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暗探鶴坊
大唐民風開化,尤其是曆經武周朝之後,女子的地位甚高,更有“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的美言。
鶴坊,取自武周朝的控鶴使一詞,武後設立控鶴司,寓意後宮。後世競相效仿,經曆百年而不衰。長安城有大大小小數十家鶴坊,都是供女子玩樂消遣的好去處。據聞,各家鶴坊的男子皆才華橫溢,容貌英俊,又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自然成了深閨怨婦、名門貴女排解憂愁的知心人。
沈知意在宮中也聽寧婉提及過紙醉金迷的鶴坊,不過,今日一見,她才徹底見識到鶴坊的奢華。
紅鶴坊隱蔽在東市的道故坊內,與平康坊遙遙相對,是長安城最大的鶴坊,在諸多鶴坊中頗具盛名。那些在平康坊自詡風雅的男人們一定不會知道,女人行樂的紅鶴坊才是長安城最享受的溫柔鄉。
這裏的布置奢靡華麗,**迷人,一盞盞晶瑩剔透的白鶴晾翅的水晶燈將寬敞的大廳照耀得光彩奪目,嫵媚動人。一群身著白色鶴袍的男子優雅地依附在各自的女客周圍,婉約暢快的笑聲不絕於耳。
裝扮成女裝的雲時晏震驚地瞪圓了雙眼,他緊張地用香帕掩住口鼻,躲在沈知意身後,小聲地嘀咕道:“知意,這不是在做夢吧。”
沈知意盯著角落裏四折仙鶴圖屏風,凝神道:“你就當做是夢吧!”
“夢?”雲時晏忐忑地咽過口水。
這時,一位挑著丹鳳眼的男子搖晃著仕女圖的扇麵走了過來,他在雲時晏的麵前停下腳步,瀟灑地收起扇麵,含笑地盯著雲時晏。
雲時晏費解地抓緊了手中的香帕,生硬地擠出難看的微笑。
男子向他拋了一個妖嬈的媚眼,更是將折扇搭在他的肩膀上,柔媚地說道:“娘子看著好生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你認出我了?”雲時晏驚慌地用香帕擋住臉,暗自為難,“來紅鶴坊之前,阿鐲對我打過保票,誰都不會認出我的男兒身。我怎麽剛來,就被認出來了?”
“娘子,我當然認出你了,我們在夢裏見過啊,你這麽快就忘記我這隻小鳳凰了。”男子故意捶打雲時晏的胸口。
雲時晏不敢亂動:“夢裏見過?小鳳凰?”
“對啊,人家叫小鳳凰!”小鳳凰拉扯他的衣袖,一副嬌羞可人的模樣。
“知、知意!”手腳無措的雲時晏急忙向沈知意求救。
沈知意微微一笑,她將一串銅錢遞到小鳳凰的手裏,囑咐道:“那勞小鳳凰照料我的好姐妹—阿雲了!”
小鳳凰笑眯眯地將銅錢收入暗袋,熟練地應道:“我與阿雲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今生自然要好生享受。阿雲,我們去喝酒吧。”他拉起雲時晏的手,朝熙攘的酒宴走去。雲時晏苦著臉,對沈知意說出無聲的唇語:“知意,你要快點找線索啊。”
“放心!”沈知意做出安撫他的手勢,這是來紅鶴坊的路上商量好的計劃。鶴坊內關係複雜淩亂,又是永嘉公主生前最後逗留的地方,兩人最好分別行動,一來可以少去不必要的麻煩,二來也為了更好的隱藏身份。
沈知意警覺地注視著花天酒地的鶯鶯燕燕們,尋找著關於永嘉公主的線索。
永嘉公主貴為公主,定然是紅鶴坊的貴客。花坊裏的貴客有花魁相伴,在鶴坊裏,貴客登門,自然有鶴魁。
紅鶴坊的鶴魁是誰呢?
沈知意的目光再一次輾轉地落在那扇仙鶴圖的屏風上,屏風之後時而傳出隱約的琴聲和歡快的笑語,路過的人都快速地離去,誰不敢在屏風前有片刻的逗留。種種跡象都表明屏風之後的女客非同一般,陪客的男子會是鶴魁嗎?
沈知意沉思片刻,順手在小童端起的酒盤裏端起一杯美酒,穿梭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她故意湊到一位身姿豐腴的貴婦麵前,裝成醉意熏熏的樣子:“姐姐,我怎麽喝多了,你看那屏風上的仙鶴,到底是四隻還是六隻呀?”
