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內藏乾坤

雨過天晴的長安城分外沉悶,陽光愈加炙熱,一串串清晰的腳印筆直地延伸在坑坑窪窪的街道上,消失在空曠的盡頭,提醒著有緣人曾經走過的路,還有路上發生的故事。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心情沉重地站在立秋傘鋪門口,陳舊的坊牆上映出三個筆直、挺拔的身影。

這時,從巷口緩緩駛來一輛馬車,圓圓的車輪壓在鬆軟的街道上,留下兩道長長的車轍。那串筆直的腳印恰好在兩道車轍中間,組成了一麵迎風飄展的旗。馬車在立秋傘鋪前停了下來,從車內伸出一隻幹淨白皙的手,輕輕地挑開帷簾……

沈知意盯著熟悉的身影,眼底映出一張雋秀的臉頰,是他!他怎麽來了?

“探花使”韓秉知麻利地走下馬車,站在他身上的車夫從車裏搬出兩個樟木箱。

韓秉知看到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很吃驚,雋秀的臉頰映出幾分驚喜,他優雅地拎起灰白色的袍擺,邁步迎了上去。四人簡單地寒暄後,他指著檀木箱說出來意。

雲時晏驚訝地盯著檀木箱,悻悻地問道:“你是來修傘的?”

韓秉知淡然地指向大門緊閉的立秋傘鋪,應道:“是呀,去年冬天,我在這家立秋傘鋪定做了二十四把油紙傘,傘麵是我親手畫的。三日後,我要回故裏,這一去,不知何年才能再來長安城。我想讓做傘的師傅在傘麵上再塗幾遍桐油。這樣,傘麵的顏色會保持鮮豔,不易褪色,這二十四把油紙傘便留下了我對長安城最美好的記憶。”他順手從檀木箱裏拿出一把油紙傘,緩緩地撐開傘麵。

沈知意盯著傘麵上一朵朵曼妙的荷花和工整的字跡,吃驚地皺起柳眉:“你是按照二十四節氣定做的油紙傘?”

韓秉知站在傘下,落落地看著模糊的傘麵,撫摸著細致的傘骨,說道:“說來慚愧,我在長安城住了一整年,這都是依照長安城的二十四節氣,畫出的景致,留戀也好,喜歡也罷,都有附庸風雅之嫌,我卻極為喜愛。”他輕輕轉動著傘麵。街邊榆樹的枝條上散落了幾滴小雨點,滴落在翠綠的荷葉傘麵上,讓人想到了滿塘盛開是荷花,意境妙不可言。

沈知意側目:“這些都是立秋傘鋪的單老板做的?”

韓秉知默默點頭:“是啊,單老板做傘的手藝極好,尤其是嫻熟的刀功,我連走了幾家立秋傘鋪,做傘的師傅都說做不了,是單老板應下了差事,價錢也公道,算是半送半賣吧。你看!這二十四把油紙傘的傘骨光滑結實,比宮廷裏的官傘更精致。”他又撐開了一把油紙傘,傘麵上畫著殷紅的梅花,輕盈的竹簽竟然恰到好處地充當了梅花的枝條。遠遠望去,花團錦簇,整個傘麵散發出淡淡的梅香。

又和二十四節氣有關!沈知意無心欣賞巧奪天工的油紙傘,單老板若真是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他是以何種心情做出這般閑情雅致的油紙傘?他若不是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他又為何以這般慘痛的方式結束自己的性命?二十四節氣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它藏進了二十四把美輪美奐的油紙傘裏,又凶殘地奪取了三十七張鮮活的麵孔,它種了惡因,結下了惡果!

晏長傾遲疑地盯著的油紙傘,深邃的眸心點綴著隱隱的暗芒,他也從樟木箱裏拿出一把油紙傘,緩緩地撐開傘麵。傘麵上的秋海棠驕陽似火,火焰的中心還寫兩個娟秀的小字:立秋。他輕輕轉動傘麵,立秋兩個字像兩隻靈活的小蜜蜂追逐嬉戲在花叢間。

“好字、好花、好傘,隻可惜……”

韓秉知費解地問道:“可惜什麽?”

晏長傾合上油紙傘,將傘放入檀木箱,語調微涼地應道:“可惜,字好,花好,傘卻沒有了!”他指向籠罩在暗影裏的立秋傘鋪,“單老板已經過世,阿寶的刀功還不到火候,世間再無人能做出如此精致的油紙傘了。”

“單老板過世了?”韓秉知的臉色變得蒼白慘淡,眼底蒙著一層厚厚的陰霾,他失落地招呼車夫將兩個樟木箱重新搬回馬車上,不停地揉搓著拇指,好一會兒,他才低沉地說道,“我到底還是來晚了一步。”

晏長傾眸光一暗,重複:“我們也來晚了一步。”

韓秉知沉悶地將雙手背在身後,如玉的臉頰染盡了落寞的悲傷。他似乎想說些什麽,喉嚨間卻長滿尖銳的魚鱗,隻能生生咽下。

這讓沈知意想起探花宴上百花爭妍的一幕,能夠成為“探花使”並不容易,他也是過三關斬六將,憑借真才實學博來的。以他的才華和學識,怎麽可能不入世家小姐的眼呢?他為什麽要甘願放棄美好的佳緣和前程的仕途,離開長安城?放眼大唐,哪裏比長安城更蕃衍昌盛?他隱藏了內心的欲望?還是另有所圖?

