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弦外之音

晏長傾靜謐地站在古樹下,他的頭頂是繁茂的樹枝,明媚的陽光透過鬆散的綠葉,映在他的眸心,他看不清湛藍如洗的天空,隻看到滿目的暗影。

冥冥之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驅趕黑暗,而他隻要撥開那層層疊翠也會看到真相,偏偏稍差那麽一絲火候。就像立秋傘鋪的單老板削過的竹簽,多一刀成傘,減一刀成箭。此刻,他的手裏也握著一把鋒利的無形刀,他要親手剝離在二十四節氣裏流逝的歲月,去找出藏在背後的真相。

真相就在眼前!

這是一件充滿矛盾的案子,案子裏的每條線索都清晰明朗,凶手在犯案殺人時故意留下線索,時刻等待著被人擒獲。與案子有關的每個人都充滿疑點,他查到的,盧蕭當年也查到了,盧蕭卻無法自圓其說地結案。或許他們都知道真相,都在掩飾,單老板用自裁的方式成全真正的凶手,盧蕭選擇沉默,連賣胭脂盒的婆婆也用忘卻來逃避痛苦。

一滴墨散落在水中,化作一抹遊魂;滴在白紙上,能掩蓋瑕疵,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倘若沒人去深究罪惡,讓真凶逃過懲罰,誰來守護這朗朗的乾坤?正義又何在?晏長傾仰起頭,努力地睜大雙眼去窺視明亮的天。

那裏沒有陰謀,沒有爭鬥,沒有寒冷,更沒有孤獨,那裏有另外一座長安城!

恍惚間,一記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秋姐姐,今天會下雨,還是早回吧。”晏長傾詫異地尋聲望去。刀子匠依戀地站在婆婆身邊,他拉扯著婆婆的衣袖,輕輕地為她拂去落在肩上的一片殘葉,婆婆朝他溫順地微笑。

沈知意和雲時晏也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緣份總是時刻給人帶來驚喜,這已經是沈知意第五次看到刀子匠了,他一貫給人冷漠、怪異、又狠絕的感覺。今日的他少去了行宮的冰冷,多了幾分深厚的暖意。他那張刻滿磨難的臉頰上不再毫無情感,而是寫滿疼愛。不過,他的溫柔隻對婆婆一人,他的眼裏隻有可愛的“秋姐姐”,對於他們,他依然有視無睹。

沈知意想和他打聲招呼,晏長傾阻止了她,他的目光從刀子匠腰間的小刀劃落在胭脂盒上,沈知意猜出他的心事。兩人默默注視著刀子匠小心翼翼地將紅布攤上的胭脂盒收進籃筐,攙扶著婆婆,默契地離去。

“怪人,真是怪人!”雲時晏盯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喃喃自語。

沈知意忽然想到在曲江池菊娘過世那日,刀子匠扛著裝宮人屍體的麻袋繞過蘆葦叢時的情景。世人眼中的怪人,是“秋姐姐”依賴的親人,怪字真的取決於心境!她轉向晏長傾,問道:“去觀音庵嗎?”

晏長傾沉默地盯著遠處慘白的靈幡,神態各異的紙人和漫天飛舞的黃紙錢,眼底浮動著幽幽的暗芒。

“是阿寶!”眼尖的雲時晏驚呼,“今日怎麽了?怪人都聚到一起了!”沈知意順眼望去,舉著紙人的送葬隊伍已經近在眼前,那些用彩紙紮成的紙人栩栩如生,紙人身上還貼著用雞血塗抹的靈符,阿寶倒拖著竹掃把,反反複複地倒走三步,正走兩步。這種隻留一步的送葬方式取義為留戀,以表達阿寶對單老板的思念和孝心。單老板過世,應該送到寺院供奉,再擇日入土為安,葬在墳林,觀音庵隻接受女施主,他這般大肆張揚地帶著送葬隊伍來這裏做什麽?

扶靈而來的阿寶見到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也驚訝了半天,他的眼眶漆黑一片,嗓子沙啞得變了聲音:“真是好巧!”晏長傾和雲時晏向他頜首示意。

沈知意忍不住地問道:“你要去觀音庵嗎?”

阿寶失落地歎口氣,點頭道:“是啊!父親過世,街坊鄰居都不知道娘親出走的詳情,以為父親和娘親伉儷情深,都讓我將他們合葬。”他的眼角漸漸濕潤,“不管娘親是生,是死,她畢竟是我的娘親。既然父親為她在觀音庵請了龕位,我就繼續孝敬她,將她和父親合葬吧,她到底生了我啊!我今日來觀音庵,就是來請娘親的龕位。”

沈知意這才發現送葬隊伍裏有一隻健碩的紙牛,按照百姓家辦白事的規矩,家中有女長輩過世,後代子孫才會紮紙牛以表孝心。或許這是阿寶對娘親欣慰的告誡吧。她低聲勸慰了幾句寬心的話,阿寶哭得淚流滿麵。

他摩挲著傷痕累累的雙手,哽咽道:“父親說刀功是門相通的技藝,練好刀功,不僅能做油紙傘,還能紮紙人、做紙鳶、當廚子……”他指著用彩紙糊成的紙人、紙牛,“這些年,父親一直指導我練習刀功。我的刀功沒有父親嫻熟,隻能做些粗糙的物件兒。昨天,你們走後,我用後院的竹竿紮了這些紙人、紙牛,靈兒幫我糊上了彩紙,我們本是想為父親盡孝,誰知道街坊的陰陽師傅對我的手藝讚不絕口,還要和我定貨呢。”他的臉上閃過落寞,“等辦完父親的喪事,我真的要認真想一想,是繼續做油紙傘,還是將立秋傘鋪改成紙活祭品鋪。不管做什麽,手藝人不能丟手藝,我不能扔掉手中的刀。這是父親生前千叮嚀,萬囑咐過的。”

