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催命鬼王
黑壓壓的烏雲仿若一塊密不透風的幕布,籠罩在長安城的上空,狂風呼嘯而過,雨水卻遲遲不來,令人生出幾分不安的焦慮。夏維驅趕著馬車一路疾馳地進了城門,馬車拐過空****的巷口,停在一處蕭瑟詭異的院落前,斑駁的木門半掩著,畫滿符咒的門梁上懸掛著兩盞破舊的白紙燈籠。
沈知意費解地看著臉色幽暗的晏長傾,晏長傾用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挑開帷簾,瞄了一眼:“就是這裏了。”
沈知意跟在他的身後走下馬車,一陣潮熱的大風迎麵襲來,透過歪歪扭扭的白紙燈籠,她清楚地看到匾額上的黃府兩字。
“這裏是黃林居——”沈知意恍然大悟。
晏長傾凝重地仰望著懸掛在黃府匾額上的銅鏡,用力地推開結滿蜘蛛網的木門。伴隨著沉重的木軸聲,他刻意地放緩腳步,低聲道:“跟上!”
“哦!”沈知意急忙跟了進去。
這裏的確是黃府,曾經的黃府!府中所有精美的雕刻都出自宮廷木匠—黃林居之手,看著那華而不奢的廊亭、活靈活現的雀替仿佛讓人置身於寡淡名利的桃源,可惜桃源已經變成了蕭瑟的荒原!
沈知意和晏長傾無暇欣賞美景,兩人連續繞過幾段曲徑深幽的小路,來到一處僻靜的小院。小院的花園裏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雜草間點綴著暖色的野花。嫵媚的野花隨風搖曳,仿佛在跳躍著歡樂的舞蹈。生出幾分女兒嬌的韻味。
沈知意心頭一緊:“這裏曾經做著黃林居的孫女?”
“是的。”晏長傾踩著長滿綠苔的石子路,語調遲緩地說道,“這幾日,我讓夏維調查過黃家,黃家後人在出事之後,離開了京城,看守黃府的下人也在半年前過世了,這裏變成了一座空宅。我調過長安縣衙的百姓手實。黃林居的孫女,閨名為暖玉,被人稱作暖玉小姐。當年,我調查木勺鬼臉案時,曾經來過這裏,那時還沒有發生過如此多的風波。而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黃林居是擁有黑布條的鬼軍,又與淩煙閣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們勢必要再來黃府,一探虛實!”他徑直推開那扇貼滿符咒的門,屋裏頓時飛出一群齜牙嘶吼的蝙蝠。
晏長傾擔心沈知意受到驚嚇,貼心將她護在懷裏,低吟:“別怕,有我!”沈知意卻不解風情地推開他,“我不怕蝙蝠呀!宮裏的嬤嬤說過,蝙蝠是福鳥,蝙蝠落在那裏,就是送福呢!”
晏長傾苦悶怔住了,他板著臉,借著微亮的光線,點燃了蓮花燭台上的油燈。
“既然不怕,就來掌燈吧。”
“啊!”沈知意沒有去接蓮花燭台,反而主動鑽進晏長傾的懷裏,發出尖叫:“有蜈蚣!”
晏長傾驚訝地拂過抵在他胸口的柔發,心底一陣竊喜,她竟然怕蜈蚣?以她得理不饒人的尖酸性子,蜈蚣應該怕她才對啊!他溫柔地貼在她的耳邊,吹著熱氣:“蜈蚣爬走了,沒事了。”
“真的嗎?”沈知意偷瞄著潮濕的青磚,緩緩離開溫暖的懷抱,她長舒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讓你看笑話了。”
晏長傾將蓮花燭台放在高處的書架上,逗趣:“沒想到堂堂的長安神探竟然怕蜈蚣?”
沈知意想到蜈蚣那密密麻麻的腳,不禁麵露膽怯。她示弱地低下頭:“我不僅怕蜈蚣,凡是多足的蟲子,我都怕呢,還好不怕蜘蛛。”
“哦?”晏長傾的眸心泛起深諳的波瀾,嘴角勾起一抹不露痕跡的笑意。他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巧的香囊,送到沈知意手裏,“暖玉小姐的閨房許久沒人居住,潮濕陰冷,想必有許多蚊蟲鼠輩。這是雲時晏調配的香囊,可以驅散蚊蟲。”
沈知意盯著香囊上細密的針腳,想到平日裏情投意合的“雙晏”,連忙推辭:“這怎麽行?”
