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巧破疑案

夜,孤寂而漫長,一彎朦朧的弦月慵懶地鑲嵌在墨藍的夜空,這是長安城最靜謐的時刻,連落在城牆上的鳥兒也悠閑地安歇了。

紙醉金迷的紅鶴坊內卻依然亮如白晝,杯盞交錯的喧鬧聲和肆意暢快的笑聲此起彼伏,好生熱鬧。沈知意悄悄地離開鶴公子的臥房,回到大廳,化成女裝的雲時晏立刻迎上去,他帶來了夏維尋到馬兒的好消息。

雲時晏翹起蘭花指,揚起香帕,敷衍地應付過小鳳凰拋來的媚眼:“放心,夏維最拿手的就是養馬。對了——”他拉長語調,“我剛剛聽人提起,她們都親眼所見永嘉公主昨夜醜時離開鶴坊,聽聞永嘉公主醉得像一灘爛泥,綠拂也醉了,她和車夫東倒西歪地將永嘉公主抱上馬車。知意,你記得嗎?從永嘉公主脖頸上的淤痕來推算,她應該在昨夜子時和醜時之間遇害,也就是說——”

沈知意的眸心浮動著明慧的光澤,雲時晏的話也驗證了她從鶴公子那裏得來的消息,永嘉公主的確在離開紅鶴坊之前就已經遇害。她凝神道:“也就是說,昨夜留宿在鶴坊的每一個人都有殺害永嘉公主的嫌疑。”

雲時晏點頭:“是的。不過,既然永嘉公主在離開鶴坊之前就已經遇害,她身邊的婢女綠拂和車夫都看不出來嗎?連那些目送永嘉公主離開鶴坊的人,也沒有看出來?她們還說永嘉公主的雙頰緋紅,還對她們擺手呢。”

“這就是本案最蹊蹺的地方!”沈知意警覺地掃向四周,目光落在紫璿的身上,“纏住她,再給我一盞茶的時間。”

“好!”雲時晏揚起香帕,朝紫璿笑眯眯地走了過去。

沈知意低著頭,故意裝作一副醉酒的模樣,緩緩地離開熱鬧的大廳,來到燈光昏暗的後院。這裏是鶴坊的客房,專供女客留宿所用,每間客房的門上都懸掛著以仙鶴為圖的字牌,字牌的空白處寫著甲乙丙丁等字。

沈知意反反複複地在鋪就紅毯的長廊內走過兩個回合,輕鬆地找到了屬於永嘉公主的客房。

原來奧妙就藏在字牌上,字牌上的甲乙丙丁隻是引字,真正的區別在於仙鶴,甲字若寫在仙鶴的頭頂,便是甲字一號,乙字若寫在仙鶴的頭頂便是乙字一號,相反,甲字若寫在鶴尾,便是甲字尾號,以此類推。而且每張字牌上的仙鶴姿勢各有不同,有常見的白鶴晾翅,也有俯首稱臣,頗有雅致和趣味。

紅鶴坊的坊主果然用了心思,沈知意輕輕推開甲字一號的客房,以永嘉公主爭強好勝的心思,她絕對不會屈居人後,必定會住在最上等的客房。

客房內燈光柔和,布置華美,案幾上擺放著一盆翠綠的曇花,枯萎的花瓣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生出幾分說不出的酸楚。

曇花的左側是一方古琴,右側是一架古色古香的屏風,屏風之後是安歇的小榻。沈知意在古琴前停留片刻,便轉到屏風後的小榻……

她用最快的速度細致地檢查了甲字一號客房,又來到隔壁的甲字二號客房。

剛推開客房的門,沈知意驚呆了,這裏的布置竟然和甲字一號客房一模一樣,連案幾上凋零的曇花都同出一轍。她凝神掃過客房的每一個角落,又推開對麵的乙字一號、丙字一號客房,她驚訝地發現,這裏所有的客房都是相同的,即使有懸掛在門上的字牌區分,也極其容易迷路。

紅鶴坊的坊主為何要這般布置客房,難道不怕女客走錯客房,惹來不不要的是非誤會嗎?

這時,一位風韻猶存的貴婦搖搖晃晃地出現在沈知意麵前,她的手裏拿著一麵寫著乙字的團扇,團扇上同樣畫著仙鶴的圖案,乙字剛好寫在仙鶴飛揚的翅膀上。

“乙字二號!”麵帶桃花的貴婦扇動團扇,仰望門上的字牌,“真是有趣,就是這裏了!”

