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雙晏合璧

長安城的夜禁規矩森嚴,雲時晏卻是例外,朱雀大街的武侯都認識他,一來是因為他性情溫吞,走路極慢,一同從皇宮出來的朝臣,都能趕在夜禁前各自回府,隻有他總是差幾步,不是被擋在興化坊的圍牆之外,就是被擋在自家門外,有幾次還是雲奉禦親自和武侯說情才將他帶回府。可是自從他和晏長傾組成“雙晏”,“雙晏”的名聲傳遍長安城,情形就不同了,世人幾乎全部認可了他的慢,也包容了他的慢,若是感覺他走得快,那一定是自己慢了,他再也不用雲奉禦出門接他。二來是因為他的官職,如果他深夜在街上行走,多半是去皇宮、王府、朝廷重臣家診病,後來又多了刑部和大理寺驗屍的差事。武侯自知輕重,不會自找麻煩。所以,雲時晏是長安城唯一不受夜禁管製,又沒有夜禁符的人。

他今天奔走長安城的南北,橫跨十二坊,最快也要在子時才能回來。日落前,晏長傾在府中做了細致的安排,晏府為他留門,阿淩時刻留意輔興坊的坊前,阿鐲烹煮了濃鬱的香茶,備好沐浴的熱湯和驅寒的藥草,廚房也為他準備喜愛的飯菜,連客房的錦被、瓷枕、換洗的衣袍都一一備好。沈知意徹底折服“雙晏”的深厚情意。

晚飯後,寬敞的正堂燃著提神香,沈知意和晏長傾守在燈前,等待雲時晏的歸來。勞累一整日,沈知意生出倦意,她倔強地不肯去紗居安歇,猛灌了自己三杯香茶。可是,半個時辰後,她的頭仍然不爭氣地貼在案幾上。

晏長傾放下刻著小篆的竹簡,讓她去紫檀屏風後的軟榻小憩。沈知意猶豫地走了過去。

夜,孤寂而漫長,她側臥在軟榻上,聞著清淡的白芷香,竟然困意全無。她似乎又回到了血流成河的淩煙閣,那些曾經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司天監、張公公、惠娘、還有慘死的宮人,一張張鮮活的麵孔在她腦海不停地翻滾,而她卻找不到解開秘密的那把銅鑰。

人總是自欺欺人,當滾燙的鮮血像飽滿的濃墨般潑灑在畫卷上,她將所有的恨意指向晏長傾。晏長傾也用剛烈狠絕地方式應下她的恨意,他不在乎多一個對手或者敵人。

但是,自從她搭救寧婉,從陛下手裏接下推背血案,她才知道長安神探的不易。長安城從來不缺少有才華的人,更不缺少身份高貴的人,譬如鍾離辭、盧蕭、還有雲時晏,死去的謝安。晏長傾作為一介布衣懷揣著一麵銅鏡揚名長安城,他的勇氣和意誌遠在常人之上。淩煙閣宮人的命不應該記在他的頭上,殘酷的殺局一開,無人幸免,即使沒有他,她也護不住她們。她反而要謝他,因為她是殺局中唯一活下來的人,這是天意嗎?

外麵傳來吱吱的聲音,他的身影更加清晰地映在紫檀屏風上,他在剪蠟燭的燭芯。

這是沈知意最熟悉的畫麵,看著嫋嫋的燭光縮成小球,再迅速膨脹、拉伸、躍起,發出更亮的光芒,是她兒時最溫暖的記憶。

她的家鄉在蜀地,隸屬劍南道,最出名就是蟲蠟,是由棲息在女貞樹和白蠟樹的白蠟蟲吐出的蠟油製成的,蟲蠟潔白珍貴,隻有富貴官宦家才點得起。沈家隻是尋常百姓,靠祖輩傳下來的微薄家產和父親在縣衙當差的月俸生活。但是父親極為疼愛她,擔心她的眼睛被油燈熏壞,會去捉白蠟蟲,親手為她做幾根蟲蠟。娘親總是一邊抱怨,一邊配合著父親搓棉麻線做燭芯。蟲蠟燃燒時,因為棉麻線無法燃盡,父親會時不時地剪燭。幼年的她頑劣淘氣,總是搶父親的剪刀,父親怕傷了她,在剪刀上纏了布條。她剪壞了數不清的布條,不知道被娘親訓導過多少回。

可惜,幸福仿佛天上的圓月,有虧有盈,總是不盡人意。六歲那年,父親和娘親帶她訪友,在別無道遇到山賊,父親身首異處,娘親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臨死前將金環月交給了她,她撲在娘親冰冷的懷裏瑟瑟發抖,忘記了哭泣。

