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蛛絲馬跡
命案發生在西市的如意彩紙鋪,是整條街唯一沒有老板,隻有老板娘的鋪子。老板娘翠針是個厲害的潑辣子,這間如意彩紙鋪是她從吝嗇的父親手裏得來的。父親隻有她一個女兒,為了不讓家產隨了外姓,父親生前讓她在眾人麵前發下毒誓,一輩子不準嫁人。她真的沒有嫁人,生生拖成老姑娘,是街坊鄰居茶餘飯後閑談的笑料,她索性自稱為老板娘。雖然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紀,翠針依然身段豐腴,容貌嫵媚,迎客時滿臉笑意,妙語連珠,如意彩紙鋪的生意做得蒸蒸日上,如意兩個字更是吸引了慕名而來的仰慕者,成就翠針的風流韻事,不過,如意的名聲遠揚,翠針卻未必如意!
就在驚蟄節氣當晚,翠針在臥房遇害。她濃妝豔抹地倒在梳妝台下,脖頸上有一道又深又長的刀傷,牆上迸濺著殷紅的鮮血。最奇怪的是屍體上爬滿蜘蛛,堅韌的蛛絲將屍體牢牢包裹,活脫脫地將翠針裹變成一具人繭。
沈知意細心地說道:“卷宗上寫的非常清楚,翠針是在臥房裏被凶手割喉而死,從她倒地的位置推斷,她當時裝扮了自己,坐在梳妝台前用胭脂盒占卜。凶手是在她身後出現,她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倒地身亡,沒有絲毫掙紮的痕跡,地上的一大灘黏稠的血跡。奇怪的是——”
晏長傾落下一顆光滑的小貝片,落落地說道:“奇怪的那些蜘蛛是哪裏來的?”
“卷宗上說翠針的屍體上裹滿蛛網,蛛網裏有數百隻蜘蛛。難道翠針在房裏養了蜘蛛?還是凶手帶著數百隻蜘蛛去殺人?”沈知意疑惑。
雲時晏搖頭:“凶手怎麽會做帶蜘蛛殺人這種愚笨的事?翠針也不會養那麽多隻蜘蛛。昨夜是驚蟄節氣,萬物蘇醒,或許是蜘蛛主動爬出來的。”
“如意彩紙鋪裏有蜘蛛窩?”沈知意搖頭。
晏長傾無意地輕敲小貝片幾下,眼底發出明澤的光芒。他轉向雲時晏,說道:“卷宗上詳細記錄了翠針遇害時的情景,卻漏到最關鍵的物證,既然翠針是割喉而死,那把匕首在哪裏?或許物證和徽音小姐的案子相同,會成為破解謎題最關鍵的線索。高主簿送來的卷宗少了物證,物證應該在長安縣衙的證物房。”
雲時晏點頭:“我去取。”
晏長傾盯著銅鏡背後的小貝片,繼續說道:“翠針孤身一人,尚未婚配,她出了事,那些遠房親戚一定為爭奪如意彩紙鋪搶破了頭,無人會顧及到她的屍體,她的屍體也會停放在長安縣衙的屍房。”
雲時晏咽下一大口暖茶,興匆匆地站了起來:“好,我先去長安縣衙,再去城郊。”
“我讓阿鐲晚上準備魚膾。”晏長傾體貼地說道。雲時晏興奮地笑彎了濃密的眉,晏長傾又耐心地囑咐了幾句,雲時晏才慢吞吞地走出正堂,正堂內隻剩下沈知意和晏長傾兩個人。
晏長傾麵向沈知意站了起來,他穩穩地端著銅鏡,像寧婉手中的戲法一樣,將鏡麵緩緩地翻到上麵,做出照鏡的優雅姿勢。
沈知意吃驚地發現有兩顆小貝片竟然牢固地粘在銅鏡背後,她仔細盯著那兩顆小貝片的位置,發現銅鏡背後密布著陰刻的凹槽,凹槽形狀不同,深淺不一,那兩顆小貝片恰巧嵌在嚴絲合縫地固定在凹槽裏。
她知道晏長傾查案時,習慣將案情的走向融入到射覆的卦象中,也就意味著每顆小貝片都在卦裏。銅鏡中間的那顆小貝片是壓卦的,另外的那顆小貝片應該代表著遇害的翠針。從前,她一直費解銅鏡和小貝片的關係,還曾經猜測這是晏長傾特意為查案專門找工匠做的。其實她錯了,這本就是一麵完整的銅鏡,那些零碎光滑的小貝片曾經鑲嵌在銅鏡背後,隻是它們被敲落下來,與銅鏡分離,銅鏡變成了一麵樸實無華的鏡子,更成為長安神探手中的法寶。
