塵囂紛爭,遠離陰謀詭計,遠離他所厭惡的生活。但是他不能,他不能……

沈知意淚中帶笑地抱住他,從他手中接過沉甸甸的卷宗。他默默注視著她走入氣派的晏府,劇烈的痛像團烈火在他的胸口燃起,迅速地擴散到身體的各個部位,直到延伸到冰冷的足尖、指尖、甚至發梢。他艱難地坐上馬車,掏空的心裏隻有兩個字——知意!

“公子,回府嗎?”趕車的阿蠻恭敬地問。

“去萬年縣。”

“公子坐好。”阿蠻揚起鞭子,在空中劃過一記響亮的爆竹聲,拉車的棗紅馬撒歡地奔跑在無人的雪地上。雪越下越緊,紛飛的雪花很快掩蓋了馬蹄印和深深的車轍,看不出誰曾經來過,也看不出誰去了哪裏。下雪時會隱藏秘密,融雪時會暴露秘密,因為每個人都有秘密……

回到晏府的沈知意焦急地捧著卷宗直奔正堂,婢女阿鐲迎了出來:“沈姑娘,你怎麽也淋雪了?”她麻利地為沈知意拍打著身上的雪花。

“不礙事。”沈知意感激地說道,“我喜歡雪天。”

阿鐲示意對麵的正堂:“你和公子都是怪人,都喜歡雪天,如果染了風寒該如何是好?”她一邊嘟囔著家鄉調,一邊細心地為沈知意拍打著雪花。

沈知意無奈地望向正堂的方向,正堂沒有南牆,剛好可以欣賞庭院的景致。晏長傾正孤獨地站在屋簷下,被風吹落的雪花打在他的臉頰上,迷住了他的眼睛。兩人隔著紛亂的雪花,無聲地望著彼此。沈知意也似乎迷了眼,阿鐲還在耐心地為她拍打著雪花,她搖頭道:“不會染上風寒的,你不知道嗎?雪天不冷,雪後才會迎來嚴寒。”她深吸著清新的涼氣,小心翼翼地走向正堂。

阿鐲看著她,回想起去年冬天公子說過的話:“不會染上風寒的,你不知道嗎?雪天不冷,雪後才會迎來嚴寒。”她喃喃自語,“她和公子真像,公子有福氣了。”她歡天喜地地哼著小曲兒,走向廚房,她要讓如娘多做些肉食,沈姑娘太瘦弱了,怕是日後不好生養,她要提前為公子做好準備。

沈知意哪裏知道阿鐲的小心思,她捧著卷宗走入正堂,看著晏長傾的側影:“我借到卷宗了。”她將鬆散的卷宗放在幾案上。

屋外的雪依然纏纏綿綿,晏長傾的肩上落滿了晶瑩的雪花,他撇了一眼卷宗,又撇了一眼沈知意,他看著她發髻上那抹白,若有所思地說道:“鍾離辭果然對你情深意重。”

沈知意詫異:“你怎麽知道我遇到了鍾離辭?”

晏長傾的眸心愈加深諳,他順手抓起一片重疊成雙的雪花,默默地捏碎,指尖兒傳來一點冰涼,他語調深沉地應道:“你滿身風雪,顯然是從大理寺一路走回輔興坊的;而卷宗安然無恙,顯然被人貼心嗬護。外麵冰天雪地,你根本雇不到牛車,即使雇到牛車,你為何不坐?世上還有你不敢坐的車?隻有他!”他看向漫天飛揚的雪花,“午時後開始下雪,由北風轉為西北風,大理寺在輔興坊的西側,隻隔著三個街坊,不過半個時辰的路途,你卻弄得如此狼狽,證明你在雪中走了很久。”沈知意刻意攏了攏襦裙。

