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靜水流深
二十四節氣案告破,長安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喧囂,立秋傘鋪悄悄地改成了紙活祭品鋪,如意彩紙鋪變成了香燭坊,其他的店鋪也似乎找到了招財的契機,紛紛跟著風頭改頭換麵,做起了白活的生意,個個做得風生水起。百姓都說,這條街本來就是靠閻王爺賞飯吃的陰街,最適合白活的生意。一時間,旺街變成了陰街,全長安城的陰陽師傅都擠破頭地往陰街裏鑽,連東市的百年棺材鋪也在巷口開了分鋪。
短短半月過後,整條街都掛著白花花的布幌子,彌漫著嗆人的紙灰。隻有勳旺燈油鋪被夾在素白中間,鋪子前還貼著一張“此鋪不出兌”的告示。據說勳旺燈油鋪的地契已經被炒高了三倍,劉掌櫃卻遲遲不肯出手,有人說他太過貪心,有人說他沒有財命,勳旺燈油鋪成了陰街唯一不掙死人錢的鋪子。劉掌櫃為了躲避那些不厭其煩的擠兌,經常外出。所以,路過的人總會看到一位愁眉苦臉的小夥計坐在油膩的木桶前打瞌睡,倒也成了陰街一景。
這些天,沈知意和晏長傾也分外忙碌,兩人每天都在輔興坊和長安縣衙間來回奔波,接連處理了積壓的數百起大大小小的案子。高主簿和縣衙文書苦不堪言,每晚都挑燈抄寫卷宗到深夜,他們不敢有怨言,因為連茶肆裏的說書人都知道,長安神探是天子欽點的長安縣令,是天子最信任的人!
今日一早,沈知意和晏長傾用兩個時辰便在蘭陵坊破解了一樁謀財殺人的案子,不良人將偽裝的竊賊帶往了縣衙大牢,看熱鬧的百姓拍手叫好地散去。沈知意、晏長傾也沿著街坊一路北行。
天邊卷起了低沉的雲層,天色愈加暗淡。沈知意想到昨夜送到晏府的信函,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兩人並肩穿過川流不息的巷口,晏長傾望著遠處那團陰霾的雲,酸澀地說道:“你真的要去見他?”
沈知意放緩腳步,點頭道:“是啊,或許這是最後一麵了。關於二十四節氣案,我還有些疑惑,要當麵問他。”
“哦?”晏長傾停下腳步,“陛下都已經蓋棺定論的事,哪裏還會有疑問?”他的眼前浮現起紫宸殿的一幕,大唐的天子聽到二十四節氣案的禍事之後,親手從書閣裏拿出那個落滿塵灰的錦盒,他用重如泰山的玉璽狠狠地砸在錦盒上,怒吼:“朕倒是要看看,是大唐的命硬,還是你的命硬。”
堅如金石的玉璽將錦盒砸開了一個大窟窿,他的眼前騰躍著喧囂的塵灰,每一粒塵灰裏都包裹著天子的怒火。他將錦盒重重地扔在地上,半塊深黑的頭骨滾落在晏長傾的腳下。
那一刻,晏長傾從頭骨的骨縫裏看到了一抹烏金色,他忽然覺得那塊頭骨很親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觸摸,耳邊卻傳來天子威嚴的聲音:“擢升晏長傾為長安縣令,與淩煙閣女官沈知意徹查鬼王,凡是跟鬼王有半點關聯的人,即使死了,也要驗骨,絕不能讓鬼王率領鬼兵能從朕的手裏奪走大唐的江山!”他的手縮了回來,陛下也怕鬼王?
一陣潮濕的春風吹醒回憶中的晏長傾,他神色嚴謹的說道:“那二十四個冒名頂替的宮人和與其關係緊密的官員都已經被吳中尉斬殺,誰也沒有透漏出關於鬼王的半點消息。陛下責令你、我不惜任何代價都要剜除鬼王。連陛下都承認了鬼王,想來太平坊的傳言是真的。”
沈知意想到那間擺滿鏡子的房間,低頭應道:“前有太宗朝的玄武門之禍,後有武後逼子,皇家的事從來都不會撲風捉影。陛下責令我們徹查鬼王,就等於間接承認了鬼王的存在,真的是舒王?”