平日裏,晏長傾以卦象的位置在銅鏡背後擺下小貝片,都會或多或少偏離固定的凹槽。今日的確討巧,代表翠針的那顆小貝片在卦象的指引下入了凹槽,回到最初的位置。所以無論晏長傾如何翻動銅鏡,小貝殼都不會掉下來,那顆小貝片原本就長在那裏。
沈知意在暗暗稱奇的同時,也想到另一個問題,銅鏡背後的圖案是什麽?永嘉公主送給她的那麵玉鏡背後貼著金箔,她要不要也和晏長傾那樣,敲碎金箔,將金箔當成小貝片在玉鏡射覆、起卦、問案呢?她很快打消這種可怕又幼稚的想法,金箔和小貝片都零零碎碎,一旦拆下,再無還原的可能。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他不懂嗎?
晏長傾盯著鏡麵上一抹轉瞬即逝的光,雋秀的臉頰上浮動著耐人尋味的神態。他當然懂,而且懂得痛徹心扉。他緩緩轉動銅鏡,光滑的鏡麵映亮了晴朗的天,這是他第一次在解案時將小貝片送還原位,這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嗎?一縷溫暖的光透過他的指縫,他仰起頭,滿臉堅定地說道:“我們也該出發了。”
陽光正暖,和煦的光驅散著長安城的陰霾,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天。沈知意和晏長傾沿著輔興坊、頒政坊、布政坊一路南行,趕往西市的如意彩紙鋪。西市的街道上空空****,幾個無精打采的小夥計站在布幌子下,無聊地打著哈欠,路過的行人嘴裏念叨著二十四節氣案的流言,神色慌亂地匆匆離去。
比凶手更可怕是極度的恐慌,長安城正麵臨著這種恐慌,兩人也加快腳步,來到一條名為旺街的巷口,整條巷子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布幌子,布幌子上書寫著規矩的“傘、紙、油、鋸”等字樣,都是和百姓居家過日子相關的物件。翠針的如意彩紙鋪就開在立秋傘鋪和勳旺燈油鋪的中間,那麵用五彩絲線縫繡的布幌子極為顯眼,幌子周圍還繡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小桃花,隱喻著翠針少女般的心思。一陣春風吹過,幌子的黑色流蘇淩亂地散落在小桃花上,遠遠望去,幌子上似乎滿爬滿了揮舞爪子的蜘蛛,美好的畫麵轉而驚變,讓人不寒而栗。
這時,沈知意的視線裏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曲江池行宮的刀子匠。他個子很高,身材魁梧,穿著一身厚重的布袍,腰間係著一把纏著麻繩的小刀,小刀比尋常匕首長些,刀柄也更彎曲。他走進了如意彩紙鋪隔壁的立秋傘鋪,立秋傘鋪門前的一個中年男子將他迎進鋪子,中年男子的手裏還拿著一把油紙傘。刀子匠來買傘?沈知意狐疑地皺起柳眉,耳邊忽然傳來溫潤的寒暄聲。
“晏兄。”
“鍾世子。”
沈知意停下腳步,一身華麗裝扮的鍾離辭正神色憂鬱地看著她。晏長傾會意地退後幾步,為兩人留了更大的空隙。
“好巧!”鍾離辭含笑地看著她。
“我正在查二十四節氣的案子。”沈知意徑直應道。
“哦!”鍾離辭微微點頭,他指向隱在遠處的樂人居酒樓,“永嘉公主約我去看寧婉的戲法。時辰還早,我便四處走走。”他的笑容裏透出幾分落寞。
永嘉公主讓寧婉表演戲法?沈知意的臉頰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哀愁。
鍾離辭誤以為她是因自己而憂慮,他默默走近她,軒昂的眉宇間透出喜色,他壓低聲音說出此行的目的:“知意,等此案一結,不如我對陛下……”