在她的記憶裏父親對她極為溫柔,娘親對她極為凶悍。娘親雖然會在她生病時,徹夜在床邊守候,卻很少親近她。但是,在生死關頭,她依然用自己的身軀保護了她。

“一別無道金環月!”沈知意的淚緩緩在眼角暈開,她將金環月緊緊地握在掌心。

“我吵醒你了?”晏長傾放下剪刀,坐在平整的茵褥上。

“沒……”沈知意擦拭眼角的淚,老實地說出心裏話,“有你在,我睡不著。”

“哦?”晏長傾勾起嘴角,彎彎的雙眸宛如桃花的花瓣,他盯著屏風上的倩影,似乎看到一名倔強的少女窩在暗處偷偷地抹淚。他看過她入宮的手實,她是孤女,無牽無掛地在宮廷獨活十載。如果沒有淩煙閣的禍事,或許她會熬到平安出宮,尋一人終老;或許她會命殞掖庭,屍骨無存;又或許她會一步登天,豔冠後宮。但是,她偏偏在淩煙閣!

世上有種花叫曼珠沙華,花開荼蘼,驕陽似火,遠遠望去像是鮮血鋪成的紅毯,那條路筆直通暢,偏偏是通往地獄的黃泉之路。

這就是她的處境,也是他的處境。他們避開淩煙閣的血,卻避不開淩煙閣的局。他很慶幸自己能夠遇到她,遇到另一個自己!他從不強求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機會,他隻會在心底埋下一顆火種,努力地讓火種燃燒、綻放。即使變成冰冷的灰燼,他也不會後悔。隻看上天給了多少緣份!他的視線裏恍惚地出現鍾離辭的身影。

他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還是不困!”

沈知意習慣了他的挖苦,無意間打了一個哈欠:“我困,我真的好困。”她平緩著情緒,“困到極致,反而睡不著。”她歪著頭,看著屏風上的夾纈圖案,豐盈曼妙的仕女正在逗玩一隻拂林犬,拂林犬瞪著圓圓的眼睛,萌萌地伸出小舌頭。在和緩柔軟的燭光搖曳下,拂林犬成了活物,它搖起了毛茸茸的尾巴,討主人的喜歡。如此生動的童趣讓她噗地笑了,她為心中苦悶的情緒找到了釋放的出口。

聽著天真無邪的笑聲,晏長傾目光一滯,他看著自己被燭光剪碎的暗影,落寞地說道:“原來你也會笑。”

“我當然會笑!”沈知意放鬆地蜷著柔軟的身子,自從沈家遭遇變故,她奉皇恩進宮,的確很少笑,但是她和寧婉年紀相仿,正值豆蔻年華,她自然也有少女的心思。聽了一整天晏長傾說過的“跟上”,見識了他的執著和查案的本領,她對他不似從前那般冰冷,卻依然敬畏。當然,她對他也充滿好奇:“你來長安城,為了什麽?”

晏長傾隨性地擺著小貝片,他本想輕描淡寫地略過,但是他瞄了一眼屏風上的倩影,深邃的眸映出了模糊的紅,他吐露了心聲:“尋人,尋找真相。”

沈知意一怔,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來長安不是和萬千男子一樣,為了揚名,做官,謀求錦繡仕途嗎?他是為了尋人,尋找真相?難道他也……

晏長傾親切地在掌心撫摸陪伴自己長大的銅鏡和小貝片,小貝片澀澀地貼著他的掌紋,不如當年那般潤滑。他讀過很多書,懂很多道理,他固執地認為走散的親人,遺失的物件,隻要返回原地便會找到。但是,他錯了,江過浪盡,千帆已過,他回不到從前,親人也不會在原地等他,他隻能來長安城找尋湮滅的真相。他的眼前再次浮現無數的甲蟲揮舞著鼇在惡心的黏液裏掙紮的畫麵,他反問道:“你想回淩煙閣嗎?”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抓到推背血案的凶手。”沈知意想到憲宗陰柔冷酷的決斷和她無法掌控的命運,失落道,“回不回淩煙閣,意不在我。”

“自然在你。”晏長傾撿起扣在銅鏡中心的小貝片,“三日之內,此案必破。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一想今後的路。”他內心渴望與她同行,但是他不能強人所難。畢竟這是一條最曲折、最艱難的路,他也無法預知路的盡頭是十裏飄香的桃林還是焰火通天的地獄,他一個人孤獨的太久。

“我……”沈知意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她和他本無交集,因淩煙閣的禍事糾纏不清,又因推背血案坐在同一條船上。如果鍾離辭讓她懂得要順從自己的心意,那他則教會了她順從自己的心意所需要的執著和付出的代價。她深吸一口氣,堅定地應道,“我要留下和你一起查出淩煙閣的秘密,我也要尋人,還要……”她的聲音變得很低,她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他別無道的事情,張公公那句“當年,不該留你”的話狠狠地紮在她的胸口。此案已經過去十載,父母雙親的屍身化成白骨,朝廷派兵早就剿了山賊,她也得到了十載的皇恩。若是另有隱情,她能否找尋到真相?

