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真凶現身

春天的雨來得急,走得快,還沒來得及在長安城璀燦的綻放,便被天邊的彩虹隔斷天簾,隱遁而去。雨後的天空湛藍無暇,和煦的光又一次照亮了長安城。

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風塵仆仆地站在立秋傘鋪緊閉的木門前,隔著厚厚的門,一股血腥的味道撲鼻而來,三人的臉上都充滿驚愕,到底還是遲了一步!

半個時辰前,沈知意和晏長傾在西市的巷口遇到匆匆歸來的夏維和雲時晏。雲時晏從墳林帶來驚人的消息,墓碑匠和慘死的動物都中了尼雅馬利的毒。這早在晏長傾的預料之中,按照雲時晏得來的線索,在火娘墳前,袁熙利用尼雅馬利讓石康和重病纏身的勒延陷入幻境,互相自殘廝打。石康殺了勒延,袁熙又用刻有勒延名字的胡刀殺了石康。袁熙和墓碑匠沒有任何交集,墓碑匠怎麽會中尼雅馬利的毒呢?

袁熙已死,秘密被他帶入了墳墓,無人再知曉當時的真相,隻能推斷。或許在袁熙設計的這場救贖中,墓碑匠也在場,是他幫助袁熙殺了石康。那是誰毒死了墓碑匠?這又回到最初的謎團,三娘當年為了保命,將尼雅馬利的秘密告訴了誰?是誰用尼雅馬利毒殺了晏長傾的父親?毒殺了司天監?連墓碑匠都沒有放過?

盧簫在暗中調查司天監生前的行蹤,他查到了什麽?他的屍體為何會出現在敗落的鬼宅?他真的是被鬱鬱不得誌的武侯殺死?當沈知意將所有的疑惑串聯在一起,才發現這是環環相扣的謎題,所有的起因都圍繞著尼雅馬利,圍繞著淩煙閣殺局!

她手中的油紙傘又一次滑落到地上,弄髒了傘麵上的小野雁,好在傘骨結實耐用,油紙傘完好無缺。車夫夏維撿起油紙傘,無意間指出組成傘骨的竹簽上沒有打磨的痕跡,都是傘匠憑借嫻熟的刀功削成的,他還詢問油紙傘是從哪裏買來的,沈知意講述了如意彩紙鋪、立秋傘鋪、勳旺燈油鋪的經曆,向來反應遲緩的雲時晏頓時大喊“不好”,他催促著夏維趕快趕著馬車去立秋傘鋪。

原來,雲時晏在長安縣衙檢查過翠針的屍體,翠針的致命傷在脖頸,凶手殘忍地用鋒利的刀刃割斷了她的喉嚨,傷口細長,刀功精準,精準到一根發絲的程度。他還做出了詳盡的比喻,這就好比將無數根細發絲纏繞在木偶的脖子上,凶手精準地割斷了其中一根,其它發絲完好無損,被割斷的那根發絲的截麵整整齊齊,沒有嫻熟的刀功很難做到。所以殺害翠針的凶手擁有極為嫻熟的刀功,立秋傘鋪的單老板有很大的嫌疑。

沈知意也仔細地回憶了立秋傘鋪的經曆,從時間上推斷,他是五年前來到西市開立秋傘鋪的,這和二十四節氣案的時間吻合。勳旺燈油鋪的小夥計說他是個怪人,這和凶手的特點相同。他帶著兒子獨居,二十四節氣案裏的死者都是女子,或許他對女子有著特別的仇恨。再則,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刀功嫻熟,行蹤隱蔽,讓所有遇害的女子在遇害前措手不及,這種人縱然站在麵前,也很難讓人相信是凶手,散落在人群中更是滄海一粟,讓人記不住他的存在,單老板正是這樣的人。

更讓人生疑的是在談及翠針的死因時,他明明知道翠針遇害當夜,勳旺燈油鋪的劉掌櫃不在長安城,還是將矛頭直接指向他,將她和晏長傾支走。看來他心中藏了事,故意拖延時間。三人用最快的速度來到立秋傘鋪,還是遲了一步。