晏長傾繼續說道:“你的鞋子濕了大片,身上的雪卻不多,證明你先是逆風向朝南走,再順風向朝西行,你繞過西市,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回到輔興坊。能讓你在緊迫的時間裏還心甘情願地在雪中散步的人,隻有他!”他陰柔的臉上露出笑意,“而放眼長安城,能入鍾離辭眼底的女子,也隻有你。沈知意,你何等幸運,連老天都在幫你。”

沈知意心虛地深吸口氣,長安神探果然心細如發,她坦然地應道:“是鍾離辭幫我和盧蕭求情,我才順利地借到卷宗,他又送我回來。”

晏長傾搖頭:“他是陪你走回來。”

沈知意從茶爐上拿起茶壺,添了杯熱茶,想到鍾離辭在雪中對她說過的話,心頭暖意融融。她仰起頭,說道:“是啊,他陪我走回來,還讓我明白了世間的許多道理。”

“道理?”晏長傾眸光一閃。

沈知意揉著微冷的手心:“你們都是男子,生來受人矚目,可以讀書,可以隨心所欲,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可是,我是女子。即使再努力,依然無法隨心所欲,頭頂依然籠罩著烏雲。在我的眼裏,隻有黑夜,沒有白日,我看不見光明。我再努力,也不行。他告訴我,我能行。”

“哦?”晏長傾走到她的麵前,他想為她撿去發髻上的那抹白,卻發現那抹白已經緩緩融化,他將手臂背在身後:“或許當年的武氏也曾這般想過。大唐的國運止於武氏,又興於武氏,武氏成了李姓皇族的殤,又是李姓皇族的根,畢竟他們身上也流著武氏的血,武氏成為了大唐的傳奇。隻要你努力,的確能行。”

沈知意滿臉錯愕地看著他,他的眼底蠕動著數不清的光:“這是大逆不道。”

“我隻是喻事,沒有喻人。”晏長傾拂過衣擺,坐在幾案前,“你在淩煙閣嶄露頭角是為了自救,攬下推背血案是為了救寧婉,進而打擊我。那你留在我的身邊,做我的幕佐,是為了鍾離辭?”他直視她的雙眸,生生穿透了她的心,“你在淩煙閣賭的是命,在這裏,你賭的是女子的一生。舍命容易,閉眼即可。舍一生,便是墜入無盡的煉獄,為了他,值得嗎?”

“值得。”沈知意不假思索地應道,“我這麽做,不僅是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無論為了誰,都值得。”

“好!”晏長傾撫摸著腰間的銅鏡,光滑的鏡麵冰冷無聲,仿佛他此刻的心。他望著蕭瑟迷茫的庭院,默默地說道,“雲時晏也快到了,希望他不要著涼。”

沈知意遲疑地看向庭院,雲時晏撐著油傘,懷裏裹著一包點心,他正慢吞吞地穿過雙福影壁朝正堂走過來。

“正堂隻問案。”晏長傾重語,“盧蕭留給我們的時間不會太久。”

沈知意感歎他的機敏,她平息著氣脈,咬著唇:“五、六日。”

“哦?”晏長傾的眉宇間閃過一絲驚訝,玩味地應道,“看來他今日的心情不錯。”

“你怎麽知道我今日心情不錯?”雲時晏跺了跺腳走了進來,他將油傘放在門口的石台上,緩慢地吹落懷裏的零星雪花,“我聽說沈姑娘在這裏,早就出門了,特意繞去西市買糕點。唉,自從三娘過世,糕團鋪的生意越來越差。今日下雪,糕團鋪竟然沒有開門迎客,多虧我是常客,新來的廚娘才賣我一些。”他興衝衝地看著沈知意,打開包裹糕點的油紙,指著各式的糕點,說道,“沈姑娘沒吃過,快嚐嚐,這是長安城最好吃糕點。”

沈知意微微頜首,她細心地看著糕點上的各式花型,原來和她昨日買給寧婉的一模一樣。她記得當時糕團鋪的門口擠滿了人,賣糕點的婦人還戴著胡人的帷帽,糕點的確香糯,遠遠站著,都能聞到糕點的香氣。她感激地為雲時晏倒了一杯熱茶,明媚地笑道:“謝謝。”