“不行嗎?”晏長傾低頭沉思片刻,索性用香囊同時套住自己和沈知意的手腕,他一本正經地說道,“既然你不要香囊,我也不能獨自占有,隻能出此下策了。”
沈知意尷尬地扭動手腕。晏長傾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小手:“跟上!”
兩人十指纏繞地走過雕刻著石榴花紋連理枝的屏風,屏風後是暖玉小姐的床榻,也是她遇害的地方。黃家出事之後,黃家人花重金請陰陽師傅做了法事,這裏一直無人居住,還保持著暖玉小姐去世時的原樣。床榻上殘留著幹涸成墨色的血跡,地上的青磚和梳妝台上都積滿了厚厚的灰塵。
晏長傾緩緩講述了當日的情形,據知情的黃家下人描述,暖玉小姐遇害時,身披大紅色的嫁衣,安靜地躺在床榻上,黏稠的鮮血染透了龍鳳呈吉的喜被。木勺鬼臉和捆著金線的胭脂盒放在梳妝台上。
沈知意盯著刺眼的血跡,仿佛看到暖玉小姐渾身血紅地躺在床榻上,她努力地睜大眼睛看著梳妝台,瞳孔裏映著一團凝固的黑影。
沈知意凝神:“暖玉小姐是未出閣的老姑娘,驚蟄節氣那晚,她身披嫁衣,用胭脂盒占卜良緣,被凶手殘忍地殺害。不過,當時,暖意小姐應該坐在梳妝台前用胭脂盒占卜良緣,遇害的地方也應該是梳妝台。既然凶手已經殺死了她,又為何將她放回床榻,多此一舉呢?”
“這的確是個疑點!”晏長傾順手打開衣櫃,從衣櫃裏拿出一支羽毛油亮的雞毛撣子,他將沈知意擋在身後,側身用雞毛撣子撣去梳妝台上的塵灰。
“你看!”
灰燼散去,一個清晰的血字映在兩人的眸底。
“雷?”沈知意驚呼,“是楊雷,是刀子匠!”
晏長傾緩緩點頭,他來查木勺鬼臉案時,也見到這個模糊的雷字,一年多過去了,凝固的血跡愈發的清晰利落,這的確是個雷字。當初,他誤以為是暖玉小姐以雷比喻驚蟄節氣,畢竟黃家出事那晚,雷聲大作,萬物蘇醒,暖玉小姐是聽著雷聲遇害的。可是自從二十四節氣案告破,刀子匠親口說出自己是不肖子孫楊雷時,他才徹底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刀子匠的姐姐—秋婆婆曾經說過以弟弟為榮的話,刀子匠也提過自己的經曆,他命運就是從被師父逐出師門開始轉變的。世上的事,總是這般巧合,刀子匠原本就是黃林居的徒弟,也是癡情的暖玉小姐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驚蟄節氣那晚,黃林居驚嚇而死,暖玉小姐被割斷而亡,那血粼粼的慘狀是何等的熟悉?
若黃家當晚報官,暖玉小姐的死也會並入二十四節氣案,凶手都是同一個人—刀子匠楊雷!麵對愛慕他一生的女子,他真的下得去手嗎?這是一段悲傷而遺憾的孽緣,暖玉小姐死在心愛人的刀下,成為二十四節氣案裏第三十八個遇害的女子!