晏長傾用力地推開木門上的銅環,昏暗的屋內黯淡無光,三人的眼前一片黑暗,隻能聞到濃重的血腥味道。沈知意眩暈地跟在晏長傾身後,拉住他的廣袖,晏長傾沒有動,他牢牢地站在沈知意麵前,為她遮擋著黑暗。

不一會兒,從門外透過光以燎原之勢照亮屋內,三人麵對慘狀,無聲地屏住了呼吸。隻見被紮成刺蝟的單老板倒在粘稠的血泊中,他的臉上、手臂、脖頸、胸口紮滿鋒利的竹簽。兩根竹簽生硬地穿透他的鼻梁,從額頭鑽了出來,遠遠望去,像兩隻染血的犄角。還有一根竹簽紮進他的眼睛,流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雲時晏三步並做兩步地走了過去,他在單老板的袖袋裏找到一封信函,信函上勾勾抹抹,字跡潦草,好在言辭簡練,讓人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單老板在信函裏承認自己就是殺害翠針的凶手,也是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他沒有講述殺人的經過,倒是詳細地講述殺人的緣由。原來他的妻子沒有病死,而是嫌棄和他的日子過得清貧,跟一個賣雜貨的男人跑了,留下年幼的阿寶和染病在床的他。那是一段艱難困苦的日子,他和阿寶每天靠著撿菜葉糊口。後來,機緣巧合下,他學會了做傘。憑借做傘的手藝,他和阿寶的日子漸漸好起來,他盤下立秋傘鋪,日子過得穩當。但是,當年的傷痛依然是他心頭難以愈合的傷疤,他痛恨女子,他要殺了她們,為那些被拋棄的可憐人找回公平,他開始了殺人。他選擇在二十四節氣的日子裏殺人,因為他的妻子是立春那天拋棄了他和阿寶。他在信函中還寫了每次殺人都要割去女子的頭發是為了不讓她們來世再投生為女子害人。

信函的字裏行間沒有一絲懺悔,他認為自己是替天行道。從三年前開始,阿寶長大了,他怕被阿寶發現,便收了手。可是如意彩紙鋪的翠針竟然變本加厲地引誘他,還打上阿寶的主意,他絕對不能放過她。他從曲江池捉來蜘蛛,在驚蟄節氣的夜裏用翠針違背誓言的方式,殺死了她。

他知道,這次殺人和三年前不同了,如今的長安城有兩位長安神探,沒有他們破不了的案子。他很快就會被發現,會被遊街示眾,會被萬人唾罵,會被砍頭。

他殺了那麽人,早就不怕死了,他唯一擔心的就是阿寶受到牽連,怕阿寶一輩子抬不起頭。阿寶是他的希望,為了阿寶,他選擇自裁。他用殘忍的方式殺人,他也用最殘忍的方式結束性命,來償還犯下的罪孽。

雲時晏緩慢地念完信函上的最後一行字,將信函遞給臉色幽暗的晏長傾,晏長傾接過信函,掃過幾眼,又遞還給雲時晏。

雲時晏盯著血腥的一幕,喃喃自語:“單老板到底是怎麽死的?他是用什麽方法自裁呢?”

沈知意的腦海中出現單老板坐在案幾前反複轉動傘骨的畫麵,她遲緩地從袖袋裏拿出帕子墊在掌心,用力地拔下單老板胸口的一根竹簽,尖銳的竹簽勾出一塊滴血的碎肉,染紅了竹尖。她仔細地將手中的竹簽和散落在地上的竹簽比對,驚呼:“我知道了!”

她認真地說道:“單老板是利用一把舊傘的傘骨自裁的,就像這樣。”她順手從木架上拿起一把傘骨,想撐開給雲時晏演示。晏長傾一直盯著放置舊傘的木架,木架上有一個不起眼的空缺,他一個箭步衝了過來,迅速攔下沈知意,神色嚴謹地接過傘骨,“讓我來。”沈知意從他的眼底撲捉到關切的擔憂,她的心頭莫名的溫暖。

雲時晏看得糊裏糊塗,他盯著晏長傾手裏的傘骨,不解地問道:“傘骨會殺人?不,不對。是組成傘骨的竹簽飛出來殺人,也不對。”他指向單老板額頭上鑽出來的血竹簽,“這需要很大的力量,屋內無風無浪,哪裏來的力量能讓竹簽從傘骨上脫落,再飛到單老板身上,紮死他呢?”

