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終有正義
“阿旺?阿旺在哪裏?”沉睡的婆婆突然驚醒,冷清岑寂的屋內變得莫名的躁動。她輕輕地揉著雙眼四處張望,沒有看到心儀的身影之後,她竟然爬到案幾下,像一隻尋找幼崽的老貓,弓著單薄的身子,在黑暗中尋找親人。她的手茫然地在案幾下亂抓,著急地喚道,“阿旺,別藏了,我看到了你。”
刀子匠痛苦地攔下她,低沉道:“秋姐姐,阿旺看你睡著了,先走了,他說過幾天來看你,還會給你買城西的蜜餞呢。”他拉住婆婆的衣袖。婆婆強硬地甩開他的手,滿臉不高興地嘟囔:“你騙人,阿旺見不到我,不會走的,他說過要一直等我!”她執拗地爬起來,目光落一個刻著雙喜臨門圖案的木箱上。她的眼神一亮,額頭豎起深深的紋理,手腳並用地爬向木箱。
“秋姐姐——”刀子匠的手落了空,臉色變得慘白。細心的沈知意覺察出有些不對,急忙朝婆婆走過去。婆婆已經爬到木箱的前麵,她按下了木箱箱蓋上的雙喜銅鎖,麻利地掀開箱蓋。她並沒有將頭探進木箱,而是伸進一隻手在木箱裏亂抓。她的手一頓,似乎抓住了什麽:“阿旺,我抓到你了!”她驚喜地從木箱裏拽出一條破損的黑布條,興奮地大喊。刀子匠盯著她手中的黑布條,那張布滿陰霾的臉繃得緊緊的,眼神裏更是裝滿殷切的擔憂。
屋內陷入慘酷的沉寂,沉寂中隱藏著看不見的暗湧,要時刻防備突如其來的危險。這樣的沉寂比紛亂的喧囂更可怕,更刺耳。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都屏住了呼吸,盯著婆婆手中的黑布條。
婆婆也在盯著黑布條,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兩道蠶眉不停地顫抖,黑布條上的幾根零落的黑絲線垂落在她的額頭上,融入了深深的皺紋裏,仿佛變成了黑無常吐出的長舌頭,正慢慢地勾著她的魂魄。她黝黑的瞳孔裏快速地閃過一張詭異的臉,那張臉上竟然沒有嘴唇,她死死咬著泛紫的唇,使出渾身力氣:“鬼啊,這是鬼王的旗,鬼王派人抓我了。”她惶恐地將黑布條扔向對麵的沈知意。布條上斷裂的黑絲線也刺痛了沈知意的眼睛,她緊緊攥緊黑布條,緊張地問道,“這黑布條是從哪裏來的?”
“是鬼王,鬼王!”婆婆不停地發抖,眼底泛著驚嚇的淚痕,“是鬼王的旗,鬼軍來了。”她的身子軟成了一灘沼澤地裏的淤泥,鬆垮垮地軟去。沈知意擔心她的身體,將黑布條藏在身後。刀子匠將她抱在懷裏,“秋姐姐。”
婆婆的頭藏在刀子匠的懷裏,將自己蜷縮成一個幹癟的布娃娃,她的牙關開始打顫:“不要來找我,我不會為鬼王做事的。”沈知意震驚,又是太平坊的鬼王!自從在那個敗落的宅院找到盧蕭等人的屍體之後,那裏更是坐實了鬼宅的傳言,傳言越演越烈,更是傳出鬼王帶著鬼兵要奪回失去的大唐江山的傳言。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傳言,尤其在暗湧波譎的長安城,每個傳言的背後都是處心積慮的陰謀。這是一場看不見對手的較量,有些人直到死,也不知道背後的人到底是誰?
或許晏長傾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個,晏長傾苦尋了父親遇害的蛛絲馬跡,依然找不到頭緒,他的手中握著雜亂的線團,線團上有無數條斷線,牽動一條並不能找出答案,他隻能一條條地去試,去排除,直到牽出那條與鬼王有關的線,他才知道父親曾經走過的足跡。
她和晏長傾曾經在鬼宅找到了那間鏡房,房間裏的每麵鏡子都困著一個索命的厲鬼,他們時刻都在等待主人的召喚,若是解除了那禁錮的封印,長安城將會迎來怎樣的血雨腥風?難道當年的舒王沒有死?舒王府還有後人?倘若一切都是真的,那淩煙閣的禍事豈不順理成章?沈知意握緊了黑布條,手心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真的有鬼王嗎?”