晏長傾惋惜地說道:“刀子匠死了,黃林居死了,暖玉小姐也死了,當晚黃家發生的事情,成為了塵封的秘密,或許是刀子匠因恨意嚇死黃林居,又殺死暖玉小姐。黃家下人說過,暖玉小姐的胭脂盒裏有一粒雕成花瓣的桃核,花瓣足足有二十四層。他們都以為是出自黃林居之手,其實——”他的目光變得黯淡。
沈知意傷感地歎息:“其實是出自刀子匠—楊雷之手。”
她靜默地注視著梳妝台上的血字,若黃林居不是鬼軍,木勺鬼臉上沒有淩煙閣三個字,刀子匠不是鬼軍後人,婆婆的冬姐姐沒有沉入曲江池,曲江池也沒有發生過那場駭人的殺戮……
若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這裏將是真正的喜堂,梳妝台上將燃起刻著雙喜字的喜燭,暖玉小姐將身披嫁衣嫁給喜歡的心上人,他們會生下乖巧的孩子,從此過上繞膝承歡的靜好歲月。
可惜世上沒有靜好歲月,真正的歲月是一把嗜血的刀,無情地割斷了有情人的喉嚨,奪取了無辜人的性命。
她和他要攔下那把刀,阻止暗無天日的殺戮!
沈知意和晏長傾懷著沉重的心情,默默地走出悲傷的閨房。空氣裏穿梭著潮濕的熱風,涼爽的雨水裹在厚重的雲裏,遲遲不落。兩人穿過一條筆直的甬路,找到了黃林居生前居住的主宅正堂。
正堂裏供奉著黃林居落滿灰塵的牌位,所有的家具物件上都綁著被老鼠啃咬得不成樣子的白綾花,連懸空的梁柱上也纏繞著素白的孝帶。
細心的沈知意在堆放匠人工具的木架上找到一個舊包裹,裏麵藏著一團被火燒焦的黑布條。每條黑布條上都寫有恐怖的鬼字,那勾勾連連的筆畫似乎是陰間的催命符,蠱惑著貪婪人的心。
沈知意將黑布條散落在黃林居的牌位前,燒焦的布角在油燈的照耀下發出烏金色的光芒,讓晏長傾想到了紫宸殿上的半塊頭骨。他盯著淩亂的黑布條,若有所思地說道:“難道所有的黑布條都出自黃府?黃林居是深得鬼王信任的鬼軍?”
沈知意挑眉:“黃家下人不是說過嘛,這些黑布條是昭靖太子虎賁營的軍旗布料,昭靖太子過世後,再也沒有虎賁營,世上也隻剩下這些布料,被黃林居帶出了皇宮。奇怪——”她輕輕挑起一條黑布,“這布料有何不同嗎?”
忽然,從黑布條打卷的褶皺裏竟然滾出一隻做工精巧的小木雕,小木雕活靈活現,連輕薄的翅膀和腹部的絨毛都清晰可見,足以驗證匠人精湛的技藝,必定是出自黃林居之手。
“這是什麽?”沈知意驚訝。
晏長傾將小木雕湊到明亮的油燈前端詳,頓時變了臉色:“是木蟬!”
木蟬?沈知意臉色微變。眾人皆知,蟬以蛻皮為生,每次蛻變,便會獲得重生的機會,所以人們經常把蟬作為重生神物,更是將玉蟬取以“玉唅”之意,曆代帝王在百年之後皆口銜玉蟬入棺,以取重生之道。黃林居在象征鬼軍身份的黑布條裏藏了一隻木蟬,是預示著舒王未死,以鬼王重生嗎?
這正是驗證了晏長傾說過的話啊!當年,陛下在陳太傅的幫助下,血染太平坊的舒王府,晏長傾的父親晏陌和舒王共同演繹一場李代桃僵的生死好戲,晏陌代替舒王而死,舒王僥幸苟活,獲得新生,成為長安城流言中的鬼王。
原來這一切並非是流言,而是事實!鬼王蟄伏數年,多年之後,他帶領著鬼兵卷土歸來,在淩煙閣布下洶湧的殺局,他們的目的自然……
沈知意的眼底盡是寒意,鬼王順承昭靖太子一脈,勢力遍布天下,淩煙閣殺局就是鬼王撬動大唐江山最重要的手段。因為看似微小的淩煙閣,卻在世人眼裏承載著大唐的興衰。
她盯著冰冷的木蟬,喃喃自語道:“鬼王到底在哪裏?”
晏長傾將木蟬放在黃林居的牌位前,轉向暗如深夜的天空,神色凜然地說道:“鬼王,就在這裏!”