“還要……”晏長傾發出慵懶的笑意,那抹紅影在他的墨色的眸心肆意荼蘼、絢爛,他玩味地說道,“這是雲時晏常說的話。”

“我還要成為長安神探。”沈知意咽下別無道三個字,她傷感地撫摸著金環月。一枚彎彎的小月牙兒窩在鏤空的金環裏,上麵還有娘親懷裏的餘溫。小月牙兒有家,她的家在哪裏?

晏長傾猜出她藏有心事,她既不願說,何必追問?他撫摸著斑駁的銅鏡,圓潤的指肚滲透出一絲絲寒意。每個人都有心事,包括他自己。

“你已經是長安神探了。”他淡淡地說道。

“我和你差著長安城的距離。”沈知意苦悶地應道。

晏長傾微微一笑:“短短一日,你便學會了自知之明!”他抬起頭,炙熱的光凝聚在屏風上,沉穩地說道,“世人皆以為長安神探天賦過人,是狄公轉世,其實他們都錯了,查案最重要的是勇氣!”

“勇氣?”沈知意還是第一次聽說查案憑勇,不憑謀。她驚訝地坐了起來,屏風上的倩影也頓時拉得很長,生生蓋過豐盈嬌豔的仕女,那隻討寵的拂林犬仿佛在對新主人搖尾諂媚,虛虛實實之間,滲透出一個真實的少女。

晏長傾一寸寸地凝視著她,他要用細密的眸光將她的影子從夾纈圖裏剝離出來,將她完完整整地埋入自己柔軟冰冷的眸心。

他嚐試了一次又一次,失敗了一次又一次,他眨眼的瞬間甚至被黑色的條紋撕裂,他看到的都是重影的畫麵。但是他沒有放棄,依然樂此不疲地嚐試。在反反複複的嚐試和失敗中,他開始不經意的沉迷,走心……

可惜他和她毫不知情。看,緣份!

“對,就是勇氣。”晏長傾堅定地應道,“盧蕭和大理寺的官吏,包括長安縣令魏河東,他們都有心智,少了勇氣。人最不在意地是勇氣,最容易失去的也勇氣,勇氣對查案尤為重要。”

明亮的燭光將他的背拉得筆直,映出他最真的魂魄:“諾大的長安城,能夠破解木勺鬼臉案的人不會隻有我,為何隻有我揭了榜文?淩煙閣出事,那些宮人都慘死無環刀下,為何隻有你活了下來?難道僅僅是幸運?”他冷峻地說道,“那是因為我們有勇氣。男兒勇氣可嘉,對於女兒家,勇氣更是難能可貴。你在宮廷多年,依然這般有勇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也強於我。”他從不吝嗇讚譽欣賞的人,也從不掩飾自己的弱點,“你傾心鍾離辭,有勇;你在危難之際自救,有勇;你為救寧婉攬下推背血案,有勇;你孤身一人去大理寺,有勇;你走入輔興坊,有勇;你留在晏府,做我的幕佐,更有勇!”他的語調抑揚頓挫,眼底閃耀著驅散黑暗的光,他的碎影在燭光緩緩地拚湊完整,輪廓是那般的高大,真實。

他緩緩站起,走向屋簷,璀璨的星迷了他的眼,他站在月下,靜默地看著她,看著她成為那顆最亮的星。

“你的勇氣讓你成為長安神探!”

沈知意感動地從屏風後走出來,她微笑地看著他,眼底閃耀著晶瑩的淚。他的話給了她無盡的力量,他認可了她。

“很意外嗎?”晏長傾緩緩轉身,他的背後是墨藍的星空,纖長的身影被黑夜無情地吞噬。

“意……不,意外!”沈知意頜首,又搖頭,再頜首,生生將簡單的話說成了歧義。

“你是我的幕佐,我不會看錯人。”晏長傾真摯地說道,“我們隻要做到彼此信任,我信你,你也信我!就像我和雲時晏。”

“你們是雙晏,我們?”沈知意有些語無倫次,她慌亂地撿起案幾上的剪刀,剪下熏黑的燭芯。她並沒有忸怩男女之情,因為無論是傳言,還是親眼所見,“雙晏”在她心裏已經坐實,之前她還為雲時晏鳴不平,怕雲時晏被某人蒙蔽,今晚她徹底見識了什麽是細致入心的體貼,連她這個女兒家也自配不如。

其實,昨夜她選擇留在晏府居住,也藏了小心思,晏長傾與雲時晏關係斐然,人盡皆知,她少去很多麻煩,對鍾離辭也好交代。為此,她對自己自以為是的想法和做法都十分滿意。當然,今夜能夠得到晏長傾的認可,她更是驚喜。