“韓公子,你為何不留在長安城?”她耿直地問道。

韓秉知仰望著街邊翠綠的樹,清風吹翻了樹梢的葉子,樹上開滿了雪白的花朵。再定睛一看,這隻是一棵尋常的樹,雪白的花朵又變成了普通的葉子。他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感慨道:“我無心仕途,更無意攀附富貴。這長安城雖然繁花似錦,卻終有落時。我想認真地看一看這大千世界,平淡地度過此生!”他的眼底閃過波瀾不驚的暗湧,單薄的唇微微張開,帶著幾分不舍和遺憾,“三日後,我會離開長安城,從此,海深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他的話音剛落,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不約而同地露出驚歎的神情,雲時晏更是忍不住地拱起雙手:“原來韓兄的胸襟如此開闊,佩服,佩服!”

韓秉知欽佩的看向三人,語調鄭重地說道:“三位能在長安城憑借一己之力撥雲見日,為死者鳴冤,為不公伸張正義。比起三位的勇氣和執著,我實在慚愧。我本是死過的人,上天憐憫,又給我重生的機會,我隻能順著心意活著,為自己,也為他人。”他抬起頭,看向陰沉、晦暗的立秋傘鋪,堅定地說出那夜在曲江池邊說過的話,“我堅信朗朗乾坤,終有正義。”

沈知意從他的眸心看到了寄托和希望。但是那抹寄托和希望轉眼間消逝在眼底,隻留下一汪清澈的光,那是一束最美的光,最亮的光。

“告辭!”

“告辭!”

四人在立秋傘鋪門前惜惜告別,各自上了馬車,一車向西,一車向東,永無交集,立秋傘鋪前恢複了寧靜,泥濘的街道上也留下了一道道難以磨滅的痕跡,書寫著如意兩個字的布幌子漸漸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趕往位於輔興坊的晏府。剛拐過坊門,便看到晏府的門口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寧婉不時地挑開香色的帷簾焦急地張望。她從樂人居出來,沒有回將軍府,直接來到晏府,她迫切地想要見到沈知意。這一刻,她比關在大理寺死牢時,更迫切地想要見到沈知意!

她殷切地看向遠處,當沈知意柔弱的身影落入她的視線時,她立刻拿起絹帕,傷感地捂住口鼻,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卑微模樣。

沈知意找了托辭,上了那輛連梁柱都包裹著波斯羊皮的華美馬車。寧婉拽著濕漉漉的帕子,哭哭啼啼地講訴了遇到的不公事,她受到了永嘉公主的羞辱、警示、還有威脅。

“知意!她是公主,就能隨便踐踏我的尊嚴嗎?我現在好歹也是將軍府的小姐啊!在探花宴上,她利用那些世家小姐欺負我,聯合徽音小姐讓我下不來台,故意讓我在宴會上表演戲法。沒想到今天她變本加厲地叫上鍾世子,讓我變戲法助興,真是欺人太甚。她處處排擠我,還說過幾日請宮裏的秋貴妃去她府上賞花,讓我和師父一起表演戲法呢!哼,我是陛下親自封賞的小姐,不是她呼之即來,喝之即去的江湖兒女,她這般刁鑽、苛刻,真是汙了公主的威名,對了——”

寧婉遞給沈知意那個雕刻著石榴連理枝花紋的胭脂盒,咬著牙根兒地說道:“她不懷好意地送胭脂盒給我,可是,胭脂盒受了宮女的詛咒啊!你知道嗎?在驚蟄節氣的夜裏,我親眼看到從胭脂盒裏爬出一隻好大的蜘蛛,差點咬傷我,當晚,我就崴了腳,今天塗抹了義父的藥酒才不疼的。在樂人居,她還肆無忌憚地勾引鍾世子,鍾世子掃了她的麵子,差點拍案而去,真是痛快,誰讓她絲毫沒有羞愧之心,這般惡毒?她不配當大唐的公主!”寧婉的臉上充滿了對永嘉公主的厭惡。

沈知意盯著胭脂盒上熟悉的花紋,心頭一顫:“這是在探花宴上,永嘉公主送給你的。我當時看過,盒裏沒有蜘蛛啊!”