雲時晏開了口:“是啊,刀功的確是相通的技藝,我們大夫也用放血的方法治病呢。”他揚起婆婆硬塞給自己的胭脂盒,“還有木匠。”

阿寶盯著胭脂盒上的石榴連理枝花紋,認真地說道:“物件越小,越考驗刀功,木匠的刀功更勝一籌。這個胭脂盒小而精致,比做傘的工序還要繁冗,尤其上麵的花紋,每一顆石榴籽飽滿圓潤,枝條優美細長,沒有十年以上的刀功是雕琢不出來的,所以大家都喜歡買觀音庵下的胭脂盒,不僅占卜靈驗,而且價格低廉,同樣的胭脂盒在東西市的鋪子裏至少要五文錢呢。”

“婆婆賣多少錢?”雲時晏好奇地問。

阿寶想了想,應道:“一文錢,有時還會白送。我也奇怪,做胭脂盒費工費力,一文錢連本錢都收不回來,她卻能賣這麽年。剛剛,我在路上遇到了賣胭脂盒的婆婆,才算明白,她賣胭脂盒根本不為掙錢。”沈知意和晏長傾同時想到了神秘的刀子匠。

阿寶欽佩地說道:“攙扶婆婆的男子身上有一把細長的小刀,一看就是好刀,他攙扶婆婆時,手指彎曲得厲害,連手指的側麵都長了厚厚的繭子,一看就是經常握刀幹活,這些胭脂盒一定都是他為婆婆做的。他稱呼婆婆為秋姐姐,照料極為細心,連一塊碎石頭都怕咯了婆婆的腳,做些胭脂盒是為了讓婆婆開心吧。”他的語調裏透出淒涼,“若是娘親當年沒有離開我們,想必父親也會這樣細心地照料她。娘親會坐在鋪子前,賣父親做的油紙傘,我們一家人過得和和美美。”他的眼底又噙滿了淚花。

沈知意的心頭一顫,沒想到小小的胭脂盒裏竟然藏著不尋常的秘密。這些靈驗的胭脂盒真的是刀子匠用那把為宮人淨身的小刀做的嗎?她想起了婆婆剛剛說過的話:“雕刻胭脂盒的刀日夜供奉在佛祖麵前,是開了光的,正因為如此,胭脂盒才沾染了佛氣,靈驗些。”

尋常用來雕刻的刀怎麽會供奉在佛祖麵前呢?隻有殺生的刀才會敬畏生靈,在佛祖麵前懺愧。刀子匠的那把刀是世間最邪惡的刀,他又整日在曲江池奔波,在岸邊捉幾隻蜘蛛也是極其容易的事情。阿寶說得沒錯,這些胭脂盒應該都出自刀子匠之手。她記得刀子匠那日也去過立秋傘鋪。

沈知意仔細回想著刀子匠走進立秋傘鋪之前的情景,當時她清楚地看到刀子匠站在傘鋪門口,他的手裏並沒有傘。單老板站在門前相迎,他的手中拿著一把油紙傘。當時天氣晴朗,並沒有下雨。單老板是不會拿著油紙傘站在門前迎客,那把舊傘會不會是刀子匠帶來的?因為當日匆忙,單老板還沒來得及記錄呢?又或許……

沈知意看向雲時晏手中的胭脂盒,想到了刀子匠嫻熟的刀功,單老板死時的慘狀,一個更可怕的念頭纏繞在她的心頭。她和神色幽暗的晏長傾同時說出:“我們去尋他!”

三人與阿寶道別,阿寶又拖著那把竹掃把朝觀音庵緩慢地行進。三人則走了相反的方向,他們沿著刀子匠和婆婆離去的小徑一路南行,打聽了一位走街串巷的賣貨郎,終於在敗落的巷口盡頭找到了刀子匠和婆婆的住處。

這裏很僻靜,是整條巷子唯一的住戶,灰色的坊牆東倒西歪,牆根下長著雜亂的野草,若不是院落裏飄出嫋嫋的炊煙,根本不知道這裏還會住著人。那扇被風雨侵蝕的木門半虛掩著,刀子匠正和婆婆坐在院落的石桌前做靈驗的胭脂盒。

沈知意輕輕敲門,院落裏沒人回應,晏長傾索性推開木門,三人走進院落,刀子匠和婆婆對三人有視無睹,連頭都沒抬,婆婆依舊在認真地數著石桌上的柳木塊。石桌上隻有四塊柳木塊,婆婆掰著手指反反複複地數來數去,總是數不清楚。

刀子匠在認真地雕刻著胭脂盒上的石榴連理枝花紋,他的刀很快,每劃動一下,粗糲的手指便在雕刻的花紋上磨一下,那些精致的花紋仿佛是被他的手磨礪出來的。他還不時地鼓起雙腮,去吹落細小的木屑。

“哎呀,實在是太難了,到底是幾塊。”婆婆失落地推開柳木塊,皺起蠶眉,“今天還是不要數了。”

刀子匠放下手中的刀,溫和地將柳木塊依次擺放在石桌上:“這是四塊!”