“當然是四隻啊。”貴婦拽了拽襦裙,輕蔑地瞄了沈知意幾眼,或許是覺得沈知意是生麵孔,她拂過風韻的腰身,以熟客的口吻說道,“你是第一次來紅鶴坊吧。這仙鶴圖上一共有四隻仙鶴,每隻仙鶴以春夏秋冬為景而作,惟妙惟肖,甚為好看。你若給仙鶴吹口仙氣兒呀,那仙鶴就會振臂高飛,衝上雲天,化羽成仙了。”
“這麽神奇啊!”沈知意詫異地揉著眼睛,看向屏風,屏風之後的琴聲已經停了,似乎傳出清脆的錚錚聲。她裝糊塗地笑道,“果然是四隻仙鶴,仙鶴的頭上還點著朱砂呢。”
“對啊,這都是鶴公子親手所繪。”貴婦羨慕地看向屏風,“哎呀,我什麽時候才能排到與鶴公子同席對飲啊。”
“鶴公子?”沈知意聽出端倪。
貴婦慵懶地飲下一杯美酒,壓低聲音道:“你年紀還小,是鶴坊的初客。這長安城大大小小的鶴坊,我幾乎都去過。紅鶴坊本來隻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鶴坊,鶴坊裏的鶴官兒,以清明卓然著稱,都是清官兒,並不比藍鶴坊好玩。不過,今年的元宵節過後,紅鶴坊來了一位手段高明的坊主,她帶來一批相貌英俊,才華橫溢的鶴官兒,這些鶴官兒都會唱戲,有的扮作鍾世子,有的扮作探花使,有的扮作去世的盧少卿,還有的扮作長安神探呢。”
“晏長傾!”沈知意目光一滯。
“誰喊我!”一位穿著紅袍的男子興匆匆地走到沈知意麵前,他揚起手中的銅鏡,照了幾下,溫吞地問道,“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沈知意尷尬地擺手:“我睡眠一向很好,從來不做夢。”
“不做夢?”男子頓住,彎翹的眉宇間流露出詫異的神態。顯然,他還沒有遇到不按套路出牌的客人,他揮動銅鏡,“不做夢多無趣呀,我教教你——”
“還是教我吧。”一位半老徐娘的婦人奪下他手裏的銅鏡,將他拽走。沈知意長舒了一口氣。
那位豐腴的貴婦抿嘴偷笑:“你是和情郎吵架,賭氣跑出來的吧。”
“啊,啊。”沈知意支支吾吾,“對。”
“來這裏的人呀,苦命人。就允許他們男人醉生夢死,讓我們苦守孤燈嗎?”貴婦唏噓地歎了口氣,“姑娘容貌出眾,怎能體會到孤枕難眠的滋味啊。你定是與情郎吵架了。當年,我若有姑娘的勇氣,何必蹉跎了歲月,混到這般的田地呢?”
“不,你是小姐姐!”沈知意隨口提了一句。
“真的嗎?”貴婦撫摸著裹著厚厚香粉的臉頰,“小姐姐,這個稱呼我喜歡。姑娘真是人美,心也美,才不像那個叫紫璿的呢。”她狠狠地瞪向屏風。
沈知意眸光一閃:“紫璿?花魁?”
