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長安春香
天色熹微留白,明豔的晨曦照亮了墨藍色的夜空,一顆黯淡的孤星劃過被微風吹皺的天邊,緩緩淡去,長安城迎來了嶄新的一天。
晏長傾站在太平坊的舒王府前,推開了那扇通往地獄的重生之門。他是來赴約的,赴鬼王的催命之約!
自從鬼王在黃府現身,他的心就一直懸著,他並不怕死,更不怕鬼王的威脅,但是他怕鬼王對自己的身邊人不利。
雲時晏尚且無恙,畢竟雲家世代行醫,深得幾代帝王的信任,雲家在長安城也頗有勢力。鬼王最懂得收買人心,在大事成功之後,他還要依仗雲家這般的士族門閥來坐穩江山。
沈知意就凶險萬分了。在開啟淩煙閣殺局之初,她是一顆微不足道的死子,偏偏殺局生了變故,鍾離辭和張公公為推波助瀾,以藩鎮的勢力介入殺局,讓沈知意在遍布荊棘的縫隙中僥幸脫險,她以死而後生的勇氣和謀略,更改了自己的命數。
命數雖變,但她依然是輾轉在各方勢力間被算計的棋子。陛下想利用她揪出鬼王,鍾離辭更是以不為人知的秘密算計她到極致。不過,陛下和鍾離辭都不會取她性命,鬼王就不同了。
依照鬼王的說法,沈知意的父親沈言是生有二心的鬼軍,所以鬼王對沈知意無半點主仆之恩。他又和沈知意在查案中多次破壞鬼王的好事,鬼王若想反手報複,最有可能對沈知意動手。
他絕對不會讓沈知意受到半點傷害,這幾日,他以休養生息為由,將沈知意困在晏府,就是為了保護她。
誰知道鬼王的催命信竟然膽大妄為地送進晏府。昨夜,收到催命信之後,他囑咐雲時晏和阿鐲不要告知沈知意,他要獨自會一會鬼王!
晏長傾站在水草繁茂的水潭前,拿出那封催命信,信函上印著代表鬼王重生的蟬印,鬼王約他在舒王府相見,要和他做一樁交易來換取沈知意的性命。他才不會相信鬼王這種借刀殺人的伎倆,同樣的手段,他在太傅府做幕僚時,不知用過多少次了。
父親曾經告訴過他,和敵手之間,根本沒有平等的交易,隻有各自維護的利益,更沒有所謂的值得,隻有是否願意。
他清楚地知道鬼王的狡詐,即使他為鬼王做什麽,鬼王都不會放過沈知意,更不會放過他。但是他必須要赴約前來,他有另外的籌謀。
此時,解除夜禁的晨鼓已經全部敲響,血紅的朝陽噴射出磅礴跳躍的火焰,照亮了明朗溫暖的天空。
晏長傾緩緩地將催命信和那隻精巧的木蟬一同收入暗袋,他冷靜地注視著深幽的水潭,眼底閃過隱隱不安的暗芒。
他的直覺告知自己,鬼王隻屬於黑夜,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現身,等待他的或許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陰謀。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痕,想來真是可笑,一年前,他用盡卑鄙的手段和陰險的陰謀為自己博來半麵閻王的稱號,如今的他怎能畏懼挑釁?
他遲緩地在幽靜的水潭邊徘徊,潮濕的潭邊長滿了翠綠的青苔,青苔的倒影映在清澈的水麵,竟然傳出嘩嘩的水流聲。
這是活水?晏長傾透過破損的坊牆望向遠處河邊的垂柳,不由得心頭一緊,當年的舒王府竟是這般的奢華,難怪鬼王寧願粉身碎骨也要奪回失去的一切,他會如願以償嗎?
