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案中藏案
長安城的春夜漫長而孤寂,皎潔的月色被掩蓋在雲層之下,隻剩下幾顆黯淡的寒星。空曠的街道上出現一抹搖晃的光亮,從曲江池的方向疾馳而來,潮濕的道路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
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坐在馬車上,車內的氣氛緊張而微妙。
“真的要去嗎?”雲時晏擔心地抿著唇。
“嗯!”晏長傾堅定地點頭。
“唉!”雲時晏發出一聲輕微的歎聲,“也罷,‘雙晏’總是要在一起的。”
“還有我!”沈知意給了“雙晏”一記溫暖的微笑。
雲時晏朝沈知意苦笑:“本想讓你逃離淩煙閣,誰知道越陷越深。”
“這樣也好,有勇有謀,才能去麵對暗流洶湧的殺局。”晏長傾挑起俊朗的眉宇,唇角勾起一抹少有的笑意。那清華卓然的姿態宛如一朵在深夜盛開睡蓮,純淨地讓人移不開眼睛。他微笑地提醒道,“別忘了,你也是長安神探。”沈知意苦悶地搖頭,現在一切都已經查明,二十四節氣案的背後暗藏玄機,若是揭開一角,長安城又將迎來一場天搖地動的血雨腥風,他和她的命又一次被掌握生死大權的陛下握在掌心,是生,是死,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間!難怪盧蕭會放棄此案。他和她要趟這段渾水了。
沈知意盯著那把半舊的油紙傘,他真的不怕嗎?
晏長傾堅定地說出韓秉知說過的話語:“我堅信,朗朗乾坤,終有正義!”沈知意的心頭一顫,她想起了二十四把節氣傘,傘麵上的畫和字……
這時,馬車放緩速度,停了下來,車夫夏維的聲音從帷簾外傳來:“公子,到了。”
“你在這裏守著。”晏長傾拿起案幾上的油紙傘,目光深幽地說道,“我們再去會一會那個怪人。”
三人下了車,沈知意挑著白紙燈籠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院落裏傳出雀鳥的啼鳴和蛐蛐的叫聲,讓人仿若遠離塵囂的長安城外,忘記了這裏是大唐最繁華的都城。
三人走進院落,低矮的茅草房內亮著燈,厚厚的窗紙上映出兩個清晰的身影,一個是傴僂的婆婆,一個是瘦弱的刀子匠,姐弟兩人守在昏暗的油燈前,講著劇情跌宕起伏的《李娃傳》。三人不忍心打擾這份彌足可貴的安寧,沉默地站在院落裏,安靜地看著眼前虛幻而真實的身影。
殘忍的真相是一把鋒銳的雙刃劍,既傷人又傷己。倘若沒有那些驚心動魄的陰謀,或許他們可以一直過這種苦楚無趣,又樂在其中的日子。事不遂人願,將那份美好撕得支離破碎,每個碎片上都淬著毒藥,侵蝕著他們的心,他們的身體,將他們活活逼成了遊**在世間的鬼。他們隻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呐喊,去求助,去犯錯,他們犯下一生也無法償還的錯,那不是錯,而是沉淪的罪惡,他們變成了惡人!今夜就是終止罪惡的日子。
一陣微涼的春風拂過,沈知意手中的白紙燈籠搖搖晃晃,籠裏的燭火縮成了圓圓的小球。刀子匠沙啞的聲音從屋內傳來:“既然深夜到訪,為何不進?”
沈知意挑著白紙燈籠走在前麵,三人一前一後地走入溫馨的茅草屋,狹小的屋內頓時亮了起來。婆婆和刀子匠圍坐在木**,木床的中間擺放著一張柳木案幾,茶幾的邊緣雕刻著一隻栩栩欲活的鳳凰,鳳凰的羽毛層次鮮明,棱角有序,那雙靈動的眼睛更是傳神,是難得的好手藝。沈知意在宮中見過不少上等的案幾,都沒有眼前的案幾這般靈秀細致,刀子匠真的有一手的好刀功。
婆婆的氣色很好,她見三人到來,莫名的興奮。她拉扯沈知意的襦裙,怯怯地問道:“姑娘,你的衣裙好美,是在哪家鋪子做的?”
沈知意尷尬地應了一聲:“是娘親做的。”
婆婆羨慕地撫摸著柔軟的裙擺:“真好看。冬姐姐最拿手的就是女紅。改日,我讓冬姐姐幫我做一條一模一樣的,阿旺也喜歡紅色。”她的眼底流露出嬌羞。
“好,明天一早,我去西市最好的布莊買布料。”刀子匠遞給她一顆蜜餞。
婆婆將蜜餞咬在嘴裏,吧嗒了幾下:“好甜,比秋天的桃子還甜呢。”
“甜就多吃些,今年秋天,我們再曬些。”刀子匠又將一顆蜜餞塞入她的嘴裏。
“嗯。”婆婆滿足地嚼著蜜餞,眼角的皺紋不停地顫抖。
“睡會吧,天快亮了。”刀子匠盯著漆黑的窗外,一語雙關地安撫。
“嗯。”婆婆聽話蜷縮起單薄的身子,倒在**,不一會兒便傳來睡熟的鼾聲。
刀子匠從腰間拿起那把纏著白布的小刀,在磨石上反複地磨動,沙沙的聲音劃破了深夜的沉寂。
“不問我們為何而來嗎?”沈知意謹慎地問道。
“講故事,聽故事。”刀子匠舉起小刀,用粗糲的指肚去撫摸刀刃,鋒利的刀刃刮下了指肚上的皮屑,他習慣地鼓起雙腮去吹,碎小的皮屑紛紛揚揚地散落在他的指縫間。隨後,他收起磨石,從案幾上裝蜜餞的盒子裏取出一粒桃核。他湊在油燈下,開始認真地雕琢。他的刀很快,下刀又準又穩。小小的桃核在他的刀下變成了一朵嬌媚的小花,層層的花瓣裹著芬芳的花蕊,比曲江池邊盛開的芍藥更加妖嬈。
沈知意目光一凜:“我們的確是來講故事的,至於聽故事?”晏長傾打開那把油紙傘,布滿墨點的傘麵像無數雙眼睛窺視著眼前的一切。
刀子匠將雕琢好的桃核放在另一個盒子裏,又取出一粒桃核繼續埋頭雕琢:“我是講故事的高手,每天都給秋姐姐講故事。還沒有聽過別人講故事,今晚,我也聽聽故事。”他用刀背劃過浸滿燈油的燈芯,屋內又亮起來。
晏長傾舉著油紙傘,盯著詭異的傘麵,意蘊深長地說道:“其實,每個人都會講故事,故事根本沒有好壞之分,隻有真假之別!”