“記住,我們不是對手,而是夥伴!”晏長傾堅持地說道。

“對,我們是夥伴哈。”沈知意覺得這是她和他之間最好的稱謂,最近的距離,夥伴!她給了他一記莞爾而尷尬的笑容。

晏長傾有些失落,他一步步地走近她,被吞噬的身影在黑夜裏一寸寸地抽離、剖裂、拉長,直到顯露出全部的魂靈。

他深沉地看著她,用最直白的話語:“我會幫你解開心中的迷霧,你也要幫我找到失散的人。”

他的話徹徹底底地觸動了沈知意溫柔敏感的心,她從他的眼裏真實地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他不主動追問,並不代表他不懂;他善於射覆名揚長安城,也依然找不到失散的人。原來他和她都是孤獨於世的人,他和她渴望的,所求的,躲避的,無奈的,皆是相同的,從淩煙閣結下因,也要在淩煙閣解開果。他們要走的路還很長,所要麵對的更是腥風血雨。結伴而行,是最好的選擇。

“好!”她直白地應下。晏長傾終於露出了俊朗迷人的微笑。正堂氣氛變得溫馨而融洽。

“好什麽,我的腿都快斷了。”臉色蒼白的雲時晏在夏維的攙扶下,慢吞吞地走進正堂,他已經換好晏長傾為他準備的月白色的雲紋袍,頭發濕漉漉的,不時滴著水珠。

他的到來讓正堂變得緊促,晏長傾急忙拿起茵褥下的暖手爐遞給他:“夜裏風涼,你應該將頭發擦幹些再過來。夏維,去將煮好的薑茶端來給雲公子。”

夏維聽話地走向屋簷外的大茶爐,他拿起火策從藤條編織的圓竹簍裏夾了幾塊黑炭,再用六棱的炭撾敲碎,填入茶爐,爐火燃了起來。不一會兒,火爐上銀鍑裏發出咕咕的沸聲,他舀了一碗為雲時晏呈了上來。

雲時晏揉搓著雙手,抱怨道:“我在沐浴的沐湯裏配了暖身的草藥,不礙事。唉,今日辦事不利,我著急見你,也就顧不了那麽多了。”

“你也有著急的時候?”晏長傾逗趣地問道。

“當然了,凡是你吩咐的事,都是著急的事情。”雲時晏溫柔地笑道。兩人一言一語,將沈知意晾在旁邊,幸好沈知意的手裏拿著剪刀,她不時地剪著燭芯,用忽暗忽明的燭光證明自己的存在。

“知意,你不要再剪了,蠟燭都被你剪哭落淚了。”雲時晏喝了一大口薑茶,鼻尖兒泛起了薄汗。晏長傾貼心地遞過絹帕,又親手為他添了杯熱茶。

沈知意本想放下剪刀,可是屋外吹來一陣寒風,竟然將微弱的燭光吹滅,慌亂時,她手忙腳亂地握住了微燙的剪刀。

“哎呦。”她的手指刺痛不已。雲時晏忙端來另一支蠟燭,晏長傾則徑直地牽起她的手:“張開!”

“不礙事。”沈知意推讓,晏長傾沒有放手。

雲時晏仔細看過她手指上泛白的燙痕,語調緩慢地說道:“的確不礙事,兩日之內不要觸碰熱水便會自愈。”他用手中的蠟燭引燃被風吹滅燭芯,正堂變得明亮,晏長傾依舊握著沈知意的手。

“你們?”雲時晏詫異。

“不礙事就好。”沈知意誤會地掙脫晏長傾的手,給了雲時晏一記歉意的目光,雲時晏沒有在意。回到座位上的晏長傾麵不改色地撿起小貝片在掌心摩挲,嘴角勾起一道隱隱的弧線,他似乎又找到了滑膩的感覺。

“我說你們啊,真不讓人省心,剪燭芯還能燙到手。”雲時晏自言自語,“幸虧你們認識我。”

沈知意遲疑地看向麵不改色的晏長傾,原來他也被剪燭的剪刀燙過,她腦補了一下“雙晏”當時互相疼惜的畫麵,手指的疼痛莫名地減輕了好多。

這時,晏長傾已經擺好銅鏡,他用清晰的思路對雲時晏講述墳林發現的推背血案和石康、勒延、火娘、六子、朱剛的關係,他的話語簡潔準確,全部圍繞案情。

雲時晏的動作遲緩,思維卻很快,他提出幾條疑點,沈知意一一解答。隨後,雲時晏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個墨色的折子,他緩慢地講述了在屍體上發現的線索。

原來,他一早便帶著兩名家丁出門趕往崇明寺,崇明寺設有專門收治貧苦百姓的病坊,剛巧遇到一名老嫗犯了抽搐症,他耽擱了一個時辰。就在這一個時辰裏,三娘的屍體竟然火化了。

“你沒給三娘驗屍?”沈知意苦著臉,她真是見識了雲時晏慢的本領。他用一盞茶的功夫講述去崇明寺的不易,用兩盞茶的功夫講述如何在病坊醫治老嫗,又用一盞茶的功夫講述如何在病坊義診。關於三娘的正事,隻說了一句話,確切地說是兩個字“火化”。