“對,就是那個花魁。哼,白天賺男子的錢,晚上為男子花錢,她可是真是活得有滋有味,瀟灑自如呀,也隻有那個叫嘉兒小姐的丫頭能治她。”貴婦咬著牙根。
嘉兒小姐?是永嘉公主嗎?沈知意不動聲色地詢問了嘉兒的體態特征和言行舉止,貴婦一一解答,她還說嘉兒小姐每次來都會帶來一個身穿綠裙的婢女。
是綠拂!沈知意幾乎可以確定嘉兒就是永嘉公主。
“嘉兒小姐和紫璿都是鶴公子的客人,兩人還因為鶴公子吵過架呢。”貴婦感慨,“想來也對,鶴公子那等的妙人,誰不喜歡呢?若我命好,半年後就能得到鶴公子的垂青了。”
“半年?”沈知意不解。
“姑娘,你不知道嗎?約見鶴公子的客人已經排到了明年。姑娘既然來了,先去花名冊上排隊吧,姑娘容貌出眾,或許與鶴公子有緣,能早日相見,把酒言歡啊。”貴婦又飲下一杯美酒,白皙的雙頰開始泛紅。
沈知意貼心地遞過一串掛著水珠的葡萄,不動聲色地問起昨夜的事情。貴婦多喝了幾杯酒,打開了話匣子,她胡亂地說了一些有關永嘉公主和鶴公子的風流事,還為永嘉公主抱不平。
“昨夜真是可惜,前半場嘉兒小姐勝券在握,下半場闖出來一個紫璿,生生蓋過她的風頭。紫璿橫刀奪愛,將鶴公子搶走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還有這樣的事?”沈知意疑惑,“那——”
“那又如何?其實,世上男子千千萬,每個都不同,何必爭呢。”貴婦攔下一個身姿單薄的男子,微笑道,“去哪呀,快扶我去榻上坐坐。”
“好嘞!”男子曖昧地拂過貴婦豐滿的腰身。
貴婦對沈知意眨動眼睛:“及時行樂才最好!”她隨著男子緩緩走向與大廳相連的客房。
沈知意盯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忽然撲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那目光埋在她看不到的暗處,從她踏入紅鶴坊就一直沉默地注視她。
她的身份被人發現了?她細致地掃過每一個不經意的角落,尋找有心人,可是檢查兩遍後,她無功而返。那道目光仿佛來無影、無無蹤的閃電,消失在光彩照人的水晶燭台裏。
紅鶴坊果然是銷金窟,她在皇宮也未成見過如此多的水晶燭台,想來這些水晶燭台都是經過長安城的胡商訂做的,價值不菲。
沈知意按照站在一處僻靜的地方,盤算下一步的計劃。根據方才得來的消息,昨夜,永嘉公主和紫璿小姐為爭奪鶴公子起了爭執,最後紫璿小姐勝出。按照常理來說,因妒生恨的人應該是永嘉公主才對,以她刁鑽的性子,她怎會咽得下這口氣?那紫璿小姐為何無恙,今日又來找鶴公子尋歡作樂呢?鶴公子定會知曉昨夜的隱情。
沈知意首找到了那卷托在仙鶴石像背上的花名冊,翻看了預約見鶴公子的名單,長長的名單看得她眼花繚亂,她若將自己的名字寫在結尾,恐怕明年都難以見到神秘的鶴公子。
能讓永嘉公主和紫璿傾倒的鶴公子到底是怎樣的人呢?沈知意盤算著接近鶴公子的法子時,雲時晏悄無聲息地跑到她的身邊,拿捏著細嗓:“怎麽樣,知意,有線索嗎?”
“你那裏呢?”沈知意反問。
“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這個小鳳凰實在是太熱情了,根本不給我問話的機會,我是故意將酒水灑在他的袍子上,趁著他更換衣袍的間隙,逃出來的。”
“哦?”沈知意看著雲時晏苦澀的眼神,靈機一動,“你的法子不錯,配合我,演場戲吧!”
“演戲?”雲時晏吃驚。
沈知意點頭:“你仰慕的紫璿小姐此時也在紅鶴坊哦!”
“紫璿?”雲時晏咧著紅唇,四處張望,“她在哪裏?”
“在那裏!”沈知意邁著碎步,平穩地走到四折仙鶴圖屏風前。她用力地推倒了屏風,大喊一聲,“紫璿!”
喧鬧的大廳突然變得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沈知意的身上。
沈知意拉扯著雲時晏,假裝悲痛地說道:“我的好姐妹阿雲已經懷有身孕,可惜她家相公被平康坊的花魁—紫璿姑娘迷了心智,天天吵著要去找長安春,冷落了阿雲,連家中長輩的話也不聽呢。今夜,阿雲前來,就是想找紫璿小姐寫一封澄清信函,讓她相公知道,紫璿小姐已經找到長安春,讓他相公死了找長安春的心思。”
“身孕?”雲時晏滿頭霧水。沈知意急忙護住他的肚子,壓低聲音,“演戲!”
“哦,知道了。”雲時晏領會了沈知意的意圖,他委屈地揚起香帕,熟練地掩住口鼻,“是啊,紫璿小姐能不能出來相見,救救我那可憐的相公啊。”
“哎呀,我可憐的阿雲。”換好衣袍的小鳳凰也同情地抹起眼淚,“怪不得不同我飲酒,原來是有了身孕,好可憐啊。”
“是啊,我好可憐!”雲時晏看向傾斜的屏風。
屏風後傳出了婢女反駁的聲音:“外麵人休得無禮,我家小姐又沒有迷惑她家相公,是她相公一廂情願而已。放眼長安城,對我家小姐一廂情願的男子數不勝數,難道我家小姐要逐一寫澄清信函嗎?”她頓了頓,加重語氣說道,“真是笑話!”