“哦?”刀子匠怔住了,鋒利的刀刃劃空半片花瓣,他緊緊握著彎刀柄,落寞地問道,“那你要講的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故事的真假並不重要,在於聽故事的人,信不信!”晏長傾遞給沈知意會意的眼神。
沈知意指向傘麵上的墨點:“我講的故事很長,是從傘麵講起的。這是自帶謎麵的傘麵,傘麵的主人想通過射覆的方式來告訴我們五年前,曲江池發生的一件慘事。”五年前?刀子匠的刀又一次在桃核上劃空,他的眼底浮動著淩亂的波濤。
沈知意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這把油紙傘很奇怪,傘麵上的圖案既不是花卉,也不是山水,而是濺落的墨點,仿似頑童打翻了一硯池的好墨,都潑在了傘麵上。但是,頑童能寫出一手字跡工整的詩詞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頑童寫不出字跡工整的詩詞,風雅的讀書人也不會隨心塗鴉傘麵。”她掃了刀子匠一眼,加重語氣,“傘麵上的這些墨點看似雜亂,分布卻極有規律,組合在一起是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的星圖,星圖神秘莫測,暗藏深意,這也是最真實的星圖,秘密就藏三垣裏。”刀子匠停下,他想起那個跪在後院的身影,難道這就是他口中的方式?他疑惑地盯著傘麵上的墨點:“傘麵有什麽秘密?”
晏長傾微微晃動傘麵,指向一片密集碎小的墨點:“三垣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紫薇垣在三垣的中垣,居於北天中央,稱為中宮,本為帝星;太微垣在三垣的上垣,居於紫微垣的東北,有朝堂之意,多寓意為朝堂上的官員。這兩垣在傘麵上位置精準,都能找到。眾星輔佐帝星,也是天下之本。不過,三垣的下垣——天市垣,卻亂了規律。”他的語調高了幾分,“天市垣在紫微垣之下的東南方向,本應以帝星為本,成屏藩形狀。而傘麵上的天市垣卻缺少了一角,方位大亂,所有密布的星宿像一把匕首插入中垣,這是大凶、大不敬之兆。”
他轉向刀子匠,問道:“紫薇垣為帝星,太微垣為臣星,你知道天市垣代表什麽嗎?”刀子匠滿臉愕然地搖頭。
晏長傾盯著殘敗的一角:“天市垣圍繞在帝星周圍,自然是帝星身邊的人。”
“是,是——”刀子匠瞪圓雙眼。
晏長傾點頭:“沒錯,天市垣是宮人的星宿。有心人煞費苦心地在傘麵上畫出大凶的星圖,就是想告訴我們,帝星的身邊有居心叵測的宮人。”
刀子匠驚愕地放下手中的刀,他真是小瞧了他,他果然用他的方式拋出了餌,長安神探精準地咬了鉤,在這場心照不宣的較量中,塵封的秘密能大白天下嗎?他故意繃起冰冷的臉:“這是皇家的事!”
沈知意挑眉:“這的確是皇家的事,宮中的宮人萬餘人,想找出心存不軌之人難上加難。不過,傘麵上還有一首詩詞,配上星圖,射出的謎底剛好是曲江池桃花盛開的季節,關於二十四個宮人的故事。”刀子匠低下頭,緊握了手中的刀柄。
屋內很靜,隻聽到婆婆輕微的鼾聲,晏長傾收起傘麵,凝神說道:“這道射覆的謎麵,倒也簡單,隻是驗證起來,頗費周折。我們按照傘麵上的指引,去了曲江池,意外地遇見一個故人,他也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不長,卻驚心動魄……”他看向籠罩在暗影裏的刀子匠,刀子匠的唇顫顫巍巍地張開,炙熱的喉嚨間發出悲泣地嗚聲。
“我們遇到了曲江池的廚子—徐新。”晏長傾緩緩在屋內踱步,開始講述曲江池發生的一幕。
原來,他們連夜從茶廬去了城南的曲江池,趕到曲江池時,已經敲響夜禁鼓。晏長傾對巡邏的武侯出示長安縣丞的令牌,才進入到曲江池行宮。
他們本想去曲江池行宮的檔房去查找進宮宮人的手實,在經過曲江池湖邊時,遇到了廚子徐新。幾日不見,徐新瘦了一圈,整個人都無精打采。當時,他穿著黑色的長袍,在菊娘落水的岸邊燒紙錢祭拜,他還將一串用桃核雕琢的桃花手鏈,投入了湖底。他對菊娘用情至深,菊娘的離世對他打擊很大。站在昏暗的岸邊,他變得精神恍惚,險些投湖自盡,幸虧雲時晏即使攔下了他。他癱坐在岸邊不停地胡言亂語,說出了深藏多年的秘密。
晏長傾放緩腳步:“徐新說,那些用桃核雕琢的桃花是他親手做的,每一朵桃花都有十八層花瓣,他還說,有人能雕琢出二十四層花瓣,那就是你!”他看向刀子匠。
刀子匠冷笑地摩挲著手心裏沒有雕琢好的桃核:“他的手太笨,以刀謀生,做些粗活尚可糊口,做不得精細的活計。”
晏長傾皺著眉:“是啊,他也這般說。他的刀功都是跟你學的,他說自己天資駑鈍,刀功不及你的一半,隻學了皮毛,切菜就足夠了。”
“他還說了什麽?”刀子匠抖動著幹涸的唇。
“他還說——”晏長傾目光深邃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會意地將話接了過去,“他對你非常敬重,也十分感恩。他還說,那些被你淨身的宮人對你心存惡意,是誤會了你。你是一個好人,有情有義的好人。”
“我是好人?”刀子匠裂開泛著血絲的嘴角,唇邊沾染著殷紅的血痕,他用鋥亮的刀背抹過血痕,充滿戾氣地說道,“我是斷子絕孫的刀子匠!”
“你是刀子匠,你也是徐新的救命恩人。”沈知意挑高語調,“徐新是一個感恩的人,他故意在人前裝作忘記了很多事,其實,那些事,他都記得,他隻是不想讓自己陷入痛苦,不想讓你為難,才裝作假失魂。那樁五年前的事,他記得清清楚楚,一刻都沒有忘記過。”
這時,屋內忽然暗了下來。刀子匠無聲地拿起泛著血痕的刀背撥了撥昏暗的燈芯,刀背被油燈熏得漆黑,掩蓋了那抹刺眼的血痕。屋內又亮了起來。
沈知意繼續說道:“徐新並不是行宮的廚子,他本是進宮的宮人。他說,同他一起進宮的那批宮人共有二十四人,他們在世上無親無故,這二十四人就是我們要尋找的天市垣。五年前,這二十四人一同進宮,本以為會困在宮廷一世。沒想到,還沒熬到淨身這關,便遭受了殺身之禍。有人將他們騙到曲江池邊的蘆葦叢裏,展開殺戮。他和一位同鄉僥幸逃脫,躲在湖裏,靠著蘆葦杆呼吸,才保住性命。剩下的二十二人全部慘死,他們的屍體被墜上重石投入湖底,漲上來的湖水淹沒了那片蘆葦叢,淹沒了罪惡,沒人知道發生過什麽,更沒人記得死去的冤魂。他和同鄉在泥濘的蘆葦叢裏像鎖在水牢裏藏匿了五天五夜。起初以為會有人來救他們,卻發現行宮裏又多了二十四個剛剛被淨身的宮人,還有一人和他同名同姓。他這才知道,有人暗藏禍心,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風險將二十四個身份不明的宮人送進了皇宮,那些人頂著他們的名字,他和他的同鄉則成了死人,永遠見不得光的死人。”
刀子匠無聲地將手中的桃核放在案幾上,沉重地閉上雙眼。他也回憶起那段黑暗的經曆,如果他沒有染上風寒,或許會阻止那場殺戮,能多救下幾個人。可是他無緣無故地病倒了,拖延了淨身的日子。等他病好之後再回到曲江池時,發現那二十四個宮人變了,有的變得沉悶,有的變得圓滑,有的變得市儈,在淨身時,他們沒有咒罵、恐懼,都很平和,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那時,他還有絲慶幸,慶幸自己的手很穩,二十四個人都活了下來。直到在蘆葦叢裏見到徐新和他,他才知道,他是這場驚天的陰謀裏儈子手,他是背後金主手裏的刀!他不甘,不甘啊!