“她是胡人,為什麽會火化屍體?”她不解。

“我也不清楚,三娘的女兒——尼雅哭成了淚人,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將三娘火化後的白骨裝進小柳木棺材,入棺的還有一對金耳環,一支鴛鴦蓮紋的花釵,花釵已經燒成炭黑色,尼雅不敢拿,還是寺中的僧人幫她收殮入棺的。”雲時晏扼腕歎息地舉起手指,“我就晚了一步。”

沈知意忍不住地搖頭:“是晚了一大步。”

“我平日的步子是大了些。”雲時晏難為情地低下頭。晏長傾緊皺眉宇,如玉的臉頰透出一抹殷紅,他語調輕柔地說道:“昨夜下雪,今日道路濕滑,又極為陰冷,雲時晏清晨出門,實屬不易。驗屍也講究緣份,既然無緣,不驗也罷。”他溫暖地看向雲時晏,雲時晏欣慰的微笑。沈知意又成了多餘的人,讓她不得不猜想或許雲時晏是故意不想驗三娘的屍身,但是她很快打消了自己可笑的想法,雲家世代行醫,雲時晏既診病,驗屍,又生得俠義仁心,他能在淩煙閣挺身而出幫助她,這等勇氣的人,怎麽會在意男女有別?果然,晏長傾看中的是勇氣。

“既然與三娘的屍身無緣,那六子和朱剛呢?”她歉意地問道。

雲時晏喘了口氣:“我雖然沒有親手驗三娘的屍身,但是她的屍骨顏色偏暗,呈黃黑色,尤其是脛骨尤為明顯。證明她在生前曾經中毒。”

“中毒?”沈知意驚訝,“卷宗上分明寫著她後背中刀,與溫員外推背而死,並沒有提到她中毒啊。”

“大理寺的仵作向來如此。”雲時晏解釋,“他從來不驗女屍,三娘背上的刀是最明顯的證物,他更不用多此一舉驗屍了。三娘過世後,屍體沒有拉去大理寺指定的義莊,被尼雅寄殯在崇明寺。尼雅尚未成年,膽子小,都是祥雲祥的雇工幫襯的,尼雅總是哭哭啼啼,連三娘的最後一麵都不敢看。”

“那溫員外呢?”晏長傾的眸心暗如星芒,三娘中毒的線索將案情撬開了一條裂縫,裂縫越大,凶手越無處藏身。

雲時晏展開小折子,折子上記錄著奇奇怪怪的圖形和數字,他找到溫員外的折頁,說道:“溫員外的屍體也寄存在崇明寺,溫家出了一大筆香油錢,本不讓我去驗。好在我在病坊義診,救治了幾條人命。看管溫員外屍身的僧人給了我一盞茶的功夫。我查到溫員外生前喝過酒,並沒有中毒,他的致命傷是背後的胡刀。最奇怪的是,他的腿上有多處淤青,已經轉為青紫色,手臂上還有幾處傷,傷口外翻,由淺入深。”

“會不會是他生前和凶手有過爭執?”沈知意細心推斷,“又或許他因為醉酒摔倒?”

“是自殘!”雲時晏肯定的口吻,“如果他與人發生爭執,刀刃會麵向對手,即使傷到自己也是輕微的劃傷,但是溫員外手臂上的傷口很深,有兩處能埋下半文錢,證明他當時將刀刃麵向的是自己。”

“自己劃傷自己?”晏長傾將兩棵小貝片重疊地摞在一起,“六子和朱剛呢?”

“等等,三娘和溫員外的線索,沒了?”沈知意抬起頭,雲時晏懵懂地點頭。

晏長傾板起臉:“他已經盡力了。”

“是啊,我真的盡力了,你們知道我在崇明寺的病坊診了多少脈嗎?還有癆病呢。”雲時晏委屈地朝晏長傾努嘴,晏長傾不停地安慰他。

正堂的氣氛在不知不覺中緩緩升溫,沈知意實在看不過去,誠懇地說了聲:“對不住哈。”

“知意真是善解人意。”雲時晏露出認真的笑容,“我從崇明寺出來,便立刻出城趕往亂墳崗。昨夜的雪好大,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六子和朱剛的屍體,幸虧兩人的屍身埋得不深,少了諸多麻煩。也幸虧下雪寒涼,屍體保存得極好。”他興奮地翻動小折子,“除了生前醉酒,六子和朱剛的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刀傷,那些刀傷和溫員外身上的刀傷恰恰相反,大多集中在上臂和手腕的內側,脖頸和胸口的兩側。我以為兩人生前與凶手有過爭執,但是奇怪的是兩人臨死前穿的布袍和傷口的位置一模一樣,連多餘的破洞都沒有。”

沈知意柳眉微挑,這的確是條疑點,如果死者和凶手發生爭執,刀刃無眼,死者會奮力掙紮,處於弱勢的死者勢必會被凶手無序地割破衣袍,不可能存在衣袍和傷口的位置完全相同的狀態,除非……

“六子和朱剛主動讓凶手紮傷自己,兩人都沒有反抗。”她說出了自己的推斷。

“不可能,他們會不反抗?”雲時晏搖頭,“他們都是得理不饒人的主兒,像狗皮膏藥一樣,粘上了,撕不掉,撕掉了,也要扒層皮。他們怎麽可能任由凶手擺布?”