沈知意恍然大悟,原來看似淩亂的客房,實則有密鑰。女客在來客房之前,都得到了一麵類似銅鑰的團扇,隻要找到和團扇相同的字牌,便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客房。

這樣一來,不僅降低了走錯客房的誤會,還生出幾分情趣,紅鶴坊的坊主真是一位精明的生意人。

沈知意偷偷地轉過身,想去甲字一號客房再找些線索。誰知,那名貴婦卻迎麵而來,狠狠地拍在她的肩膀上,趾高氣揚地教訓道:“這下讓我抓到偷懶的把柄吧。”

“我——”沈知意怔住,“夫人,我們認識嗎?”

貴婦不屑地冷笑:“別以為更換了襦裙,我就認不出你。真是俗不可耐,不是穿綠裙,就是穿紅裙,這天天穿紅戴綠的,你家是開染坊的嗎?”

綠裙?沈知意眸心一亮,陛下封鎖了永嘉公主的死訊,看來她錯將自己當成永嘉公主的貼身婢女綠拂了,莫非她和綠拂有私怨?

貴婦見沈知意沉默無語,壓抑在胸口的無名火忽然竄了起來,她掐腰辱罵道:“哼,別以為藏了小心思,能瞞天過海。你家小姐看不出,我可是看在眼裏。你鍾情鏡花公子,昨夜趁著你家小姐醉酒安歇,你偷偷溜到鏡花公子的臥房,半個時辰才出來。哈哈,真是笑話,小小的奴婢也想占鏡花公子的便宜,告訴你,本夫人買下鏡花公子一整月,今後,你不準再騷擾我的鏡花公子。”

啊?!沈知意臉色驚變,綠拂昨夜沒有守在客房前,而是去尋歡作樂了?她徑直轉身,追問道:“你親眼看到綠拂昨夜去了鏡花公子的臥房?”

貴婦愣住了,她揉了揉醉意熏熏的眼睛,斷斷續續地問道:“你是,不是綠拂!”

沈知意壓低聲音:“她已經被小姐禁足,今後都不會出現在紅鶴坊。小姐讓我今夜前來,就是收集她在鶴坊肆意玩樂、不顧忌小姐顏麵的證據。”

“太好了!”貴婦咧嘴大笑,“這就是報應啊。姑娘,你遇到我,就是找對人了。放眼整個鶴坊,誰能比我更了解那個死丫頭?”她興衝衝地拉扯沈知意的手臂,“走,去我房裏,我慢慢告訴你,你都一條條記下來,回去參那丫頭一本,讓她知道什麽叫天高地厚?讓她斷了對鏡花公子的念想。”

“好啊!”沈知意順從地隨她走入乙字二號客房,筆直的長廊內空無一人。

忽然,一道黑影在長廊的盡頭一閃而過。在昏暗的角落,一位裹著麵紗的神秘女子站在鶴公子的麵前,她盯著鶴公子手中的團扇。

“何必多此一舉?”

鶴公子的眉宇鎖著淺淺的清愁:“坊主太高看我了,我不過是按照坊主的吩咐,順水推舟。”

“有時候,順水推舟會被人識破,倒不如逆流而上!”

鶴公子的眼底閃過一抹厭惡:“順水也好,逆流也罷,口口聲聲說在幫她,卻是處處算計她,真是無聊至極。”

“算計?”神秘女子勾唇微笑,眼底浮動著隱隱的暗芒,“這世上,誰沒有被算計過呢?”

“哼!”鶴公子憤慨地甩袖離去。

神秘女子望著鮮豔的紅毯,仿佛嗅到一股鹹腥的血氣,她不禁拂過柔軟的輕紗,手腕上露出一株凋落的曇花。

此時,沈知意正在客房內聽貴婦講述綠拂的醜事,貴婦總算遇到了知音,喋喋不休地講述許多綠拂與鏡花公子之間的暗事。

原來綠拂對鏡花公子動了心思,才會不停地教唆永嘉公主來紅鶴坊玩樂,她還會借著為永嘉公主守門的機會找鏡花公子幽會,被同樣看中鏡花公子的貴婦抓住了把柄。

貴婦越說越興奮,還提及了一些永嘉公主的醜事,不過,沒過多久,她打起哈欠,麵帶倦意,不知不覺地倒在屏風後的小榻上睡著了。

沈知意貼心地為她蓋上錦被,靜悄悄地離開客房。根據目前得到的線索,她幾乎已經推斷出永嘉公主遇害的經過,但是還缺少指認凶手的關鍵證據。

她遲疑地推開甲字二號客房,目光深邃地盯著房內的每一個角落。她告訴自己,不能有片刻的拖拉,更容不得絲毫的閃失。她必須拿出最有力的證據,將虛偽的凶手一擊擊倒,不給凶手任何脫罪的機會。