這些年,他也想通了。五年前的那場陰謀,無論他在於不在,都勢不可擋,有人在背後精心的布局,要不惜任何代價講這二十四個人送入皇宮,送到天子身邊。他能僥幸活下來,也實屬不易。唯一安慰的就是沉入曲江池的那二十二人,至少是全屍。冒名頂替的那二十四人雖然多活了幾十年,到死也是不全之人,這是報應嗎?他死死咬著牙根兒,崩出幾個字:“人早晚都會死。”
沈知意從他的眼神中聽出弦外之音,她悲傷地說道:“是啊,人早晚都會死。徐新和同鄉以為自己也會死在曲江池。在兩人餓暈時,有人用金乳酥救了他們。從此,金乳酥成了他最愛吃的食物。”她頓了頓,想起了五年前的情景,沒想到她無意間用金乳酥竟然救下了兩條無辜的性命。當時,她做夢也不想到,五年後,他們會以如此的方式相遇。不過,她那晚遇到的是徐新,還是他的同鄉?時隔五年,狼狽的少年已經成為癡情的男子,她也不再是到處亂跑的小宮女了。不變的隻有春夏流轉的二十四節氣和那片鬱鬱蔥蔥的蘆葦叢。
她感慨地歎了口氣,默默地說道:“徐新和同鄉雖然沒有餓死,還是逃不出行宮,如果他們被人發現,隻有死路一條。他們幸運地遇到了你,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懇求你,對你講述駭人的陰謀。你沒有傷害他們,也沒有不管他們。幾天後,你用裝屍體的麻袋將他們扛出行宮,救了他們,還告訴他們遠離長安城,忘記過去,隱姓埋名地活著,永遠不要再回到長安城。但是徐新的同鄉一心要為慘死的人鳴冤,你多次勸他未果,將他捆綁在屋裏,不許他到處亂跑。徐新不忍,為他解開繩索,從此,那人與你們失去聯係,生死未卜。徐新說他是讀書人,因家道中落,被賊人掠走,正巧官府要招人進宮,他們被貪財的賊人賣進官府,輾轉來到曲江池,他幾次想逃出去,都被抓了回來。他已經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誰料到,遭遇了更慘的禍事。”她看向刀子匠,“徐新說,他早死了。你說,他還活著嗎?”
刀子匠用柔韌的舌頭舔去刀背上的汙濁,冷冷地應道:“若是故事,他一定會活著,才有更精彩的結局。若是現實,他早就死了,以他微薄之力,怎能撥雲見日?他根本活不過長安城的晨鼓!”
沈知意內心有些失落,喃喃自語:“是啊,他是活在故事裏的人。長安城這麽大,大唐這麽大,容不下一個該死的人。”她抬起頭,“還好,徐新活著,他膽子小,經曆了生死,被嚇丟了魂魄,生了一場重病。重病之後,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可怕的殺戮,什麽都忘記了。是你告訴他,他叫徐新,還耐心地教授他刀功,讓他成為了廚子。五年裏,風平浪靜,他安寧的在行宮做廚子,皇宮內也風平浪靜,無人記得那場殘忍的殺戮,這就是二十四個宮人的故事。”她盯著刀子匠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問道,“你說,這故事是真的嗎?”
刀子匠輕柔地為熟睡的婆婆蓋過被角,麵無表情地側過瘦弱的身子,將半張滄桑的臉隱在暗處。他自嘲地應道:“世上哪有這麽離奇的事情?曲江池行宮的人都知道,徐新的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他的話,大半是不可信的,也隻有你們相信他說過的話!自從元寶之亂以後,大唐國泰民安,長安城日夜笙歌,哪裏有禍事?我看徐新不適合當廚子,應該去茶肆做說書人。”
“你不信?”沈知意追問。
“不信!”刀子匠的語調斬釘截鐵。
“你怎麽會不信呢?這故事就是真的。”雲時晏忍不住地開了口,“菊娘溺水身亡那日,侍衛在曲江池底撈出了二十三具白骨,一具女屍,二十二具男屍,男屍的白骨都有損傷的痕跡。這剛好和徐新的話吻合,而且,我們翻閱過進宮宮人的手實,五年前的驚蟄節氣有二十四個宮人進宮,徐新本名孟貴,手實上還有孟貴的名字,此人在紫宸殿當差。這一切都證明,當年的確有人膽大妄為地冒名頂替,將二十四個假宮人送進皇宮,有人已經是陛下的心腹啊。”
刀子匠目光一抖,深深的眼窩發出銳利的光芒:“怎麽是假宮人呢?凡是進宮的宮人都是我親手為他們淨身,又經過郎直長的的驗明正身。他們是真宮人!那些沉入湖底的白骨才是假宮人。”
“哦?”晏長傾抓住他言語間的矛盾,旁敲側擊地問道:“我們原本是查二十四節氣案,卻被人步步引導,查到了二十四個冒名頂替的宮人,二十四節氣案與二十四個宮人有什麽聯係?你不覺得奇怪嗎?”他舉起那把油紙傘,“這把傘的主人到底是誰?”
刀子匠的眼角閃過一絲不屑:“這是陌生人留下的油紙傘,是秋姐姐用一塊金乳酥換來的,我根本不認識他。”
“不認識?”晏長傾眸光一暗,話鋒一轉,“你不認識他,總該認識大理寺少卿盧蕭吧,當年他徹查二十四節氣案,也來過這裏,去過後院,對不對!”
刀子匠冷漠地嘲笑:“是那個目中無人的官爺吧!他的確來過這裏,去過後院。來過又如何?他默不作聲,不肯為死者鳴冤,不願卷入陰謀。還有郎直長,他以癲病的托辭,離開長安城。那些官爺都看出了端倪,猜出了背後的血雨腥風,避而不及。誰會為卑微的性命去觸發暗夜裏的鬼魅?誰會為冤死的人鳴冤?沒有人!所有人都在意自己的性命,愛惜自己的羽毛。”他的情緒變得躁動,“這長安城是天子腳下,如果有人敢將二十四個冒名頂替的宮人送到天子身邊,那背後的勢力誰敢去觸及?”