寧婉撅起紅豔的小嘴:“這就是永嘉公主狡詐陰險的地方。我打開胭脂盒時,也是空的,我們都被她騙了。那隻蜘蛛藏在胭脂盒的蓋子裏,當我們打開胭脂盒,蜘蛛粘在了盒蓋上,我們以為胭脂盒是空的。到了晚上,蜘蛛從盒蓋裏偷偷爬出來。知意,那是一隻好大的蜘蛛啊,是從女鬼肚子裏吐出來的毒蜘蛛,誰招惹了它,就會走黴運,還有可能丟掉性命。”她的語調裏透著恐懼,“你不知道嗎?驚蟄節氣那晚,掉入曲江池的宮女,就是被蜘蛛詛咒,才丟的性命!現在,凡是捉過曲江池的蜘蛛,用來占卜姻緣的女兒家,人人自危,都不敢出門呢。”

沈知意驚訝地睜大雙眼,她記起了綠拂和不知名的宮女在蘆葦叢裏的談話。當時,她心急如焚地趕回探花宴,從寧婉手中拿到胭脂盒。她打開胭脂盒時,恰好湖麵上飄來徽音小姐的屍體,她隻看到胭脂盒是空的,的確沒有仔細檢查胭脂盒的盒蓋。難道真如寧婉所說,蜘蛛粘在胭脂盒的盒蓋上?

她掂了掂胭脂盒,很輕,不是樟木料。她謹慎地扭動了上麵的銅扣,一股濃鬱的香氣撲鼻而來,盒子的底部鋪著一層殷紅的胭脂,發出沁人的香氣。她將整個盒蓋翻了過來,頓時恍然大悟。

盒蓋的中心有一個圓形的一顆珍珠大小的凹槽,蜘蛛藏在裏麵綽綽有餘。看來寧婉說的不無道理,或許當晚,她打開胭脂盒時,那隻蜘蛛就藏在盒蓋的凹槽裏,完美地蒙蔽了她的視線,她當時的注意力又都在徽音小姐的屍體上,忽略了藏在胭脂盒裏的玄機。

永嘉公主是想利用胭脂盒裏的蜘蛛捉弄、或者謀害寧婉?可是寧婉和她無怨無仇,她為何要這麽做?因為晏長傾?

寧婉雖然沒有表明愛慕晏長傾的心思,但是從她平日裏的裝扮和眼神中不難看出,她十分喜歡晏長傾,而且喜歡了很久。在她還是紅手娘的徒弟時,她就喜歡穿紅裙,與晏長傾親近。如今成了將軍府的小姐,她更有勇氣和資格愛慕晏長傾了,她的心思被永嘉公主發現了?

曾經在淩煙閣,永嘉公主以一麵玉鏡警示她,今日,她以胭脂盒警示寧婉也不足為奇。沈知意皺著眉,歉意地說道:“都怪我,我若再細心些,發現那隻蜘蛛——”

“知意!”寧婉打斷她的話,又開始抹眼淚,“知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她若害我,我們再細心又有何用?對於惡人,我們也要使些手段,讓她知道咱們的厲害,你一定要幫我啊。”她拽動沈知意襦裙上的絲帶,“知意。我聽永嘉公主說,驚蟄節氣的晚上,有兩個女子用胭脂盒占卜姻緣時離奇遇害,徽音小姐的屍體上也有蜘蛛,算上她,死了三個人,都是女子。我在驚蟄節氣那晚,也用胭脂盒占卜過姻緣啊。”她的手開始抖動,“知意,我們是姐妹,你曾經說過,要護我。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你一定要護我啊!”

沈知意輕輕拍過她的手背,柔聲安慰:“放心吧,你我情同姐妹,我自然會護你。你不要慌張,曲江池的宮女是不小心跌落湖裏的,如意彩紙鋪的翠針老板娘是被人殺死的,關係到一樁陳年舊案。她們都與用胭脂盒占卜姻緣沒有關係,你不要害怕。永嘉公主的確刁鑽,你平日裏躲著她些就好。她是公主,總歸是金枝玉葉,我們能將她如何?隻能盡量地保護自己。”

“哼!”寧婉朝案幾旁的瓷盂裏淬了口水,“她有什麽資格做公主,她哪裏像公主!”

沈知意提醒:“她就是公主啊!”

寧婉緩過神來,微微點頭:“對,她就是公主!惹不起,我躲得起,總有一天,我要她躲著我走!”她緊握沈知意的手,臉頰呈現出一抹羞澀,“知意,自從我成為了將軍府的小姐,每日都有來將軍府提親的人,被義父擋了回去,義父說,讓我自己選如意郎君!我自然要為自己選一個稱心如意的男子。知意,隻有你能幫我。你要幫我對付永嘉公主,不能讓她欺負我,壞了我的好事,我們是姐妹呢。”

“放心吧!”沈知意不假思索地許下重諾,“我會護著你,我會一直護著你。”

“我的知意最好了。”寧婉抱住沈知意,黑澀的眼底卻發出嫉妒、憎恨、又轉而暢快的光芒。

不一會兒,寧婉乘坐著馬車迎著漫天的紅霞,離開輔興坊,消失在無人的巷口,沈知意回到晏府。

晏長傾和雲時晏在正堂裏閑聊關於二十四節氣案的疑點。雲時晏卷起衣袖,在阿鐲端來的銅盆裏洗過雙手,失落地說道:“唉!看來,我與二十四節氣相衝啊。”

“怎麽會呢?”阿鐲將銅盆裏的水倒入鐵桶,又舀了一盆幹淨的溫水,送到晏長傾麵前,“二十四節氣是農戶最繁忙的季節,與農戶相衝才對。雲家是吃皇糧的,雲直長深得陛下信任,是不可多得的公子呢。”她羨慕地拉起長音。