“是鬼王,我見過鬼王!”婆婆伸出頭,看向昏暗的油燈。那嫋嫋的燈光在她的眼前變成了一道鬼火,冬姐姐站在鬼火裏朝她招手,她著了魔似的走向鬼火,不停地追趕鬼火,馬上就要抱到鬼火的時候,冬姐姐消失了,鬼火也化作了一縷翠綠的輕煙隱遁在茂密的蘆葦叢裏。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回到了曲江池的岸邊,變回了宮女立秋。
今天是她的生辰,蘆葦叢裏藏著阿旺和弟弟送來的生辰禮。但是她病了,隻好拜托情同姐妹的冬姐姐替她去取。冬姐姐臨走前還逗趣她,一定幫她將定親的賀禮取回來。她的臉頰更燙了,心裏卻甜滋滋的,她做夢也想不到,這是她和冬姐姐最後的相見。冬姐姐一夜都沒有回來,醒來的她急匆匆地來到那片熟悉的蘆葦叢。
蘆葦叢裏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悲傷的啼鳴,她小心翼翼地撥開蘆葦葉,看到穿著翠綠襦裙的冬姐姐捧著刻著石榴連理枝的胭脂盒,倒在翠綠的蘆葦裏,若不是那一頭烏黑的發髻,她還以為那是一顆被絆倒的老蘆葦。她大聲喊叫冬姐姐的名字,冬姐姐一聲不應,她鼓起勇氣去探她的鼻息,她已經變得冰冷,比曲江池的湖水還冷。
冬姐姐死了,她就這樣死了,沒人知道她的死因,連長安城最厲害的仵作也驗不出她中的毒,她隻是去替她取胭脂盒,怎麽會死呢?她無法接受冬姐姐離世的現實,一直固執地認為冬姐姐是替她死的,該死的人應該是她,不應該是天底下最善良、最體貼、最手巧的冬姐姐。
弟弟擔心她,帶她去見冬姐姐最後一麵,當她再次看到冬姐姐的屍體時,那具屍體已經裹滿了綠色的黏液。她親眼看到從屍體裏鑽出一隻揮舞爪子的蜘蛛,正啃食著冬姐姐的耳朵。
“不,不——”她不敢去看那張綠幽幽的臉,恐懼地將紙錢揚落在屍體上,祈求惡鬼放過可憐的冬姐姐。弟弟將冬姐姐的屍體拖進了曲江池,弟弟告訴她,有冤屈的屍體,都會浮出湖麵,他要為冬姐姐伸冤。
從此,她每天都去岸邊,冬姐姐的屍體卻沒有浮出湖麵。她總感覺冬姐姐的屍體還在蘆葦叢裏,她變成了綠鬼,站在蘆葦叢裏朝她招手,她真的很怕。她每晚都會做噩夢,走不出那具猙獰綠屍的夢魘。弟弟安慰她,冬姐姐是她最好的姐妹,不會來找她索命,她隻會找害她的人索命。
她就是害死冬姐姐的人啊?她一遍遍地問自己,逼自己,陷入了沒有盡頭的鬼打牆,走不出自責的死梏。那是痛徹的悲慟和悔恨,她無法原諒自己,更無法接受冬姐姐的離去。她總覺冬姐姐還活著,她在怪她,恨她,不願意理她。她想剪下頭發為冬姐姐做雙鞋子賠罪,她要告訴冬姐姐,她不能沒有她!