“四塊?”婆婆眯著雙眼,“太好了,做胭脂盒正好需要四塊。”

“沒錯,秋姐姐最聰慧了。”刀子匠細心地拂過婆婆鼻尖兒上的汗滴。

婆婆的嘴角挑開兩道深深的皺紋,皺紋裏露出鮮紅的血痕,她嬌羞的地笑道:“冬姐姐說,過幾天,阿旺會來看她,我要將胭脂盒送給阿旺。”

刀子匠眸色一暗,臉上露出幾分蒼涼,他輕輕拍過婆婆的手背,粗壯的喉結緩慢地動了一下:“好,我會快些將胭脂盒做好。”

“嗯!”婆婆拄著腮,又開始掰手指,“阿旺已經快一年沒有來看冬姐姐了,冬姐姐總是抹眼淚。我問冬姐姐,阿旺是不是病了,冬姐姐不說話。阿旺到底怎麽了?他做了什麽事讓冬姐姐不開心呢?等阿旺來了,我一定好好問問他,替冬姐姐教訓他。”她放下手臂,眼底泛起清澈的目光,“阿旺最聽我的話了,他說我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漂亮,比曲江池的湖水還清澈呢。”

“是啊,秋姐姐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子。”刀子匠心疼地看著她。

婆婆繼續嘮叨:“我哪有那麽漂亮,都是阿旺哄我。他讓我不要著急,等他攢夠了錢,就會娶我。”她的臉頰映出紅暈,“連冬姐姐也替他攢錢呢,到時候,我們會在西市開家鋪子。我和阿旺,冬姐姐,還有弟弟會是長安城裏最快樂的一家人。”

刀子匠的嗓音變得低沉:“對,我們會是長安城裏最快樂的一家人。”

婆婆看著刀子匠,微笑道:“你認識我弟弟嗎?他的師父是皇宮裏手藝最好的木匠,連陛下的龍床都是他師父做的。哈哈,弟弟是他唯一徒弟,弟弟是皇宮裏最年輕的木匠呢!弟弟說,等我出嫁時,會給我親手做頂花轎。他是我唯一的弟弟,父親和娘親泉下有知,一定會高興的。”

刀子匠的臉色更加黯淡:“會的,一定會的。”

“嗯,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婆婆神秘兮兮,“冬姐姐有十一根手指,噓,她把第十一根手指藏起來了。”她又羅嗦地嘟囔一些陳年舊事。良久,刀子匠勸慰道,“秋姐姐累了嗎?去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就可以吃飯了。”

“好呀,好呀!”婆婆打了個哈欠,滄桑的臉上籠罩著一層灰色,她從石桌前站起來,聽話地趴在一張竹**。她的睡姿很怪,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張彎弓,雙手成了彎弓上的雙箭,箭頭瞄向了自己。她真的累了,睡得很快,不一會兒便傳來輕微的鼾聲。沈知意盯著她佝僂的背影,深幽的眼底翻滾著波瀾。

刀子匠將沒有完工的胭脂盒放在手中墊了墊,深深的眼眶裏飄出一抹不舍,他放下胭脂盒,將小刀綁在腰上。將一床幹淨的被子蓋在婆婆身上。他背對著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語調冰冷地說道:“別擾了秋姐姐的好夢,去後院吧。”

起風了,微涼的春風化作無形的魅影穿梭在黃土堆積的墳前,茂盛的榆樹葉沙沙作響,發出淒慘的鳴啼。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臉色蒼白地盯著眼前一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若不是親眼所見,沈知意做夢也想不到,在繁華昌盛的長安城會隱藏著一座埋著無名屍骨的墳林。每個墳包前都立著一塊空白的墓碑,墓碑上沒有名字,沒有花紋,隻是一塊沉默冰冷的石頭。這些沉浸著死氣的石頭仿佛是一麵麵鏡子,生生映出了墳包的暗影。暗影裏藏著一張張鬼臉,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在偷窺,還有的在哀怨、咒罵。他們的肉身埋在土裏,腐爛成了花泥,他們的魂靈困在這片被長安城遺忘的角落。

晏長傾神色幽暗地看著墳林,眼前浮現出那麵布滿蛛網的龕牆,那堵龕牆一分為二,轟然倒塌,每個龕洞裏都長出一棵荊棘密布的血樹,變成一片血腥的墳林。曲江池裏也冒出一塊塊無名的墓碑,變成另一片水上墳林。長安城還有多少隱藏在暗處的墳林?他忽然意識到:原來華燈初上、繁花似錦的長安城是一座人鬼共生的城。誰是人,誰又是鬼?

我是人?還是鬼?刀子匠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滿臉敬畏地看著墳林,似乎看到一雙雙蠕動著或是仇恨、或是不甘、或是憤怒、或是哀怨的眼睛。他想逃避、躲開、贖罪、遁走,卻掙脫不開自責的桎梏。自從選擇了做刀子匠,他就忘卻了自己的名字,就好像他記不清死在他刀下、記在他刀下有多少冤魂一樣,他習慣被人稱為刀子匠。刀變成了他的名字,他變成了一把被歲月磨礪的刀。

其實,對於每一個淨身的宮人,他本意是想讓他們活著,讓他們痛快淋漓地活著。偏偏事以願違,每半月他都會親手扼殺幾個無辜的性命。他不忍、不願、不安、又不能。因為他無能為力,無法改變那些苦難人的命運,隻能一味地苦練刀功。他祈盼自己的刀再快些,手再穩些,他們就會少些痛楚,這裏也會少埋幾個人。畢竟,命都吊在這把刀上!