雲時晏拿起潔白的絹帕擦去手背上的水滴:“阿鐲,這次,你真說對了。我們雲家的確吃皇糧。可是,吃皇糧,就要為皇家所謀啊。這皇家啊,是天下第一家,事情多如牛毛,事無巨細,都是大事。就拿這二十四節氣來說吧,每到二十四節氣,正是皇家進人的日子。按照前朝傳下來的規矩,要選清白人家的男子在曲江池行宮淨身,再送到大明宮。自從兩年前,檢查宮人淨身的郎直長不幸染上癲病,告病還鄉。這差事就落在我的頭上,這可是一份苦差事。二十四節氣本是圓滿的日子,我卻要麵對那些無根人,他們可憐,進了宮,又可恨!”他雙手拄腮,滿臉惆悵地吹了口氣。

晏長傾的手一頓,纖長的手指在銅盆裏翻出了朵朵飛濺的水花,他沉默地搖了搖頭,朝正堂的花園瞄去。那抹熟悉的紅搖曳地映在他的眸心,沈知意走進正堂。

阿鐲眉開眼笑地端著銅盆:“沈姑娘,水有些涼了,我去取些熱水,你稍等哈。”她嘟囔著幾句外人聽不懂的家鄉調,走出正堂。

正堂的氣氛變得溫暖、祥和,又多了幾分情不自禁。

雲時晏伸長脖子,朝沈知意眨動黑黝黝的眼睛,慢吞吞地問道:“哎,知意,寧婉找你做什麽?”沈知意滿臉心事地搖頭,沒有說話。

雲時晏揚起眉毛,眼角帶著笑意:“寧婉現在是將軍府的小姐,吳中尉視她為掌上明珠,陛下頒旨賞賜了她,這份殊榮連名門閨秀都不曾有的,她都得到了。如今她居於高位,還能記得你,實屬難得啊。”他挑起廣袖,反複理順,“唉!這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寧婉從階下囚變成了將軍府的小姐,盧蕭卻已經化作白骨。真是世事無常,世事無常啊。”

“咳咳——”晏長傾挑起廣袖,故意咳了幾聲,打斷雲時晏的話。自從沈知意回來,他就從那雙淩亂的眼底猜出她的心事。其實,有些話,他不便講,也不屑講。譬如鍾離辭,譬如寧婉。他們都是深藏秘密的人,是長安城最危險、最虛榮、也是最可憐,最可悲的人。尤其是寧婉,從她站在他麵前驕傲地表露愛意時,他就知道她是心存欲望的人,她的欲望很大,大的蓋過了自己的眼睛,因此,她看不到自己的短處,也看不到別人的長處,隻剩下熾熱的欲望。欲望越大,她就會鋌而走險,不惜一切代價去得到。得到的過程是黑暗的,齷蹉的,甚至充滿血雨腥風。她會爭取、利用身邊無辜、善良的人去為自己擋箭,出刀。很不幸,沈知意被寧婉選中了。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被心存殺戮的小人選中,而是明知道被選中,又無能為力地拒絕,反而接受被選中的命運,這才最可怕。她會如何抉擇呢?晏長傾又輕輕咳嗽了幾聲。雲時晏會意地不再說話,他悻悻地端起茶盞,啜了一小口熱茶。

沈知意低著頭,心情複雜而紛亂。她並不遲鈍,豈能感覺不到寧婉的轉變?豈能聽不出寧婉的虛情假意?但是,她不幫寧婉,寧婉還能倚仗誰?畢竟,她和寧婉情同姐妹。是她在那些枯燥無味的夜裏,給她帶來皇宮外有趣的消息,她們曾經喝了整夜的酒,互吐心事,互相安慰,互相取暖,她視她為摯友啊!

當年,她羨慕她的自由身,她羨慕她能日夜祭拜淩煙閣的功臣,居住在世間最尊貴的皇宮。如今,她走出了淩煙閣,她也有了羈絆身份的名位,本以為圓滿,卻依舊有煩惱。人生總是如此,每個人都有說不出的辛酸。尋常百姓有苦楚,達官貴人有委屈,紫宸殿的陛下也時常夜不能寐,誰能如意呢?如意彩紙鋪的翠針,日夜書寫如意,到頭來事事不如意。或許長安城沒有稱心如意的人,最讓人羨慕的就是舍下榮華,遠走灑脫的韓秉知了。不過,他若有遠離塵囂的心,何必來長安城趕考,又費盡心思地成為“探花使”呢?

每個人都有鮮為人知的秘密。沈知意沉默地端起茶盞,緩緩地飲下泛著苦味的熱茶。

正堂內安靜如夜,飄**著醇厚的茶香。晏長傾熟練地從腰間解下銅鏡,平整地放在案幾上,他拾起一顆光滑小貝片,輕聲低吟道:“可以結案嗎?”

“可——”雲時晏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他的話還沒說完,便發現沈知意和晏長傾同時向他投來灼灼的眼神,他急忙改口,“不可以!”