“或許他們喝醉了?卷宗上不說他們喝了郎官清嗎?”沈知意反問。

“那更不可能,我和晏長傾之前調查過他們,他們天天都喝花酒,酒量過人。而且,那日,我們掃了他們的興致,他們喝的並不多。”雲時晏解釋,“我懷疑六子和朱剛互相用胡刀刺對方。”

“你發現了其他的線索?”晏長傾了解他,他隻驗屍,從不亂下結論,除非找到能夠證實推斷的有力線索。

“我可以確定六子是朱剛殺的,但是朱剛是誰殺的?就不得而知了。”雲時晏確定的口吻,“朱剛的左臂比右臂健壯,左手比右手粗糙。他是左撇。六子背上的胡刀插在脊梁偏左的位置,刀刃全部插入六子的身體,隻留下刀柄,這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做到。按照常人的習慣,用右手刺中偏左的位置非常難,對左撇的人來說就簡單多了。我也同時發現,六子身上的刀傷,由深入淺,傷口內翻,呈‘撇’的痕跡,這都是左撇的特征。怎麽樣?長傾,在你身邊這麽久,我也學會了查案。”他說得口幹舌燥,猛喝了一口溫溫的薑茶。晏長傾忙勸阻“慢些”。

沈知意沒有在意“雙晏”的曖昧,她在思考凶手會不會也是左撇?她反複推敲案情,凶手以推背的形式,連續殺人,不露出任何馬腳,證明凶手是思維敏捷,謹小慎微的人。左撇的人本就少見,他若真的是左撇,也會偽裝成正常人,不會將自己顯著的特點暴露給外人。晏長傾沒有選錯人,雲時晏的確有過人之處,他用驗屍得來的線索證實了真的存在蛇吞尾,那石康和勒延呢?

此時,夜色漸深,寂靜的屋外偶爾飛過幾隻外出捕食的雀鳥,隱隱地傳來從舊苑太極宮傳來的報時鼓。沉悶的鼓聲讓沈知意習慣地站了起來,她雖然沒有生在皇家,卻長在宮廷,她不喜拘束,卻適應了宮廷的規矩。十年的耳熏目染,養就了她謹慎細微的性子,以鼓聲為令,是她養成的習性。

她挑起紅豔的襦裙,走到小坐床旁的茶爐前,茶壺裏的熱茶是經過三沸從銀鍑裏分來的。聽阿鐲說,茶湯是晏長傾親自配的方子。她在晏府吃了幾餐,發現晏長傾的口味清淡,茶湯也寡淡了些,白日喝還養神些,夜裏不太提神,她剛才灌了那麽多,還是哈欠連天,她打算重新調配方子。煮一銀鍑新茶湯太費時,她將目光落在竹盤上,盤裏擺放著鹺簋、茶瓶、還有用雙層藤紙包裹的茶餅。她撿起小青竹的竹夾依次夾出肉蔻、桂皮、薄荷、還加了茶末和鹽,她將茶壺重新燒沸,用浸滿茶色的竹篦濾出泡沫和茶渣,再將熱茶倒入醒茶的子母杯,茶香嫋嫋飄**,當熱茶的顏色變淺,她分別給晏長傾和雲時晏添到茶碗裏。

“知己相伴,紅袖添香,李太白也不過如此。”雲時晏高興地嗅著茶香,秀紅的臉上露出燦爛的微笑。晏長傾緩緩端起茶碗,盯著油亮的茶色,意蘊深長地重複著雲時晏的話:“知己相伴,紅袖添香,果然極好。”

沈知意謙虛地擺手:“這是懶人的煮茶法,比不得雲時晏辛苦。”

雲時晏滿足地喝了一口熱茶,又翻開小折子:“對了,我還發現六子和朱剛的脖頸上有奇怪的印記,印記模糊不清,既像花,又像圓環,隨我同去的家丁,一個說像祥雲祥糕點上的花紋,一個說像漢宮棋,估計他們餓壞了,看什麽都是吃的。我遝了下來,你們看——”他將折頁舉起來。

沈知意和晏長傾認真地抬起頭,雲時晏出身世家,自幼跟隨名家習過書畫,從折頁上的線條便能看出畫畫的功底。不過,模糊不明的印記實在不好辨認,花非花,環非環,像漢宮旗,又像鴨花湯餅,的確和食物結下不解之緣。