“啊?!”沈知意的眼前裂開了一道亮如白晝的閃電,那是雷公電母用利刃砍下的溝壑,溝壑深處灼燒著滾燙的火焰,隨即,震耳的雷聲和呼嘯的狂風撲麵而來。
在黑暗的盡頭,隱約地出現一個高大的暗影,他戴著死氣沉沉的金麵具,穿著金光閃閃的盔甲、金靴站在回廊的廊柱前,渾身散發著陰森的氣息和濃烈的殺意。
“長安神探!”那人抬起手臂,袖口的暗囊閃過一道金光,那是一支啐毒的袖箭。
晏長傾激動地將沈知意擋在身後,義正言辭地問道:“你是舒王!”
“哈哈——”鬼王的手臂緩緩抬高,死死地攥緊了鐵拳。鋒銳的袖箭傾斜地射向天空,埋入了翻滾熱浪的溝壑,發出耀眼的怒光。
那縷光照亮了隱藏在黑暗中的一切,晏長傾和沈知意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冰冷恐怖的“金鬼王”!
鬼王仇恨地注視著兩人,發出來自地獄的怒吼:“舒王早就死了,站在你們麵前的是鬼王,你們都是鬼軍!”
“我們不是鬼軍!”沈知意奮力地站出來,與晏長傾並肩而立。
“哈哈!”鬼王用力地按下腰間的刀,鏤空的刀柄上鑲嵌著一隻朱紅的血玉蟬,他將血玉蟬攥在掌心,目光犀利地痛斥道,“晏陌、惠娘、沈言都是舒王府的舊人,你們是他們的後人,命中注定就是舒王府的鬼軍!”
“不,我們不是鬼軍!”晏長傾挑眉,“我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他不會做違背道義的事情!”
“違背道義?”鬼王抖動著沒有唇的嘴角,眼底發出咒人的寒芒,冷笑道,“晏陌一生效忠舒王府,本是將相之才,卻慘遭毒手,蒙冤而死。你作為他的後人,不為他報仇,才是違背道義!”
鬼王仰起頭,振臂怒吼:“你們都是我的鬼兵,長安城和全天下的百姓都是我的鬼兵。我警告你們,不要為那個冷血的皇帝賣命。你們拔了我埋在皇宮裏的宮人,我念在晏陌的舊情上,姑且饒恕你們。你們若是再和我作對……”他抬起僵硬的手臂,精準地射出一支袖箭,袖箭在空中閃過一道寒光,生生劈開了黃林居的牌位。
“他,就是你們的下場,你們會比他死得更慘!”
“是你殺死了黃林居?”晏長傾緊皺眉頭。
鬼王輕蔑地看著四分五裂的木屑,回憶起驚蟄節氣那個多事的夜晚,他再次來到黃府,將黃林居踩在腳下,索要寶盒的密鑰。他竟然識破他的身份,告誡他不要癡心妄想,還振振有詞地大放厥詞:誰也不能改變大唐的開國功臣,誰也不能動搖大唐的根基!
大唐還有根基嗎?大唐的根基早就亡在卑鄙無恥的憲宗父子手裏。他怒氣地摘下金麵具,讓黃林居觸摸他這張燒焦的臉,讓他記住這些為大唐付出的殤,更讓他明白,他是大唐的嫡血子孫,他才是大唐的根基!
沒想到,黃林居偷偷服下了宮廷毒藥,死在他的麵前,讓旁人以為他是被活活嚇死的。
哼!他以為自己死了,就能將寶盒的密鑰帶進墳墓嗎?笑話!他是無所不能的鬼王,淩煙閣殺局已開,絞殺的鐵輪會將所有阻擋他完成大業的人碾碎在滾燙的祭台上。他要讓天下人都臣服在他的腳下,他讓大唐重振昔日的雄風!