晏長傾挑起廣袖,剛想轉身離去。突然,平靜的潭水裏冒出無數個氣泡,順著水流的方向飄來了一具衣著上畫著華美鶴圖的女屍。女屍被水流衝到水潭的中央,露出了一張慘白的臉。
“永嘉公主?”晏長傾的手僵直地停在半空。
這時,一隊身著鎧甲的金吾衛將他團團圍住,鋒利的無環刀懸在他的麵前。
“找到永嘉公主了,永嘉公主遇害了!”領頭的金吾衛大聲呼喊,又一隊金吾衛迅速地圍了上來。
晏長傾盯著映在刀刃上的永嘉公主死氣沉沉的臉,瞬間明白了什麽,他的手臂緩慢地從空中滑落,握緊了暗袋裏的木蟬。
“我要見陛下!”
領頭的金吾衛恨恨地攥緊拳頭,在晏長傾眼前晃過,大聲痛斥:“永嘉公主是陛下最寵愛的公主,你竟然憑借陛下的信任,謀害公主,陛下不會饒恕你!”
晏長傾眸光一閃,麵不改色:“你如何知曉是我謀害了永嘉公主?”
金吾衛指向荒涼的院落:“昨夜醜時,公主府的侍衛來宮中報信,說永嘉公主喜愛的拂林犬生了小犬,永嘉公主特意交代過,若生小犬,必要來宮中報信。可是,昨夜永嘉公主並不在宮中,宮中的嬤嬤以為公主回了公主府,可是公主也不在公主府。公主失蹤的消息驚動了陛下和秋貴妃,陛下命我等暗中尋找公主,我等在長安城尋了將近兩個時辰,直到天亮都未曾發現公主的行蹤。有人建議來鬼宅尋人,果然找到了公主。”他的語調變得低沉,“可惜公主已經遇害!”
晏長傾微微皺眉:“這和我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係,因為你就是殺害公主的凶手!”金吾衛握緊了泛出寒光的無環刀,“連長安城的飛鳥都知道舒王府是鬼宅,你身為長安神探,和永嘉公主的屍體一同神秘地出現在鬼宅,你必定是凶手!”他手臂一揮,晏長傾被兩隊人夾在中間。
晏長傾凝望遠處河邊的垂柳,翠綠的柳條徐徐晃動,他似乎聽到了嗡嗡的蟬鳴。
“好香!”他吃驚地拂過鼻尖兒,永嘉公主的屍體已經從水潭裏撈出來,濕漉漉的襦裙上繡了一隻展翅的仙鶴,仙鶴的頭頂點著朱紅。
領頭的金吾衛大喊:“來人,帶長安縣令回宮,請陛下發落!”伴隨著簌簌的腳步聲和錚錚的刀聲,淒厲蕭瑟的舒王府恢複了原有的死寂。
誰也不曾發現,在一座結滿蜘網的涼亭內,站著一個渾身戾氣的黑影,他狠絕地朝靜謐的水潭投了一塊石子,水麵上掀起了一場波動全局的漣漪……
晏長傾被關入天牢的消息傳到輔興苑的晏府時,沈知意正在紗居內謄寫二十四節氣案的卷宗,她將暖玉小姐也並入了卷宗,為刀子匠又多了一條不可饒恕的罪惡。
雲時晏痛哭流涕地講述了晏長傾遭遇的禍事,他抹著眼淚:“知意,你要想些辦法呀。我剛才進宮,被父親攔下,父親告訴我,陛下和秋貴妃悲傷過度,差點昏厥,不讓我再火上澆油。聽紫宸殿的宮人說,長傾在紫宸殿上拒不承認是殺害永嘉公主的凶手,陛下龍顏大怒,將長傾關入天牢,不準任何人探望,為之求情,連陳太傅也救不了他。父親讓我來找你商議,最好想些法子先去天牢見上長傾一麵,弄清楚此事的來龍去脈,再想解救之法。”
沈知意急匆匆地從衣櫃內取出進宮的腰牌,凝神問道:“好端端的,他為何要去舒王府?”