“我!”晏長傾重語。
“我!”沈知意重語。
“還有我!”雲時晏重語。
三人滿臉堅定地說出正義的言語,仿佛三盞明亮的燈驅散著黯淡昏沉的黑夜。刀子匠一時迷了眼,他用粗糲的指肚揉了揉眼睛,胸口似乎長出了一條牽動心房的粗藤,粗藤上長滿了鋒利的倒鉤,狠狠地鉤著他的肉。他忍著劇痛:“我奉勸你們不要多管閑事,長安神探的名號能抵得過命嗎?沒了命,什麽都沒了。”
沈知意揚起柳眉:“比起世間的正義,命算得什麽?如果我們用命能換取朗朗乾坤,那也是值得的。”
“哼!自不量力。”刀子匠試圖將胸口的那根粗藤連根拔起,可是他無論多用力,那根粗藤始終緊緊地捆著他,鉤著他。他變得遍體鱗傷,不願承認,不願麵對那份執念,不願相信那份光明的正義。他固執地用自己殘酷血腥的方式來審視正義,一錯再錯,錯得不能回頭。
沈知意想撕下他最後的念想,晏長傾攔下了她,他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說道:“既然是是故事,終有完結。二十四個宮人的故事隻是其中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裏,你是行俠仗義、出手相救的俠客,但是,還有另外一個故事。”他會意地看向雲時晏。
雲時晏領會地說道:“是啊,侍衛從曲江池裏撈出了二十三具屍體,除了上個故事裏那二十二具還沒來得及淨身便慘死的宦官,還有一具女屍。我仔細檢驗過女屍,她至少墜湖十年以上。而且她的顱骨表麵暗黑,顱骨內的七竅竟然變成了烏金色,說明她身重奇毒。那她又是誰呢?”刀子匠的臉色一沉,默不作聲。
“你真的不知道?”雲時晏遲緩地追問。刀子匠一臉茫然地搖頭,他索性轉向安睡的婆婆,順手拿起一粒蜜餞咬在嘴裏,酸澀的味道衝**在他的齒間,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味覺錯了,還是秋姐姐的味覺錯了,這蜜餞到底是什麽味道?他又拿起了一顆蜜餞……
婆婆的鼾聲越來越大,說了幾句模糊的夢語,又蜷縮著身子睡下了。屋內陷入溫馨而沉悶的安靜。
晏長傾、刀子匠都不再說話,這是勇者之間的較量。對於二十四節氣案,五年前的殺戮,晏長傾都已經知曉,對於那具身中奇毒的女屍,他卻一無所知,他隻能根據蛛絲馬跡去推斷她的身份和背後的暗事。他隱約覺得,刀子匠知道那具女屍的身份,而且以婆婆的年紀推斷,她或許是暗事的親曆者。這一切僅僅是他的推測,如何能讓刀子匠開口,說出背後的真相呢?他習慣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是細心的女子,她長了一雙美麗的慧眼,總是能洞察出他看不到的。
沈知意正認真地看著熟睡的婆婆,婆婆側著身,後背弓成了半個月牙,她想到了白天時,婆婆在竹**的睡姿和說過的話。她挑起柳眉,凝神說道:“婆婆的睡相很好,看來,她是真累了。不過,這睡姿……”她的眉宇間透出一絲狡黠。
刀子匠有些緊張,嘴裏的澀味嗆得他的喉嚨發緊,他咽了咽口水,嘴裏的澀味似乎更苦澀了。沈知意看出他的鬆動,繼續說道:“婆婆的睡姿我也很熟悉,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是皇宮裏的宮女,老宮女在教授規矩時,告訴我們在夜裏不能睡沉,隻能側身而臥,隨時等待召喚。人最難改變的就是習慣,我也是成為淩煙閣的女官之後,才改掉了側身而臥的習慣。不過,有人卻一生也改不掉習慣,宮裏依然有人這麽睡,我猜婆婆就是這樣的人。因為她曾經是曲江池行宮的宮女!”
“啊?”雲時晏驚呼,“按照宮規,曲江池行宮的宮女一生不能離開行宮,婆婆怎麽會?”
沈知意點頭:“是啊,在曲江池行宮,隻有一個人能做到。”
雲時晏恍然大悟,他指著一言不發的刀子匠:“是他,是他將婆婆背出了曲江池,就像背出徐新一樣。”
“我背回來的都是死人。”刀子匠陰森地說道,“都埋在後院。”
“是嗎?曲江池行宮的宮女在檔房都有手實,而且和婆婆同齡的宮女也都建在,你敢讓人來辨認嗎?”沈知意重敲一錘,“婆婆是曲江池行宮的宮女,是你將她背了出來。婆婆曾經說過冬姐姐有十一根手指,從湖底打撈上來的那具女屍也有十一根手指,世上有這般湊巧的事情嗎?所以,沉入曲江池的那具白骨就是冬姐姐!”
“原來什麽都瞞不過長安神探的眼睛。”刀子匠默默地撿起那粒沒雕琢好的桃核,用粗糲的指肚磨了幾下,“你說得對,秋姐姐從前的確是曲江池的宮女,曲江池的那具女屍就是她口中的冬姐姐,也是曲江池裏索命的女鬼!”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沈知意追問,“是誰將她扔入曲江池的?”
刀子匠的眼前變得恍惚,他痛苦地應道,“看來,輪到我講故事了,你們聽聽這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的語調變得淒慘,“是我,是我親手將冬姐姐的屍體扔入曲江池,我以為屍體會飄上來,有人會為她伸冤。但是她的冤魂太重,沒有飄出湖麵,一直沉在湖底,這一沉就是十年。”
“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師父曾經檢驗過那具女屍,據說她的屍體上爬滿了蜘蛛。第二天,他去時,屍體不見了,有人說蜘蛛將她的屍體拖進了曲江池。”雲時晏不解地問道。
刀子匠陷入痛苦的回憶:“我也不知道冬姐姐是怎麽死的。當年,我的父母突然遇難,隻剩下我和秋姐姐相依為命。秋姐姐靠著街坊鄰居的舉薦,為了我,到曲江池做宮女。我機緣巧合地救了一個愛笑的女孩兒,成了師父的徒弟。我和秋姐姐以為,我們的苦日子到頭了,以後會越來越好。可是,我們的好日子沒過幾年,師父要逐我出師門,不準我當木匠。我準備離開長安城,與秋姐姐道別。我假借著師父的薄麵,來到曲江池行宮找秋姐姐。我還沒跟秋姐姐說道別的話,她就哭成了淚人,和她最要好的冬姐姐捧著胭脂盒在岸邊占卜,無緣無故地死了。沒人知道她的死因,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她的屍體停在蘆葦叢裏,屍體上掩蓋著蘆葦葉。我求侍衛找來仵作,仵作打開蘆葦葉驗屍時,發現屍體上爬滿了蜘蛛。仵作從蜘蛛的顏色斷定,她是中毒死的,中了什麽毒?誰也不知道,他決定上報主簿,將屍體帶回縣衙的屍房。當晚,我拉著秋姐姐去祭拜冬姐姐,送她最後一程,發現冬姐姐的屍體竟然,竟然——”刀子匠的眼底浮動著極度的恐懼,他又看見那具流出粘液的屍體,屍體上粘滿了揮舞爪子的蜘蛛。
他顫抖地雙手,小刀在他的手心發出錚錚的聲響:“她的屍體融化了,她的眼睛,鼻子,口,耳朵流出了粘液,還爬出了蜘蛛,一隻蜘蛛用蛛網纏住了她的舌頭,隻剩下一半的舌頭。”
晏長傾臉色驚變:“那粘液是什麽顏色?”