因為晏長傾還關在天牢,即使錦衣玉食,又有何用?自由身才是最可貴的。她早一刻擒獲凶手,他才會早一刻重獲自由身。

狡詐的凶手到底留下怎樣的證據呢?沈知意的耳邊傳來悠揚的琴音,她閉上雙眼,跟隨著琴音的腳步,一路前行。她看到了無數麵團扇,每麵團扇上都畫著不同姿態的仙鶴,這些仙鶴在優雅的琴音下翩翩起舞。

突然,琴音轉急,驚魂的仙鶴們紛紛展翅飛翔,空中下起羽毛雨,一根根飄渺輕巧的羽毛搖搖晃晃地墜落。沈知意仰起頭,好奇地伸出雙手抓住了一根羽毛。她將羽毛捧在手心,驚喜地發現那不是仙鶴的羽毛,而是一片曇花的花瓣。

曇花?她詫異地睜大雙眼,耳邊出現一道迸裂撕碎的重音,琴音頓時中道而止,一根微小柔韌的琴弦似乎崩開了她的心門,她緩緩走向曇花左側的案幾前,滿臉決然地掀開古琴,她果然在琴下找到了證據。

她收好證據,再次回到喧騰的大廳,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指認凶手,還是逼迫凶手獨自認罪呢?

沈知意撫摸著晏長傾交給她的木蟬,此事牽扯太多,不宜大肆宣揚,她會意地朝逢迎在紫璿身邊的雲時晏微微點頭。

雲時晏應下她的眼神,端起酒杯:“紫璿小姐定是累了吧,不如飲下這杯美酒,早去安歇吧。”

“也好!”紫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在落杯的刹那,她不經意地掃了對麵的沈知意一眼,波瀾不驚的眼底泛起深深的仇恨。她拿起團扇站了起來,身姿婀娜地走向客房,沈知意和雲時晏不動聲色地跟在她的身後,在遠離大廳的角落,兩人將紫璿拉進甲字二號客房。

“你們要做什麽?”紫璿氣憤地甩開沈知意的小手,“我要喊人了。”

沈知意微微一笑:“紫璿小姐若是內心坦**,盡管去喊,我正愁一場好戲沒有觀眾呢。”

“你——”紫璿怒瞪雙眼,白皙的手指彎曲成空拳的手勢。

沈知意瞄了一眼她那白皙的手指,提點道:“我怕紫璿小姐找錯客房,走到隔壁,才會特意和阿雲送你一程。”

紫璿冷笑:“真是笑話。隔壁是貴人的房間,處處藏著貴氣,我人微言輕,哪裏承受得住貴氣呢!”她轉身往門外走,雲時晏高大的身軀卻擋在門口,他認真地說道,“紫璿小姐也是貴人啊。”

紫璿懊惱地指向雲是晏和沈知意:“你們到底是誰?想做什麽?”

沈知意從暗袋裏拿出天子金牌,大聲地說道:“我等奉命查案!”

“奉命查案?”紫璿盯著雕刻龍紋的金牌非但沒有畏懼,反而酣暢淋漓的大笑,她嫵媚地拂過額頭上的一縷碎發,陰陽怪氣地說道,“我雖然沒有見過天子,卻曾見過入苑府的王爺,那或許是明日的天子呢。哼,少拿金牌律令來壓製我,你們奉命查案,盡管去查,找我做什麽?”

“你不知道嗎?”沈知意盯著她雙眸,低沉地說道,“永嘉公主昨晚遇害,她乘坐的馬車衝進溝壑,車夫和婢女溺水身亡,她的屍身出現在舒王府的水潭。”

“啊,嘉兒小姐?”紫璿的眸心蒙上了一層不安的暗影,美豔的臉頰映著難以掩飾的慌亂,“她,死了?”