他從腰間解下一塊素白的白布,一層又一層地纏繞在彎曲的刀柄上。這是師父留給他的刀。師父本不想收徒,多少人想拜在他的門下,都被他婉拒了。那年,年少的他不顧安危地從湖裏救下了師父最疼愛的小孫女,那是一個愛笑的小女孩兒,總是拉扯他的袖子,喊他大哥哥,還說要及笄後要嫁給他,他的臉皮薄兒,被是躲著她。誰知道她央求了師父,收他為徒。師父真的收下了他,盡心盡力地教他。他住在師父家裏,成了師父半個家人,那個愛笑的小女孩兒總是捉弄他,叫他“木頭人”,他不敢反駁,處處讓著她。他和她一起長大,他成了英氣倔強的少年,她成了婉約靈動的少女,她不再捉弄他,見到他會紅臉,會避開他。他一天見不到她,也會覺得心裏空空的,他渴望見她,哪怕隻是遠遠地看著她。

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他的眼裏是多彩的天空,他的耳邊是爽朗的笑聲,他努力地握著手裏的刀去雕琢美麗幸福的人生。他以為隻要學會師父的本領,會用這把刀雕琢出最雍容華貴的仕女屏風,會在紫檀雙陸局上雕刻出最精致的月牙門和花眼,還會在梨花木的軟榻上雕琢出收尾相連的喜字。可是,他的刀功還沒學到火候,師父便離開了皇宮,將逐他出師門,告訴他永遠不能再做木匠。他的山塌了,他再也見不到她。

他悲傷地跪在師父門前,祈求師父給他一次機會,她也哭啼啼地懇求師父。師父的態度堅決而倔強,冷冷地扔出一句絕情的話:“用刀的技藝有很多種,何必當木匠?”師父將她鎖在閨房,將他關在大門之外,從此,他死了當木匠的心,死了對她的心,卻沒有死用刀的心。他用這把刀斬斷了恩情,斬斷了情絲,救了相依為命的秋姐姐,變成了斷子絕孫的刀子匠。他將自己沉入了暗不見天日的湖底,所有人都厭惡他、嘲笑他、躲避他、咒罵他。他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但是,他不後悔,他是被拋棄的人,被拒之門外的人,他還有秋姐姐。

那是一段驚心動魄又黑暗無助的日子,好在上天憐憫他的苦心,讓他順利地救下秋姐姐,世上他唯一的親人。無人再記得當年的事,隻留下一段女鬼索命的傳言。曲江池裏真的有女鬼嗎?秋姐姐說冬姐姐心地善良,死後不會化成厲鬼。但是那具從七竅裏流出翠綠的黏液,黏液裏還粘滿蜘蛛的屍體是誰?一具屍體怎麽會在一夜之間化成了膿液?一想到那駭人的畫麵,他的手不停地抖,甚至握不住纏滿白布的彎刀柄。他還會害怕?是他將那具駭人的屍體扔進了曲江池,又是他抓來蜘蛛,企圖引人注意,為冬姐姐鳴冤。他高估那些官老爺的勇氣和本領了,沒人肯為一個卑微的宮女鳴冤,更沒人敢揭開塵封的秘密。他隻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用自己的方式去發泄。

有人曾經勸誡他,他怎麽會體會他心中的渴望和痛苦?他曾經和他一樣心懷希望。三年前,他也曾帶人來過後院。當時,那位英姿孤傲的官爺就站在這裏,他驚喜地跪在他的腳下,等待遲來的施令和懲戒。但是官爺的手臂停在半空,遲遲不落。在他的殷切祈盼的目光中,他反而落寞地轉身離去,隻丟下一句:“不準告訴任何人,本官來過!”

他想衝上去,割斷他的喉嚨,將鮮紅的血塗在他那身華貴的官袍上,將他和那頂官帽一起埋進土裏,不過是多一塊無名墓碑罷了。是秋姐姐的哭聲澆滅了他的滿腔怒火,阻止了他的罪惡。

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有罪的人能輕鬆地逃脫懲罰。因為沒人在乎那些卑微的草芥,沒人會為冤魂伸冤,更沒人敢觸及曲江池下見不得光的秘密。

他不再有期待,漸漸變得麻木,滾燙的魂靈變得冰冷,他變成了刀中人,每天在淬血的刀刃上穿梭,行走。所有人都害怕他,遠離他,甚至咒罵他,陪伴他的隻有這把刀和活在夢境裏的秋姐姐。這樣也好,少去了世間的喧囂和煩惱,讓他逃離痛苦。但是,那些攪動著長安城的風雲的冤魂何時才能安息呢?

他遇到了他,遇到了長安神探。長安神探手中的刀會重重落下,掀開塵封的秘密,從湖底撈出那具女鬼嗎?他皺著眉,深深的眼窩裏發出殷紅的暗芒。他要和他比賽,到底誰才能撥開沉入湖底的秘密,誰才能為冤魂鳴冤!

他什麽都不怕,還怕死嗎?他撫摸著鋒利的刀刃,刀刃上映出一張充滿戾氣的臉,那是一張陌生的臉,令人厭惡的臉。他立即將刀刃翻過來,那張臉扭曲成一道鬼影,遁然而去,冰冷的刀刃上空空如也,那是一把能殺人的刀。他將刀在半塊磨石上磨了幾下,吱咯的刺耳聲敲打著他的心,他的心也變成了一把刀,一片片地淩遲著他的肉,刮著他的骨,讓他墜入永不能重生的無間道。此生,來世,永世,他都見不到那個愛笑的她了!