“他,該死!”鬼王的金麵具上閃過一道駭人的寒光。
“世上有該死的人嗎?”晏長傾重語,“都是為了各自的私欲罷了,就像鬼王!”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鬼王的身影映在曲折的回廊深處,像是一把從陰間竄出的尖刀,橫亙在人鬼共生的長安城。
“哈哈,哈哈!”鬼王抖起雙臂,厚厚的黑披風撐開了雄鷹般的翅膀,他肆意的狂笑,笑聲中滲透著自負、狂妄、狠辣和死亡。
晏長傾還聽出了淒冷、辛酸。
良久,鬼王拋出誘餌:“你們不要再逆天而行,淩煙閣殺局已開,我會將失去的全部奪回來。到那時,大唐的功臣將重新選立,你們若追隨於我,你們的畫像將懸掛在淩煙閣,供後世子孫瞻仰、祭拜,這可是流傳千秋萬代的大事!”
“不,我們不會與你同流合汙。”沈知意憤慨地搖頭。
“那你呢?”金麵具下發出一道洞悉黑暗的眸光。
晏長傾緊握沈知意的小手,大聲說道:“我們是夥伴!她所思,便是我所想!”
“夥伴?哼!你是被美色迷惑了雙眼。”金麵具下殘留的半個鼻孔裏發出譏誚的冷嘲。他不甘心地繼續誘導,“你是晏陌的兒子,你的身上流淌著他的血,他的冤魂無處安放,屍身每日都受著淩辱,你為何不為他報仇,不替他完成心願?況且,那個昏庸無能的皇帝早已知曉你的身份,他是在利用你打壓我,打壓鬼軍,他才是天底下最卑鄙的小人。你不願意與我同流合汙,就心甘情願地為殺父仇人賣命嗎?”
他的話變成了一把見血封喉的刀,殘忍地攪動著晏長傾的心,晏長傾的眼前又浮現了那半塊泛著烏金色的頭骨。沈知意堅定地握緊他的手,鼓起勇氣說道:“我們是為了大唐的百姓!”
“是啊,我們是為了大唐的百姓!”晏長傾的眼底拂動著殷紅靈動的倩影。
鬼王憤慨地叱責:“你們執意與為敵,就休怪我手下無情!我會讓你們活到真相大白那日,讓你們後悔今日的決定。”他決然地轉過身,悶熱的大風夾雜著豆大的雨點掀翻了那隱藏罪惡的黑披風,他的背影仿若是一塊倔強的陳墨,血肉模糊地拓入了陰暗的天邊,融入了另一個黑暗的世界。
期盼已久的大雨終於暢快淋漓地傾盆而下,震耳的雷聲響徹九霄烏雲,那殘留在天邊的點點碎墨被重重地踐踏在陰涼潮濕的泥土裏,逃不脫魂飛魄散的命運。
敗落的正堂恢複了原有的死寂,那隻孤冷的木蟬泛出幽暗的熒光。晏長傾盯著被黑夜吞噬的背影,眼前猛然間閃過那具流出粘液的屍體,他的心底突生一種沉淪苦海的恐懼,那是與至親生離死別的痛楚!
他糾結地掙紮在彼岸花海,鬼王的刀懸在知意的頭頂,鮮紅的花瓣染紅了他的雙眸,那是知意的血啊!
“知意!”他激動地將沈知意攬在懷裏,仿佛在守護世間最珍貴的至寶。他願用他的命和閻王交換,隻為她一世平安。
沈知意不敢亂動,更不敢抬頭看那張俊朗的臉頰。她安靜地伏在他的胸口,聆聽著砰砰有力的心跳,不知為什麽,她的心跳也變得越來越快,她忘記了掙紮,暖暖的氣息也變得淩亂而緊促。
自從在淩煙閣他救了她的性命,她住進輔興苑的晏府,他們就成為了親密的夥伴。無論她遇到怎樣的挫折和困苦,他都會默默地支持她,鼓勵她,幫助她。她已經習慣依靠他,信任他,甚至仰慕他。這是一種說不清的情感,就像一杯讓人欲罷不能的美酒,讓人毫無抵抗之力,一心沉淪。
“嚀——”沈知意嬌羞地應了一聲。
“知意!”晏長傾熱情地輕咬著她的耳垂,又一次低沉地呼喊著她的名字,“知意!”
仿佛有一隻淘氣的蝴蝶落在了沈知意的耳垂上,那種麻麻酥酥的感覺仿佛一塊正在開裂冰塊,牽動著她的全身。她的心變得莫名的燥熱,眼前也變得恍恍惚惚。
茫然間,她聞到了淡淡的茶香,那是他昨晚為她調配茶湯留下的味道,茶湯的味道甘冽清甜,極為解渴,他也是這種味道嗎?