“笑話?紫璿才是笑話!”
這席話在來紅鶴坊尋歡作樂的貴婦中掀起了千層巨浪,瞬間點燃了她們深埋在心中的怒火。這些貴婦幾乎都因為紫璿受到過相公的冷落,又十分嫉妒紫璿的美貌,她們紛紛為雲時晏鳴不平:“紫璿,快出來給阿雲寫澄清信函。”
“對,快出來!”
沈知意偷偷地瞄向屏風,故意給雲時晏使眼色。雲時晏假意痛哭:“紫璿,我並非與你為敵,我隻想要一張你已經尋到長安春的澄清信函,你就當施舍我這個可憐的女人吧!”
“給她,給她!”貴婦的呼喊聲連綿不絕。
屏風內傳出溫潤的細語:“紫璿小姐好久沒有寫字了。”
“鶴公子提醒的是。”身著紫裙的紫璿低垂眼眸,惋惜地看向質樸的古琴,“可惜不能與鶴公子合奏了。”
一位清華灼灼的男子,背對著屏風站了起來,低沉地說道:“今夜,古琴的音韻不準,紫璿小姐的手又傷了。還是待我調整之後,再合奏也不遲,我先回房了。”
“好!”紫璿羞澀地站起,目送著男子走向角落的邊門,收回仰慕的目光。她輕柔地接過婢女端來的醒酒茶,啜了一小口,沉悶地歎了口氣。
“小姐!”婢女心疼地看著她。
紫璿擺手:“你不必勸我,我意已決!”她轉過身,盯著沈知意和雲時晏映在屏風上的暗影,嬌嫩的唇邊閃過一道淺淺的梨渦,“鶴公子說得對,我好久沒寫字了,取筆墨來!”她遲緩地走出屏風,站在雲時晏麵前,“你就是阿雲?”
雲時晏怔怔地看著那張美豔婀娜的臉頰,一時間忘卻了自己的身份。沈知意拉扯著他的衣袖,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務必要纏住她一盞茶的時間,我去會一會鶴公子。”
“好,好吧!”雲時晏會意地點頭,他揚起香帕指向紫璿,“對,我就是可憐的阿雲啊!”他的哭聲越來越大,諸多狹義相助的貴婦也來湊熱鬧,紫璿被一群人纏住,難以脫身。
趁亂之際,沈知意偷偷溜到屏風後,她繞過一方雕琢優美的古琴,推開了角落的邊門,尋找到門上掛著鶴公子花牌的的臥房。
她徑直推開臥房的木門,麻利地走了進去。
“誰?出去!”臥房內的鶴公子正在更換長袍,露出光滑白皙的肩膀。
沈知意還沒看清鶴公子的臉,就發窘地閉上雙眼,轉過身:“對不起,鶴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鶴公子快速地披上青袍,束好腰帶,譏誚地諷刺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存心的。”
“不,不,我真是無心打擾鶴公子,我是為永嘉……”沈知意有些語無倫次,她做夢沒想到會撞到鶴公子更衣。
鶴公子的眉宇間鎖著淡淡的憂傷,他走到一方古琴前,坐下,厭煩地說道:“每天來找我的人很多,你是第一個追到臥房的。我不喜主動的女子,出去!”他閉上眼睛,纖長幹淨的雙手拂在柔韌的琴弦上。
臥房內頓時響起了空靈的琴音,沈知意緩緩轉過身,隔著珠簾的縫隙,她隱約地看到一個孤寂的撫琴人。他的指法形同行雲流水般流暢,每次有序地撥動,都會越過她眼前的一顆圓珠子,仿佛那空曠婉約的曲調是圓潤的珠簾相互碾壓、碰撞發出的脆音。讓她的心底生出一種久違的親切感,更加對鶴公子好奇。
“鶴公子!”沈知意直接低喚他的名字,她必須在一盞茶的時間裏盡快地問出昨夜的事。
一聲急促、尖銳的琴音戛然而止,錚錚的斷弦聲打破了臥房內的清雅安寧。
鶴公子皺著眉,動了怒氣:“出去!”