“當然有!”晏長傾舉起傘骨,小心翼翼地撐開傘麵。他仔細檢查了捆綁竹簽的絲線,確認結實之後,他握緊了傘柄,開始朝順時針的方向旋轉傘麵。他的手很快,細小均勻的竹簽像繃緊弦的弓箭,組成了一道道移動的波紋。他不停地旋轉傘麵,當波紋讓人目不暇接的瞬間,他又將傘麵朝逆時針的方向旋轉,細小均勻的竹簽又開始朝相反的方向繃緊弓弦。

突然,晏長傾的手一抖,做出傘骨散落,竹簽飛向自己的假動作,整個傘骨撲向了他的身體。雲時晏看得目瞪口呆,他臉色蒼白地指著傘骨,驚魂未定地應道:“傘骨快速轉動,傘骨上的竹簽脫落,尖銳的竹簽飛到單老板身上,活活紮死了他。”

“沒錯!”沈知意凝神,“單老板的自裁取決於兩點,其一是轉動傘骨的力量。轉動傘骨是他常年做傘的習慣動作,他可以輕鬆地掌握傘骨的平衡。其二就是嫻熟的刀功。那根紮進單老板身體的竹簽上都有細微的小孔,小孔裏串著浸過蠟油的絲線,絲線表麵雖然沒有打磨的痕跡,卻都有被單老板用刀碾壓過的痕跡。隻要轉動傘骨的力量過大,那些絲線就會全部脫落,竹簽會飛出來,還有——”她指向散落的舊竹簽,“這些竹簽比尋常用來做傘骨的竹簽尖銳,顯然也做了手腳。這些都說明,單老板死在自己的傘下。”

“啊?”雲時晏驚悚地瞪圓雙眼,晏長傾的臉上也籠罩著一層暗暗的灰色。

屋內很靜,沉悶的光無聲地躍動在一把把油紙傘上,將傘麵照得通紅。三人站在單老板的屍體前,眼前緩緩浮現了慘烈的一幕。

屋內一燈如豆,熏黑的棉燈芯發出淡黃的光。單老板孤獨的背影映在昏暗的牆壁上,他將那封認罪的信函放進袖袋,生無可戀地從木架上拿起一把舊傘骨。他撐開傘骨,坐在熟悉的案幾前,用那把鋒銳的刀刃,一刀一刀地碾壓捆綁竹簽的絲線,又一刀一刀地削尖了竹簽,他的動作嫻熟而認真,紛揚的竹屑仿佛散落在黃泉路上的紙錢,催促著魂靈上路。

單老板沒有絲毫的猶豫,很快做成了一把通往地獄的死亡之傘。或許在做完這把死亡之傘之後,他還沉醉地欣賞了自己的傑作,畢竟這是他在世上做的最後一把傘了。他緊握著傘柄,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他撐開傘骨,開始快速旋轉。在那通向死亡的漩渦裏,他看到了翠針,看到了二十四節氣裏遇害的無辜女子。直到鋒利的竹簽像箭雨般飛向他的胸膛,射入他的雙眼,那一張張陌生的麵孔變成模糊的血紅,他倒下了。他用慘烈的方式償還了自己的罪惡,死在自己的傘下。

傘能阻擋風雨,能終止罪惡嗎?

雲時晏慢吞吞地看向沈知意和晏長傾,試探地說道:“二十四節氣案結了?”

沈知意和晏長傾默默地看了彼此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兩人都覺得此案太過順利,順利得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就好像一位鬥誌昂揚的先鋒,在兩軍對壘時勇敢地站出來衝鋒,他的刀還沒有舉起來,敵人自己就倒下了。

是長安神探的威名震懾了單老板,讓他知難而退?還是單老板良心發現,為了保全兒子阿寶,主動結束了罪惡?曆經五載的二十四節氣案,就這麽順利的完結了?