沒有經曆過孤冷和痛苦的人,不會懂得在這種艱難、低落的日子裏結下的情誼。在人情冷暖的行宮,誰會在意一個卑微宮女的死活?有人隨波逐流,有人見風使舵,有人忘記了自己的本分,有人選擇了逃避。隻有她心存著希望和純真,這本是世上最尋常的情感,卻成了她一個人的枷鎖。沒人理她,沒人在乎她,她永遠都是那個被孤立、被嘲笑的人。隻有冬姐姐對她好,對她笑,聽她哭訴。在寂寥冷漠的行宮,情投意合的姐妹互相取暖,互相攙扶,互相依靠,她們成了彼此的家人。冬姐姐還會用弟弟阿旺逗趣她,她讓弟弟捉弄她,她們讓彼此的家人也成了親密的朋友。
冬姐姐走了,她的心也空了:“說好了要一起走,她怎麽會自己走呢?”她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喉嚨嘶啞得說不出話。她仿佛陷入了刀山火海的煉獄,她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換冬姐姐的命,哪怕一天,一個時辰也好,她還有很多話沒有對冬姐姐說,她要告訴冬姐姐,她喜歡阿旺,她會嫁給阿旺,那樣她就成了她的親姐姐。可惜勾魂的小鬼聽不到她虔誠的祈求,她換不回冬姐姐。她想到了死,隻要死了,就會和冬姐姐在一起,飽受煎熬的魂才會得到解脫。
是弟弟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弟弟跪在她的麵前,拽回了她飛走的心,她終於記得自己還活著,她還有弟弟,她也接受了冬姐姐過世的事實。
過幾天是冬姐姐的頭七,她打算整理冬姐姐的遺物去岸邊燒毀祭拜。她在遺物中意外地發現了黑布條,起初她以為自己拿錯了包袱,因為她的包袱裏也有一條相同的黑布條。那是父親留下的,父親就吊死在綁著黑布條的麻繩上。本來黑布條是要隨著父親的屍體一同下葬,她想留個念想,就將黑布條留了下來。她不知道黑布條的用途,隻知道黑布條的布料質地堅硬,或許是作為不良人的父親從縣衙裏帶回來的,父親怕那根細小的麻繩承受不了他的重量,特意加了一條黑布條。有時,越是細小微弱的物件兒,才會要了一個人的命啊!她覺得父親就死在黑布條上,如果沒有它,那根麻繩會斷裂,父親就不會死,她不能讓父親的手裏再有黑布條了。
那是一條罪惡的黑布條,被她壓在包袱裏,中間還壓了一粒辟邪的桃核。
“那顆桃核哪裏去了?”她抖動著黑布條,遺落幾根散落的黑絲線。她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她的黑布條,她拿出自己的包袱,找出了另外的黑布條。
這是兩條不同的黑布條,連在一起,還能看到一個模糊的“死”字。她十分費解冬姐姐的黑布條是哪裏來的?前幾天她還幫她疊過領來的繭襖,那時,包袱裏還沒有黑布條,難道她身邊的親人都有黑布條?
她帶著疑惑,背著火燭和紙錢,來到了冬姐姐遇害的蘆葦叢。那天是弦月,夜空隻有幾顆昏暗的星。她撥開鋒利的蘆葦葉,在冬姐姐倒下的地方燒起了紙錢,蠕動的火蟲照亮了黑暗的夜,她看到一個模糊的鬼影。
她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揉眼的功夫,那鬼影竟然離她越來越近,那是一團混沌的黑影,正張著血盆大口向她走來,她驚嚇得跪在地上,忘記了求救。當鬼影走到她的麵前時,她才發現,那不是鬼,而是一個高舉鬼旗、戴著金麵具的男子。
麵具男子居高臨下地站在她的麵前,踩滅了沒有燃盡的紙錢,他揮舞著那麵黑色的鬼旗,發出了地獄般嘶吼:“我們都是鬼王的人。”她嚇得不敢抬頭,死死盯著被麵具男子踩在腳底的灰燼。
麵具男子冷冷地告訴她,她的父親是鬼王的人,她也鬼王的人。她們都要聽從鬼王的命令,她們的命是鬼王的,一旦她們違背了鬼王的命令,就是冬姐姐的下場。
她不知道從哪裏來了勇氣,從地上抓起一把帶著餘溫的灰燼扔在那麵鬼旗上:“原來冬姐姐是被你害死的,我要為冬姐姐報仇!”
“報仇?”麵具男子將鬼旗重重地甩在她的臉上,“我們都要為鬼王報仇!”