晏長傾沉思:“舒王承續昭靖太子一脈,是代宗最疼愛的長子嫡孫,若舒王活著,當今陛下?”他的語調壓得極低,自古長幼有序,嫡庶有別,尤其是在皇家。當年,舒王無論是身份還是朝堂上的呼聲都高於當今陛下—憲宗,聽聞憲宗與舒王交好,舒王還救過憲宗的命,憲宗卻以鐵腕之勢一舉擊敗舒王,讓顯赫的太平坊成了鬼宅,舒王也因此成了百姓口中的鬼王。時隔十餘年,鬼王再次重現,大唐將會迎來怎樣的血雨腥風?一想到那半塊泛出烏金色的頭骨,晏長傾的臉色沉得宛如天邊的烏雲,鬼王的事不能急於一時,他還有另一樁煩憂事。
他看向那張清秀的小臉,試圖找出幾分怯意和羞澀,可是那張嬌柔的小臉上隻有淡淡的詫異和溫暖,她平和地看著他,沒有一絲的扭捏。他實在想不通,為何他見的人是她,而不是他?論起交情,他和他在長安城大大小小的宴會見過數次,算得上故知;論起公道,他是長安縣令,他本應與他坦誠相告,說出隱情,為何要見她?而且,她似乎對於這次相見也很期待,她對他?
晏長傾的心亂作一團,他能射出杯底之物,卻猜不出她的心思,這種被時刻吊著口味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他緩緩抬起手,想要拂去她額頭那縷垂落的發絲,廣袖揚在半空時,他忽然想到一個微小的細節。他的手停下了,化為空拳,拉扯著華麗的廣袖慢慢放下。
他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去過曲江池嗎?”
沈知意目光一滯,他不是帶她去曲江池參加過探花宴席嗎?他在明知故問?不!依照對他的了解,他的每句話都暗藏深意,他的弦外之音是?她微微點頭,如實應道:“五年前,我跟隨尚宮局的宮人去過曲江池,那時我還小,隻記得貪玩。時間過得真快啊,我都記不得曲江池的風景了。”
五年前?晏長傾的心中頓時豁然開朗,緩緩褪去了眼底的酸澀,他苦笑地自問,何時變得這般善妒了?他勾起嘴角,反複摩挲著掌心的紋絡,那兜兜圈圈的掌紋仿佛一條條斷開的紅線,他已晚了一步,不能再晚一步!他安靜地看著她,許下承諾:“曲江池風景秀麗,四季不同。等夏季荷花盛開時,我帶你去泛舟賞荷,讓你看遍曲江池的風景。”
沈知意露出燦爛的微笑:“好呀,希望荷花開時,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會的。”晏長傾看向天邊,耀眼的紅日被烏雲掩蓋得嚴嚴實實,他關切地說道,“快下雨了,你要早去早回。”
“嗯!”兩人加快了腳步,淹沒在熙攘的人群中。在十字路口,一人東行,一人西去,各自奔向失去光芒的方向……
郊外,翠綠的樹葉被風吹開了滿樹銀花,一個俊朗的男子站在璀璨的樹下,翻滾的樹葉將他的身影映得筆直,他的手中拿著一把油紙傘,傘柄彎曲成樹枝的樣子,他正仰著頭看向遠處的開遠門,眸心一片晦澀。忽然,一抹溫暖的紅影映在他的眸心,那抹紅影以燎原的力量染紅了他的眼,他記起了那片驚心動魄的蘆葦叢。
他和孟貴已經泡在曲江池裏五天五夜了,他以為那把鋒銳的無環刀會時刻取走他的性命。但是他錯了,自從那場慘烈的殺戮過後,那幫惡徒再也沒來過,他們似乎記不得殺了多少人,因為他們根本不相信會有漏網之魚。這裏是行宮,漏網的魚就是離開水的魚,魚離開水不能活命,那他和孟貴泡在水裏能保住命嗎?