沈知意挑著柳眉看向通往後院的小門,單老板與兒子阿寶相依為命,自從來到立秋傘鋪,還沒有見到阿寶,單老板自裁的時候,阿寶在哪裏?她遲疑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正看向門口。

門外傳來簌簌的腳步聲,一記小聲的嘟囔從門外傳來:“爹爹,雨停了,你怎麽還關門呀。”

沉重的木門被慢慢推開,一個消瘦的男子站在門口,他的剪影隔斷了天邊璀璨的虹光,屋內頓時暗了下來。他一時不適應屋內的黑暗,揉了揉眼睛。當他放下手臂,清楚地看到屋內的慘狀時,渾身顫抖地說不出話來。他不停地拽著木門上的銅環,發出“噠噠”的叩門聲。

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兒,發緊的喉嚨裏發出悲慟的嘶吼:“爹爹,爹爹——”他朝單老板的屍體爬過去。

“你是阿寶?”沈知意安撫地問道。

阿寶死死地握著單老板的雙手,淚如雨下地點頭:“我是阿寶。爹爹剛囑托我出門,這才多大的功夫,爹爹怎麽就——”他泣不成聲大哭,“是誰害了爹爹?是誰?”

“是他自己!”雲時晏將單老板留下的信函交給了他,講述了單老板自裁的緣由和經過。

阿寶抖動地看過信函,眼裏充滿疑惑,忘記了哭泣。

“這不是真的——”他將信函扔在地上,眼底映著憤怒,“這不是真的,爹爹才不是凶手,他是老實人,他真的是老實人!”

“這是不是他的字跡?”晏長傾側目。

阿寶從案幾下抽出一張寫滿二十四節氣的桃花紙,比對信函。兩張紙上的字跡一模一樣,連勾勾抹抹的地方都同出一轍。他癱坐在地上,豆大的眼淚窩在淺淺的眼眶,憨厚的五官扭曲成一團,嘴唇更是抖個不停。

“不,不,不——”溫熱委屈的眼淚終是順著寬寬的鼻梁,流入幹涸的唇,滴落在寫滿二十四節氣的桃花紙上,淒厲悲傷的哭聲縈繞在血腥的屋內。

沈知意盯著阿寶,眼底帶著疑惑:“你知道我們的身份?”

阿寶哽咽:“你們是長安神探,下雨前曾經來過鋪子。當時我正在案幾下的地窖裏挪動陰幹的油紙傘。你們和爹爹的話,我都聽到了。”

沈知意恍然大悟地看向腳下,油紙傘工序繁冗,陰幹是最重要的工序,起初她還以為用來陰幹的倉房在後院,沒想到屋內另有乾坤,一把完整的油紙傘都是在這間屋內完成的。他們走後,屋內又發生了什麽?單老板是故意支開阿寶,在屋內自裁嗎?她問出心中的困惑。

阿寶哽咽地說出實情。他們離開立秋傘鋪之後,單老板將他喚出地窖,讓他立刻去觀音庵祭拜娘親。他有些不願去,一來還沒到祭拜的清明節氣,二來昨夜用來判斷雨天的鹽罐裏滲出潮氣,今日是要下雨的。雨天正是賣傘的好日子,以往生意好時,雨天能賣出三五十把油紙傘呢。他跟單老板發了幾聲牢騷,但是單老板的態度很強硬,堅持讓他觀音庵祭拜娘親。臨走前,還囑托他,在觀音庵附近的小攤子上買個胭脂盒,燒給娘親,他著急地出了門。原來還想著能在關市鼓敲響之前趕回來,多賣幾把雨傘。