“嘿嘿!”雲時晏溫吞地擺手,臉上露出幾分羞澀,他看向晏長傾,晏長傾正在擺弄光滑的小貝片,“我是來恭喜長傾的,咱們的晏縣丞什麽時候擺燒尾宴啊?”燒尾宴是官吏升遷時招待親朋好友的宴席,以取鯉魚躍龍門之意,晏長傾來長安城一年多,他還沒有在晏府設過宴席,雲時晏非常期待燒尾宴,沈知意也期待地望向晏長傾。

晏長傾不驕不躁,麵帶冷意地說道:“哪裏有燒尾宴,隻有數不盡的荊棘。我知道你喜歡吃仆射府的魚膾,等我空下來,將仆射府的廚娘贏來送給你,讓你每天都吃到最美味的魚膾。”

“好啊。”雲時晏滿臉溺寵和崇拜。沈知意覺得自己是正堂裏多餘的人,為了體現自己的存在,她坐在晏長傾的對麵,麻利地解開卷袋,取出卷宗,說道:“人都到齊了,開始查案吧。盧蕭喜怒無常,或許他明日就上門索要卷宗了,我們要盡快擒拿凶手。”

雲時晏也無奈地坐在側麵的小坐**,熟練地從幾案下拿出筆墨,小聲地嘀咕道:“唉,又要當苦力了。”晏長傾給了他一記安撫的目光,他以潔白的笑容回應。兩人默契的動作讓沈知意深刻地意識到“雙晏”的威力,她的確是正堂裏多餘的人。

晏長傾已經幹練地將第一顆小貝片落在銅鏡的中央,他朗朗地說道:“像從前一樣,你來念,我來擺。”沈知意會意地展開第一卷的卷宗。這是由長安縣主簿記載的卷宗,卷宗上的墨跡深淺不一,還有許多增增減減的痕跡,她推斷此案發生後,並沒有受到重視,直到謝安遇害,諸多細節與此案相似,此案才被列為要案。

此案發生在一個月前,正是長安城最冷的季節,天也黑得極早。夜禁之後,長安城的三十八條主道空無一人,平日裏喧鬧的小巷也幾乎無人。武侯的巡邏遠不如夏日那般勤快,連老榆樹上的烏鴉都窩在鳥巢裏,整個長安城都處於慵懶、懈怠的狀態,進入了漫長的冬眠期。天蒙蒙亮時,巡邏的武侯在西市的小巷裏發現了兩名死者,據武侯說,當時剛好換班,他一時尿急,拐進巷子的暗渠方便,方便到一半時,發現背後有兩名凍成冰坨的死者。一名死者跪在夯土牆前,一名死者倒在他的背上,兩人一前一後呈推背的姿勢凍成一團,無法分離,長安縣衙的仵作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兩具僵硬的屍體掰開,這才發現,兩名死者的背上各插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匕首上的血水凝固成冰,匕首也變成名副其實的“冰刀”。

經過長安縣衙的調查,致兩名死者死亡的匕首是西市最常見的胡刀,每家胡人開的鐵匠鋪裏都能買到這種匕首,這種匕首價格低廉,使用方便,深受長安百姓的喜歡,適用範圍廣泛,所以以凶器為線索的這條線自然也就斷了。長安縣衙又從死者的身份線索開始調查,這一查不要緊,倒是查出了許多不平事。原來兩名死者是街坊間的痞子,一個叫六子,一個叫朱剛,兩人打罵妻兒,欺辱弱小,坑騙拐騙,壞事做盡,平日裏,街坊鄰居都繞著他們走。得知兩人的死訊後,那些受過欺負的人紛紛供起了菩薩,直言菩薩顯靈了。長安縣衙考慮到兩人的惡行,再加上兩人死在夜禁期間,違反朝堂的律令,沒有繼續追查,隻將此案作為疑案,草草了事。

沈知意凝神說道:“經縣衙的仵作驗屍,兩名死者臨死前喝了大量的郎官清,才會醉酒街頭,被凶手跟蹤,殺害。”

“醉酒?”晏長傾的手臂停在半空,潔白的小貝片夾在指間,“有其他的證據嗎?”