雲時晏抽泣:“我也不知道他為何去舒王府。哦,對了,昨日,他收受到一封印有蟬蟲的信函,他不讓我和阿鐲告訴你。聽夏維說,他看過信函之後,一夜未睡,天還沒亮便踩著解除夜禁的晨鼓出門了。哎呀,他一定是那封信函害了他,讓他蒙受不白之冤。知意,是有人陷害他!”
“蟬?”沈知意聽著敏感的字眼,純淨的眼底湧起千層巨浪,是鬼王!鬼王布下陰謀引晏長傾入局,陷害他?
不,沒那麽簡單!晏長傾聰明絕頂,他怎會讓自己處於危險的境遇,而不自救呢?
沈知意的臉頰布滿憂色,她出身宮廷,自然知曉陛下和秋貴妃對永嘉公主的寵愛,鬼王就是看準這一點,才會給晏長傾最致命的一擊。
晏長傾雖然平日裏厭惡永嘉公主,但是他絕不會謀害永嘉公主。永嘉公主遇害,誰會最高興?
沈知意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寧婉!她會和此事有關嗎?沈知意打消了念頭,自從上次在將軍府別過,她和寧婉許久不見,寧婉心儀晏長傾,怎會謀害他?是她多慮了。
雲時晏見沈知意沉默無語,著急地提醒:“知意,你在想什麽?哎呀,事到如今,不如和你說實話吧。其實在半年前,永嘉公主曾經多次邀請長傾去公主府相聚,並**愛慕之情,秋貴妃更是親自探長傾的口風。長傾斷然拒絕永嘉公主的情誼,因此得罪了秋貴妃。淩煙閣出事那晚,你以長傾是最後一個見到功臣畫像的人為由,讓長傾卷入殺局,殊不知,秋貴妃也出了力,是她在陛下猶豫之時,提點陛下,陛下才會讓允許長傾進宮。秋貴妃平日裏雖然寵愛永嘉公主,但是永嘉公主畢竟不是她的親生骨肉,這後宮女子都生得七竅玲瓏心,她視長傾為仇敵,借此機會,必定在陛下麵前進獻讒言遇害長傾,長傾即使能幸運地逃過此劫,勢必是要吃苦的。”
雲時晏癟嘴大哭:“長傾是那般柔弱的人,他怎能禁受得住小人的陷害呢?我們要快點救出他呀!”
柔弱?沈知意憂心忡忡地搖頭:“正如你所說,陛下正在氣頭上,我們必須要想個一擊即中的法子。”她瞄了一眼寫好的二十四節氣卷宗,眼前閃過一道明慧的光澤,“一個時辰之後,我們再進宮麵聖。”
一個時辰後,沈知意卑微地跪在淩煙閣前,她執著地叩拜在憲宗腳下,語調堅定地懇求道:“奴婢懇求徹查永嘉公主遇害一案,請陛下成全!”
“好大的膽子!”憲宗憤怒地拔出金吾衛腰間的無環刀,抵在沈知意的下頜,“晏長傾就是殺害嘉兒的凶手,朕要殺了他,為嘉兒償命!”
“陛下!”沈知意指向二十四節氣案的卷宗,“我與晏縣令徹查二十四節氣一案,此案背後暗藏玄機。近日,我們在黃林居的府上,意外發現黃林居的孫女也是二十四節氣案的受害者之一,而且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就是黃林居的徒弟。”
“黃林居?”憲宗的腦海中緩緩出現一張蒼老的臉頰,他將刀緩緩地抬高幾寸,高過了沈知意的頭頂,“他不是被嚇死了嗎?”
“他的確是被嚇死的,是鬼王嚇死了他!”沈知意重語。
“鬼王?”憲宗的刀再次滑落在沈知意的下頜,“你以為朕會怕鬼王?”