晏長傾撫摸著輕透的青瓷茶杯:“謝安身上會不會也有印記?”沈知意想起之前雲時晏說過的話,他在為謝安淨身的泉水裏發現了顏料。

雲時晏沉思片刻,解釋道:“六子和朱剛已經過世二十餘天,幸虧天氣嚴寒,兩人的屍身得以保存,我從土裏將他們挖出來時,屍體上裹了一層薄冰,我在垂落屍體上的碎冰時,發現了印記,印記凍在冰裏,無法保存完整,也無法作為證物,因為屍體上沒有任何痕跡。我仔細看過那塊裹著泥沙的碎冰,看不出顏色。所以是鮮血,還是顏料,我也不得而知。不過,謝安淨身時那抹紅痕,我看得清楚,不是血,是顏料,至於哪種顏料——”他遲疑地低下頭,百思不解。

“石康和勒延的屍身有線索嗎?”晏長傾放下茶杯,夾起一顆小貝片落在重疊貝片之後。

雲時晏緩慢地展開小折子:“我接到夏維的消息,便隨他去了墳林,又將驗完的屍體送到義莊。按照你和知意得來的線索,嘴角有黑痣的屍體是石康,滿臉絡腮胡的屍體是勒延,兩人死亡至少半月以上,兩具屍體上沒有任何爭執的痕跡。石康的胃裏一粒糧食都沒有,他既沒有喝酒,也沒有吃飯。他的致命傷是後背的胡刀,刀刃插入後背很淺,我在刀柄上發現勒延的名字。勒延的致命傷也是後背的胡刀,刀刃插得很深。此外,我還發現兩人的衣袍和鞋履有明顯的拖拽痕跡。”他停下來,故意眨動無辜的眼神看向沈知意,問道,“知意,你說這是為什麽?”

沈知意想到墳林的畫麵,凝神應道:“凶手調換了石康和勒延臨死前的位置,石康為贖罪,找勒延索要火娘的屍體,墓碑匠說有人定了兩塊墓碑,或許勒延也想贖罪,石康在火娘的墳前殺了勒延,本是勒延在前,石康在後,凶手又殺了石康。凶手狡詐,故意調換了兩人的位置,給我們設下謎團。不過——”她還有一點想不通,“石康身姿矮小,長得瘦弱,他的身上又沒有發生爭執的痕跡,他是如何殺害身材高大,體力健壯的勒延?”

晏長傾眯起雙眸,仿若桃花的臉頰上笑而不語,看來她在宮中看久了公公,其他男子在她眼裏都是體力健壯。他沉默地挺起堅挺的背,穩穩地端起茶杯。

雲時晏對沈知意倒是讚不絕口:“知意,你真是好厲害。你說得對,凶手的確調換了兩具屍體的位置。至於勒延,他隻是看起來比石康高大些,和長傾比起來,算不上健壯。”他羨慕地看了晏長傾一眼,繼續說道,“不過,勒延是空架子,以他身子的狀況,連頑童婦孺也能殺死他。”

“他患了重疾。”晏長傾想到勒延那枯黃色的指甲,調換了兩顆小貝片的位置。

“是的,他得了胃反,臨死前又喝了很多酒,他的五腑六髒裏已經長滿形同葡萄的腫瘍,即使他沒有遇害,也活不過三月。他消瘦得厲害,以手掌的張合程度判斷,他很難再握刀殺人,更不可能將刀插入最堅硬的後背。石康殺他易如反掌,他殺石康卻是難上加難。”雲時晏感慨,“這就是報應,他作惡多端,老天爺都不會放過他,他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病情,為了裝腔作勢,貼身穿著厚厚的夾襖,讓外人看起來,他依然強健。對了,除此之外,我還分別在兩具屍體上找到了印記,和六子和朱剛身上的印記很像,因為被雨雪覆蓋,看不清楚。不同的是,這次是血印。”他又舉起了小折子。

沈知意和晏長傾仔細對比之前的印記,兩個印記看似很像,又不相同。

“我已經盡力畫了。”雲時晏努力地說道。

晏長傾貼心安慰:“也隻有你才能發現這條線索,你將印記重新畫一份給知意,她心思縝密,或許會有意外的發現。”

“好。”雲時晏提起案幾上備好的紫毫,在剪裁規整的宣紙上寥寥數筆便輕鬆地勾勒出數十個印記,他從中挑選了自認為最為相像的,輕輕吹幹後,遞給沈知意。沈知意看著兩個混沌的印記,毫無頭緒,想不出答案。

雲時晏又說道:“我讓夏維和家丁挖開了火娘的墳。”

“挖墳?”沈知意詫異地看著他。

雲時晏難為情地解釋:“畢竟石康和勒延都死在火娘的墳前,我隻是想抓到凶手。”

“是衣冠墳。”晏長傾緩緩撿起小貝片,收起銅鏡。

“長傾真是料事如神。”雲時晏讚譽,“的確是衣冠墳,棺材裏裝著胡女的石榴裙和女兒家的胭脂水粉,還放了一把半舊的琵琶。”