“不,我不是鬼王的人。”她吐出落進嘴裏的灰燼,倔強地抬起頭,“我隻為冬姐姐報仇。”
“哈哈,哈哈——”麵具男子發出狂笑,那笑聲讓她的每個毛孔都在顫栗。麵具男子緩緩地俯下身子,發出嗡嗡的聲音,“既然想報仇,就記住這張臉,看清楚我是誰!”她不敢動,更不看那張冰冷的臉,他真的是鬼!
她越不想看那張臉,麵具男子偏偏鉗起她的下頜,決然地掀開了金麵具,她看到了一張沒有嘴唇的鬼臉,臉上布滿了褶皺的傷疤,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卻感覺到一道犀利的光死死盯著她。
“不,不——”她狂亂地揮舞著手臂,遮擋住自己的眼睛。麵具男子讓掰下她的手,讓她記住他的臉,記住自己的身份,記住自己的使命。他用堅硬的金麵具重重地砸在她的頭上,扔下一句瘮人的恐嚇:“你若不聽話,鬼王會派鬼兵來捉你!”
她癱坐在地上,額頭錐心般的疼痛,她以為自己流血了,其實,那是她的眼淚。她終於知道為什麽父親和娘親讓她和弟弟離開長安城,遠離宮廷,父親和娘親為何會選擇上吊自盡?他們和她一樣,都不願意將自己的命運交給鬼王。鬼王是陰間的厲鬼,聽厲鬼的命令,她也會變成鬼,她不想變成鬼,她要做人,做堂堂正正的人。
原來,是黑布條害死了父親和冬姐姐,她要扔掉那罪惡的黑布條。她的額頭好痛,麵具男子雖然走了,他留下了鋒利的觸角,在無情地勾她的魂魄,讓她痛不欲生。從此,那張鬼臉夜夜出現在她的夢裏,不停地逼迫她,恐嚇她。她開始裝瘋,整日胡言亂語,她想讓更多人的知道鬼王的秘密,她要保護弟弟。可惜沒人相信她的話,更沒人知道黑布條的秘密,更有人早就將命交給了鬼王,在背地裏差點掐死她。在極度的無助和絕望中,她真的瘋了,她忘記了很多事,很多人,唯獨沒有忘記那張鬼臉,那張鬼臉每夜都會出現在噩夢裏,隻有枕著弟弟為她做的桃核枕,她才睡得踏實。
“啊!現在是幾更天了,我醒了,天怎麽沒亮呢?”她揉著鬆懈的眼,又從立秋變回了滿臉皺紋的老嫗。她發現自己站在岸邊,蘆葦叢裏有一群揮舞黑布條的人,他們跪拜在麵具男子的腳下,他們呼喊著鬼王的名字,那是一群厲鬼,索命的厲鬼……
“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婆婆揮舞著手臂,慌亂地搖頭,“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鬼王不要來抓我,我不要黑布條了。”她又將頭埋進刀子匠的懷裏。刀子匠低柔地拍著她顫抖的背,反複安撫著她。
沈知意遲疑地後退幾步,她站回到晏長傾身邊。晏長傾接過她手中的黑布條,沉默地將黑布條纏繞在油紙傘的傘柄上,他的眼底浮動著隱隱的暗芒,暗芒之下是一麵刻滿名字的龕牆。一切正如他最初說過的話:“落在淩煙閣上歇腳的雀鳥剛剛啄食過灞河上飄揚的柳絮。長安城是個充滿秘密的地方,看似簡單,實則背後的關係千絲萬縷。”十多年前的女鬼索命到五年前的李代桃僵,再到二十四節氣案,一樁樁禍事裏的人都圍繞著同一個漩渦,那是滿滿的曲江池卷起來的黑洞—鬼王!從淩煙閣到太平坊的鬼宅到底卷入了多少人,又藏了多少秘密?他微微晃動著手中的油紙傘,黑色的傘柄尤為的刺眼。
這時,依靠在刀子匠懷裏的婆婆突然跳了起來:“我見過鬼王,他的靴子上有金線。”
金線?按照大唐律,隻有皇家人才能在靴上縫製金線,鬼王是皇家人?沈知意差點脫口而出鬼王的身份。刀子匠攔下婆婆:“哪裏有鬼王?即便有,鬼王隻會來捉我,不會捉你。”
“不,不!”婆婆的眼神變得迷離,一段段支離破碎的碎片碾壓著她的頭骨,剝離著痛苦的記憶。當年,她裝瘋賣傻,到處亂說鬼王的秘密,也是為了保護弟弟,她不想鬼王找到弟弟,她已經失去了冬姐姐,不能再失去弟弟。
“鬼王找不到弟弟。”她的頭好疼,好燙。鬼王將一塊燒得火紅的鐵掌狠狠地敲進了她的頭裏,吸幹了她的血,燙焦了她的肉,隻留下陰森的白骨。她奮力地撕扯著斑白的頭發,大口地喘氣,“鬼王找不到弟弟,找不到——”她的胸口沉悶得厲害,她要衝破禁錮在體內的封印,她要得到解脫,徹底地解脫!她使出渾身地氣力發出一聲震耳的嘶吼:“啊、啊!”