沈知意又仔細看了一遍卷宗,連塗抹的地方都沒有放過,卷宗裏關於兩名死者和凶案現場的線索極少,除了酒醉並無其他,她無奈地搖頭。

晏長傾看向雲時晏:“你怎麽看?”

雲時晏緩慢地寫下一行字,抬起頭說道:“長安縣衙的仵作是佟達,是古稀之年的老人。此人之前是縣衙的不良人,不知得罪了哪路權貴,淪落為劊子手。聽聞此人重義,重孝,每次在刑場砍頭殺人,他都會去廟裏為死者捐功德,圓死者生前遺憾,為此,京兆府尹網開一麵,讓他重新做回不良人,誰知道他不想做不良人,偏要做仵作,這一做就是十年,他無師自通,驗屍的技藝高超,經他手驗過的屍體,幾乎沒有回驗,隻是他近來年紀大了,我們在大理寺的屍房碰過麵,我發現他眼白漸多,視力漸差,所以,這驗屍的結果?”他猶豫地看向晏長傾和沈知意,欲言又止。

晏長傾看向對麵的沈知意,問了同樣的話:“你怎麽看?”

沈知意沉思片刻,應道:“聽聞視力差的人,聽力和嗅覺更為靈敏。雖然佟達年紀大了,醉酒這條線索應該不會差。當初為何不順著兩名死者在哪裏喝郎官清這條線索繼續追查下去呢?此案很明顯,有第三人在場,那人就是凶手。”

晏長傾沉穩地將夾在指間的小貝片放在另一顆小貝片之上,以重疊的小貝片比喻推背的兩名死者,他盯著詭異的星圖,說道:“的確有第三人在場,但是第三個人未必是凶手,或許也遇害了。”

“你怎麽知道?”沈知意遲疑。晏長傾輕輕撿起銅鏡中央的小貝片,一束似有似無的光穿透鏡麵,照亮了他那張陰柔美豔的臉。

雲時晏撥了撥燈芯,揉了揉眼睛,緩緩說道:“沈姑娘不是外人,你就別賣關子了。”燈芯曼妙地躍動,正堂內亮了起來,他耐心地解釋道,“其實,發生命案那日,我和長傾見過那名叫六子的死者,他在大街上調戲三娘的女兒,被長傾訓斥,當時他還揚言要燒了糕團鋪呢。”

沈知意的目光落在附卷宗後的手繪圖上,圖上詳細標注了兩名死者的具體位置,在西市後麵的巷子裏。如果拐出巷口,穿過兩個後院,貼著夯土牆的牆根兒,就會來到西市店鋪的後門。這裏的店家多半是前店後家,那家店鋪如此眼熟,分明是……

“是糕團鋪。”雲時晏斬釘截鐵地說道,“此案發生後,我和長傾去過案發的巷口,離三娘的糕團鋪很近,我們懷疑六子是因為白日裏記了仇,夜裏和朱剛去找三娘和女兒的麻煩,才會被凶手殺死。雖然他們死有餘辜,但是國有律法,怎能動用私刑?最奇怪的是謝安和三娘也都分別遇害了,凶手又為何害他們?”

“這麽說——”沈知意頓時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早就關注了此案,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猜想都徒勞無功,即使她沒有登門來求他,他也會暗中調查此案,怪不得她在陛下麵前哀求調查此案的機會時,晏長傾還為她說情。她真是好笨,這分明是個局,專門為她設下的局,隻等著她來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