沈知意恭敬地低頭叩首,避開鋒銳的刀刃:“陛下的天子,怎能懼怕鬼王?鬼王自然也不是陛下的對手。但是鬼王的勢力遍布長安城,司天監的死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此番二十四個冒名頂替的宮人已除,鬼王對晏縣令仇恨至極,陛下若因永嘉公主的死中了鬼王的奸計,那來日,誰來為陛下分憂,誰又為陛下捉鬼呢?”她避重就輕地拿捏著陛下的心思。
正如雲時晏所說,陛下未必想殺晏長傾,真正想置於晏長傾死地的是秋貴妃。隻要陛下氣消了,認清當今的局勢,就會給晏長傾留下一條生路。她此番帶二十四節氣案的卷宗前來,就是提醒陛下,鬼王的存在。
隻要陛下忌憚鬼王,她和晏長傾就有利用的價值,陛下就會放他們一條生路,盡管這是一條危機重重、險中求勝的路。
“請陛下成全!”沈知意再次伏倒在地。
憲宗臉色陰沉地掃過掛在牆上的功臣畫像,冷冷地掃了沈知意一眼。數月的功夫,她已經褪去昔日的膽怯,那雙靈動的雙眼裏浮動著洞察秘密的慧光。她和晏長傾不是一向水火不容嗎?為何要救他?
“你不怕死?”憲宗威儀地質問。
“奴婢在晏縣令身邊數月,深知晏縣令的為人,他做事一向謹慎,心存道義,不會濫殺無辜。此案既已出,奴婢願接下此案,給陛下一個滿意的答複。”沈知意如實地說出心裏話,“畢竟,奴婢的命是陛下給的,陛下隨時可以拿走。”
“這……”憲宗麵帶猶豫。其實,他寧願相信沈知意,也不願相信晏長傾,畢竟晏長傾的身上存在太多的變數,他和他的父親晏陌一樣,都是才華橫溢卻極度危險的人。
自從他在太傅府見到晏長傾的第一眼,就明白了陳太傅的心思。當年,他和陳太傅求賢若渴地請晏陌為座上賓,晏陌依然入了舒王府。
如今,晏陌忠心報主而死,他的兒子—晏長傾成為了太傅府的幕僚,每當與陳太傅獨處,談及此事,總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若晏陌還活著,看到今日的情景,他會發出怎樣的感慨?
這就是命運輪回!
其實,他早就覺察到鬼王的存在,鬼王的觸角伸到了皇宮的各個角落,讓他防不勝防!淩煙閣出事之後,他決定利用晏長傾去打擊舒王府的舊人,揪出所謂的鬼王。若與他情同手足的小皇叔未死,他有信心再贏他一次!
不過,這場爭鬥中最難以掌控的就是晏長傾,他擔心他會走晏陌的老路,他不想做冒險的事情,更不想賠了夫人又折兵。
二十四節氣案已經真相大白,鬼王的勢力明晃晃地浮出水麵,如今是和鬼王對決的關鍵時刻。他是應該繼續利用晏長傾,還是折了他的銳氣,解決掉不必要的麻煩呢?
嘉兒遇害,秋貴妃痛心疾首,他怎能不知嘉兒的死與晏長傾無關呢?晏長傾是聰明人,即使他要對嘉兒痛下殺手,也會悄無聲息地借刀殺人,絕不會給自己招惹任何麻煩,更不會留下任何把柄。那將是最完美的疑案,世上無人能解,最後隻能石沉大海,成為死案。很顯然,害死嘉兒的凶手另有其人。
這個不讓他省心的女兒啊!她做得那些荒唐事,真是丟盡了大唐公主的顏麵。若不是為了鞏固秋貴妃在後宮的地位,他才懶得管她,早就將她嫁到遠處,眼不見為淨了。
此番她意外遇害,恰好與晏長傾扯上關聯,他本意順水推舟徹底放棄這顆晏長傾棋子,另換他人。他已經得到確切消息,他的身邊有一個埋得極深的鬼軍,他要利用這個鬼軍引出鬼王,徹底將鬼王連根拔起。
憲宗麵無表情地盯著滿臉堅定的沈知意,她竟然不懼死地跳出來來救晏長傾!還帶來了黃林居的消息,沒想到黃林居死在鬼王的手裏?難道那傳聞是假的?他本應效忠鬼王,是最忠誠的鬼軍!背後到底藏著怎樣的隱情?