她眼前變得漆黑,雙手也不停使喚地垂落,連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氣若遊絲地呢喃,額頭上的皺紋緩緩地散開,眼睛裏沒有一絲光亮,唇也變得青紫:“我到了陰間嗎?為什麽這麽黑?閻王爺剜了我的眼睛嗎?是啊,我看過惡毒的鬼,不配再看到美好了。”
刀子匠震驚地用手晃過她的雙眼,那雙清澈的眼睛沒有一絲反應,連眼皮都沒有眨動。婆婆軟軟地依偎在他的懷裏,說不出話來,她卻記起很多事,很多人,也記起了自己。她終於可以去見父親、娘親、冬姐姐、阿旺了,還有弟弟。她以為弟弟幸運地躲過了鬼王,不會成為厲鬼,他卻將自己變成了厲鬼,她無形中也成了厲鬼的幫凶。冬姐姐和阿旺會原諒她和弟弟嗎?父親和娘親會認她和弟弟嗎?她的眼角閃出一顆晶瑩的淚花。
刀子匠緊緊地抱著婆婆,感覺那一絲微弱氣息隨時都會抽離而去,他焦灼地看向雲時晏,懇求道:“雲直長,秋姐姐到底怎麽了?”
雲時晏細心地拂過婆婆的手腕,他已經捕捉不到躍動的脈絡,隻能感覺到時有時無的鼻息。他又仔細查看了婆婆的眼睛,抹去了那滴溫熱的淚,心情沉重地說道:“她睡著了。”
“睡著了?”刀子匠驚訝。
雲時晏傷感:“是啊,她睡著了,永遠都不會醒了,她會在睡夢中離開人世!”他看著那張蒙著晦暗的臉,婆婆頭內的積血已經開始彌漫,或許一天,或許一個時辰,或許一盞茶,或許一炷香,她時刻都會在睡夢中離世。他隱約覺得此刻的她是清醒的,她瘋癲了十多年,終於在離世前找回了曾經的記憶。這是一種沒有痛苦的離世,解脫的離世。有些人清醒了一世,離世前反倒弄丟了記憶。誰更快樂呢?他唏噓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唉!”
婆婆似乎聽到了那見慣生死的歎聲,她不願再承受那慘重的沉痛。她要先走一步,去給冬姐姐和阿旺賠罪,她要和他們一起,等著弟弟來贖罪。她又回到了曲江池,站在那片蘆葦叢裏。她折了兩片蘆葦葉疊了一隻可愛的兔耳朵,她搖晃著兔耳朵,麵帶笑容地走向了湖麵,冰冷的湖水淹沒了她,那隻兔耳朵堵住了她的命脈,她漸漸地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秋姐姐,姐姐——”刀子匠抱著婆婆的屍體,發出駭人的狂笑,“哈哈,好啊,我們一家終於可以在陰間團聚了。”他的眼底脹滿了鮮紅的血絲,映出了嗜血本性。
屋內沉浸著淒涼、蕭瑟、又如釋重負的氣氛。刀子匠緩緩地將婆婆的屍體放在曾經安睡的地方,將那粒劃過裂痕的桃核放在婆婆的手心,他恢複了冰冷的語調說道:“睡吧,這個姿勢睡覺才舒服,記得和父親和娘親問好,告訴他們,不孝子孫楊雷,隨後就到。”他握緊了那把鋒利的刀。
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臉色驚變,晏長傾刻意上前一步,將沈知意擋在身後,扯下纏繞在傘柄上的黑布條,目光深邃地問道:“這是哪裏來的?”