“是、是綠色的,比蘆葦葉還綠。”刀子匠攥緊拳頭,“秋姐姐嚇傻了,她不肯相信那具屍體是冬姐姐,她說冬姐姐有冤情,有天大的冤情。我擔心冬姐姐的屍體會被人視為妖怪,便將那具屍體扔進了曲江池,我期盼湖水會洗去屍體上的汙濁,屍體會浮出湖麵,冬姐姐就會伸冤了。可是,我們沒有等到那一天。過了幾天,秋姐姐竟然變得瘋瘋癲癲,整日說見到來了鬼臉。冬姐姐死後,她的弟弟阿旺也不再來看秋姐姐了,秋姐姐的病情越來越重。有一天晚上,她竟然來到冬姐姐遇害的岸邊,想要投湖去找冬姐姐。為了照顧她,我做了刀子匠。後來,我買通宮人,讓秋姐姐獨自一人居住,沒過多久,她的頭發都白了,臉上長滿了皺紋,沒人記得她。我以她病死為由,帶她離開了行宮。”
他傷感地看著婆婆佝僂的背:“秋姐姐病得很重,老得很快,那時,她才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就變成了老嫗。我求很多大夫為她診病,大夫說她的頭受到過撞擊,頭內有淤血。”
“有人要害她?”沈知意不解。
刀子匠搖頭:“冬姐姐死後,秋姐姐傷心過度。那晚見到冬姐姐的屍身,受到了驚嚇。但是短短幾日的功夫,怎麽會變成瘋瘋癲癲?有人要害她,為何不直接殺死她?何必讓她這般痛苦地活著?這麽多年,我留在行宮做刀子匠,毫無線索,沒人在意兩名宮女的死活,隻留下女鬼索命的傳言。曲江池行宮是個深藏秘密的地方,每個人都有秘密。我一直守著秋姐姐,秋姐姐每天都活在美麗的夢裏,夢裏的冬姐姐還活著,阿旺還會時常來看她,我還是那般讓她驕傲,她卻不知道,冬姐姐死了,阿旺已經娶妻生子,我也變成斷子絕孫的刀子匠。”他緊握著刀柄,用力地在桃核上劃過,一道深深的劃痕仿若猙獰的傷疤刻在他的眼裏,兩行滾燙的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屋內的燈光晦暗慘淡,微小的燈光變成了一朵還沒來及得綻放,便步入枯萎的花朵,隻剩下空空的花蕊,發出刺鼻的味道。那些凋零的花瓣落在腳下,融入了滾燙的燈油,燈光漸漸地亮了起來。不過,明亮的光總是短暫,不能持續。一陣夜風吹過,燈光又蜷縮成一小團,像是一隻被折去翅膀的蝴蝶,站在懸崖峭壁前卑微地求活。
活著,對有些人來說是輕鬆享樂;對有些人來說是負重前行;對有些人來說是生不如死。顯然,刀子匠和婆婆都屬於後者,他們無意間卷入了黑暗的漩渦,在努力地逃生中被碾碎了血肉身軀,他們雖然逃離了危險,卻變成了微不足道的泡沫,隻能隨風逐流,接受隨時破碎的命運,過著流離失所的日子。或許死對他們姐弟是一種解脫,他們實在是太過微小,微小到連凶殘的獵手都不屑出手,他們就這般堅強而僥幸地活了下來。
沈知意心疼地看著睡夢中的婆婆,歲月無情地蠶食了她姣好的容貌,吞沒了她的理智,掏空了她的心,她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童,活在美好幸福的虛幻中。她是不幸的,她失去了最初的快樂;她又是幸運的,她找回了丟棄的快樂。她變成了沙海裏的一條魚,在支離破碎的縫隙中找尋著昔日的快樂,維持性命的是十多年前那場酣暢淋漓的雨,還有為她營造虛幻、維護虛幻的刀子匠。刀子匠為她撐起了一片天,詮釋了尋常百姓家的手足親情。
她和晏長傾去過曲江池行宮的檔房,檔房的手實上沒有刀子匠原來的姓氏,他叫什麽不得而知,隻記錄著“刀功甲等”的字樣。關於他的一切都歸結於他手中的刀,那是一把無所不能的刀。在他的刀下,有人成了宮人,有人埋入了黃土。在他的刀下,一塊塊普通的柳木成為了靈驗的胭脂盒。
柳木胭脂盒?沈知意想到柳木不成材的老話兒。柳木性陰,會招惹不幹淨的魂靈,尋常百姓家是極少用柳木做家具擺設的。柳不打籽,取了斷子絕孫的寓意,也不能用來做棺材。隻有貧苦人家實在沒有錢辦後事,才會去棺材鋪裏買最廉價的柳木棺材,親人入葬時,還要在柳木棺材裏放桃枝,以取辟邪續子的意思。
後院的那片墳林裏埋著刀子匠從曲江池背回來的死人,刀子匠和婆婆過得清貧,哪裏有多餘的錢用來葬人?一定是刀子匠親手做了柳木棺材。死去的都是沒有挺過淨身的宮人,也不會忌諱柳木棺材斷子絕孫的晦氣,那就意味著那些用來做胭脂盒的柳木塊是刀子匠做柳木棺材剩下來的木料……
啊!沈知意倒吸一口冷氣,那些曾經用胭脂盒占卜,慘死在二十四節氣裏的女子做夢也想不到,她們買來的是一具名副其實的壽棺啊!
沈知意平複著複雜的心情,淡定地說道:“我們講了一個故事,你也講了故事,如果沒有那二十三具從曲江池裏撈出的白骨,沒人會想到天子的身邊有冒名頂替的宮人?曲江池裏也依然有索命的女鬼,故事隻是故事!”
刀子匠的眼底映出一道血痕,仿佛裂開的傷疤,他冷笑道:“故事就是故事,真故事是故事,假故事也是故事。你們深夜到訪,緊揪著這些故事想幹什麽?是為了維護長安神探的名號,還是想當說書人,來找獵奇的故事?”
“都不是,我們要為死者鳴冤!”沈知意滿臉執著,“無論是十年前死因不明的冬姐姐,還是五年前慘死的宮人,我們要為他們鳴冤,還給他們一個公道。”
“哈哈,哈哈……”刀子匠發出陰冷的狂笑,他的笑聲裏夾雜著不屑、暢意、還有深深地不甘。他和刀打了幾十年的交道,那把刀既能殺人,也能當鏡子。世人厭惡他的身份,遠離他,拋棄他。他在孤獨中練就了一雙識人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是一把刀,能清楚地照出人心。
原來,他真的錯了,從一開始,他就錯了。他是對的。“朗朗乾坤,終有正義。”這世上終是有勇氣的人。在這場他自以為是的較量中,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救贖,去報複無辜的人,他以為自己是對的,是聰明的勇者。在真正的勇者麵前,他卻一敗塗地。
當然,他不願承認失敗,還曾固執地認定自己用鮮血建立的信念,執著地守護用刀換來的救贖,他甚至做好了下一次的罪惡。連自詡英明的盧簫都不敢去觸碰的禍事,一個幕僚,一個宮人,會頂著所謂的長安神探的名號,以微薄的力量去揭開那驚天的陰謀?