“哦?”晏長傾將小貝片精準地嵌入銅鏡中間的凹槽裏,語調深沉地說道,“單老板隻在信函裏講述了犯案的緣由,沒有提及二十四節氣案裏一條重要的線索,若結案,太過倉促,或許那條重要的線索將是我們查案的方向。”

“重要的線索?”雲時晏悻悻地眨動眼睛,滿臉困惑。

“是胭脂盒!”沈知意將兩個一模一樣的胭脂盒放在案幾上,兩個胭脂盒裏散發著淡淡的茉莉香氣。忽然,其中一個胭脂盒動了起來,還發出簌簌的聲音,端著銅盆走進正堂的阿鐲嚇了一跳。

“胭脂盒成精了?”阿鐲放下銅盆,銅盆裏濺出小水花。

沈知意在銅盆裏洗幹淨了雙手,接過阿鐲遞來的絹帕,搖頭應道:“世間哪裏有妖魔鬼怪?不過是有心人蒙蔽了雙眼罷了,你看——”她扭動胭脂盒上的銅扣,阿鐲屏住呼吸,晏長傾和雲時晏也盯著胭脂盒出神。

伴隨著“哢”的聲音,胭脂盒開了,盒裏隻有一個孤零零的小桃核,桃核表麵塗抹著一層光滑的桐油,發出油汪汪的光色。晏長傾的眸光一暗,他的目光立刻聚焦在另一個胭脂盒頂端的圓球上。

阿鐲瞪大雙眼,臉色也變得蒼白,她吃驚地說道:“桃核會動?”她伸出手臂,想從胭脂盒裏拿出桃核。

“慢!”沈知意像寧婉變戲法時一樣,將雙手在敞開的胭脂盒上來回劃動,動作越來越快,最後定格在胭脂盒的盒蓋上。她用力推開盒蓋,一隻粘在凹槽裏的黑色大蜘蛛出現在眾人眼前。蜘蛛習慣了來來回回地震動,粘在凹槽裏一動不動。

“啊!”阿鐲驚呆地說不出話來,雲時晏盯著那隻黑色大蜘蛛,滿臉驚訝:“真是好巧妙的心思,我怎麽沒有想到呢。”

晏長傾習慣地在銅鏡背後落下一顆泛著熒光的小貝片,落落地說道:“這個胭脂盒是阿寶從觀音庵下的婆婆手中買來的,據說,隻有婆婆賣的胭脂盒用來占卜姻緣最靈驗。隻要買婆婆的胭脂盒,她會送一隻從曲江池捉來的蜘蛛。她又怕世人嫌棄曲江池的蜘蛛晦氣,就在胭脂盒裏放置一粒驅邪避魔的桃核。”他指向案幾上的另一個胭脂盒,“倘若我猜得沒錯,這個胭脂盒應該是永嘉公主送給寧婉的吧,胭脂盒裏隻有蜘蛛,沒有桃核。”

雲時晏恍然大悟,他激動地站起來:“對呀,在二十四節氣案遇害的都是女子,幾乎都出現過胭脂盒、桃核的線索。單老板臨死前支走阿寶,讓他去觀音庵下買胭脂盒,想來他早就知道婆婆在那裏賣胭脂盒。還有,仆射府的婉音小姐是在觀音庵遇害的,卷宗裏有詳細記載,婉音小姐的婢女說過禪房內有胭脂盒,或許婉音小姐的胭脂盒也是從婆婆那裏買來的。這麽說,二十四節氣案的真正凶手是賣胭脂盒的婆婆?”他目光殷切地看向晏長傾和沈知意,心情激動地坐下。

晏長傾沒有說話,他目光幽深地盯著同時嵌入凹槽裏的兩顆相鄰的小貝片,怔怔出神。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畫麵,凶案中的每顆小貝片都能同時嵌入銅鏡背後的凹槽。上一次是如意彩紙鋪的翠針,這一次是立秋傘鋪的單老板,他們仿佛在追尋自己的宿命,從哪裏來,回到哪裏去,將自己的命都鎖死在二十四節氣裏,下一個會是誰呢?他的心愈加的不安,俊朗的臉色蒙上一層晦暗。

沈知意盯著案幾上的兩個胭脂盒,低聲地說道:“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以節氣作為節點犯案殺人,讓我們將視線重點放在二十四節氣上,忽視了胭脂盒和桃核的線索。第一名遇害的女乞丐,她的碗裏有半塊凍僵的春卷和桃核;婉音小姐死後,也留下了胭脂盒和桃核;賣花的秋娘死後,胸前的傷口裏發現了桃核;那名繡娘臨死前也握著桃核,胭脂盒裏的蜘蛛被被繡針活活釘死;還有被凶手勒死,堆成雪人的初雪小姐,她的口裏銜著桃核;那名死在灶坑裏的焦娘,她的喉嚨裏也卡著一粒桃核……”

“還有那名身懷六甲的孕婦,或許她的胭脂盒裏也有桃核。”雲時晏接著說道。

“對,是董二嫂。”沈知意點頭。

“董二嫂?”門口的阿鐲突然轉身,“是永陽坊的董二嫂嗎?”