阿寶抹著眼淚:“爹爹一直告訴我娘親是病死的,在觀音庵為娘親請了龕位,每年清明節氣都會帶我去祭拜娘親。可是,娘親沒有死,她拋棄了爹爹,拋棄了我啊!”他痛苦地閉上雙眼,“那年,我才兩歲,記不得太多的事,隻記得父親一邊咳嗽,一邊背著我在街上撿菜葉。父親會將菜葉煮成熱湯,一勺勺地喂我,他的咳聲很重,不小心將菜葉湯灑落在地上,他會將菜葉撿起來,放在唇邊吹吹,繼續喂給我吃。後來,我長大了,跟著父親一起撿菜葉。我們父子總是饑一頓,飽一頓,運氣好時,還能撿到大戶人家扔掉的點心。日子雖然過得艱難,父親告訴我,必須要做一個正直的人,不能走歪路。或許感動了上蒼,我們遇到了一位好心人,他教了父親做傘的手藝。我和父親走街串巷地修傘,賣傘,日子漸漸好起來。五年前,我們兌下了這家立秋傘鋪,立秋傘鋪的生意越來越好。我時常問娘親的事,父親便在觀音庵為娘親供養了龕位。”

他流下兩行熱淚:“原來娘親不是病死的,她當年拋棄了我和爹爹,她為什麽要拋棄我和爹爹?為什麽?如果她沒有拋棄我和爹爹,爹爹就不會入了魔障,不會殺人!我們一家人守著立秋傘鋪過日子,該有多好!我們熬過了苦日子,我要奉養爹爹天年啊!”他的頭埋在磨滿薄繭的雙掌,發出傷心欲絕的哭聲。那哭聲淒淒慘慘,飽含著父子間最深的情感。

沈知意不忍心繼續追問,屋內的梁柱都陷入了悲切的沉寂。過了許久,阿寶的哭聲漸漸變小,喉嚨裏仿若含著一塊凹凸不平的小石子,變得沙啞而含糊不清。他傷感地繼續說道:“我走出鋪子不久,下起了雨,我急忙在觀音庵下賣胭脂盒的攤子上,買了兩個胭脂盒。打開錢袋的時候,才想起來,走時太過匆忙,沒有帶觀音庵的手實。觀音庵隻認手實,沒有手實,無法祭拜親人的龕位。我又急忙折返回來拿觀音庵的手實。我還擔心爹爹責怪我辦事毛躁,誰想到,爹爹已經——”他悲慟地看向淒慘的屍體,恨不得將屍體上的每一根竹簽都紮在自己身上,父子倆相依為命的點點滴滴在眼前逐一閃過,父親用自己的死成全了他的名聲!他悲慟的哭成了淚人。

單老板是有罪的人,卻不是有罪的父親!

晏長傾仿佛看到幼年的自己,他也曾像阿寶一樣,跪在父親的屍體前放聲痛哭,父親的死成為他一生羈絆的陰影,他希望阿寶不要做另一個他,世間不再有無盡的猜忌和痛苦。

單老板真的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嗎?他緩緩在屋內踱步,話鋒一轉地問道:“翠針遇害的那天,單老板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嗎?”

阿寶從地上爬起,走到木架前,拿出一麵彩旗大小的布料,掩蓋在單老板猙獰的屍體上,嗓音沙啞地應道:“父親一向少言寡語,旁人都說他和如意彩紙鋪的翠針嬸子不清不白。我可以對燈發誓,父親從未打過翠針嬸子的主意啊,父親隻想讓我練好刀功,將立秋傘鋪繼續開下去。驚蟄節氣前,父親和我盤點了鋪子裏的存貨。存貨不多,又進入了旺季,父親和我商量今年要多進些桃花紙,做雙層的油紙傘。”

他撫摸著飛濺在案幾上黏稠的血跡,再度哽咽:“驚蟄節氣那日,父親去彩紙鋪定桃花紙,夜禁前才回來。他回來時,夜禁鼓已經響了三遍,險些趕不回來。”

沈知意費解:“如意彩紙鋪就在隔壁,單老板為什麽耽擱那麽久?”