他不信!
但是,刀不會騙人。當他帶著他們去後院,麵對著那一排排空白的墓碑,一個個深藏怨氣的墳包,他就看出了他們不一樣。他們有沉著的勇氣,強大的智謀。他們心存正義,不懼危險。
他的笑聲越來越小,轉而化成低沉的哀嚎。他的眼裏盛滿了痛苦,找不到發泄的出口:“秋姐姐,我們一家人能在陰間團聚嗎?”他陷入了吃人的沼澤,越不過自己編造的魔障。
晏長傾沉著臉,俊朗的眉宇間閃過波瀾不驚的暗紋,他看向刀子匠,語調微涼地說道:“我們來一場公平的約定如何?”
“約定?”刀子匠抖動著幹涸的唇,眼底的血痕更加的鮮豔。
“對。”晏長傾篤定地許下承諾:“即使長安城的風吹翻了重玄門上的八卦鼓,我也會逆風而行,找出冬姐姐的死因,還會稟明陛下,剜除皇宮那二十四個冒名頂替的宮人,為徐新和慘死湖底的冤魂昭雪。而你——”他緊緊盯著刀子匠手中的刀,若有所指。
刀子匠深邃的眼角湧出一滴鹹淚,被他沉默地抹去。這一刻他已經等得太久了,從他做出那個瘋狂的決定之後,他時刻都等待著這一天。他想用血去喚醒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君王,但是沒人在意他,沒人願意去觸碰晦氣的魂靈,招惹是非。他曾一度放棄,若不是見到他,見到那個本應死去的人,他會將秘密帶在陰間,是他的話激怒了他,讓他重新燃起了鬥誌,他要告訴他,更讓他看到,世間哪裏有正義,隻有殺戮!
他將纏繞在彎曲刀柄上的白布一層層地拽下,長長的白布從他的手中滑落,仿若是一條擠滿冤魂的孝帶,他將白布用力地繃緊,整齊地疊放在案幾上。他又突然抓起那塊白布,死死地攥在掌心,繃緊,再繃緊,他使出了渾身的氣力。
“砰”的一聲,那根弦終是斷裂,露出了他最初的模樣。當年,若是有人這般和他約定,他又何必走上歧途啊?是他迷了心竅,違背了二十四節氣的規律,逆天而行,將自己變成了惡人。
他緩緩鬆開手,整齊的白布變得皺皺巴巴,好像一張扭曲猙獰的臉,褶皺的空隙裏是一道道漆黑的暗影。他抬起頭看向閃爍的油燈,臉上映出一抹詭異的笑。
“是我,是我殺死了她們!”刀子匠重複著自責的話語,緩緩講述了罪惡的過程,那是一段飽含著辛酸和唏噓的歲月。當年,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今日,他成了斷子絕孫的刀子匠,他用手中的刀救了人,也殺了人。他的故事很長,比婆婆額頭上的皺紋還長,足足連起了整個長安城;他的故事很真,讓人覺得那似乎是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故事裏有他,也有她!
當年,英氣的少年和姐姐在父母嗬護下無憂無慮的生活,日子過得雖然清貧,院子裏卻充滿了歡聲笑語。娘親抱著年幼的他坐在陰涼的榆樹下,哼唱著小曲兒,姐姐扇著大蒲扇,為他驅趕蚊蟲。父親總會在黃昏前回來,給他和姐姐帶一包酸甜的蜜餞。姐姐總是將最大、最甜的蜜餞讓給他。
姐姐的手很巧,喜歡疊紙鳶,他也在父親的教誨下迷上了孔明鎖,父親告訴他,學門好手藝,過尋常日子就好。父親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做了不良人,他的眉頭總是皺著,而且越皺越緊。有一天,父親和娘親將他和姐姐送走,兩人在家中上吊身亡。當時,家門口圍滿了街坊鄰居,他和姐姐跪在父親和娘親的屍體前,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雙憂傷的眼睛。
懵懂的他以為憂傷會像一閃而過的眼神很快過去,但是一切都變了,失去了父親和娘親的照料,他和姐姐的日子過得艱難。他們沒有離開繁華熟悉的長安城,而是選擇留下,艱難度日。姐姐為了多掙些錢讓他安心學藝,成為了曲江池行宮的宮女,還有了新名字—立秋,變成了他的秋姐姐。他也機緣巧合地拜在長安城最厲害的木匠門下,姐弟兩人的日子有了盼頭。
曲江池的蘆葦叢一年比一年茂密,起初那幾年,他整日都想著為冬姐姐鳴冤,找出害秋姐姐瘋癲的惡人,時常會隱藏在茂密的蘆葦叢裏偷窺著安靜廣闊的湖麵。可是,自從冬姐姐和秋姐姐出事之後,曲江池平靜極了,行宮的宮人都安然無恙,背後的惡人似乎變成了鬼魅,隱進了陰間的閻王殿,再也沒有出現過。他才不會相信惡人就此罷手,惡人隻有變本加厲地害人,惡人沉默,是在醞釀更大的陰謀,他要潛入湖麵之下,去揪出陰謀。但是,他什麽都沒有找到,隻有被歲月磨光的信心,他將自己逼成了瘋子。
刀子匠痛苦地攥緊掌心,殷紅的血染紅了他的指甲,他傷感地說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我和秋姐姐會在清明和冬至祭拜父母,那時候,我才記得,父親姓楊,字子槐,我是他口中的雷兒。”
楊子槐?晏長傾皺著眉頭,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蒙塵的牌位,牌位上的名字隱隱約約寫著楊子槐的名字,那是一塊見不得光的牌位,難道他和他都是?昏暗的燈光將他的臉頰照得忽暗忽明,塵封的秘密被撕開了方孔大的一角,方孔裏映出了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每張麵孔上的眼裏都噙滿熱淚,那是怎樣的一段血雨腥風啊!他的眸心深處閃過深諳的目光,側目說道:“原來二十四節氣案裏隻有冬至節氣無人遇害,是你父母的保佑。”
“沒錯!我父親生前是萬年縣的不良人,他若泉下有知,一定會罵我是楊家的不肖子孫,我姓楊,我也姓楊啊!”刀子匠淚流滿麵。
“你是因為痛苦而殺人嗎?”晏長傾再問。
刀子匠默然地搖頭:“那些年,我不甘心做刀子匠,也不甘心冬姐姐冤死,不相信秋姐姐變得瘋癲,更不願看到那些可憐的人死在我手裏,我思念師父,思念……”他的唇顫抖地停下來,溫熱的淚淹沒了眼眶,繼續說道,“周圍的人咒罵我,像躲瘟神一樣躲避我。沒人和我說話,連城門的侍衛見到我,都躲得遠遠的。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所有人都遠離我?我什麽都沒有做錯啊!我找不到發泄的方式,隻能握緊手中的刀,將自己困在刀裏,將自己磨得更鋒利。後來,我發現,刀刃再鋒利,我依然是人見人恨的刀子匠,我準備帶秋姐姐離開長安城,她卻暈倒了,大夫告訴我,她不能遠行,隨時都會離我而去。放眼天下,長安城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草藥,秋姐姐隻有在長安城才能活下去,才能陪著我。我隻能放棄離開長安城的念頭,繼續幹著斷子絕孫的差事,成為了真正的刀子匠,直到認命的那一刻,我才體會到做刀子匠的快樂!我怎麽會因為痛苦而殺人?我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早已經沒有痛苦了。”他的唇角勾起了詭異的笑容。
刀子匠仰頭慘笑:“我恨嗎?我恨啊!我怎能不恨呢?我恨自己的手不夠快,我恨自己的心不夠狠,我恨手中的刀太鈍,我恨那些宮人膽子太小。我恨,我恨啊!”他的笑聲轉而變大,蓋過了窗外沙沙的風聲。
沈知意從那笑聲聽出了淒涼和無奈,她想到了那把油紙傘。有心人知曉刀子匠是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料定他們會查到刀子匠,故意留下了那把油紙傘,他想借二十四節氣案來揭開五年前的陰謀,二十四節氣案裏第一個遇害的女乞丐也死在五年前,刀子匠是有意犯案殺人?她試探地問道:“你的心裏隻有恨嗎?難道不想為那些人冤死的人昭雪嗎?”