細心的沈知意一直看著他,從他的眼底看到了死亡。那份死亡裏帶著極深的怨氣,又夾雜著懊悔,讓人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從他深邃的輪廓間,她看到了婆婆的影子,他們的眉眼很像,尤其是雙頰和鼻翼,他和婆婆真的是血親姐弟?或許他就是讓婆婆驕傲的弟弟?她存著極深的質疑,盯著他手中的那把宛如鏡子般明亮的刀,語調低沉地問道:“這裏埋的都是命薄的宮人?”

刀子匠緩慢地眨動雙眼,緊繃的眼角甩開兩道彎刀柄般的裂痕,更像是一張詭異的笑臉。他揚起纏繞白布的彎刀柄,帶著幾分陰柔的怪氣應道:“是啊,這些人都死在這把刀下。”他仰頭盯著閃亮的刀刃,眼底浮動著癡迷,“這是一把喝血的刀,吃肉的刀,命薄的人死在刀下,命大的人必有後福!”他習慣地伸出舌頭,一遍又一遍地舔著嗜血的刀刃和刀背。沈知意感到一陣惡心,每一個毛孔都打起寒顫。

刀子匠鄙夷地掃了她一眼,又將刀綁回到腰間。他側過身,指向一座座空白的墓碑:“埋在這裏的每具屍體都是我從曲江池背回來的。我若不將他們背回來,他們就會被扔進曲江池裏喂魚。”

曲江池裏喂魚?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從曲江池裏撈出的那二十三具白骨。三人驚愕地盯著眼前一座座無名墓碑,仿佛看到了每座墓碑下陰森的白骨。難道刀子匠知道曲江池裏有無名白骨?故意將他們帶到後院?這和二十四節氣案又有怎樣的關聯?

沈知意滿臉費解,她索性將話挑明:“我們的確在曲江池裏撈出白骨,身份還未確定。不過,我們今日來,是為了另一樁凶案。”她盯著刀子匠血紅的雙眼,語調重了些許,“二十四節氣案!”

“哈哈,哈哈——”刀子匠發出陰冷的狂笑,那笑聲尖銳刺耳,還夾雜著地獄般的驚悚,他扯著嗓子,陰沉慘淡地說道,“我隻知道二十四節氣裏每半個節氣是命薄之人的死期,不知道什麽案子,你們來錯地方了。”

沈知意柳眉微挑,伶俐地追問:“我們也希望來錯了地方,但是,為什麽在二十四節氣案裏遇害的女子都有婆婆賣的胭脂盒?胭脂盒裏還有一隻你從曲江池捉來的蜘蛛?世上有這般湊巧的事情?”

“秋姐姐賣了十幾年的胭脂盒,我捉了十幾年的蜘蛛,為什麽有人死了?有人活著?那是因為有人的欲望太大,被女鬼盯上了,她們該死。”刀子匠的眼底凝聚著霧蒙蒙的血氣,他指向整齊冰冷的墓碑,怒吼,“是女鬼索命,你們應該去曲江池找女鬼算賬。”

沈知意剛要開口反駁,晏長傾攔下了她。他站在刀子匠的對麵,俊秀的臉頰上映著無比的堅定。他義正言辭地說道:“既然來到世上,哪有該死,不該死的說辭?你錯了,真的錯了。我們不會找任何人算賬,我們是在為死者鳴冤。”

“鳴冤?”刀子匠咧開幹涸的嘴角,撫摸腰間的小刀,“長安城的冤情比灞橋邊飛揚的柳絮還多,你能為多少人鳴冤?”他死死盯著晏長傾明亮的雙眼,企圖穿透他的心。

晏長傾緊鎖執著的眉宇,他看向死氣沉沉的墳林,眼底浮現起長安城下一道道卑微佝僂的身影,風輕雲淡地應了一句:“有多少冤情,就鳴多少冤情,看上天給了多少緣分!”

“緣分?”刀子匠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縫隙間鋪滿了尖銳的荊棘,將映在瞳孔裏的暗影生生碾壓成無數個碎片。那些被血染成的鮮紅碎片慢慢枯萎,變成了另一片嶄新的荊棘,繼續碾壓其他魂靈,這也是一種緣分!是怎樣的緣分能讓人忘記仇恨?又是怎樣的緣分能讓義無反顧地為死者鳴冤?他自嘲地看著眼前自以為是的三人,想到了幾天前,在那片凝固著鮮血的蘆葦叢裏,有人頭頂著滿天繁星,也曾經說過同樣的話。他落寞地盯著一塊塊空白的墓碑,喃喃自語:“這些人都死在我的刀下,我們也有緣分。”

晏長傾臉色一暗,透過刀子匠,讓他看到了另一個模糊的身影,是慘死的墓碑匠。他意識到刀子匠和慘死的墓碑匠是同一種人,他們都是遊**在陽間,幹著陰間活計的黑白無常。他們的眼裏沒有是非對錯,隻有生死之別。他們的雙手沾滿了無辜人的血,他們用罪惡的雙手親自掩埋了一具具還帶著餘溫的屍體。他們看似無罪,卻逃脫不開心靈的懲罰!隻能將自己偽裝成真正的黑白無常,躲避世俗的目光,吞下不公和委屈,用近乎殘忍的方式來完成心靈的救贖。

墓碑匠獨居在墳林,守著滿山的孤魂野鬼。刀子匠和神誌不清的婆婆守著敗落的院子,過著遠離塵世的日子。那一塊塊沉重的墓碑立在墳前,也壓在他們的心底。他們的心底都藏著秘密,秘密越大,墓碑越多,他們終有一天會被活活壓死,這就是他們的命。他們不在乎生死,隻在乎心底的秘密,墓碑匠已死,他的秘密已經無從知曉。那刀子匠的秘密是什麽?