“別擔心,我們的命保住了!”他從水中捉來一隻掙紮的河蝦遞給孟貴。孟貴咬著河蝦,眼裏依舊充滿對死亡的恐懼。
“我們不會死的。”他又安慰了孟貴一聲。他不會死,因為他不怕死!
燈火通明的岸邊將他的眼底染成一片灰色,一天前,二十四個穿戴整齊的宮人從蘆葦叢裏穿過,他們坐著牛車到達了長安城最尊貴的皇宮,他們將會在那裏得到一生的榮耀。而他們隻能沉入曲江池,用自己的屍體喂著魚蝦。
他和孟貴殘忍地吃著魚蝦,再這樣下去,他和孟貴也遲早會沉入曲江池,同樣去喂魚蝦。他們已經是死人,注定是死人,老天怎麽會讓人死兩次?
他生來倔強,從不信命,命運卻一次次地和他作對,不給他任何掙紮辯解的機會便殘忍地奪取了他的一切。他從未見過父親和娘親,隻見過兩個刻著冤字的牌位。他沒有家,義父帶著他四處躲避朝堂的追殺,他習慣了顛沛流離的日子,習慣了漂泊。義父告訴他,在天子眼裏,他生來就是有罪的人,他不配做大唐的子民,義父要帶著他離開大唐。可是他愛這片熱土,他喜歡博深的詩詞,喜歡飄渺的山水潑墨。他不想離開大唐,想去去大唐最繁華的長安城!
那天,義父哭了,他第一次看到這位能倒背史書的男人在他眼前落淚,在那滾燙的眼淚裏,他忽然意識到,原來在天子眼裏,義父也是生來有罪的人,他不配做大唐的子民。而義父和他一樣,都不願意離開大唐。
“我已經好多年沒回過長安城了。”義父淚流滿臉地說了好多話,“曲江池的杏花真美啊,杏花宴更是佳色!”他的淚又一次淹沒了眼眶。
“那我們去長安城,去看曲江池的杏花!”他伸出手,為義父擦去了淚水。
義父整夜未睡,第二天,義父改變了主意,決定帶他去長安城。因為長安城有故人,或許能幫他過上安穩的日子,義父也可以再看一眼曲江池的杏花。
義父帶著他啟程了,一路相安無事,兩人都覺得長安城是他們的福地,他們的苦日子到頭了。但是,追兵還是在通往長安城的路上認出了他們,義父為了救他,主動去引開追兵,再也沒有回來。他死在通往長安城不到百裏的路上,臨死前隻看到漫天的雪花,再也看不到曲江池的杏花了。
他隻能獨自一人去長安城,就是那個時候,他在一群進城的乞丐中結識了孟貴。孟貴為人忠厚,在追兵追問他的身份時,孟貴一口咬定他是自己的同鄉,讓他順利地躲過追兵。但是,他們沒有躲過險惡的人心,他和孟貴被賣給了曲江池的宮人。
義父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到了長安城,直接就住在曲江池,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命運。他不配做大唐的子民,怎麽能走進皇宮成為侍奉皇家的宮人呢?他表麵上順從了宮人的管教,暗地裏想好一連串的對策,甚至連逃跑的路線都反複推敲了幾遍。他不懼死,他的父親和娘親被剁成肉泥,他的義父被砍去頭顱,他們都沒有完整的屍身,更沒有後人祭拜。他必須要逃走,不能就這般窩囊地死去。即使是死,也要留個全屍!
“可惜,總是沒有用武之地。”這是義父最常說的話,鋒利的刀刃終歸會出鞘殺人,他苦讀了一生的詩書,滿腹經綸,卻隻能紙上談兵,無法為百姓謀利。他以往不懂義父的話,如今的他深有體會。一場殘暴的殺戮打亂了他逃走的計劃,他眼睜睜地看著同伴被砍去手臂,砍去頭顱,翠綠的蘆葦被染成紅色,無能為力。幸虧他和孟貴機靈地潛入湖裏,利用兩根蘆葦杆,逃過一劫。
不過,他們腳下的路更為凶險,那是鋪滿彼岸花的黃泉路啊。他腳上的傷口已經潰爛,牙關在微微打顫,孟貴也幾乎昏厥,他們不能再泡在水裏了。從小到大,他和義父的命都是輾轉在嗜血的刀刃上,橫豎都是死!不如搏一搏!或許老天真的開了眼,指給他一線生機!