沈知意也同樣佩服晏長傾查案的本領,想來他早就猜出火娘的墳是衣冠墳。勒延將火娘的屍體配了冥婚,能夠買屍的人家都是富庶人家,更有官宦,石康隻是平頭百姓,他拿再多的錢也贖不回火娘的屍身,他能夠做的隻有贖罪,報仇,為火娘修座衣冠墳。

她沒有見過火娘,但從這個卑微到灰燼裏的名字,可以感受到一個無依無靠的胡女在長安城悲慘的命運。火娘不會想到,在她死後,曾經的那些惡人會以推背的姿勢跪在她的墳前贖罪。她更不會想到,她生來孤獨,在長安城舉目無親,死後有人用最慘烈、最愚昧的方式與她為伴。鍾離辭曾經說過,長安城是個奇妙的地方,落在淩煙閣上歇腳的雀鳥剛剛啄食過灞河上飄揚的柳絮,這都看上天給了多少緣份!

她用敬佩的目光審視著雲時晏,生來嬌貴的雲府的長房嫡子,他竟能冒著嚴寒披星而出,忍著饑餓戴月而歸,慢悠悠地繞了半個長安城。除了他喜愛驗屍,“雙晏”的情意功不可沒,這份勇氣更是令人折服,怪不得晏長傾對他如此悉心照料,她偷偷地瞄向晏長傾。

晏長傾不客氣地給了她一記冷眼,弄得她莫名其妙。她不再理會“雙晏”,開始琢磨雲時晏畫下的神秘印記。她覺得印記很像手腕上的金環月,圓環裏套著彎彎的小月牙,但是小月牙太過豐腴,至少是半月,她打消了這種不切實際的猜測。

到底是什麽印記?凶手又為什麽在屍體上留印記?六子、朱剛、石康、勒延如果是因為虐待胡女遇害,凶手為何要殺同是胡女的三娘?還有,三娘和溫員外推背而死,凶手又為何多此一舉地毒殺三娘?

正堂變得寂靜,小茶爐裏的炭火和銀燭台上的白燭同時發出吱吱的灼燒聲,三人陷入沉思。雲時晏重新得來驗屍的結果,讓卷宗上一條條僵硬教條的話轉化成一根根清晰的線。晏長傾將這些線揉碎,變成零散的小貝片;沈知意將這些線剪短,塞進神秘的印記。兩人都在用飛躍的思維拚湊凶手的麵孔,那是一張極為普通的臉,卻因為隱在角落太久,變成了食人的鬼魅!

晏長傾貼心地問:“用過晚飯了?”

“魚膾入口滑嫩,知我者,長傾也。”雲時晏滿足地拉起慵散的長調,“我還想要——”聽到熟悉的話語,沈知意莫名地打起了寒顫。

晏長傾勾唇微笑:“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明日隨我去謝府,晚上回來吃魚膾。”

雲時晏的眼睛大放異彩:“太好了,我要吃鱸魚,不,還是吃鯽魚。不要太鹹,不要太淡,最好切成蟬翼之割,剖纖析微,累如疊縠,離若散雪,輕隨風飛,刃不轉切。”他回味著肥美的魚膾,“盛魚膾要用刑窯的白如凝脂的白瓷盤,再配上一雙白瓷箸……”

“我回紗居休息,你們繼續聊哈。”沈知意實在受不住他的羅嗦,她拿起畫著神秘印記的宣紙,逃離正堂。

晏長傾默默注視那單薄的背影消失在墨黑的夜,他的指尖兒仿佛落了一片癢癢的雪花,他用體溫將雪花融化,潔淨的小水珠在細密的紋絡裏輾轉**漾,他的指尖兒變得濕潤光滑。他從坐**站了起來。

“哎,長傾,我還要——”雲時晏依舊在不停地念叨。

晏長傾望著漫天的黑,筆直地站在屋簷下,冰冷的風吹亂了他的烏發,洗滌著他那顆純真的心,他變得潔淨、閃亮。忽然間,他像一隻晾翅的白鶴張開雙臂,他迎著風飛過廝殺流血的玄武門、飛過波濤暗湧的淩煙閣,飛過花團錦簇的崇仁坊、飛過曲江池南的芙蓉苑,飛過餓殍遍地的暗坊,飛過重甲把守的延平門。他看到了長安城所有的光鮮華麗,也看到了陰暗醜陋。最後,他落在最高的闕樓上,托起萬家燈火,點亮了璀璨的夜空,他露出溫暖、暢意、欣慰、滿足的笑容……

雲時晏看到了另一個晏長傾,他驚愕地瞪大了雙眼。

晏長傾緩緩落下雙臂,優雅地轉過身,他背後的夜空隱隱地現出兩顆依偎取暖的星。他看著最好的摯友雲時晏,語調堅定許下承諾:“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