沈知意盯著珠簾,他是聰明人,何必兜兜轉轉地繞圈子?不如徑直亮出此行的目的:“鶴公子,你可知永嘉公主昨夜遇害了?”
鶴公子一怔,纖長的手指輕微地劃過繃緊的琴弦,發出一聲顫抖的尾音:“嘉兒?”
沈知意的眉宇閃過一絲聰慧,她挑起彎彎的柳眉,似有所指地說道:“聽聞鶴公子驚為天人,早就應該知曉經常來光顧紅鶴坊的客人—嘉兒就是當今聖上最為寵愛的永嘉公主吧。”
“真是好笑!”鶴公子的眸底染透著淡淡的墨色,似乎含著一塊包裹著悲傷的寒冰,他默默地說道,“鶴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來人不問出處!即使是親姐妹來這裏,也是對麵不識。嘉兒就是嘉兒,誰也不會將她當成大唐公主。就像姑娘你,我也並沒有問你的出處!”
“哦?”沈知意眸光一閃,鶴公子果然不同,他並沒有否認早就知曉永嘉公主真實身份的事實,還冠冕堂皇地搬出鶴坊的規矩,更是不露痕跡地羞辱了她。他說得沒錯,此時,她的身份也是來紅鶴坊玩樂的女客。看來,能同時入永嘉公主和紫璿的眼,絕非常人。要從他的嘴裏知曉昨夜的真相,勢必要頗費一番周折了。
鶴公子見沈知意許久不語,又緩緩地道出:“其實,來鶴坊的女客,無論是金枝玉葉,名門閨秀,還是朝廷嘉獎的命婦,都是一群沉陷苦海,苦求慰藉的可憐女子罷了,我等隻是幫她們排憂解難,度過漫漫人生中的一段劫難。”
“渡劫?”沈知意詫異地盯著夾在珠簾縫隙裏小影,被鶴公子獨有的想法震撼。在他眼裏是在救人?那在永嘉公主和那些女客眼裏呢?
“哈哈——”鶴公子發出一聲卓然的笑聲,“朗朗乾坤,處處苦海,我隻能渡過一人,多行善事,長安神探覺得我說的不對嗎?”
“你知道我的身份?”沈知意的眸心凝聚著無盡的光芒。
鶴公子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低沉地說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當今聖上最寵愛的永嘉公主在昨夜遇害了?”
“啊!”沈知意目光一滯,這就是聰明人,她說的每句話都會得到最好的詮釋。不必多費一語,對方能輕易地猜中她的心思。不過,與聰明人打交道是極為危險又幸運的事,危險在於要隨時做好進入圈套的準備,幸運在於會在字裏行間找出解答謎題的答案,得到她想知曉的真相。今夜,沒有晏長傾在身邊提點,她要獨當一麵了。
沈知意的眉宇間緊鎖著疑雲,沉默地說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沈知意,奉陛下之命,徹查永嘉公主遇害一案。”
“你找錯人了。”鶴公子輕柔地撫摸著細細的琴弦。
沈知意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即使她奉天命查案,也要看他想不想開口,他必須要開口!沈知意語調強硬地反駁道:“我怎麽會找錯人呢?昨夜永嘉公主和紫璿小姐是因為你,才起了爭執!”
鶴公子目光深幽地眨動著微翹的長睫毛,眼前閃過坊主的告誡:“若有人來詢問昨夜之事,事無巨細,必須要如實相告,咱們紅鶴坊不能替有心人背鍋!”
背鍋?恐怕不止這般簡單吧?他輕輕吹過落在琴弦上一根輕巧柔軟的長發,這是紫璿的發,還是嘉兒的發呢?