他安頓好孟貴,悄悄地爬上岸邊。義父沒有騙他,曲江池的杏花真的好美,粉嫩的花海一眼望不到頭。可惜,他不能替義父多看一眼杏花,他要保命。他一瘸一拐地鑽進花叢,老天真的開了眼,他意外地撞見一個小宮女。小宮女正捧著竹籠屜吃著金乳酥,她看到他很驚訝,他也很驚訝,他和她同時將手指抵在唇邊,發出噓的聲音。小宮女瞧出他的狼狽,將竹籠屜裏的金乳酥都給了他。他難為情地整理了潮濕的衣袍,迫不及待將接過她遞來的金乳酥,他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金環月。
他對她無聲地說了一聲謝謝,急忙去找孟貴,兩人靠著香甜的金乳酥活了下來。再後來,他們遇到了刀子匠,刀子匠用背死人的麻袋將他們背出曲江池,他和孟貴真的保住了命!
膽小的孟貴病了,刀子匠告訴他們忘記過去。他不會忘記過去,他記得所有的苦難,他要為冤死的人伸冤,他倔強地認為天子受到了壞人的蒙蔽,才會錯殺了他的父母和義父,而這些壞人又殺了那些無辜的宮人,他要揪出壞人,還大唐一個朗朗乾坤。
他的想法是可怕,又是可笑的,孟貴和刀子匠都覺得他是癡人說夢。他很苦惱,又困惑,有一天,他無意間從婆婆的胡言亂語中聽到了刀子匠的秘密,他無法相信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同時也是殺人的儈子手。他質問他,讓他去認罪。刀子匠沒有怪他,安靜地給他講了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故事裏的人被命運狠狠地抽打,拋棄,折磨,最後隻能用自己的方式來完成內心的救贖。
但是,這不是救贖。這是以救贖為名,用罪惡去掩蓋罪惡,那更可怕的罪惡!他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刀子匠灌輸的歪理,義父曾經教導過他的話,道不同,不同為謀!他始終相信朗朗乾坤,終有正義!終會一天,有人會為死者伸冤!他一刻也不願與惡人為伍,他離開了敗落的宅院,投奔了義父提過的長安城的故人。
在故人的幫助下,他過上義父向往的安穩日子。他苦讀詩書,勤學練字,成為了另一個心懷大義的義父。他從未忘記過曲江池邊流過的血,死過的冤魂。他所籌劃的、引導的機遇,一次次地付之東流,他以為自己太過笨拙。在心灰意冷時,是故人的話提點了他,故事不在於真假,而在於聽故事的人信或不信。有人故意裝糊塗,有人是真糊塗。若能成就一番大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聽信了故人的話,開始等待機會。又是一年杏花盛開,今年的杏花比往年繁茂,遠遠望去,仿佛一片素白的雲。故人告訴他,機會來了,長安城出了長安神探。
長安神探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冤情終於得以昭雪,正義得到伸張。他以為自己會釋懷,他卻陷入了更深的擔憂。九宮門上黑壓壓的人頭和那些日夜被“滴刑”折磨的鬼魅讓他看到了一位暴虐殘忍的天子,長安城錯綜紛亂的關係讓他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他不想做棋子,更不想做下棋的人。他要遠離是非,忘記曾經過往。
臨走之前,他要還一樁未了的心願,他不願看到他變成刀子匠,更不願意看到昔日的恩人成為像他一樣的棋子。
他緩緩地撫摸著手中的油紙傘,傘麵上畫著紅豔的花朵,團團的朱紅照紅了他雋秀的臉頰,他仿佛捧著一束驕陽似火的映山紅,又做回了探花宴上的“探花使”。
這時,沈知意提著輕盈的襦裙,習慣地邁著宮廷碎步,來到韓秉知的麵前。她沒有說話,而是抬起手指做出噓的動作。韓秉知飽含感激地看著她,金燦燦的金環月照亮了他的眸,他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沈知意心頭一顫:“真的是你!”