“我有那麽大的本事嗎?”刀子匠搖頭,“自從五年前,我從曲江池救回了徐新和他的同鄉,我就知道,他們都變成了沉入湖底的冬姐姐,惡人從來沒有停止過殺戮,暗地裏還有無數的陰謀。我隻是形同螻蟻的刀子匠,我能做什麽?我的話又有誰會聽?所以,我要用自己的方式來報仇,我要為死去的人圓心願,為自己贖罪。”
贖罪?沈知意恍然大悟:“你在二十四節氣案裏殺死的三十七個女子,都是為了給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圓心願,贖罪?”
“沒錯!”刀子匠露出泛著寒光的牙齒,發出肆意的笑聲,“在救徐新的半年前,我就已經開始動手了,那天是立春,天很冷,東子沒有捱過去,隻剩下一口氣。臨死前,他說喜歡吃春卷,來世一定要找個會做春卷的媳婦。我的心情很差,想去鋪子裏抓個會做春卷的廚娘,送給陰間的東子做媳婦。但是那天冰天雪地,我的刀凍得冰冷,我舍不得用刀,怕刀刃崩了。我偷拿了行宮的胭脂紅,聽說這種毒會讓人麵帶桃花的死去,死相會很美。我在街上走了很久,沒有碰到合適的女子,也沒有動手的機會。就在夜禁鼓敲響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女乞丐,她的眼睛很美,碗裏竟然有一個春卷。她告訴我,她最愛吃春卷,還當著我的麵,咬下了半個春卷。這怪不得我,隻能怪她命不好,活該死在我的手裏。我將準備好的胭脂紅散落在帕子上,在沒人的角落捂死了她,將屍體拖到附近的胭脂鋪門口。我還剪下她的頭發,拿走了胭脂盒,埋入東子的墳裏。那晚,我睡得很沉,我夢見了東子,他牽著女乞丐的手朝我微笑,我的心情莫名的輕鬆和快意。我要繼續殺人,繼續贖罪。”
他的眼底冒出興奮的目光:“後來,我又在街邊殺了幾個女子,街邊的人太多,不易得手,也很難找到稱心如意的目標,有一次,我險些被人發現,幸虧我躲進了溝壑。後來,秋姐姐給了我啟示,自從秋姐姐離開了曲江池行宮,她的病時好時壞,為了讓她開心些,我去找過冬姐姐的弟弟——阿旺,他已經娶妻生子了,我隻能給秋姐姐講故事。秋姐姐喜歡胭脂盒,我便利用做柳木棺材剩下的木料做了胭脂盒,在胭脂盒裏放了桃核和從曲江池捉來的蜘蛛。秋姐姐為了解悶,每天都會去觀音庵下賣胭脂盒。她喜歡和人攀談,哪個女子買過胭脂盒,她都會回來告訴我。我發現,來買胭脂盒的女子各不相同,足夠我選出合適的女子贖罪了。我將秋姐姐的話都記下來,隔天去街上去尋人,認定之後,我再下手。”他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神色。
“此事與秋姐姐無關,秋姐姐什麽都不知道,她什麽都沒有做過。”刀子匠反駁,“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是為了那些可憐的宮人。他們命薄,沒有福氣進宮享福,都是帶著遺憾離開人世的,我為他們圓心願,有什麽錯?”
他的語氣愈加地咄咄逼人:“他們有人生前想做官,我便殺了仆射家的小姐;有人生前是家中的獨子,我便殺了身懷六甲的孕婦;有人喜歡貌美的女子,我便殺了賣花的娘子;有人思念娘親,我便殺了繡娘;有人惦記妹妹,我便殺了在雪中賞梅的姑娘;有人生前被歹毒的嫂子虐待,我便替他殺了她!還有人……”他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多人的名字,每個名字都是一條無辜的性命。他痛恨殺戮,卻用殺戮的方式為自己贖罪,他以為自己得到了解脫,其實是將自己逼入了更深的桎梏,無法自拔。
看著他那張可憎的臉,獨自沉淪的神態,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都沒有說話,三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落在睡相恬靜的婆婆身上,整日活在故事中的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也成了故事中的人,可惜,這個故事沒有皆大歡喜的結局。
屋內很靜,刀子匠用手指撥過燭芯,他更加洋洋自得:“秋姐姐的記性很差,她的話我隻能聽個大概。有時候,我隻能臨時挑選女子。那位賣花的娘子和在雪地裏賞梅的姑娘,都是我臨時決定動手的。我用刀殺死了她們,在屍體上放了桃核,還剪去了她們的頭發。她們的頭發都和有緣人葬在了後院,他們在二十四節氣裏死在我手上,我在二十四節氣裏再還給他們一條命。哈哈,哈哈……”
“那誰能還給那些無辜女子的一條命?”沈知意斥責,“她們同樣是死在你刀下的人。”
“不,我是為她們找到了一份美滿的姻緣,他們有緣分才能葬在一起。”刀子匠倔強地擺手,“緣分是老天給的,怪不得旁人。就像秋姐姐和阿旺,秋姐姐等了阿旺一輩子,念了阿旺一輩子,他還不是娶了別人,還生了兒子。他哪裏對得起秋姐姐,要不是為了秋姐姐,我怎麽會教他刀功,讓他學會了做油紙傘,過了安穩的日子!”