晏長傾側目:“我記得你以前住在永陽坊。”

阿鐲將銅盆放在門口,折返回來,語調淒慘地說道:“公子真是好記性,我的確住在永陽坊,我認識董二嫂,我和她很熟悉。”她抹著眼淚,零零碎碎地講起關於董二嫂遇害的事情。

沈知意吃驚地問道:“董二嫂的胭脂盒也是從觀音庵下買來的?”

阿鐲抽泣:“是啊,她家男人常年在外押鏢,她在家無聊,便用胭脂盒占卜董家大哥是否平安,她的胭脂盒是在觀音庵還願之後買來的。當時,她還讓我看過胭脂盒裏的桃核呢。勸我也去買一個。”阿鐲歎了口氣,“小小的胭脂盒怎麽能改變我的運勢呢?凡是和我定親的人都死了,我是永陽坊出名的掃把星,誰敢娶我?我早就死了嫁人的心,後來永陽坊出了吃人的猛獸,坊間的鄰居驅趕我們姐弟,我們在巷口靠乞討為生,多虧遇到公子,我們姐弟才過上好日子。”她十指相扣,虔誠地默念著救苦救難的經文。

沈知意的目光再次落在胭脂盒上,又是和那名神秘的婆婆有關,寧婉和阿寶都說過,婆婆賣的胭脂盒和曲江池裏的蜘蛛都極為靈驗,那顆桃核是用來辟邪的。難道二十四節氣裏遇害的女子都去觀音庵下買過胭脂盒,凶手是從買過胭脂盒的女子裏挑選合適的人選,在二十四節氣的日子裏犯案殺人?

阿鐲紅著眼睛,語出驚人:“你們剛剛說過的那名女乞丐,是死在胭脂鋪門口的順娘嗎?”

順娘?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麵麵相覷,二十四節氣案的卷宗上並沒有順娘的名字,那名女乞丐遇害的卷宗是高主簿後來增補的,並沒有記錄她的名字,隻記錄半塊春卷和一粒桃核。

阿鐲繼續說道:“當年,我們姐弟被趕出永陽坊,在西市靠乞討為生。那些常年乞討的乞丐欺負我們,隻有順娘對我們很照顧。她是愛美的女子,因為家道中落,被賣進教坊。後來,她染了重病,教坊不舍得給她醫治,將她扔在巷口自生自滅。好在她命大,活了下來,便以乞討為生。她會唱曲,心地善良,大家都喜歡她。我記得,她在胭脂鋪門口撿過一個胭脂盒,她把胭脂盒當成寶貝,整日捧在懷裏,即使手裏沒有乞討的碗,也要拿著胭脂盒。後來,她在立春節氣死了,武侯說她是凍死的,收了她的屍體。我隻看到她用來乞討的碗,並沒有看到胭脂盒。當時,我還奇怪,以為胭脂盒被人撿走了。”她困惑地看向晏長傾,在她的心裏,晏長傾不僅是長安神探,更是救她於苦難的活菩薩。

晏長傾輕輕掃過銅鏡背後的小貝片,低沉地說道:“誰會撿走乞丐的胭脂盒呢?”

“是凶手!”雲時晏篤定地說道,“凶手第一次犯案殺人,殺死順娘,拿走胭脂盒。之後,便挑選買過胭脂盒的女子下手。明日,我們去觀音庵下找到那名婆婆,一定能找出真相。”

真相?晏長傾緩緩抬起頭,和沈知意投來的目光不期而遇,兩人想到了同一個問題。他們查到的線索,當年盧蕭都查過,他也去觀音庵下找那名婆婆,但是他為什麽沒有找出真相,反而將此案送還給長安縣衙。

盧蕭是聰明人,隻要有足夠的時間,他有找出真相的本事。能讓他放棄尋找真相隻有羈絆他的身份,當年,他到底查到了什麽?背後的真相是何等的洶湧,讓他連圓滿結案的勇氣都沒有呢?

正堂陷入一片死寂。忽然,案幾上的胭脂盒又簌簌地動了起來,沈知意盯著胭脂盒上的石榴連理枝花紋,眼前浮現出一張炫麗繽紛的傘麵……

翌日天亮,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在正堂相遇,三人用過早飯之後,坐上了趕往觀音庵的馬車。一路上,馬車顛簸不堪,長安城的老街宛如曆經風雨的大唐,遍布暗湧,一刻都不得安寧。

觀音庵在城東,連續穿過幾個敗落的烏頭門,來到觀音庵的腳下。這座觀音庵建於前朝,曆經百年,同時期的寺院幾乎都敗了,觀音庵卻以姻緣和送子極其靈驗的威名,香火一直旺盛。小小的觀音庵參透了世間女子嫁人和生子的圓滿人生。

此地地勢低窪,四周被茂密的古樹圍繞。遠遠望去,香燭環繞,翠綠的柳條仿佛插在觀音佛主的玉瓶裏,仔細看去,玉瓶上還有一個小黑點,那是一棵枯死的樹樁。一位佝僂的婆婆坐在樹樁上,緩慢地從蘆葦葉編織的籃筐裏拿出一個小巧的胭脂盒,放在紅布攤上,紅布攤上已經擺滿了精巧的胭脂盒。她還順手從折下一把開花的狗尾巴草,熟練地編成了一隻隻頑皮的小兔子。她將小兔子湊在鼻尖聞了聞,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又嘟囔了幾聲聽不清的長調,將小兔子插在胭脂盒上。

走向前的沈知意將自己折下的狗尾巴草插進最後一個胭脂盒,不動聲色地問道:“婆婆,這些胭脂盒很好看,都是你做的嗎?”