韓秉知將手中的油紙傘送到沈知意的手裏,溫潤地說出那日在曲江池說過的話:“我堅信,朗朗乾坤,終有正義。”
沈知意接過形同映山紅的油紙傘,失落地問道:“可惜,正義來得太遲。”她微微晃動彎曲的傘柄,看到一行秀麗的小字:百年好合!這是一把喜傘?她費解地看著韓秉知。
韓秉知指著傘柄:“我曾經在蜀地住過一段時日,蜀地的女兒家出嫁都會有一把喜傘,這把喜傘是我從蜀地帶來的,本想在探花宴上送給心儀的女子。可惜,上天給的緣分太少,今年的“探花使”成了世家小姐的夢魘。”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憂鬱,“也罷,我今日要離開長安城。若沈姑娘不嫌棄,就送給沈姑娘吧。”
沈知意握著精致的傘柄,眼底映出了喜氣的紅。她自幼在蜀地長大,深知喜傘的習俗。在蜀地,喜傘除了是百年好合的喜傘,也是報恩傘。百姓為了表達對恩人的滴水之恩,會買上一把喜傘送給恩人,為恩人增添喜氣。韓秉知將千言萬語的感激寄托在傘上,就是為了報答當年金乳酥的救命之恩。其實,她早就忘了那些事,不過是舉手之勞。她更在意的是:當年,他從刀子匠家逃走,經曆過怎樣的苦難,才博來今日的成就?他又為何放棄鋪滿錦繡的大路,退回到泥濘的小徑?
“真的要離開長安城嗎?”她默默地問道。
“是啊,我喜靜,不喜喧鬧,更不喜爾虞我詐。”韓秉知望向遠處高大的城門,眼底浮現出義父那雙失意的眼,低吟道,“長安城雖大,卻容不下我的心。”他眼前的城牆變成了一麵模糊的龕牆,每個龕洞裏都擺著一個用獻血書寫的牌位,那些牌位隱藏在繚繞的煙霧內,迷了他的眼……
還好,他還有心,韓秉知頓了頓,朝身後的車夫招手。車夫從車上拎出一個精巧的八角食盒。
韓秉知接過八角食盒,轉送給沈知意:“沈姑娘,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各自珍重。”
沈知意接過沉甸甸的八角食盒,聞到了香糯熟悉的味道,鼻間酸楚地應道:“珍重!”
“珍重!”韓秉知朝她淺淺微笑,決然地轉身離去。不一會兒,林間傳出一記響亮的鞭聲。
沈知意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掀開八角食盒的一角,食盒裏露出整齊的金乳酥,她拿出一塊咬在嘴裏,金乳酥香甜可口,她卻吃出苦澀的味道。她的眼前一片氤氳,柔軟的心底好像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陷入無奈的痛惜。
“珍重!”她的眼角滾落了一顆溫熱的淚珠。
突然,一陣狂風大作,讓人睜不開眼睛。沈知意這才發現,身後的長安城早已籠罩在黑壓壓的烏雲裏,厚重的雲層遮擋了明亮的光,長安城即將迎來一場狂風驟雨。
她急忙拎起八角食盒往城門方向走,夏維趕來的馬車穩穩地停到她的麵前,車內伸出一隻纖長有力的手臂,將她帶到車上。
“謝謝你來接我!”沈知意感激地說道。
晏長傾板起俊朗的臉頰,違心地應道:“長安縣衙積壓的舊案太多,你若染了風寒,我一人何時能完成?”
“呃!”沈知意心中的暖意被冰冷的話語打散,她努著小嘴,不願再搭理他。
晏長傾盯著她紅紅的雙眼,凝神問道:“他平安地走了?”