一聲激**的碰撞聲打破了淩煙閣緊張的氣氛,憲宗扔掉了手中的無環刀。他盯著沈知意,緩慢地伸出一根手指。
“我隻給你一次機會,一天的時間,明天日落之前,你必須要查清嘉兒遇害一案,否則,朕隻能認定晏長傾是害死嘉兒的凶手,將你和他,一同斬立決!”
“奴婢領旨!”沈知意暗地裏鬆口氣,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中,她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更沒有避風港,隻能咬緊牙關衝破風浪,希望風平浪靜之時,她和他會平安靠岸。
“奴婢要去死牢探望晏長傾,詢問一些和此案有關的線索!”她不動聲色地仰望著九五之尊。
憲宗抖了抖袖口,蒼老的臉上露出幾分疲憊,他從腰間扯下一塊畫著龍紋的金牌,冷冷地說道:“記住,你隻有一天的時間。”
“謝陛下!”沈知意驚喜地接過金牌,伏地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她恭順地邁著宮廷碎步,匆匆離開淩煙閣。
憲宗盯著她離去的背影,胸口突然變得萬分舒暢,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也舍不得讓晏長傾死,就像當年不忍殺他一樣!
“陛下,該服丹藥了。”一位機靈的宮人弓著單薄的身子,呈上一個雕琢精美的錦盒。
憲宗從錦盒裏取出一粒朱紅的丹藥,含服在舌底,紅豔的丹藥逐漸融化,他的喉嚨裏回**著腥澀的味道。他揉了揉雙眼,渾濁泛黃的眼底透出獵鷹般的目光。
“沈知意,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沈知意捧著沉甸甸的金牌,離開淩煙閣,奔往大理寺的死牢,這是她第二次來這裏,站在高高的圍牆前,讓她想起第一次來救寧婉時的情景。
那時,她和晏長傾水火不容,恨不得將他送入暗無天日的死牢。短短數月,寧婉貴為將軍的小姐,與她漸生隔閡,她和晏長傾卻變成親密無間的夥伴。
而羞辱她的盧蕭已經魂飛魄散,就連曾經與她同在九仙門賞月的鍾離辭也成了陌路人,真是物是人非,黃粱一夢啊!
唯一真切的就是他,晏長傾!一想起黃府那夜的曖昧,沈知意的心底竄出一種生死難離的悲傷,他總是護著她,幫了她那麽多次,這次輪到她守護他了!
她仰望著湛藍的天空,柔軟的風將縹緲的白雲切割成無數個圓潤的甲片,仿若織成了一件威風神武的盔甲橫亙在天地間。一行健碩的飛雁自由自在地穿梭過盔甲的縫隙,緩緩地消失在遙遠的天邊。
飛雁尚且如此勇敢,她怎麽會退縮?
沈知意收回溫順的目光,揚起代表天子身份的金牌,昂首堅定地走入天牢。天子的天威照亮了陰暗潮濕的牢房,獄卒和侍衛們紛紛跪地叩首,她一路暢通地找到了關押晏長傾的牢房。
“你……”沈知意驚訝地盯著比晏府正堂還要奢華的牢房,滿臉費解,“這裏是死牢?”
晏長傾悠閑地坐在華麗的案幾前,穩穩地在銅鏡背後,落下一顆光滑的小貝片,自嘲地應道:“死牢之所以被稱作死牢,並非是因為粗陋簡約,而是在於關押過怎樣的人!”他抬起頭,勾唇微笑,“這裏曾經關押過中山郡王李承乾,吳王李恪,濮王李泰,齊王李祐,還有廢太子李賢。你說,這不是死牢嗎?”
沈知意恍然大悟地點頭,他說得沒錯,長安縣衙的牢房以稻草為床,與鼠蟻為伴,關押的大多是偷盜之徒,無憂性命。這裏雖然金玉滿床,錦衣玉食,卻生死未卜,難料身後事!