“昨夜的事,我幾乎都忘記了,隻記得……!”他緩緩講述了那個漫長而香氣沁人的昨夜。
昨夜是單日,偽裝成嘉兒的永嘉公主來得極早,這是她和紫璿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約定,她單日來紅鶴坊會鶴公子,紫璿雙日來紅鶴坊會鶴公子,兩人會意地錯開,就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和尷尬。
昨夜,永嘉公主與鶴公子暢飲撫琴,一掃多日來沉積在胸中的憤懣。可是沒想到,酒過三巡之後,紫璿不請自到。
紫璿的心情很差,蠻橫地打亂了永嘉公主和鶴公子的約會。永嘉公主本就看不起紫璿,更是嘲笑她的花魁的身份,怎能咽得下紫璿的挑釁?她當眾羞辱紫璿,還添枝加葉地說了許多不耐聽的話。紫璿一改平日的嬌柔性子,絲毫沒有忌諱永嘉公主的公主身份,用更嚴苛的話語痛斥了她,讓高高在上的永嘉公主吃了啞巴虧,惹來旁人的哄堂大笑。
鶴公子的眼底閃過一絲痛惜,感慨道:“嘉兒雖然性情刁鑽、頑劣,但是才情極佳,能寫一手的好字,定是下過苦功的。她以為以嘉兒的身份來鶴坊玩樂,無人知曉,殊不知,整個鶴坊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昨夜,連倒夜壺的小奴也嘲笑她呢。”
“那她反擊了?”沈知意料定善妒的永嘉公主不會甘心受辱,定會做出瘋狂的舉動。
“看來你很了解嘉兒呀!”鶴公子瞄著沈知意,落落地說道,“自古瑕不掩瑜,皇家公主的氣質和修養都是與生俱來,從小養成的。戲台上那些披上鳳冠的戲子,隻能照貓畫虎,行頭像,骨子裏變了味道,很難演出內在的氣勢。嘉兒在鶴坊為掩飾身份,刻意放縱,但是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包括她飲茶的姿勢,喝酒的規矩,走路的姿態,說話的腔調,都深刻著皇家的烙印,她是大唐的公主啊!”
“大唐的公主!”沈知意想到寧婉曾經說永嘉公主不配做大唐公主的話,她當時還答應過寧婉,為她出頭。如今看來,寧婉錯了,她也錯了。縱然永嘉公主不是陛下的女兒,她也是大唐的公主。大唐的公主沒有配或不配,隻有是或不是。
將一位尋常家的女子從小到大地錦衣玉食地養著,她也會變成大唐的公主。她會光鮮奪目地站在眾人麵前,煥發出最耀眼的光芒。
就像永嘉公主,她的光芒掩蓋了所有的暗影。以她高貴的性子,連曾經跑江湖的寧婉都瞧不起,怎能甘心與平康坊裏賣笑為生的花魁平起平坐。更何況,紫璿打破會意的規矩,自己主動送上門來。昨夜的意外相遇,恐怕沒那麽簡單!
“後來呢?”沈知意繼續撬動探知真相的縫隙。
“後來——”鶴公子深情地望向晃動的珠簾,深諳的眸心映出一抹嬌媚的紅影,他忽然有種挑開珠簾的衝動。不過,他的手臂停在半空,偏離了軌道,隻在空中劃過一道宛如銀河的弧線,便重重地垂落,手腕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還能為她做什麽?他的喉間灼燒著針芒般的疼痛,說出來的話語是那般的陌生:“永嘉公主惱羞成怒,她處處與紫璿針鋒相對,並在眾人的挑撥下,提出與紫璿鬥香!”
“鬥香?”沈知意驚訝。難怪永嘉公主的屍體香氣撲鼻,定是她與紫璿鬥香時留下的。不過永嘉公主隻習慣宮廷香,紫璿因為長安春,幾乎聞遍了長安城的香塵,永嘉公主注定不是紫璿的對手,她為何要自取其辱呢?
鶴公子猜出沈知意的疑惑,他微微頜首道:“永嘉公主心氣極高,她明明知道長安春的事,偏偏提出鬥香,她就是要紫璿敗在最擅長的技藝上,狠狠地羞辱她。紫璿也不甘示弱,便應下了鬥香。按照約定,由兩人親自調配香塵,散落在對方身上,讓對方猜出調配香塵的香名,猜不出的人就敗了,三個月之內不準來紅鶴坊。”
沈知意搖頭:“永嘉公主注定會敗在紫璿手下。”
“你隻猜出其一。”鶴公子感歎,“永嘉公主怎會輕易認輸?她暗中派隨行的車夫去紫璿乘坐的馬車內偷香囊,車夫是粗人,他歪打正著地偷走了真正的長安春,那紫璿也不知道長安春的配方,永嘉公主用長安春扳回一局。紫璿為此憤慨,鬧得不歡而散,鬥香也變成了平局。我為了安慰紫璿,提出與她撫琴。可惜她心思淩亂,琴聲不穩,連琴弦也斷裂了,便氣惱地回房安歇。”
“永嘉公主呢?”沈知意再問。
“她也回房了!”鶴公子眸光一暗,“她何時離開鶴坊的,我也不知道。不過,紫璿是天亮後才離去的,因為她沒有夜禁通行的令牌。”
“這麽說,永嘉公主是先行離開的!”沈知意陷入深思,永嘉公主的婢女綠拂和車夫是溺水身亡,而永嘉公主是被人勒死的,凶手是在紅鶴坊動手,還是在回公主府的路上動手呢?