沈知意失落地將八角食盒和油紙傘放在案幾上,傷感的眼淚湧出眼眶。她和他不過是泛泛之交,並沒有男女之意,可是不知為什麽,她的眼前總是浮現韓秉知那雙傷感的眼睛,她看得出他是深藏秘密的人,他以為自己離開長安城會過上靜水深流的日子,孰不知他也入了殺局,將會麵臨更大的苦難!
“是啊,他走了,但願能夠平安!”她自言自語地應道。
“是否平安就看他的造化了。”晏長傾摩挲著傘柄上百年好合的喜字,緩緩地撐開傘麵。豔麗的花瓣映紅了他的眼,每一朵花瓣都是一彎月牙兒,那月牙兒分明是……
他反反複複地撫摸著百年好合的刻字,眼前緩緩出現那堵擺滿牌位的龕牆。一個時辰前,他和沈知意在巷口分別,坐上夏維趕來的馬車,直接繞到萬年縣。他在寂靜的街坊下了車,穿過敗落的宅院,走進隱藏在坊牆裏的寺廟。他走進那間熟悉的禪房,在布滿牌位的龕牆上,找到了楊子槐的名字,塵封的秘聞漸漸浮出水麵。
晏長傾站在龕牆前,透過一個個埋在塵埃裏的名字,一語道破:“既然做了贏家,就為別人留條後路,不要趕盡殺絕了。”
鍾離辭孤獨地站在龕牆的對麵,臉色一沉:“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韓秉知一生磨難,既然,你的目的已經達到,就不要殺他,讓他安心離開長安城,過幾日舒心的日子。”晏長傾徑直說出此行目的。那日,從紫宸殿出來之後,他撐開了那把畫著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的油紙傘,紛亂的墨點仿若一顆顆引路的明燈,讓他想到很多事,記起很多人,他猜出了油紙傘的主人就是“探花使”—韓秉知。
在探花宴那天,韓秉知用螢火蟲喂食蜘蛛,就是想將他們引到那片深藏罪惡的湖岸。他還在徽音小姐遇害的時候見了刀子匠,所以才寧願被誤會,也沒有說出自己的去處。而菊娘溺水而亡的那日,徐新認出了他,才會舊疾複發,他還將那截小指骨埋在湖岸,終於讓沉入曲江池的冤魂有了昭雪的機會。
顯然,這是一段艱難執著而又漫長多變的路程,為了確保二十四節氣案能夠順利推進,他不惜大動幹戈地帶著二十四把節氣傘恰到好處地出現在立秋傘鋪的門口。這一步步都是他精心籌謀,隻為掀開這場血腥的陰謀。
不過,真的隻有他一個人嗎?當年,他執意以要為死者鳴冤,離開刀子匠和徐新,這五年裏,他經曆了什麽?才能從默默無聞的乞丐,變成高中金榜的世家公子,又以“探花使”的身份出現在萬眾矚目的探花宴?
昨日,他在吏部查過韓秉知的手實,他並不是徐新的同鄉,他出自隴西韓氏,祖上因為得罪武後,從此一蹶不振,前朝隻出過幾個文散官。這樣的韓家根本不足以讓他擁有如此的榮光和豐足的生活,說明他背後還有人!
這是一場《三國誌》史書上的博弈,藏在背後的人當年救了他,知曉了曲江池的秘密,安靜地隱匿五年。五年後,那人又用幫助他的高姿態撕裂了原本愈合的傷口。那人若真心幫他,心存正義,又為何要等待五年?
這說明那人既不是鬼王的勢力,也不是陛下的親信,那人是想借著鬼王的勢力,借力打力,又不想鬼王的勢力無限的膨脹到自己無法抗衡,無法坐收漁翁之利。所以他便利用韓秉知的秘密敲山震虎,折了鬼王的鬼兵,也讓他看到陛下的狠辣手段。
長安城能做到這一切的,隻有他!他開始動手了,他的刀絕對不會比鬼王的刀鈍,他的心也絕對比陛下的心狠,畢竟他蟄伏極深,隱藏了太久。二十四節氣案告破,韓秉知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他會輕易讓他縱情山水地活下去嗎?