沈知意不安分地仰起頭,主動地貼上了那張柔軟的唇。
晏長傾驚喜地閉上了雙眼……
夜,孤寂而漫長,猛烈的驟雨洗滌著天地間的晦澀。一盞茶之後,沈知意和晏長傾平靜地看著彼此。
沈知意的雙頰飛著紅暈,她羞澀地打開手腕上的香囊,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我不怕蜈蚣了。嗯,方才,我有些唐突了!”她的心跳得厲害,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做出如此荒唐的事,莫非她受到了他的蠱惑,才會入魔?
“你,你不要在意哈!”沈知意低下頭,反複撫摸著手腕上的金環月。
晏長傾的嘴角彎起一道淺淺的弧線:“我在意什麽?”
“千萬不要告訴雲時晏!”沈知意殷切地懇求。
“哦?”晏長傾盯著她柔軟的紅唇,“你的膽子不是很大嗎?”
“唉,我是一時糊塗!”沈知意羞愧地擺手,“我真是對不起雲時晏啊!”
她的話讓晏長傾哭笑不得,原來她真的相信了“雙晏”的傳聞。可是,她和他朝夕相處、聯手查案這麽久,真的對他沒有一丁點的感覺嗎?
晏長傾穩穩地牽起她的手,放在寬厚的胸口,試探地問道:“知意,事到如今,你還看不懂自己的心嗎?”
“我的心?”沈知意凝望著那雙深邃的眼,柔軟敏感的心底忽然有種針紮的痛感。惠娘曾經告訴她,女兒家隻有動了真情,才會心痛。她對他動了真情?
不,不會的,她努力地說服自己:她好不容易斬斷了與鍾離辭的糾纏,怎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對他動情?她剛才明明是因為口幹舌燥,又或者是被鬼王嚇到了,才會對他做出孟浪的事。那日在紗居,他也因為醉酒親過她呀!
“我們扯平了!”沈知意心虛地抽回手臂,轉過身去。
晏長傾落寞地盯著那烏黑的發髻,傷感地歎了口氣。他的語氣很輕,像一支柔軟的羽毛騷撓著沈知意的心,讓沈知意又多了幾分愧疚。她不安地望向漆黑的天邊,除了零落的雨聲,她依稀聽到了沉悶的鼓聲。
“是夜禁鼓!”
連綿起伏的鼓聲終於讓沈知意記起:長安城並沒有進入漫長的黑夜,是烏雲遮擋了明朗的天,生生將白天變成了鬼王的白夜!是鬼王顛倒了乾坤?
正堂裏似乎還夾雜著鬼王陰冷的氣息,沈知意盯著散落在青磚上四分五裂的牌位,自言自語道:“鬼王為何會放過我們呢?”
晏長傾的眸心閃過明慧的光芒,他苦澀地應道:“鬼王以鬼為名,心狠手辣,他怎麽會輕易地放過我們?不過是我們還有利用價值罷了,於鬼王如此,於陛下如此,於——”他頓了頓,抹去了鍾離辭的名字,繼續說道,“我們是各方博弈的棋子,如今輸贏未定,我們自然可以在長安城安身。待到各方收網,圖窮匕見之時,才是我們最危險的時刻。知意,你怕嗎?”
沈知意轉過身,堅定地搖頭:“有你在,我不怕!”
晏長傾欣慰地許下承諾:“有你在,我也不怕!”兩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走入曲折的回廊。
兩人身後的正堂內一燈如豆,落滿塵灰的供桌上除了散落的黑布條,還留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記……
晏長傾悄無聲息地拿走了那隻木蟬,他幾乎可以確定,鬼王也去過那間禪房,他站在那麵龕牆前,將重生的血玉蟬放在了父親的牌位前,留下了和木蟬相同的印記。
這就意味著鬼王早已知曉他和鍾離辭的秘密,以鬼王狡詐的手段和鍾離辭善於算計的性子,他們都不會輕易讓對方太過得意。雙方既然沒有產生爭端,便是結下了同盟,那他們相互許下的承諾會是什麽?