“阿旺是立秋傘鋪的單老板?”沈知意遲疑地問。
“是的,他和冬姐姐都姓單,他單名一個旺字,都叫他阿旺,他的年齡和秋姐姐相仿。是在曲江池行宮探望冬姐姐時,認識秋姐姐的,秋姐姐對他一見鍾情,他對秋姐姐也不錯,我以為他們會成就一段美滿的姻緣。可是冬姐姐過世,他疏遠我們;秋姐姐生病時,我去找過他,他已經成親。我質問過他,他說是父母之命,單家隻有他一個男丁,他等不到秋姐姐,還讓秋姐姐忘了他。”
沈知意從他的話裏,聽出一段悲歡離合的故事。單老板似乎就站在眼前,正用那雙充滿陰霾的眼睛,深情凝視著睡夢中的婆婆。
當年,在暗藏風波的曲江池邊,還是少年阿旺的單老板在冬姐姐的撮合下,與婆婆情投意合,兩人在岸邊**心意,許下了纏綿的誓言,這些都成為支撐著婆婆活下去的美好念想。可是,曲江池的宮女不能出宮,婆婆注定和阿旺不會白頭偕老,阿旺在父母的逼迫下成親生子,斬斷了曲江池邊的情緣。誰料他們的緣分未盡,刀子匠將自己的命送進了行宮,換回了死裏逃生的婆婆。阿旺和妻子無緣,帶著阿寶艱難度日。他們的故事是另一段曲折的《李娃傳》,隻可惜少了美滿的結局,隻有悲慘。
阿旺與婆婆曆盡生活的磨難,再次相見時,一人變成了乞討的乞丐,一個變成了神誌不清的老嫗。在觀音庵下的那棵枯死的古樹下,衣著襤褸的阿旺是何等的心情認出了滿臉皺紋的婆婆,他是否想起當年兩人在曲江池邊第一次相見的情景?緣分是天上的圓月,月圓時才最美滿,多一分,少一分,終將成為錯過的遺憾!
刀子匠雖然嘴上埋怨阿旺,還是給了阿旺活路,阿旺也沒有忘本,立秋傘鋪的招牌足以表露他對婆婆的心聲。難怪他會翠針敬而遠之,又心甘情願地為刀子匠攬下罪責,用殘酷的方式射殺自己。他從阿旺變成了單老板,又在臨死前做回了阿旺。他都是為了婆婆,為了那個一生最愛的女子,選擇了承擔,選擇了自裁。
自裁?沈知意的心躍動了一下,她想到了那把射殺單老板的舊傘。想來,刀子匠應過就是阿寶口中的單老板的故友,單老板為他打開了後院那把鏽死的銅鎖,讓他從後門出入。從單老板留下的信函上看,他已經知道刀子匠是二十四節氣案的真正凶手,所以才會為刀子匠擋罪,他真的是自裁嗎?
刀子匠閉上雙眼,想到了那個多事的夜晚。那晚是驚蟄節氣,也是一年一度的“探花宴”,是良辰美景的好日子。今年的兩位“探花使”比往年更為出眾,鮮花簇擁的少年郎在宴席上出盡風頭,宴席上卻發生了一件晦氣的血案,當聽說凶手是“探花使”時,他竟然有些莫名的擔心。事後,他責怪自己太心軟,他哪裏有閑暇的時間顧及無關緊要的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幾天前就定下了。小喜子在臨死前說喜歡折紙,來世要開一家彩紙鋪,他要送西市最紅火的彩紙鋪老板娘去陰間陪他。
正要出門離開時,徐新來了,他神色猶豫地說出:與菊娘鬥氣,要留在他的臥房過夜。他點燃了為宮人淨身時準備的安神香,徐新睡得很沉。他偷偷出門,穿過濕潤的蘆葦叢,離開了行宮。沒人在意他的行蹤,這是他獨自踩出來的背屍路。離開行宮之後,他沿著敗落的街坊和曲折的溝渠,繞到如意彩紙鋪。這是他計算好的路線,他跳進了彩紙鋪的後院,用手中的刀割斷了老板娘的喉嚨,她的血很黏稠,弄髒了他的袍擺。他生氣地解下將腰間的荷包,將荷包裏上百隻蜘蛛扔在屍體上。那些蜘蛛是有心人放在曲江池的,他有心地捉來,用他的方式殺死她,開啟了暫新的二十四節氣。
可是,他從彩紙鋪的後院離開時,發現巷口有巡邏的武侯。他無法脫身,隻能敲響立秋傘鋪的後門。幾日前,他來過鋪子,在後院看過如意彩紙鋪,當時就定下了逃生的路線。
阿旺將他讓進後院,看著他滿身的血汙,猜出了禍事,他質問他。哼,薄情的人怎麽會體會到深情?他喊出心中的委屈,說出壓抑的痛苦,也道出自己的秘密。
阿旺沒有埋怨他,淡淡地問了一句:“你真的親手殺了喜歡的女子?”
“是,就用這把刀。”他用袖口抹去了刀上的血,還將沾滿血的手指放在唇邊舔了舔。那日,殺了她之後,他也是這般做,不同的是她的血很甜,他殺了這麽多的女子,隻有她的血是甜的。
阿旺許久沒有說話,輕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呢!”他沒有應他,他怎麽會知道他的苦?他更不會知道秋姐姐的苦,他不配知道。
兩人沉默地站在後院,一直到後半夜,等巷口巡邏的武侯走遠了,他才離開立秋傘鋪,沿著原路返回。回到曲江池時,徐新依舊在沉睡,絲毫沒有察覺他幾乎離開了一整夜。天亮後,他像往常一樣背著死人穿過蘆葦叢,菊娘死了,他又遇到了長安神探。他隱隱覺得,他遇到了克星。
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輕輕地為婆婆蓋了蓋被角:“翠針是我殺的,阿旺自裁的那把舊傘也是我帶去的。我本想親手送他上路,念在昔日的情份,我沒有動手,我隻說秋姐姐的日子不多了,他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說這是一把好傘。”
刀子匠的眸心映出兩道剪影:“阿旺的刀功不如我,做傘的功夫卻遠在我之上,那把舊傘本是他送給秋姐姐,他能根據傘的份量判斷出傘的好壞,他一定是看出了傘骨的端倪,猜中了我的心思,才以自裁的方式,為我頂了罪。其實,我隻是讓他死,並不想讓他頂罪。他一定是可憐我,可憐我……”
他的眼睛漸漸模糊,在平靜的曲江池邊,一個年長的大哥哥牽著他的手,在蘆葦叢裏捉魚,他們捉了好多魚,在集市上賣了五文錢。大哥哥花了三文錢為他買了一雙布鞋,又花了二文錢為秋姐姐買了一個刻著石榴連理枝花紋的胭脂盒。他告訴他,胭脂盒是送給秋姐姐的生辰禮,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可是,他弄丟了胭脂盒,隻好瞞著大哥哥偷偷去曲江池邊捉魚。
那天,他沒捉到魚,卻在湖裏救了一個愛笑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帶他去見了家人,他意外地拜到了夢寐以求的師父。當時,他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他真的幸運嗎?他抖動著唇,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阿旺、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