晏長傾盯著隱在煙霧裏的龕牆,默默地說道:“你知道嗎?五年前,救韓秉知的是三個人,第一個是送給他金乳酥的沈知意,第二個是將他背出曲江池的刀子匠,第三個,就是將他收留在長安城,一路資助他讀書,參加科考的人。此時此刻,他正在城門外和他的第一個恩人道別。”
“哦?”種離辭的手微微一顫,盤著金絲的袖口卷起了細微的褶皺。他在和知意道別?
“他是感恩的人,你又何必趕盡殺絕?”晏長傾重敲一錘,韓秉知若不幸遇害,沈知意一定會很傷心,他不忍心看到她難過,他隻希望她快樂!
鍾離辭摩挲著袖口的暗紋,目光定格在一個狹小的龕洞裏,五年前的那個春天,一位狼狽的少年和他一起跪在龕牆前,少年用自己的鮮血為義父寫下牌位,講述了曲江池的經曆,說出了心中的執念。
他安頓了他,並且告訴他,隻有自己強大,才能給死去的人伸冤,報仇!他們不僅要為冤死的宮人報仇,還要為困在龕牆上的所有魂靈報仇!他果然沒有讓他失望,他做到了,他用五年的時間高中進士,成為了“探花使”。他以為自己多了一位幫手,順水推舟地幫助了他。沒想到,事成之後,他竟然提出離開長安城,不願再做棋子,他要過靜水深流的日子!
誰不想過靜水深流的日子呢?他得不到的,怎能讓他得到?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施舍,他已入局,怎能輕鬆地抽身離去?在輸贏未定之前,提前離開的隻能是死人,死人,還是死人!
此刻,長安城郊的山穀裏埋伏著驍勇的暗衛,他若一意孤行,就再也見不到夜晚璀璨的星海!知意會怪他嗎?
鍾離辭將攥成空拳的手隱在廣袖裏,瞄著龕牆:“你想怎麽做?”
晏長傾平靜地站在龕牆前,凝望著滿牆的鬼兵,他明白鍾離辭問話的含義。二十四節氣案的告破,讓神秘的鬼王浮出水麵。他和知意領了陛下的旨意,於陛下而言,陛下隻想要好的結果。於鬼王而言,鬼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阻擋他前行的人。他和知意的父輩又都是鬼王的人,他們處在漩渦的中心,稍有不慎便會偏離自己的身份。
正和邪皆在一念之間,鍾離辭最是了解其中滋味,他在試探他的底線,暗中算計自己的大事!當然,他也在提出自己的條件。
“我——”晏長傾盯著父親的牌位,“你我本就是互為所用,互為所謀,我不會幹涉你的大事。但是我依然要警告你,你的大事未必所成,注——”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哈哈——”鍾離辭發出暢意的笑聲,“注定失敗,是嗎?”
晏長傾更進一步:“不是嗎?鬼王有舒王府做後盾,陛下是天子,雙方奪位是皇家的事。你們藩鎮的勢力雖大,卻頂著亂臣賊子的名號,你明明知道這些道理,為何要逆天而行?”
“逆天?”鍾離辭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將手放在胸口,語調淩銳地說道,“如果我與舒王府聯手呢?”
“你與舒王府聯手?”晏長傾震驚地變了臉色,“你見到了鬼王?”
鍾離辭轉過身,背對龕牆說道:“你隻要記得我們互為所用,互為所謀便好,其餘的不必多問。既然韓秉知與知意有緣,我就暫且放他一馬。”他緩緩放下手臂,陰森的龕牆上出現了一道地獄魔王的暗影。魔王正在磨礪著鋒利的爪子,打磨著尖銳的獠牙,他的身後是黑壓壓的魔兵!