“是啊。”雲時晏勸慰,“紫璿小姐,我勸你主動認罪,或許陛下會給你留個……”他欲言又止,咽下殘忍的全屍二字。

紫璿笑彎了兩道柳葉細眉,她怒氣地反駁道:“阿雲的話,我怎麽聽不懂呢?你到底是為你家相公來向我求長安香的澄清信,還是你為了見我一麵,與我對飲,有意的接近我啊?”她的眸心閃爍著狡詐的光澤。

雲時晏驚訝地抓緊香帕:“你早就認出我是男子?”

紫璿的嘴角牽起輕蔑的嘲笑:“我生在平康坊,長在平康坊,見過無數男子。這男子呀,即使與我遠隔三丈,我都聞到那酸澀的味道。今夜,你就站在我麵前,我怎能認不出你的真身?”

“那你為何不揭發他的身份?”沈知意心生疑惑。

紫璿撥弄團扇:“閑來無事,打發樂子也好!”

“你——”雲時晏漲紅了嬌媚的臉頰,他站在沈知意的身邊,壓低聲音,“知意,救長傾要緊,快點拿出證據,讓她認罪。”

沈知意收起眸心深處深埋的弧光,平靜地看向趾高氣揚的紫璿:“你當真不主動認罪?”

紫璿直視她的雙眼,一字一句地應道:“我、不、認!”

“那就休怪我無情了!”沈知意環視四周,目光落在那方古琴上,她意蘊深長地說道,“不知紫璿小姐昨夜在隔壁客房,安歇的可好呀?”

“那是嘉兒小姐的客房!”紫璿揚起團扇,指向隔壁,“我的客房是這裏,甲字二號。”

“哦?”沈知意的眼底閃過一道不露痕跡的狡黠,“那是我看走了眼?還是鶴公子聽錯了?”

“鶴公子?”紫璿的眼角挑起一條若隱若現的細紋。

沈知意微笑:“昨夜,紫璿小姐與化名為嘉兒的永嘉公主為爭奪鶴公子而鬥香,鶴公子為安慰紫璿小姐,與你共同撫琴。熟知音律的鶴公子聽出你的音律不準,這不奇怪嗎?名揚長安城的花魁以琴藝和劍舞豔壓群芳,怎會生疏到音律不準?”

紫璿搖頭:“姑娘定是對音律一竅不通,才會說出如此荒謬的外行話。琴音由心生,心亂,則琴音亂。昨夜,我心情低落,又被那位刁鑽無禮的公主羞辱,一時彈錯音律又如何?”

“哦?聽著似乎有幾分道理!”沈知意點頭,隨即重語,“可惜,這都是你的托辭。其實,當時,你已經對永嘉公主起了殺心,你故意弄斷琴弦,想出了用琴弦殺人的勾當。”

“你不要血口噴人!”紫璿辯解,“你有何證據能證明是我殺害了永嘉公主?昨夜,是她使出下作的伎倆,偷走我的長安春,又是她出言不遜的羞辱我。她是大唐的公主,我出身花坊,隻能處處忍讓。當時,她在客房小憩片刻,便仰仗公主的身份,不忌諱夜禁的禁令,在眾人的注視和羨慕下大搖大擺地離開紅鶴坊。我是天亮之後,才離去的。”

紫璿的語調拖得緩慢:“我和她的交集隻在紅鶴坊,她在客房小憩時,婢女在外麵守著,連鶴公子的醒酒湯都送不進去,我哪有下手的機會?再說,她離去時還活著,我怎麽會是殺害她的凶手呢?難道我有將死人變成活人,活人再變成死人的本領?哼,真是笑話!我勸二位還是去旁處擒拿凶手,莫要誤了好時辰。”

“永嘉公主就死在紅鶴坊。”沈知意指向紫璿手中的團扇,“這都是你精心策劃的陰謀。”

“那我倒是要洗耳恭聽了。”紫璿拉扯著長音,眸心深處卻蠕動起愈加密集的漣漪。

沈知意指向案幾上的凋零的曇花:“紅鶴坊的客房設計巧妙,形同迷宮,雖然客房以甲乙丙丁加以區分,但是客房的布置、陳設一應相同,顯然,這是用過心思的。如此一來,也讓團扇和門上的字牌形同虛設,所謂的一號,二號,不過是滿足女客們的好奇心和虛弱心,並無實際用處。你就是利用了這一點。”

紫璿屏住了呼吸:“你到底想說什麽?”