世間的事一向如此,越是繁盛荼蘼,光鮮璀璨,越是暗流洶湧,危機重重。她感慨地看著風淡雲輕的晏長傾,鼻間一酸,眼底閃出溫熱的淚花:“你這個長安神探的名號是怎麽得來的?你可知道,我和雲時晏,還有晏府上下都快急死了。”她激動地揚起金牌,“若不是陛下開恩,你——”
“知意!”晏長傾愧疚地站起來,輕柔地抹去沈知意眼角的淚水,低吟道,“知意,對不起!”
沈知意緊張地看著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收到了鬼王的信函?”
晏長傾心疼地點頭:“看來,雲時晏已經告訴你信函的事情了。”他簡略地講述了信函的內容和去舒王府經過,刻意地略去了最重要的隱情。
“知意,我知道並不是陛下開恩,而是你冒死進諫!”他愛慕地看著她,眼底一片炙熱的紅,“謝謝你來救我!”
沈知意搖頭:“換做你,你也會來救我,你我本就是夥伴!我怎能坐視不管?”
晏長傾微笑地拂過沈知意手腕上的金環月:“是啊,我們是夥伴!”
沈知意坦言:“我也沒有你的本事,隻能在陛下麵前搬出鬼王,以命博命了。”
“以命博命?”晏長傾遞過那封催命信函,“傻知意,我怎麽舍得要你的命啊。”
沈知意故意抱怨:“那就幫我快點抓到真正的凶手吧。”她接過信函,細致地看了一遍,正如晏長傾所說,鬼王相邀舒王府一見,以要事相商。晏長傾赴約而去,恰巧在水潭裏發現永嘉公主的屍體,被誤認為凶手。所以,殺害永嘉公主的凶手是鬼王!
擒拿鬼王?沈知意的神色變得凜然:“是要一決勝負嗎?”
晏長傾搖頭:“未必。以鬼王的性情,他不會輕易讓我們抓到把柄,更不會親自動手。淩煙閣殺局尚未收網,他不會如此衝動地出手,我讓你看另一件物件。”他將那隻木蟬遞到沈知意麵前,低聲地說了幾句……
一盞茶後,沈知意挑著襦裙,小心翼翼地走出死牢。雲時晏和夏維正在牢房外翹首以盼,雲時晏還帶來了事關永嘉公主一案的最新線索。
在舒王府門前的溝渠裏發現了永嘉公主乘坐的馬車和兩具屍體,經過辨認,一具是趕車的車夫,一具是永嘉公主的貼身婢女—綠拂。
夏維親自檢驗過那輛馬車,有人砍斷了車軸,導致連人帶車衝進溝渠。
“那駕車的馬呢?”沈知意追問。
“馬不見了,我去尋!”夏維比比劃劃地說出模糊不清的話語。
雲時晏解釋道:“我已經檢查過車夫和綠拂的屍體,他們都是溺水而亡。說來也奇怪,他們的屍體被馬車上的細軟纏住,困在車內,隻有永嘉公主的屍體順著水流飄進了舒王府的水潭。我和夏維去看過出事的水潭,那水潭和皇宮外的護城池之間有暗渠,並連接外麵的溝渠,永嘉公主身材瘦小,輕盈,才會被暗流衝進舒王府的水潭。這或許是一件意外,被長傾倒黴地撞上了而已。”
“意外?”沈知意盯著遠處喧鬧的街道,眼底浮動著明亮的光澤:“我們先去拜見永嘉公主再做定奪!”