婆婆抬起頭,額頭上堆積著深深的皺紋,她沒有應沈知意的話,反而看向一同而來的晏長傾和雲時晏,明澈的眼底充滿掩飾不住的喜悅。她從紅布攤上拿起一個胭脂盒,徑直遞到晏長傾麵前,喉嚨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話語:“給你!”

晏長傾沒有接胭脂盒,一直盯著婆婆白皙的手腕。從那張布滿皺紋的麵孔和滿頭銀發上看,她至少年過五旬。但是從她白淨的手和手腕來看,她的年齡應該和如意彩紙鋪的翠針老板娘不相上下。她到底有過怎樣的經曆,在風韻猶存的年紀成了風燭殘年的婆婆?

在來觀音庵的路上,他和沈知意、雲時晏都曾質疑過凶手。她在二十四節氣案裏的嫌疑最大,不過她年紀大,體力弱,此案的真凶還要繼續斟酌。但是,如果婆婆並不是真正的“婆婆”,那二十四節氣案也……

晏長傾的眸光微微黯淡,墨黑的瞳孔裏映出一個小小的人影,婆婆還在目光殷切地捧著胭脂盒。忽然,胭脂盒裏動了一下。

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都臉色微變。婆婆卻露出嬌羞的笑容,她用手指輕輕戳動胭脂盒頂端的小圓球,嘮嘮叨叨地自言自語:“老實些,不許亂動,再亂動,就餓你幾天。”說來也奇怪,胭脂盒裏真的安靜下來。她又輕輕撫摸著胭脂盒,用哄孩童安睡的口吻繼續嘮叨,“哎,這就乖了。”她咧著嘴微笑,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晏長傾更加堅定自己的判斷,他伸出手接過胭脂盒,語調低沉地問道:“婆婆,你在這裏賣了很久的胭脂盒嗎?”

婆婆的眼睛裏閃耀著明亮的光,她笑眯眯地應道:“我好像真的賣了很久的胭脂盒了。”

“有多久?”

“嗯,過了很多個冬至,到底是幾個冬至呢?”婆婆低著頭數手指,數了一遍又一遍,數得亂七八糟。她還抓起沈知意的手,“借我數數——”

沈知意感覺到指尖滑溜溜的,她吃驚地盯著婆婆嫩滑的雙手,又看向那張長滿細紋的臉,也想到了晏長傾的猜測。她謹慎地將手收回來,問道:“到底是幾個冬至呢?”

“五個,不,是六個,不是五個。”婆婆盯著自己的雙手,點頭,又不停地搖頭,“大概是五、六個冬至,或許是七、八個冬至,我記不住了。”她眯著雙眼,眼角勾起兩條細長的皺紋,“我的胭脂盒很靈驗呢,能夠保佑你們心想事成。”

“哦?”晏長傾輕輕扭動胭脂盒上的銅扣,透過縫隙,他看到了一隻趴在桃核上的黑色大蜘蛛。

婆婆急忙阻攔:“使不得,使不得,快將胭脂盒合上,曲江池的蜘蛛都是從女鬼肚子裏吐出來的,見不得光,隻有在黑夜占卜才會靈驗。”

晏長傾麻利地合上胭脂盒,將胭脂盒放回在紅布攤上,他指著隱在古樹叢裏的觀音庵,問道:“你的胭脂盒比寺院裏的菩薩還靈驗?”

婆婆驚悚地拽了拽裙擺,虔誠地合攏雙手,嘀咕了幾聲佛主莫怪,一臉埋怨地說道:“雕刻胭脂盒的刀日夜供奉在佛主麵前,是開了光的,正因為如此,胭脂盒才沾染了佛氣,靈驗些。但是,再靈驗也比不過大雄寶殿裏的菩薩啊,真是罪過。”

“是我不敬了!”晏長傾盯著胭脂盒上栩栩如生的石榴連理枝花紋,繼續問道,“這些胭脂盒都是婆婆自己做的?”