阿寶擺手:“我糊塗了,沒有說清楚。自從勳旺燈油鋪的劉掌櫃來鬧事,父親為了避免閑言碎語,早就不去隔壁的如意彩紙鋪買桃花紙了,為此翠針嬸子還埋怨過父親,父親依然堅持。驚蟄節氣那日,他去了東市的彩紙鋪定貨。父親定的數量大,彩紙鋪給開了賬條,這會兒,桃花紙還沒送來呢,父親已經——”他低下頭,紅腫的眼窩裏浮動著傷感的淚花。

沈知意的心情很亂,她總是覺得二十四節氣案結案太過順利,單老板到底是不是二十四節氣案真正的凶手,她一時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隻能低沉地勸慰:“人死不能複生,請節哀吧。”

阿寶痛苦地點頭,消瘦的臉頰映著幾分堅強。失去了父親的庇佑,他從軟弱的少年變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從此,他將獨自麵對風雨,來撐開五顏六色的油紙傘,點亮未來璀璨的人生,這是單老板的寄托,也是他對父親的交待。

晏長傾欣慰地看著他,緊在心頭的擔憂緩緩褪去,他眸光一閃:“我們能去後院走走嗎?”阿寶默默點頭。晏長傾、沈知意、雲時晏走出陰暗的屋子,走向後院。

後院不大,東側的牆邊搭著陰涼的竹棚,竹棚裏整齊地堆放著一捆捆泛青的竹竿和劈開的竹條。西側的牆頭上壘著高高的石頭,一牆之隔的對麵是翠針的如意彩紙鋪,牆根下種了應時的青菜,鬱鬱青青的菜苗已經長出嫩芽,兩片芽蕊間還滾動著晶瑩的雨滴。

“真的加高了圍牆。”雲時晏小聲嘀咕,“看來單老板和翠針之間的關係真的不太好。”

沈知意盯著後院的小門出神,小門的門板斑駁破損,少了一角。門栓上捆綁著生鏽的鐵鏈,鐵鏈上了一把銅鎖。她盯著鏽死的銅鎖,臉色微變:“這——”

晏長傾指著鐵鏈上淡黃色的鐵鏽,說道:“長時間鎖門,不解鎖,鐵鏈纏繞的地方會生出鐵鏽。解鎖開門之後,再行鎖門,鐵鏈纏繞的位置就會發生改變。眼前的鐵鏈就是這樣,雖然纏繞在一起,可是鐵鏽的位置全部錯位,證明有人重新鎖過門。”他的目光落在淡淡的油漬上,難道驚蟄節氣那晚,單老板就是從這扇小門偷偷溜出去殺害翠針,又通過這扇門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

三人又回到昏暗的屋內,阿寶正在布置靈堂,他撐開了所有完工、未完工的油紙傘。畫著各色的傘麵仿似佛堂的明燈,為單老板照亮通往陰間的黃泉路。

沈知意不動聲色地詢問了關於後院小門的事,阿寶認真地說出實情。後院的小門的確整個冬天都沒有開過,前幾日鋪子裏來了客人,是從後院的小門進來的,因為銅鎖鏽死,單老板還特意讓他去勳旺燈油鋪門口裝油的木桶上刮了燈油,才打開銅鎖,讓客人進來。

“那位客人是誰?”晏長傾謹慎地摩挲著掌心的紋絡。

阿寶滿臉茫然地搖頭:“我也不知道,隻看到他的背影。父親說他是故友,和他很親近。他臨走時,父親還將自己最珍愛的那把畫著秋景的油紙傘送給了他。”他歎了口氣,“父親為了做那把油紙傘費了好多心思,足足比普通的油紙傘多出一倍的工序,選料都是上乘的,連做竹骨的竹簽都浸泡在香料水裏。我還以為父親會將那把油紙傘送給心儀的女子呢,竟然送給了那位客人。”

神秘客人?沈知意反複理順著二十四節氣案的線索,或許此案和推背血案一樣,有兩個以上的凶手?神秘客人是偶然到訪,還是另有所圖?