沈知意繼續說道:“昨夜,你將甲字一號和甲字二號的字牌調換。永嘉公主小憩在甲字二號,你藏在甲字一號。永嘉公主醉得不省人事,兩間客房又一模一樣,她怎麽會知道自己走錯客房了呢?”

“她醉了,婢女卻是清醒的。”紫璿反駁,“婢女守在門口,還擋住了鶴公子差人送來的醒酒湯呢。”

“綠拂嗎?”沈知意挑眉,“恐怕你早就知曉綠拂和鏡花公子的暗事吧?綠拂一心想著與鏡花公子約會,哪裏會注意到走錯客房?她在客房前守門不假,也隻擋住那碗醒酒湯。送醒酒湯的小官兒走後,她就偷偷去找鏡花公子,半個時辰才回來。你就是利用這半個時辰的空隙,用琴弦勒死了永嘉公主。人人都以為永嘉公主住在甲字一號房,那裏卻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因為永嘉公主死在甲字二號客房,也就是這間客房。這正是你的高明之處啊!”

“你胡說!”紫璿冷語,“世上根本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這裏的客房看似一模一樣,卻有許多細微差別之處,常來的女客一眼就能認出不同。即使永嘉公主喝醉了,綠拂心不在焉,兩人也不絕會認錯客房,你簡直是一派胡言!

沈知意麵帶喜色:“你這麽說,倒是提醒我了。”她走到放在案幾上的曇花前,輕輕拂過枯萎的花蕊,枯黃的花瓣飄然落地,生出幾分蕭瑟之情。紫璿的臉色變得慘淡,她用團扇遮擋了緊咬的紅唇。

沈知意繼續說道:“有句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紫璿小姐的確聰明,也有犯糊塗的時候。正如你所說,你擔心永嘉公主和綠拂發現這裏不是甲字一號客房,更換了兩間客房的曇花。曇花一現,終有落時。世上根本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又怎會有相同的花瓣?”她俯身撿起兩片一淺一深的花瓣,“這就是證據之一。”

“哼,我偷換了曇花,也不能證明我殺害了永嘉公主啊?”紫璿極力辯解,“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用琴弦勒死永嘉公主,她看似單薄,氣力卻極大,怎能不求救,不反抗?”

“你說對了,她的確反抗了。”沈知意看向雲時晏。

雲時晏從證物袋裏拿出一節折斷的指甲,說道:“我們在永嘉公主的雙臂上發現了月牙兒形的淤痕,這是長指甲留下的,知意在這間房裏找到了這節折斷的指甲。方才,紫璿小姐在寫澄清函時,我親眼看到紫璿小姐雙手纖柔,指甲飽滿,唯獨右手食指的指甲少了一節,還請紫璿小姐親手確認。”

“這是我不小心折斷的。”紫璿握緊團扇。

“不敢確認嗎?這是證據之二。”沈知意盯著紫璿的眼睛,“還有,你說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是太謙虛了吧,聽聞你最拿手的是打令的劍舞。說起劍舞,我倒是略有耳聞,這種舞蹈原為男子的舞蹈,早在古時的鴻門宴上,項伯與項莊便共舞長劍。無論是長劍還是短劍,舞動起來都需要極強的臂力,你既然以劍舞揚名長安城,怎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相反,永嘉公主貴為金枝玉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與你想比,她柔弱才對。”

沈知意指向那方古琴:“昨夜,你取了古琴上的琴弦勒死永嘉公主,又將那根琴弦放回到原處,你來去匆匆,根本來不及調音,所以,此時,那方古琴必是音律不準,這是證據之三!”

“我,我沒有!”紫璿的額頭泛起薄汗,她咬緊牙關,硬氣地說道,“你別忘記了,永嘉公主離開紅鶴坊時還活著,外麵的眾人都能作證!”

“是嗎?”沈知意皺眉,“我親自為永嘉公主驗過屍身,她雖然浸泡在水中一整夜,又更換過壽衣,依然香氣撲鼻,連棺內內的隨葬細軟都染上了濃鬱的香氣,這都是拜紫璿小姐所賜。”

“她是主動提出與我鬥香的。”紫璿的臉色變得蒼白。

“是啊,誰能將長安春帶到紫璿小姐麵前,紫璿小姐便會與誰徹夜對飲,此話一出,讓你嗅遍了長安城所有的香塵,真是既風雅,又傳為美談呢。”

“這是我的私事!”紫璿高傲地抬起頭。

沈知意點頭:“這的確是你的私事,放眼長安城,也隻有你能將死人變成活人,活人變成死人!”