“是啊。”婆婆撫摸著胭脂盒上的狗尾草,“這些都是用柳木做的。你看,石榴多子,刻在胭脂盒上最合適不過了。”她還拔起一根狗尾草,在胭脂盒上掃來掃去,嘴裏哼著婉轉的歌謠,“立春來嘍,姑娘挽發嘍……驚蟄來嘍,姑娘畫眉嘍……立秋來嘍,姑娘貼紅妝——”

這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兒都會的歌謠,歌謠以二十四節氣為順序,既藏了女兒家愛美的心思,又唱出了女兒家一年又一年的成長。沈知意幼年時也聽娘親唱過,從前,她還並未在意,今日再聽到歌謠,她才發覺又是和二十四節氣有關!她皺起彎彎的柳眉,凝思問道:“婆婆,你還記得有哪些人買走了胭脂盒嗎?”婆婆不由自主地咳了幾聲,渾身開始顫抖。

“誰買過我的胭脂盒?對啊,是誰買走了我的胭脂盒?嗯,有個愛笑的姑娘,有位穿鬥篷的小姐,有個母夜叉,有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還有……”她又開始數手指,口中振振有詞,“還有,還有誰呢?”她變得越來越急躁,將一個胭脂盒緊緊地抱在懷裏,那張幹涸的臉上爬滿了恐懼的皺紋,牙齒也變得顫栗,喉嚨裏更是發出嘶啞的低吼,“還有鬼,是鬼,那是一張鬼臉——”她瞪圓雙眼,眼底映出鮮紅的血絲,整個身子都蜷縮成一團,像一隻困在洞裏擔驚受怕的小獸。

沈知意急忙伸出雙手,試圖安撫她:“婆婆,婆婆——”

婆婆猛然間撲過來,生硬地打落沈知意的手:“走開,走開,我不怕你!”她高高舉起胭脂盒,扭動了胭脂盒上的銅扣,從胭脂盒裏掉出一根長長的蛛絲,蛛絲上爬著一隻黑色大蜘蛛,蜘蛛張牙舞爪地在沈知意麵前搖擺。

“啊!”受到驚嚇的沈知意站立不穩,向後傾斜。

“小心!”晏長傾體貼地將她護在懷裏,抱住了她。一縷柔軟而多情的發絲抵在他的下頜,那酥酥癢癢的感覺,一直延伸到他的心窩,他的心跳有些淩亂。

沈知意貼在他的胸口,慌亂地不知所措,雙手都不知道如何安放。兩人就這般茫然又安靜地相擁,嫋娜的春風裏**漾著蠕動的情思。

好一會兒,緩過神來的雲時晏指著兩人,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們,你們——”

“我們、很好!”晏長傾緩緩鬆開手臂,沈知意紅著臉,故意低頭整理襦裙上的絲帶,她習慣地在絲帶上打了一個宮中的式樣。

婆婆死死盯著那絲帶,鬆懈的眼底窩著一汪淚花,她發抖地抬起手臂,哽咽地低泣:“冬姐姐,冬姐姐。”

沈知意遲疑地看著她:“婆婆,你認錯人了,誰是冬姐姐?”

婆婆傷心流下熱淚:“你就是冬姐姐呀,冬姐姐,你沒死啊,我就知道你不會死的,那些壞人該死,你不會死。”她張開雙臂,雙眼直勾勾地撲向沈知意。

這次,晏長傾和雲時晏同時將沈知意護在身後。撲空的婆婆瘋狂地揮舞雙臂,大聲呼喊:“放開我的冬姐姐,你們這些壞人。”雲時晏連忙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在她麵前搖晃。

婆婆嗅到淡淡的薄荷香,情緒逐漸變得平穩,她的眼底恢複了那份清澈。她平靜地看著晏長傾、雲時晏、沈知意,似乎又回到一盞茶前:“你們是去觀音庵上香的香客嗎?”她微笑地從紅布攤上拿起一個胭脂盒,捧在胸前,“我的胭脂盒很靈驗,買一個吧。”

“失魂症?”沈知意驚訝地看著婆婆,試探地問道,“婆婆,誰是冬姐姐?”

婆婆糾結地用手指戳著額頭,一臉芒乎地搖動:“誰是冬姐姐?我不認識冬姐姐,人家都叫我秋姐姐。”

“秋姐姐?”雲時晏困擾地看著那張被歲月蠶食的麵孔,“不應該是秋婆婆嗎?”

婆婆撅著嘴,嘴角堆積著兩塊多餘的贅肉。她叉起腰身,不高興地反駁道:“我哪有那麽老?叫我秋姐姐,不準叫秋婆婆。”

雲時晏被她的氣勢嚇住,支支吾吾地小聲說道:“秋、秋、秋姐姐。”

婆婆笑彎了兩道蠶眉,她興奮地將一個胭脂盒塞進雲時晏的手中,掩鼻笑道:“乖,這個送給你,保準你三個月內喜結良緣。”

“謝、謝謝!”雲時晏哭笑不得地捧著胭脂盒,向晏長傾投去求救的目光。

晏長傾凝神看著婆婆,她是真失魂,還是裝成失魂呢?冬姐姐是誰?她又為何自稱為秋姐姐?他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這位神秘的婆婆。

她是個有故事、飽經滄桑的人。她的眼睛總是眯成一條縫,透過那道縫隙,他看到了明潤、溫暖、又散發著愛意的光澤,那本應是少女擁有的純淨目光。

她滿臉老態,卻擁有一顆純真的少女心,所以她才會讓雲時晏叫她秋姐姐。隻要不去觸碰塵封心底的那道緊繃的弦,她就生活得無憂無慮。她到底經過怎樣可怕的禍事?那禍事又和二十四節氣案又有怎樣的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