刀子匠冷漠地掃了黑布條一眼,走到木箱前,又拿出了一條黑布條:“這是我在曲江池撿回來的。那天,我擔心秋姐姐出事,一路跟著她,發現她將這兩條黑布條扔進了曲江池,我便撿了回來。我不知道你手中的那條是誰的,我手中的這條是……”他的嗓音變得嘶啞,“我父親將黑布條綁在了上吊的麻繩上,秋姐姐一直留著它,說它有罪。日子真快啊,這一晃,父親已經過世這麽多年了,若能投胎轉世,父親又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他緩慢地將黑布條放在案幾上,摩挲著銳利的刀刃,刀刃裏映出了他的影子。
他終是贏了他!他曾經嘲笑他迂腐稚嫩,他不氣不惱,一副風淡雲輕的模樣。他用單薄的肩膀扛起了那片朗朗乾坤,用他的方式笑到了最後。那場沉浸在黑暗中的人,都改變了最初的心,隻有他沒有變,他苦心籌劃、日夜沉思,堅持著執著的信念,把故事變成了真故事,還遇到了相信故事的人,或許這就是天意,老天都在幫他。長安神探會幫他嗎?他咬緊了牙關,以長安神探的本領,他們很快會猜出或是已經猜出他的身份,他要幫他,幫他護住那顆難得的初心。
他將刀翻過來,又擦了幾下,刀上出現了一個愛笑的小女孩兒,她在對他笑,淺淺的梨渦裏藏著兩滴晶瑩的淚珠。那晚,她一心求死在他的刀下,他用這把刀割斷了她的喉嚨。他明明在二十四節氣裏殺了三十八個人,長安神探為何少算一個呢?她的家人竟然沒有去衙門報案,她才是真正的冤魂。她等了他那麽多年,等到了死在他刀下的機會,如今,他也等到了這一天。求死,原來是這般美妙的事情!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燦爛的笑痕,緩緩地舉起了手臂……
晏長傾從那昏暗的眼神裏看出他求死的心思,他阻攔的話還沒說出口,刀子匠已經將那把陪伴自己一生的刀插入了胸膛,鮮紅的血湧了出來,染紅了彎曲的刀柄。他艱難地握住刀柄,狠狠地攪動了一下,更多的血湧了出來,他倒在婆婆的屍體前,睜大了雙眼:“別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
“我記得約定!”晏長傾沉重地應道,刀子匠滿意地閉上雙眼,一粒桃核從他的掌心滾落了出來,粘在了一灘殷紅的血泊中,他又回到了少年的模樣……
屋內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味道,沈知意盯著那兩具慢慢變冷的屍體,擔憂地問道:“你要如何稟明陛下?”
晏長傾盯著案幾上的黑布條,目光幽深地吐出:“如實稟告。”
雲時晏憂心地插了一句:“那鬼王來找我們,怎麽辦?”
鬼王?沈知意和晏長傾看著彼此,神色變得凝重。傳言中的鬼王將長安城攪著不得安寧,從淩煙閣的禍事到推背血案,到北鬥七星案,再到二十四節氣案,每個人的死幾乎都和鬼王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如果傳言隻是傳言,秋姐姐怎麽會被逼瘋,變成蒼老的老嫗?傳言若是真的,那將是一場足以震撼大唐的殺局!
晏長傾又舉起油紙傘,語調深沉地說道:“你們說,這把傘的主人是誰?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麽?”他撐開了傘麵,盯著那行剛勁秀美的字跡,瞄了沈知意一眼。沈知意默不作聲,那行雲流水般的筆畫讓她想到了一個人,又想到了另一個人,她拚湊出一段機緣巧合的故事,傘的主人到底是他,還是他?