“沒錯!”雲時晏站了出來,認真地解釋道,“香塵的種類數不勝數,多如牛毛,有提神醒腦、鎮靜助眠的功效,也有令人興奮、瘋癲、迷惑、催情的功效。永嘉公主的馬已經找到,它不停地嘶叫,連蹄上的鐵掌都跑丟了,原來有心人在它的銅鈴鐺裏裝了令它瘋癲的香塵。所以,昨夜,它才會脫韁奔跑,馬車才會墜河。”他解下腰間的香囊,揚在紫璿的麵前。紫璿一把抓過香囊,狠狠地扔在地上。

沈知意眯起雙眸,重敲一錘:“事到如今,你還不認罪嗎?”

紫璿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她緩緩走到那盆曇花前,輕輕扇動團扇,細小的花瓣隨風飄落,滿地的落花遮擋了青磚上的花紋,變成了一座悲傷的花塚。每個來平康坊的客人都說她像花神般美麗,這座花塚就是她的歸處吧。無論她如何努力,也無法擺脫卑賤的身份,更無法掙脫賣笑的命運。隻有這一次,她是心甘情願地赴死!

“你們說得沒錯,是我殺死了永嘉公主!”紫璿閉上雙眼,回憶起那個深藏罪惡的夜晚。

正如沈知意的推測,紫璿嫉恨永嘉公主而心生歹意,她提前偷偷調換了甲字一號房和甲字二號房的令牌。不過,她擔心會被永嘉公主和綠拂識破,便自作聰明地更換了兩間客房的曇花。

還好,永嘉公主醉得不省人事,綠拂又藏著與鏡花公子私會的心思,兩人都沒有發覺她們身處在甲字二號房。

紫璿了解鶴公子善解人意的性情,每次她喝醉之後,都會收到一碗醒酒湯,鶴公子對她如此,對永嘉公主也會如此,所以,她便利用鶴公子的那碗醒酒湯和綠拂為自己做了一次證人。

綠拂將小官兒趕走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鏡花公子約會了。紫璿便溜進甲字二號房,卸下古琴上的琴弦,勒住了永嘉公主的脖子。誰料永嘉公主竟然使出蠻力掙紮反抗,兩人在廝打中,紫璿折斷了右手食指的指甲。

柔弱的永嘉公主終究不是紫璿的對手,被活活勒死。永嘉公主死後,紫璿將那根罪惡的琴弦放回古琴,這本就是她的客房,即使有人來查永嘉公主的死因,也查不到這裏。

而且,為了杜絕後患,不讓車夫和綠拂生疑,紫璿還做出了更瘋狂的決定,她將令人興奮的香塵裝在永嘉公主馬車上的銅鈴鐺裏,隻要馬兒奔跑,香塵自會大量溢出,讓馬兒便會陷入極度的瘋癲,她要的就是車毀人亡的結果,這樣一來,她的長安香才派上用處。

紫璿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香囊上繡了一朵潔白的玉蘭,她將香囊捧在手心。

“這是真正的長安香?”沈知意的眸色深了幾分。

紫璿微微點頭:“永嘉公主以為她偷到的是長安香,我便順應了她的心思。其實,那隻是普通的香塵,比尋常的香塵多了幾道故弄玄虛的工序罷了,這才是真正的長安香。”她解開香囊上的絲線,從香囊裏流出了淡粉色的粉末,細膩得宛如嬌嫩的蛋羹。

“這——”雲時晏努力地嗅了嗅,驚呼,“長安春居然沒有香氣?”

紫璿慘笑:“人人都以為長安春是世上最香的香塵,殊不知,最香的香塵便是無味,是你我凡人都聞不到香氣,隻有死人才聞得到。”

“難道是屍——”雲時晏驚愕地瞪大雙眼。

紫璿用手指點了點香塵,輕柔地在唇邊吹過:“噓——”粉嫩的香塵輕盈的彌漫在空氣裏,迷了她的眼,她貪婪地說道,“長安香能保護死人的容顏,讓死去的人像睡覺一樣。長安香也能保護活人的容顏,讓活著的人容顏不老!有了它,我永遠都是長安城最美的花魁!”