沈知意和雲時晏坐上馬車,來到了停放永嘉公主屍體的公主府,公主府的下人正在忙碌地準備法事,永嘉公主的棺槨在三日後將會運往皇家寺院—大慈恩寺存放。
沈知意亮出天子金牌,驅散了守靈的下人。她示意雲時晏開棺驗屍,雲時晏卻支支吾吾地打了退堂鼓,麵帶躊躇。沈知意看出他的難處,畢竟永嘉公主貴為金枝玉葉,又與他相熟多年。無論出於何種身份,雲時晏都會有所忌諱。
可是永嘉公主的死因尚未查明,這將關係到一場驚心動魄的陰謀。沈知意沉思片刻,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她將永嘉公主的棺槨用輕巧的白紗圍成一個封閉的空間,她要與雲時晏裏應外合地檢驗永嘉公主的屍身,這樣既不會讓雲時晏尷尬內疚,也少去旁人的流言蜚語。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還特意命公主府的一名老嬤嬤跟隨她一同站在白紗裏,明為幫忙監督,暗為監督作證。
待一切準備就緒,雲時晏坐在白紗之外的案幾前,執筆說道:“知意,你準備好了嗎?”
蒙著頭巾的沈知意對著棺槨行下宮禮:“永嘉公主,得罪了!”她緩緩起身,用力地推開了沉重的棺蓋,一股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她和老嬤嬤都捂住鼻子。
“這是屍氣?”沈知意不解。
雲時晏隔著白紗也聞到了香氣,他抬起手臂在鼻前緩慢地扇動,搖頭道:“不,這不是屍氣。你找一找,看看棺槨裏是否有封存屍體的香料。”
沈知意按照雲時晏的提示,俯身在棺槨內尋找,她並沒有發現香料,棺槨裏隻有永嘉公主生前的貼身衣裙、細軟首飾,還有一些零碎乖巧的三彩冥器。
“奇怪,香氣是從何而來?”沈知意困惑地盯著永嘉公主蒼白的臉頰。
雲時晏提筆寫下一個“香”字,凝神說道:“知意,香氣的來源不明,我已經記下。接下來,你先檢驗屍體的外表,看是否有外傷。記住,要仔細,任何地方都不要放過,這非常重要。”
“好!”沈知意在老嬤嬤的幫助下,依次解開永嘉公主的襦裙、內衫等衣物,按照雲時晏的指點,細心地完成驗屍的步驟,意外地發現了永嘉公主不是完璧的秘密。
其實,這是宮中公開的秘密,永嘉公主自幼喪母,憲宗對其極為冷淡,疏於管教,導致她養成了貪玩的性子,綠拂就是因為會踢毽球才成為永嘉公主的貼身婢女。
永嘉公主成年之後,性子愈發頑劣,後來有了秋貴妃做後盾,得到憲宗的寵愛,更是肆無忌憚地玩鬧,她經常在公主府內設宴,邀請天下名士、世家公子前去吟詩作對,把酒而歡,自然傳出了不少風流韻事,也是說書人暗地裏比喻的太平公主轉世。不過,這些閑言碎語都將隨著永嘉公主的突然故去而風吹雲散,畢竟她不是太平公主,她隻是生在皇家可憐又可恨的女兒。
沈知意盯著永嘉公主脖頸上深深的索痕,她是被人勒死的,而且她的手臂上有半月形的青色淤痕,或許是凶手留下的。
“暫時隻發現這些線索。”她看向白紗外的虛影。
躲在白紗之後的雲時晏也放下手中的紫毫:“也就是說,永嘉公主不是溺水身亡,馬車衝入水渠前,她就已經遇害了。有人用柔韌的細絲纏住她的脖子,勒死她,臨死前,她與凶手極有可能發生過爭執,她的手臂上被凶手抓傷,才會留下半月形的淤青。這些線索足以證明,長傾不是凶手。知意,我會將驗屍結果稟明陛下,長傾可以走出死牢了。”
“陛下是不會放過他的。”沈知意整理好永嘉公主的衣裙,歎了口氣。陛下的意圖已經非常明顯,他一直在尋找機會想除去晏長傾,將繼續追查鬼王的差事交給他人完成。
永嘉公主的死不過是個引子,他明知道晏長傾不是凶手,而執意怪罪,因為他並不在意誰是真正的凶手。即使她找出凶手,晏長傾也隻是暫時保命,真正能救他的隻有鬼王!
鬼王越瘋狂,晏長傾越安全。鬼王在長安城掀起的風浪越大,晏長傾越會被重視。當然,這也包括她自己!