晏長傾努力地睜大雙眼,似乎要穿透隔著生死的牆,去尋找真正的對手?禪房忽然變得安靜,飄渺的煙霧凝固成寒冷的冰棱,冰棱的縫隙裏擠壓著一片片血紅的花瓣,彎彎的花瓣像極了天邊的弦月,他聞到了一股沁人的女兒香。
“傘麵上的花瓣好美啊。”沈知意的柔聲拽回了晏長傾的思緒。
晏長傾緩緩轉動傘麵,眸心映著殷紅,他的眼前一亮,指著傘麵上的花瓣:“知意你看,這花瓣的形狀像不像你手腕上的金環月?”
沈知意遲疑地盯著傘麵上彎彎的花瓣,花瓣的輪廓用細毫勾勒,沒有添實,冷眼看去的確很像娘親留給她的金環月。
她恍然大悟:“原來韓秉知是看到我手腕上的金環月,認出我的。”
“真的嗎?”晏長傾苦澀地沉著臉,“那你的金環月,又是從何而來?”
“是娘親在遇害前交給我的。”沈知意傷感地應道,“之前,我從不知道有金環月呢。你看,我的金環月上還有陰刻的小字,隻是字太小,我隻能看清一個喜字。”
“喜字?”晏長傾緩緩轉動著彎曲的傘柄,皺起眉頭自語,“一別無道金環月!”沈氏在別無道遇害時將金環月交給沈知意,那張公公怎麽會知道她有金環月?他又為什麽沒有斬草除根,獨獨放過年幼的沈知意呢?還有這把傘!
韓秉知是細心的人,他總會看似雜亂無章的亂麻中發現細微的線索,再將細微的線索用隱晦的方式表達出來,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用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來隱藏天市垣的秘事。他不會無緣無故地將映山紅的花瓣畫成金環月的形狀,他想用金環月的傘麵來隱藏什麽呢?莫非他在鍾離辭身邊久了,看出了什麽?晏長傾想到鍾離辭曾經堅定地說過:“她若知道真相,會明白我的苦心。”他的苦心就是真相?
晏長傾收起傘麵,傘柄上的百年好合四個字生生穿透了他的掌紋,那條鋒利的紅線,將他捆綁得支離破碎。
這是一把喜傘,喜傘啊!
難道他和她晚了不止一步,而是一生?
不!他不能失去她!他真的不能失去她!
他動情地牽起沈知意的手,緊緊地攥在掌心,柔聲地低吟著她的名字:“知意,知意……”
沈知意震驚得不敢亂動,她驚慌失措地盯著晏長傾的眼睛,她看到了一團熾熱的火焰,火焰的深處是她的小影。她從不知道,自己的小影是這般的紅豔。一直以來,他和她都是誌同道合的夥伴。她在他的幫助下一步步地從淩煙閣的女官變成百姓口中的長安神探。
她住在輔興坊的晏府,與他對麵而居。她對他從最初的敵視,到欽佩,再到如今的感謝,徹底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在外,他是有勇有謀、堅守正義的長安神探;在晏府,他又極為自律深情。府內沒有歌姬,他也從不去教坊尋歡作樂。他隻對雲時晏一人專情,將雲時晏寵上了天。
她記得當時與他約定住進晏府的時候,還擔憂過自己女兒家的名節,如今想來真是好笑,她怎麽會入他的眼呢?除了那次以身試酒的彌亂,他對她從未有過半分逾越。今日,他怎麽了?他又以為身試酒了?她掙脫他的手,雙頰羞紅地提醒道:“我們是夥伴!”
“知意!”晏長傾再次握住她的手。他灼熱地看著她,他想大聲說出自己對她的情誼,那千萬句情話梗在喉間,變得綿綢無力。他不能讓她痛苦,他不能讓她陷入兩難!
他艱難地放了手,苦澀地說道:“你要坐得穩些,不要再摔倒了!”
“啊?”他是怕她摔到他的懷裏,才避重就輕地牽住她的手?沈知意尷尬地將帶著他體溫的指尖藏在身後,小聲地呢喃道:“嗯!”
晏長傾開始閉目養神,沈知意也不再說話,馬車內陷入寂靜,隻聽到車外呼嘯的風聲。不過,顛簸的馬車卻時而讓兩人不經意地看向彼此,那眼神裏飽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誼,一人情不自禁,一人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