“哈哈,哈哈——”她以團扇為劍,舞動雙臂,跳出最美的舞姿,團扇上的仙鶴仿佛也在同她共舞。

沈知意和雲時晏沉默地盯著美輪美奐的舞蹈,心中最大的疑惑迎刃而解。原來紫璿讓天下人為她尋找長安春,是要保住嬌媚的容顏,她想做一世的花魁。

可憐的永嘉公主之所以在眾目睽睽之下以活人的身份離開紅鶴坊,也是因為長安春。

長安春,本是長安城最美的季節,那春意盎然的美卻極為短暫,就好像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來不及摘下嬌柔的花瓣對鏡貼紅妝,便被拖進大紅花轎,抬到陌生的婆家。那片花瓣隻能永久地困在心底慢慢地枯萎、老去,直到失去所有璀璨的光華。

到底是歲月蹉跎了美麗,還是美麗挽留不住最美的歲月呢?紫璿的舞步越來越慢,她將美豔的臉頰掩蓋在團扇之下,眼角滴落一顆清冷的淚珠。

“我生在平康坊,我的娘親是最美的花魁。花無百日紅,無論她如何努力,依然被下一任花魁取代,隻能落得淒涼的下場,連自己的身子都守不住。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新人嘲笑,卑微地在客人懷裏賣唱,最後拖著蒼老肮髒的身子病死在床榻上,眼角和額頭長滿了深深的皺紋。從那時起,我就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走她的老路,我要保住姣好的容顏,永遠地居於高位。”紫璿盯著枯敗的曇花,“我不要做一現的曇花,我要做永不凋謝的花魁!”

沈知意感觸地搖頭:“所以你想出長安春的謎語就是為了得到永駐容顏的香塵?”

“沒錯!”紫璿孤傲地拂過白皙的臉頰,“你們根本猜不到,我收到了多少香塵?嗬嗬,那些香塵足夠再砌一遍平康坊的坊牆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啊,我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長安春。”

雲時晏反駁:“你既然得到長安春,為何要謀害永嘉公主?你是花魁,她是公主,你和她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們沒有任何交集。”

“誰叫她瞧不起我!誰叫她處處與我作對!誰叫她是大唐的公主!”紫璿露出凶殘的目光,“論容貌,論才情,論人情世故,她哪裏比得過我?隻不過她運氣好,投生到帝王家,貴為公主,我運氣差,投生到花坊,任人欺淩,難道公主就能隨心所欲地羞辱平民嗎?我偏偏咽不下這口氣,我要讓她知道,螻蟻也能嗜人心,塵埃也能飛上天!”她赤紅了雙眼,激動地說道,“昨夜,我處處忍讓她,將最好的客房,最陳的美酒統統讓給她,她還一如既往地羞辱我。我臨時起意,必須送她見閻王爺,讓她來世投生到貧苦人家,嚐嚐被人羞辱,無能為力的滋味!所以我殺了她,我恨自己的心不夠狠,我應該砍下她的頭顱,讓她身首異處。”

雲時晏顫抖地指著她:“你的心腸實在是太歹毒了。”

“這都是她逼我的。”紫璿大聲地反駁。

“真的她逼你的嗎?你真的是臨時起意殺人嗎?”沈知意握緊那隻木蟬,眸深如夜地質問道,“你千辛萬苦得到長安春,會輕易放棄花魁的光環嗎?昨夜是單日,本就是永嘉小姐來見鶴公子的日子,你卻突然到訪,故意打亂約定俗成的規矩,還挑起事端,處處籌劃。其實,你原本就是有備而來,你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殺害永嘉公主!”

“啊!”紫璿驚慌失措地掉落手中的團扇,“你,你胡說。”

“我沒有胡說!”沈知意豎起柳眉,加重語氣,“你性情高傲,心氣極高,自卑於出身花坊的身份,妒忌金枝玉葉,名門閨秀們的身份,才會來紅鶴坊尋歡作樂,但是她們絲毫不妨礙你做長安城最美的花魁。所以,對永嘉公主的嫉妒根本不足以讓你鼓起勇氣殺人,而是有人指使你殺人!說,那人到底是誰?”

“指使我?”紫璿的雙眸深處漸漸出現一個光華奪目的身影,他的眼睛宛如璀璨的星辰,照亮了她寂寞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