是她,是他,還是堅如磐石的淩煙閣?
此時,晏長傾無暇顧忌太多,他已經隱隱地嗅到了鹹澀的血腥味道,他緊緊地挽起沈知意的手,毫無畏懼地踏入潮冷的雨中……
狂風驟雨狠狠地肆虐了長安城的黑夜。翌日天亮,風止雨休,和煦的陽光染紅了天邊的朝霞,街道兩旁的樹木煥然一新,百花齊放,空氣裏飄**著醉人的香氣。
沈知意的早茶還沒有煮好,雲時晏便興致勃勃地到了,他一進門就說起了長安城的趣事。
原來平康坊新一任花魁—紫璿姑娘對所有傾慕她的客人說出了“長安春”的謎麵,紫璿姑娘直言,誰能給她帶來長安城的春天,她就會與誰長夜對飲,徹夜歡歌,她一言既出,整個長安城都沸騰了。
雲時晏興奮地說道:“聽聞紫璿姑娘貌美如曇花,身輕如飛燕,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是琴技,深得李龜年後人的指點,一曲《胡笳十八拍》**氣回腸,委婉悲傷,在場的聽聞者無不落淚!她還擅長劍舞,舞劍時身披紅綢,人劍合一,打令的舞姿比男子更鏗鏘有力,連振軍大將軍都對她讚不絕口呢。”
晏長傾優雅地端起沈知意煮好的熱茶,放在唇邊吹了吹,波瀾不驚地問道:“這麽說,全長安城的人都在為紫璿姑娘找春天了?”
“是男人!”沈知意小聲地提醒。
晏長傾的眸心閃過一抹笑意:“哦,對,是全長安城的男人都在為紫璿姑娘找春天!”
“是啊!”雲時晏笑嘻嘻地向沈知意討了一口茶,他端起茶杯微微搖晃,“平康坊曆任花魁都是拔尖兒的女子,這屆勇奪花魁之名的紫璿姑娘更是出眾。按照花坊裏預邀排隊的規矩,若是想和紫萱姑娘對飲,聽紫璿姑娘撫琴舞劍,至少要排到明年,而且還要看紫璿姑娘的心情,這可謂,一覽芳容,難上加難。不過呀。”他挑起濃重的眉,微笑道,“如果能為紫璿姑娘找來長安春,博得美人一笑,豈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晏長傾裝模作樣地點頭:“的確是幸事!”
“是啊!”雲時晏眉開眼笑,“這是紅袖添香的大幸事!”
聽著“雙晏”的一唱一和,沈知意的胸口似乎堵了一塊沉悶的石頭,她大聲地反駁道:“什麽大幸事?我看是紅顏禍水的大禍事!”她故意將舀茶的竹勺重重地放在茶盤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啊!知意今天的火氣好大呀!”雲時晏悻悻地向後挪了一小步,“看樣子,我要開一張祛火養身的方子。”
晏長傾故意眯著狹長的雙眸,點頭道:“知意說得很有道理!”
“那當然了!”沈知意殷勤地給晏長傾添了一杯熱茶。
晏長傾漫不經心地說道:“曆任花魁都是獵奇而已,紫璿姑娘也不例外,到底是紅袖添香,還是紅顏薄命,都要看老天給的命數。”
“對哈!”雲時晏也變得莫名的欣喜,他微笑地露出潔白的牙齒,假意抱怨,“哎呀,你平日裏雖然有半麵桃花的美稱,桃花運卻差得很,那些名門閨秀見到你,都遠遠地繞開,你怎麽能懂女兒家的心思呢?”他無聊地敲打著案幾,小聲地嘀咕,“這長安春到底是什麽呢?嗯——長安城的春天,春暖花開,姹紫嫣紅,我喜歡去灞河看風景了,灞河的河麵上飄滿了白如雪的柳絮……”
他的手突然停住,眼底發出興奮的光澤:“我知道了,長安春就是柳絮!”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急匆匆地站了起來,“我要去灞河邊撿一串最美的柳絮送給紫璿姑娘。”
“不必去了!”晏長傾微笑地攔下他。
“為什麽?”雲時晏費解。晏長傾低垂雙眸,笑而不語。
沈知意笑盈盈地用竹勺舀了一杯熱茶倒入雲時晏的茶杯,逗趣道:“我勸你,不要給紫璿姑娘添麻煩了,估計這幾日,那些愛慕紫璿姑娘的男人已經用柳絮將平康坊填平了。”
“別人也想到了柳絮?”雲時晏恨恨不平地坐回到原位,拄著雙腮抱怨道,“這長安春,到底是什麽啊?”晏長傾不經意地瞄了沈知意一眼。
沈知意端起茶杯俏皮地在鼻前聞了幾下,又故弄玄虛地放下茶杯:“長春城的二月多香塵,我猜紫璿姑娘以長安春為謎,就是要尋找長安城裏最好的香塵!”