“你帶我們來後院,就是為了看這些墓碑?”晏長傾眉頭緊鎖。

刀子匠冷笑:“是啊,你們是長安神探,我是刀子匠,他們都是死在我手裏的人,我怎麽會怕死?”

“那位婆婆呢?”晏長傾若有所思,“她和你一樣,也不怕死嗎?”

“秋姐姐?”刀子匠想到郎中說過的話,不由得沉住了。

突然,前院傳來一聲夢魘的尖叫:“啊,鬼,鬼啊,別抓我,我什麽都沒有看見。”

刀子匠臉色驚變,他驚慌失措地跑向前院。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也跟了上去。

都說隔街隔雨,有時半個長安城籠罩在煙雨蒙蒙的細雨裏,半個長安城卻是豔陽高照。這是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第一次遇到隔房隔雨。後院陽光明媚,前院卻是細雨連綿。濕潤的細雨淋濕了長滿綠苔的牆壁,淋醒了熟睡的婆婆。

婆婆裹著碎花麵的棉被,蜷縮成一小團坐在床角,銀白的頭發上濕漉漉的,兩道蠶眉上還掛著滾動的雨滴。她一邊發抖,一邊自言自語:“鬼啊,鬼啊,是那張鬼臉。是他來了,他來吃人了。”

“大白天,哪裏有鬼?”刀子匠急忙將手伸向床邊的油紙傘,他的手停在半空,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那把傘,傘柄上係著蘆葦葉纏繞的小魚。他緊緊握著傘柄,撐開半舊的傘麵,為婆婆遮擋雨水,安撫道,“沒有鬼。那是雷部的律令,律令來報信,今天雷公找素女聽《李娃傳》,不會來了。你看——”他指向留白的天邊,那是後院的方向,“雨很快就會停了。”

婆婆聽話地點點頭,她接過刀子匠手中的油紙傘,靦腆地笑道:“原來素女和雷公和我一樣都喜歡聽《李娃傳》呀。那你再給我講講《李娃傳》。可憐的滎陽公子在凶肆落難,是如何在挽歌比賽中贏得頭魁?是如何和李娃相認?又是如何高中狀元的?”

“嗯,那是在天門街上,滎陽公子……”刀子匠緩緩地講述了那段長安城最動情的故事。婆婆聽得入迷,一會兒淚眼婆娑,一會兒捧腹大笑。刀子匠根據她跳躍的情緒,調整著故事的節奏,他詳細講述了滎陽公子和李娃的美滿良緣,略去了滎陽公子落難時的落魄,生怕惹她傷心。

院子裏很靜,纏綿悱惻的故事蓋過了淅瀝的雨聲。沈知意無暇聽落難見真情的故事,她一直盯著婆婆手中的油紙傘出神。

這是一把普通的油紙傘,傘骨已經泛起半舊的黃色,傘麵卻栩栩如生,畫著奇怪的圖案。大大小小的墨點淩亂地散落在傘麵上,像是隨手的塗鴉,又像是天女散落的花瓣,看不出任何圖案,傘麵的邊緣還寫著一首剛勁工整的詩詞,是連州劉刺史的《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沈知意久居皇宮,熟知這首詩詞的來曆。當年劉刺史奉詔還京,用這首詩戲弄了當朝權貴,惹了眾怒,再次被貶。幸虧裴相勸諫,才由貶謫偏遠的播州改為連州。自此,這首詞成了長安城人以為戒的訓辭,遠離長安城的劉刺史也過上了醉心山水的日子,他再也見不到長安城的桃花了。

這樣空洞無序的傘麵,為何要配如此深意的詩詞?她沉默地看著滿臉皺紋的婆婆,婆婆正無心地轉動著傘骨,傘麵上的墨點連成一片,形成了一張互相傾軋的星圖,傘麵越轉越快,星圖也越來越清晰……

晏長傾也一直盯著傘麵,他的眼底緩緩浮現出隱隱的暗芒。刀子匠已經慢條斯理地講完了皆大歡喜的故事結局,前院和後院的白雲融在一起,天空開始放晴了。

沈知意、晏長傾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透過那寡淡的雲,兩人都隱隱地看到蔚藍的天幕,天幕中隱藏著一顆顆暗自閃耀的星。其實,那些星時時刻刻都在,隻要用心去看,總會找到最閃亮的那顆。

迎著那微弱的光,沈知意和晏長傾似乎想到了什麽,兩人又同時將視線轉移到婆婆手中的油紙傘上。

“這把傘是從哪裏來的?”沈知意盯著係在傘柄上的小魚。

刀子匠的臉色愈加灰暗,冷冷地應了一句:“記不清了,一把舊傘而已。”

婆婆歪著脖頸,盯著密布墨點的傘麵,振振有詞道:“那日下雨,我摔了一跤,弄壞了傘麵。我撐不開傘了,怎麽辦?有個好心人——”

“秋姐姐!”刀子匠打斷她的話,轉而問道,“餓了嗎?屋裏還有金乳酥。”

“金乳酥?”婆婆的眼睛閃亮,“對了,那個好心人也喜歡吃金乳酥,他送給我這把傘,我送給他一塊金乳酥,他說最喜歡吃金乳酥了,還謝了我呢。他還送我回家,還去了後——”

“秋姐姐,你糊塗了。哪裏有好心人,這是我從曲江池撿來的油紙傘。”刀子匠急躁地打斷她的話,“我們家晦氣,誰願意來?”