自從淩煙閣出事,她從不小覷任何一人,任何一個細微的線索,不到最後一刻,絕對不會放棄對真理的追逐和質疑。她和晏長傾就是在一炷又一炷香裏保住了卑微而倔強的命,她要做的就是挖出真相,還世間的正義。她看向神色不明的晏長傾。

晏長傾站在放置舊傘的木架前,他和沈知意一樣,都在質疑單老板到底是不是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一切太過順利,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單老板是凶手,所有的證據也可以推翻單老板不是凶手。他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單老板用來自裁的那把舊傘骨是哪裏來的?他指著整齊的舊傘,凝神問道:“這些傘是——”

阿寶盯著木架上的舊傘,應道:“這些傘都是老主顧的,凡是在立秋傘鋪買傘,立秋傘鋪會為大家修繕壞掉的油紙傘,可以隨意更換油紙傘的傘麵。所以,立秋傘鋪的生意特別好,忙的時候,我和父親連吃飯的時候都在搗柿子漆。你們看——”他指著木架上發黃的書卷,“這是舊傘記錄的名單,凡是來修繕舊傘的客人,都記在上麵。”

“哦?”晏長傾順手展開書卷,一目十行地比對了書卷上的名錄和舊傘的數量。他吃驚地發現,書卷上的名錄和舊傘的數量相等,也就意味著那把結束罪惡的舊傘是多餘的。

他認真打量四周。屋內雖然雜亂,卻井井有條。東側的木架上擺放著做傘的材料,西側的木架上掛著舊傘和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兒。不難看出,單老板和阿寶過慣了苦日子,養成了節省樸實的習慣。而且,從放置材料的順序和做傘的工序上可以看出,單老板是條理清晰的人,他不會無緣無故地將一把無名的舊傘骨放在整齊的舊傘木架上。

“這把傘骨也是客人的?”晏長傾一語雙關地問。

“啊?”阿寶撿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根竹簽,放在手心裏墊了墊,“這是爹爹做的,竹簽很舊了,至少三年以上。竹簽上有刀劃的痕跡,是爹爹的手藝,不過,竹簽上是新劃的痕跡,難道是——”他的臉色驚變,猜到了父親自裁的方法。他悲慟地說道,“我和爹爹能有今天,多虧了好心人的幫忙。爹爹經常教誨我,好日子得來不易,不能忘本。我們做傘時非常細心,極少浪費,舊傘骨都被爹爹重新黏貼傘麵,送給了西市的乞丐和貧弱的老人。驚蟄節氣那日,我和爹爹盤點過鋪子裏的存貨,除了客人的舊傘,鋪子裏已經沒有舊傘骨了。我也不知道爹爹從哪裏找出這把舊傘骨。”他又開始痛哭流涕。

晏長傾沒有再追問,他讓雲時晏收集了所有散落在地上和屍體上的竹簽,雲時晏將血跡斑駁的竹簽逐一分類標記,仔細地用絹帕包好,放入平整的證物袋裏。孝順的阿寶一直在單老板的屍體前長跪不起,沈知意低沉地規勸了幾句,他的哭聲從未停過,地上鮮紅的血跡已經幹涸、凝固,變成了刺眼的黑色。

細心的沈知意發現門口放著一個敞開的布袋,布袋裏裝著兩個刻著石榴連理枝的胭脂盒。她遲疑地撿起其中一個胭脂盒,隨心地打開,又迅速合上,神色凝重地問道:“胭脂盒是從哪裏來的?”

阿寶哽咽:“是在觀音庵下的攤子上買來的,賣胭脂盒的是位手巧的婆婆,她賣的胭脂盒手工精致,用來占卜姻緣很靈驗。我給娘親買一個,給靈兒也買一個,我本打算告訴爹爹,我和靈兒的事。我們——”他的眼底融化了一絲落寞,“爹爹出了事,靈兒不會要我的胭脂盒了。”

“我可以帶走一個嗎?”沈知意捧著胭脂盒,小心翼翼地問。

阿寶沉默地點頭。沈知意帶著胭脂盒,跨過門檻,走出壓抑的立秋傘鋪。

外麵,陽光正烈,一縷晃眼的陽光照在胭脂盒頂端的小圓球上,胭脂盒忽然動了一下,發出微弱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