晏長傾讚譽地附和道:“是的。冬去春來,萬物蘇醒,旃檀沉水飲食之香,長安城的春天最不可缺少的就是香塵。當紫璿姑娘說出長安春的謎麵之後,東西兩市的香坊定會忙得手軟,平康坊更會香氣撲鼻,連那坊門上的石獸也會含著一口香氣。”
雲時晏恍然大悟地拍手:“對呀,我怎麽沒想到呢?說到調香,放眼長安城,除了鍾世子,就是我了,我可是得過鍾世子親自點撥**的。嘿嘿,一會兒,我也去調配些香塵。如果能有幸入了紫璿姑娘的眼,咱們也能聽到絕倫無比的琴音。”
“你就不要去湊熱鬧了。”沈知意聽到鍾離辭的名字,不禁低下頭,她刻意地避開晏長傾灼灼的目光,端起熱氣騰騰的茶盤,“茶溫剛好,你們先飲茶,我去後院清洗一番。”她邁著碎步,匆匆地走出正堂。
雲時晏瞄著沈知意離去的背影,滿臉懵懂:“知意今天好奇怪。”晏長傾無聲地端起茶杯,眸心深處湧起了黯淡的波瀾。
這時,外出買菜的晏府的管家—阿鐲挎著竹籃走進正堂,一進門,她就講起了趣事。
“哎呀,今天的西市好生熱鬧,盛香坊的盛坊主調配出了一種叫長春香的香塵,平康坊的花魁—紫璿姑娘親自到舒香坊試香,舒香坊門前被擠得水泄不通。嘿嘿,我運氣真好,被人群擠到紫璿姑娘的身邊。”
“哦,她真的生得那般貌美嗎?”雲時晏殷切地問。
阿鐲點頭:“嗯,她今日穿著一身素雅的鶴裙,襦裙上有一隻極美的仙鶴,仙鶴的頭頂還點著朱砂,美豔無比啊。”
“我是問人,美不美,沒有問仙鶴!”雲時晏不開心地努嘴,“哎呀,早知道西市這般熱鬧,我今天也去舒香坊了。”
阿鐲嫌棄地搖頭:“在我眼裏,知意姑娘才是最美的!”
晏長傾心頭一暖,無意地問起了另外的事:“紫璿姑娘可是認可了盛坊主調配出的長安香?”
“認可了。紫璿姑娘當著所有人的麵說,這就是她想要的長安春,她還當場許諾,三日後要親臨盛香坊,與盛坊方徹夜對飲,撫琴舞劍!”阿鐲眉開眼笑地解釋。
雲時晏滿臉羨慕:“紫璿姑娘真是重諾之人啊。”晏長傾卻若有所思地看向小花園,尋找那抹動人心魄的倩影。
羅嗦的阿鐲又繪聲繪色地講了幾件在西市上聽來的稀奇事,便提著竹籃走向後院。沒走幾步,她又折返回來,從竹籃裏拿出一封信函。
“公子,這是我在門口撿到的。”
“誰的信呀,有冤情嗎?”雲時晏好奇地接過信函,盯著信函上特別的圖案,“真是有趣,是蟬蟲來伸冤了!”
蟬!晏長傾的臉色驚變,溫熱的茶水在空中飛濺成無形的水花,零零碎碎地散落在案幾下的暗影裏,了卻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