“他們不是來了?”婆婆眨動著清澈的雙眼。

“他們啊!”刀子匠撇了晏長傾一眼,低沉地說道,“他們不一樣,他們是有勇氣的人。”

“嗯,有勇氣,其實我們家不晦氣,挺好的。”婆婆乖巧地拍手。

刀子匠溫和地安慰:“天晴了,收起油紙傘吧。”

“好呀!”婆婆用力地拽動傘骨,反複拽了幾次,都沒有收起傘麵,她再次用力時,卻連傘柄都握不住了,油紙傘飄然地落在地上。

“我怎麽了?”她盯著慘白的掌心,瞳孔裏竟然映出殷殷的血芒,“啊,有血,是血!”那張被歲月侵蝕的臉上充滿驚恐,她的眼睛是睜開的,眼前卻漆黑一片,她胡亂地揮舞著雙手,劃過幾條模糊的弧線,直挺挺地暈倒在**,整個人都蒙上了灰暗的死色。

“秋姐姐——”刀子匠著急地呼喚,“秋姐姐——”

“讓我來!”雲時晏匆匆挽起衣袖,聚精會神地拂上婆婆的手腕。聽著那微弱的斷弦脈,他的眉宇擰成一道豎紋,斷弦即斷命,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婆婆病入膏肓,比失魂還要嚴重。他憂心忡忡地看向刀子匠。

刀子匠傷感地盯著婆婆那張毫無生氣的麵孔,失落道:“秋姐姐還能活多久?”

雲時晏為婆婆蓋好被子,神色謹慎地問道:“她經常暈倒,是嗎?”刀子匠無聲地點頭,心裏被掏出了一個空洞,他連疼的機會都失去了。

雲時晏歎了口氣:“她已經熬盡心血,即使每日用參湯吊命,恐怕也沒多少時日。你隨時都要看護她,隨時做好……”

“我知道,她隨時都會離開我。”刀子匠露出一抹幽暗的苦意,他仰望著頭頂那片正在緩慢散開的白雲,安詳地閉上雙眼,“也好,我們姐弟總算可以不再過這人不人,鬼不鬼,整日提心吊膽又痛苦的日子了。”一縷溫暖的光照在他的眼底,讓他變回了無憂無慮的少年,又看到了那個愛笑的小女孩兒,看到了師父,看到了他閃亮的夢。不知不覺中,一滴無聲的清淚湧出眼角,他誤以為那是遺落的雨滴,是那般的愜意。沈知意和晏長傾沉默地看著他,誰也沒有說話。

雲時晏又仔細望了望婆婆的七竅,語調篤定地說道:“她的病因在頭裏,我懷疑她的頭裏有淤血,應該是陳年舊疾。”

刀子匠睜開雙眼,眼前的虛幻化過泡影,他又做回了煞氣的刀子匠。他為婆婆掩了掩被角:“雲直長果然厲害,每半月在行宮為宮人驗身,真是委屈了雲直長。秋姐姐的確有陳年頭疾,她能陪伴我這麽多年,已經是幸事了。”他默默伸出手臂,指尖觸碰到油紙傘的傘沿兒,又縮了回去,反反複複幾次,他始終沒能拿起那把近在眼前的油紙傘。

他盯著遍布墨點的傘麵,耳邊響起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話語,他真的錯了?他是對的?他的唇微微張開,又抖動地閉合,他想要說些什麽,鯁在喉間的話終是沒有出口。他遲疑地掃過沈知意豔紅的裙擺,那抹紅點燃了他眼底的火焰,他要賭一把,賭注是他的命!

他穩穩從地上撿起那把油紙傘,輕輕地轉動,墨點均勻地散落在整張傘麵上。他收起傘麵,那些墨點全部隱藏在一根根竹簽支撐的褶皺裏。他一反常態地將油紙傘主動地遞到晏長傾麵前:“既然,你們喜歡這把油紙傘,拿去吧。”晏長傾接過油紙傘,他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刀子匠不再說話,他默默地守在床前,用瘦弱的身軀為婆婆遮擋著耀眼的光,自己的影子藏匿得無影無蹤。

院子裏滲透著淒涼的氣息,讓人喘不過氣來。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靜默地離開悲傷的院落,不願打擾那份辛酸的安寧。剛走出不久,天空又下起綿綿細雨。一把油紙傘,三人讓來讓去,誰也不肯獨自享受安逸,最後,三人走進巷口的一家茶廬避雨。

雲時晏猛灌下一大口熱茶,費解地問道:“你們說,刀子匠是不是二十四節氣案的真正凶手?”

“證據呢?”沈知意惆悵地端起粗瓷小碗,氤氳的茶霧遮擋了眼前的視線,她看不清遠處的雨簾,隻聽到零零落落的雨聲。

“這個嘛!”雲時晏低頭想了想,除了婆婆賣的胭脂盒和胭脂盒裏的黑色蜘蛛,的確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刀子匠是殺人凶手,他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不過,他即使不是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至少也是單老板的幫凶,總之,他是古怪的人。他看向沉默寡語的晏長傾,殷切地問,“你怎麽看?”