原來被無限的利用,被時刻的算計是這般的艱辛!
看似風光的他在長安城的每一天都是在嗜血的刀刃上行走,他給了她靜好的歲月,自己卻在黑暗曲折的夜裏負重前行。
平日裏他那張揚跋扈、孤傲機智的性子不過是在演戲,真實的他到底是怎樣的?
沈知意的腦海中浮現出晏長傾站在大理寺死牢裏孤立挺拔的背影,為了堅持他所執著追求的世間正義,真的值得嗎?她痛惜地合上厚重的棺蓋,曾經萬眾矚目的公主將永久地生活在陰暗的世界。
惠娘說過:塵埃落定之前,每一條性命都是無辜的,即使曾經犯下過不可挽回的錯。沈知意恭敬地跪在永嘉公主的棺槨前,行下最後的主仆之禮。站在一旁的老嬤嬤已經泣不成聲。
“嬤嬤,能陪我們在公主府走走嗎?”沈知意摘下拂麵的頭巾,悲傷地走出白紗。
老嬤嬤對沈知意尊重永嘉公主的行為十分感激,她帶著沈知意和雲時晏來到永嘉公主的閨房,偷偷拿出一根畫有仙鶴的酒籌,神秘兮兮說出永嘉公主生前的行蹤。
“紅鶴坊?”沈知意麵帶疑惑。
老嬤嬤扯著破舊的袖口,哽咽:“是啊,就是紅鶴坊,那是長安城貴婦玩樂的地方。唉,公主染上惡習,都怪綠拂,她定是得了紅鶴坊坊主的好處,時常將公主帶到紅鶴坊玩樂。我規勸過多次,公主不聽,綠拂還說我是老糊塗,不懂得公主的心。自從欽定駙馬爺—謝安公子過世之後,貴妃娘娘許諾,要為公主尋一門更好的親事,公主才收斂些。可是,前幾日,公主從皇宮歸來,總是悶悶不樂,綠拂便慫恿公主再去紅鶴坊尋樂子。這一去,便不可收拾,公主幾乎夜夜不歸,在公主府和皇宮兩邊欺騙,若不是昨夜看守侍衛耿直,去皇宮尋找公主,誰也不會知道公主竟然失蹤、遇害了!”她抹著眼淚,“我真是愧對公主的生母—昭儀娘娘,沒有照顧好公主,早知道今日,當初何必費盡周折的……”她突然捂住嘴,痛苦地閉上雙眼,不停地搖頭,“作孽,作孽啊!”
“嬤嬤,節哀吧。”沈知意默默地將仙鶴酒籌裹在帕子裏,與嬤嬤道別,離開了一片素白的公主府。
兩人站在公主府的門口,雲時晏瞄了一眼門前的白綾花,慢吞吞地說道:“知意,你不覺得老嬤嬤藏了心事嗎?”
沈知意搖頭:“她或許藏了心思,不過這心事一定與本案無關!”
“你怎能如此確定?”雲時晏遲疑地眨動著雙眼,跟上沈知意的腳步。
沈知意解釋:“老嬤嬤是公主府輩分最大的嬤嬤,又是永嘉公主的乳母,放在旁人的府邸,一定是地位最高的下人,更是第二個主人。可是方才在靈堂,那幾個年輕的下人對老嬤嬤極為不尊重,說明她在公主府的地位不高。而且,老嬤嬤衣著樸素,袖口還重新織補過,頭上連根銀釵都沒有,說明永嘉公主對她極為寡恩,她幾乎是在公主府內自生自滅。以永嘉公主的性子,定然事事背著她,不會讓她知曉更多的詳情,她能知曉紅鶴坊的暗事,那已不是暗事了。”
沈知意望向熙攘的人群,陛下隻給她一天的時間,她必須要在明日太陽下山之前查清永嘉公主的死因,給陛下一個最滿意的答複!
她揚起頭,皺起柳眉,神色凝重地說道:“我們去紅鶴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