沒有晏長傾用銅鏡射覆擺貝,她隻能在腦海中憑空推算與本案有關的位置。紅鶴坊位於道故坊,公主府位於長樂坊,都在長安城的東側。車夫本應該順著興慶坊一路北行駕車回府,而永嘉公主的屍體卻出現在與道故坊同在一條橫街上的太平坊,也就意味著永嘉公主拐出紅鶴坊便出了禍事,馬車墜入了長安城最深的溝渠,永嘉公主的屍體被衝入舒王府的水潭。永嘉公主遇害的地點隻能是紅鶴坊!
“有人親眼見到永嘉公主離去嗎?”沈知意問起本案中最棘手、最詭異的疑點。
鶴公子輕歎了一口氣,語調中摻雜著幾分失落,他苦澀地應道:“我並沒有親眼看到嘉兒離去,不過,鶴坊的大廳夜夜笙歌,侍奉的鶴官們告訴我,嘉兒離去時醉得厲害,渾身酒氣和香塵的味道,幾乎是被車夫和綠拂抱出鶴坊的。”
“哦?”沈知意眯著雙眸,她似乎想到了什麽。
鶴公子繼續說道:“昨夜,嘉兒心情低落,反反複複地抱怨著當公主無趣,不當也罷。我當時還勸慰她,能當公主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有人求之不得,有人卻苦惱不堪。她取笑我不懂她的心思,我便陪她喝酒,我們喝一整壇郎官清,那時她已經醉了。其實,她提出與紫璿鬥香,也有幾分醉酒人膽大的緣故。後來她被綠拂攙扶到房內安歇,我還讓小官兒送去鶴坊裏獨有的醒酒湯。小官兒回來告訴我,嘉兒在房內睡下了,綠拂守在門外,不讓任何人打擾,他隻好將醒酒湯拿了回來。”
“你是意思當時永嘉公主一個人在房內?”沈知意聽出他言語中的端倪。
鶴公子緩緩走在珠簾前,歉意的目光一寸寸地凝視著珠簾外的身影,他的眸心宛如平靜的汪洋大海,吞噬著所有的風浪。他屏住呼吸:“長安神探還想問什麽嗎?”
珠簾微微晃動,沈知意看到了一張模糊的臉頰,她真切地感受到撲麵而來的溫暖氣息,那氣息裏似乎夾雜著杏花的香氣,讓她想到一位久違的故人,他也曾指點她一路前行。
今日的珠簾卻阻擋了他和她,讓她無法追尋那份純真的情誼。或許是她多慮了,她漸漸打消可怕的想法,說道:“多謝鶴公子指點迷津。”
鶴公子默默地後退一步:“嘉兒是個好姑娘,我也不想看到她枉死。我要提醒你,世上哪有道義?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罷了。”他隨手拂過琴弦,傳出錚錚的古音,“就像這琴音,琴弦看似未動,音律卻早已傳揚出去,這才是好琴。”
“琴音?”沈知意想到永嘉公主的死因,心中有了大膽地推測,她衝動地挑開珠簾,質問道:“你知道誰是殺害永嘉公主的凶手!”
鶴公子背對著她,卓然的身姿宛如一株雅致的青竹,他的嘴角含著一絲笑意,自嘲道:“我也是長安神探嗎?”
“你真的不知道?”沈知意仔細地盯著熟悉的背影,像,真是太像了。世上沒有人會將青袍穿出讓人心疼的韻味,真的是他嗎?他為何會在這裏?又為何不與她相認?她的心底湧出無數個疑問,她隻要上前一步,就會知曉答案。
但是她沒有動,他若故意不與她相認,必定有難言之隱,她何必咄咄逼人?
“對不起,鶴公子,是我唐突了,多謝相告,告辭!”沈知意安靜地退回到珠簾之後,轉身離去。
簌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鶴公子傷感地盯著形同牢籠的珠簾,心情沉重地閉上了雙眼。
“沈知意,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