晏長傾從腰間摘下小銅鏡,拾起一顆光滑的小貝片壓在銅鏡中心,反問了一句:“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雲時晏撓著頭,滿臉疑惑。沈知意輕輕地放下粗瓷小碗,繚繞的茶氣在眼前緩緩散開,她的眼前愈加清晰。真的很奇怪!二十四節氣案是個奇怪的案子,立秋傘鋪的單老板和如意彩紙鋪的翠針老板娘都是奇怪的人,勳旺燈油鋪來過兩位奇怪的客人,刀子匠和婆婆是奇怪的姐弟,凡是圍繞二十四節氣案的都是怪事。

還有曲江池女鬼索命的傳言,從湖裏撈出是無名白骨,遇害的司天監和盧蕭都或多或少與二十四節氣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二十四節氣案的背後隱藏著一張吃人的大網,網住了所有人,包括她、他、還有他,甚至網住了長安城。這讓她不得不想起風湧的淩煙閣,這是何等相似的一幕?她的心不禁孤獨地顫栗,連語調也變得憂鬱:“驚蟄節氣那夜,菊娘在曲江池溺水身亡,翠針遇害。我們從如意彩紙鋪查到立秋傘鋪的單老板,又查到胭脂盒、蜘蛛,再轉回到曲江池。或許,我們錯過了什麽。”

晏長傾穩穩地落下一顆小貝片:“我們的確錯過了最關鍵的線索。你們想想,二十四節氣依次而來,春夏秋冬皆有規律,而二十四節氣案也有規律,我們錯過的正是規律!”

規律?沈知意聯想起環環相扣的一幕,頓時茅塞頓開:“有人在為我們引路!”

晏長傾的眼底浮動著明慧的光澤,他摩挲著小貝片上的暗紋,語調堅定地應道:“沒錯,我們每走一步,都有人暗中指點,或許他謀的不是二十四節氣案——”他頓了頓,回想起那些空白的墓碑,刀子匠無所畏懼的眼神。他斷定,盧蕭當年也去過後院。以他的聰明才智,一定查到了什麽。是怎樣驚心動魄的真相,讓盧蕭寧願放棄最在意的名節,將二十四節氣案的卷宗退回長安縣衙?這說明二十四節氣案不是簡單的凶案,除了那三十七具冤死的女子,或許還有更多無辜遇害的人,牽扯到連盧蕭都不敢招惹的勢力。

“是油紙傘,秘鑰就是那把油紙傘!”沈知意篤定地說道。

晏長傾眸光一閃,緩緩撐開了油紙傘,怪異的傘麵在濕潤的雨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那些雜亂的墨點更加清晰。

雲時晏不解地指著無形的傘麵:“這是誰畫的傘麵?若是看字,字跡輕若遊龍,有魏晉大家的風骨。可是傘麵過於淩亂,這些墨點也不像妖嬈的桃花,與詩詞的意境不符,更與字有天壤之別,真是糟踏了好字!”

誰會在如此淩亂的傘麵上書寫一首飽含曲折的詩詞呢?沈知意也在緊盯著傘麵。她覺得傘麵上的字跡很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她努力地在腦海的縫隙裏搜尋著相同的筆畫。不過,她很快放棄了,因為她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依照晏長傾的推斷,有人以二十四節氣案為點,一路指引他們前行,揭開塵封的秘密,那這把油紙傘便是有人故意留給婆婆,等著他們去尋。淩亂的傘麵配上一首憂桑的詩詞,偏偏給了晏長傾?晏長傾身為長安神探,最擅長的本事就是……她激動地脫口而出:“是射覆,傘麵是一道射覆的謎麵。”

“射覆?”雲時晏眨動著靈活的雙眸困惑不堪地看向晏長傾。

“這的確是一場射覆!”晏長傾將油紙傘高高舉起,在空中緩緩地轉動,傘麵上的墨點映在他的眸心深處,閃耀出晶瑩的光澤。沈知意也抬起頭,一張深奧的星圖浮現在她的眼前。

“這是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沈知意和晏長傾同時看出了傘麵的奧秘。

晏長傾放下油紙傘,將傘麵橫在麵前。沈知意興奮地指著傘麵上的墨點,解釋道:“我們都錯了,傘麵並非是以詩配畫,畫的不是桃花,而是星圖。這些墨點看似雜亂,分布卻極為規律。這是三垣中的紫薇垣、太微垣、天市垣,東西南北各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象,每象又分為七段,就是聞名天下、變幻莫測的二十八星宿。”她盯著充滿深意的傘麵,語氣中透著對畫傘麵之人的欽佩,“這是一張難得的傘麵,二十八星宿極其複雜,沒有極深的功底畫不出星宿的位置。畫錯一點,全盤皆錯,一切都要重新來畫,畫畫之人不僅精通畫工,而且博學多才。能寫出魏晉大家風骨的人,怎能胡亂塗鴉傘麵呢?他隻是在傘麵上暗藏玄機,指引我們去猜。”她抬起頭看向深思的晏長傾。

他一遍盯著傘麵,一邊不停地在銅鏡背後落下小貝片,一顆顆小貝片竟然精準地落入凹槽,組成了銅鏡背後原有的圖案,一盞茶的功夫,半片壯麗的江山緩緩浮現在他的眼前,江山卻殘缺了一角,指向的正是三垣中的一垣。他立刻想到了淩煙閣的殺戮,真的有人敢如此大膽嗎?

他的眸心映著鋒芒,將目光轉到那首剛勁秀美的詩詞,眼前出現了一片嬌媚胭紅的桃花,桃花深處傳來錚錚的呐喊,那畫麵是如此慘烈,又如此清晰,最終一切都定格元和十一年這五個字上。

“元和十一年。”他撫摸著銅鏡上的小貝片,滿臉堅定地望向周圍的殘垣斷壁。此時,天空已經徹底放晴,蔚藍的天邊卷起一片潔白的魚鱗雲,雨後的長安城秀麗如畫,讓人格外的清醒。

晏長傾理過廣袖,落落地站了起來,他迎著和煦的霞光,胸有成竹地看向隱在遠處的桃林,眸心閃過一絲波瀾不驚的漣漪,道:“我們要回到最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