雲時晏忍不住地說出自己的推斷:“宮中有二十四個冒名頂替的宮人是大事,或許有人和盧簫一樣,都覺察出端倪,卻不敢大肆張揚,隻能借我們的手,去揭開驚天的陰謀。說到底,這傘的主人也是用心良苦,他是有大智慧的人,隻是少了些勇氣。”
“他沒有勇氣嗎?”沈知意抿著唇,搖頭說道,“此人有大智慧,怎能沒有勇氣。他有勇氣,他的勇氣不比我們少一分,但是他很聰明,他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這樣的禍事,必須要一舉擊中,絕對不給任何人留有餘地。或許他覺得以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撥動暗湧,更揭不開陰謀,必須要與人合力攻之。我們很幸運,被他選中了。我們在他的引導下,順利地找到了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又為沉入曲江池的白骨昭了雪。”
“是啊。”雲時晏也讚同地點頭,“冥冥之中,這也是天意,老天都在幫他。如果不是菊娘意外溺水身亡,知意在岸邊發現了那截小指骨,誰會知道曲江池裏有那些白骨呢?”
沈知意心頭一緊,她記得雲時晏說過,那截小指骨的指縫裏沒有湖底的泥沙,是有心人故意放在岸邊,為了讓她發現。還有那晚她看到的光,她記得那束光很亮,真的會有那麽多的蜘蛛吞掉螢火蟲嗎?她疑惑地看向死去的刀子匠,他一定知道真相,他用刀匆匆地結束自己的性命,是想用死亡來保住那個心存正義而甘願躲在暗影裏的人。她轉向雲時晏,凝神問道:“你在給翠針驗屍時,驗過那些蜘蛛嗎?”
雲時晏低頭想了想:“翠針身上的蜘蛛實在太多了,我沒有一一驗過。不過,我隨手破開的蜘蛛肚子裏都有螢火蟲。我還奇怪呢,天氣轉暖,曲江池邊的蚊蟲最多了,放著鮮美肥美的蟲子不吃,蜘蛛為何喜歡吃幹巴巴的螢火蟲呢?螢火蟲又很難捉到,真是太奇怪了,蜘蛛真沒有口福啊。”
沈知意幾乎坐實了內心的猜測,這場步步驚心的指引的確從那場花團錦簇的探花宴就開始了,有心人用螢火蟲喂食蜘蛛,想利用發光的蜘蛛將她引到那片多事的湖岸。後來徽音小姐意外遇害,打亂了他的計劃,他沒有放棄,又利用菊娘遇害的空隙再次指引,他讓她“意外”地撿到了那截小指骨,撈出了湖底的白骨。他早就知道刀子匠是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便巧妙地利用一把暗藏玄機的油紙傘,挑開了秘密。這環環緊扣、鍥而不舍地執著著實讓人佩服,又讓人害怕。若有一日,他存了害人的心思,誰能逃過他的手?但願永遠不會有那日。沈知意默默地說道:“或許蜘蛛真的沒有口福,它真的喜歡吃螢火蟲。”
“哦?”晏長傾緊皺著眉頭,深諳的眼底閃過一絲隱隱的痛惜,“或許吧。”兩人心照不宣地看著彼此。
天漸漸地亮了,泛白的天邊露出一大片規整的白雲,白雲的背後是閃亮的晨光,讓人溫暖得移不開眼睛。沉悶的晨鼓從遠處徐徐傳來,那輪紅日從雲層之後高高躍起,長安城又迎來了明媚的一天,也是履行約定的一天!
這天,大唐的天子在紫宸殿暴跳如雷,他激動地拔出金吾衛的無環刀,砍死了侍奉他五年的宮人。他還命最信任的吳承璀帶領神策軍在威儀的皇宮內大開殺戒。幸運的人被處以極刑,頭顱掛在九宮城門上暴曬;不幸的人被撬開頭蓋骨,困在屋簷下的石缸裏,日日夜夜處以暴虐的“滴刑”,讓雨滴墜入堅硬的骨縫,懲戒罪大惡極之人。
天子之怒席卷了整座長安城,尚武的天子讓每個人都知道了蒙蔽、欺騙他的下場。一時間,朝堂上人人自危,每個官員都生怕自己與小人為伍,糊塗地丟了性命。
隻有晏長傾備受天子器重,被破格地擢升為長安縣令,他踩著凝固的血從丹鳳門走出陰冷的皇宮,從此他成了守護長安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