“別……”沈知意打斷他的話,心中亂作一團,她急匆匆地朝身後的晏長傾揮手,一語雙關地說道,“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她走向街道對麵的如意彩紙鋪。晏長傾朝鍾離辭示意道別。
鍾離辭客套地迎過晏長傾告別的目光,目送著兩人離去。他傷感地捂著胸口,眼底盡是失意:“更重要的事?知意,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喉嚨間似乎紮了一根堅硬的魚骨,他猛烈地咳了幾聲,在車夫阿蠻的攙扶下,緩緩離去。
沈知意一直低著頭,明媚的光將她困在地上的陰影裏。她覺得此時的自己非常狼狽,又十分無情,她做不到的事,又何必欺騙他?她悲傷地撫摸著手腕上的金環月,心底的傷痂再次被撕得血肉模糊,這是藏在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張公公當年到底是奉誰的命令在別無道截殺她的雙親?他的書中為何夾著那張“一別無道金環月”的字條?字條上的字跡又為何那般熟悉,一連串的疑惑像一把刺骨的冰刀狠狠攪動著她的心窩。她原本以為陽春白雪的他遠離了血雨腥風的陰謀,遠離了祖輩的桎梏。但是那天他對她表明的鴻鵠壯誌,他的殷切期待,讓她惶然失措。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問,隻能不停地逃,不停地躲。甚至讓自己處於極為忙碌奔波的狀態,以此來麻木淩亂的心。
“他是刻意在這裏等你的。”晏長傾放緩腳步。
“啊?”沈知意的目光一滯,她也想到了鍾離辭的用心良苦,從鍾家祖宅所在的興化坊順著延康坊直行,便會抵達樂人居,根本不用繞到這裏,想來他也聽說了二十四節氣案,料到她會來出事的如意彩紙鋪尋找線索,才會刻意在這裏等她,他真的會和陛下將她要去鍾府嗎?沈知意的小臉上寫滿失意。
晏長傾凝望著她,那抹閃亮的紅影在他的眸心顫顫巍巍地搖擺。灼熱的紅一寸寸地燙痛著他的心。他不忍看到她傷感,更不忍戳滅她心底僅存的那絲希望。他緩慢地走過坑窪的街道,說出了久違的“跟上。”
沈知意深吸了口氣,又暢快地吐出,跟在晏長傾的身後。兩人走到如意彩紙鋪的門口,看到刀子匠從旁邊的立秋傘鋪走了出來,立秋傘鋪老板站在門口笑臉相送。刀子匠看到他們,習慣地板著那張僵硬的臉,消失在對麵的巷口。
“真是個怪人!”沈知意小聲說道。
晏長傾盯著刀子匠寬厚的背影,深幽地說道:“有時候,怪人和聖人之間隻差心境而已,怪人多心,聖人則無心。”他轉過身,徑直挑開如意彩紙鋪門上的封條,用力地推開那扇粘滿彩紙的木門。
沉悶的木軸聲驚了立秋傘鋪老板,他站在門口,注視著沈知意和晏長傾的背影,揉了揉渾濁的雙眼,布滿皺紋的眼角裂開一道殷紅的血跡。他驚愕地歎口氣,拖動著沉重的腳步,回到陰暗的屋內。當他跨過門檻時,仿似踩在鬆軟的淤泥裏,眼前一陣眩暈,他急忙扶住門口的傘架閉上雙眼,眼前竟然浮現翠針的麵孔。他驚嚇地發出一聲低吼,沒來得及回神,又聽到外麵傳來沉悶的木軸聲。他的心頭一顫,再次驚愕地睜開雙眼。
“你認識如意彩紙鋪的老板娘翠針嗎?”沈知意和晏長傾並肩站在他的身後。
“啊——”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粗糙的指間劃過傘架的邊緣,他緩慢側過身,消瘦的臉上擠出生硬的笑意,“認、認識!你們是——”
沈知意和晏長傾簡略地表明了身份,立秋傘鋪老板也自報了家門。他本姓為單,是個傘匠,與兒子合開了這家立秋傘鋪,父子兩人相依為命。
“原來是長安神探!”單老板適應了屋內的視線,眼前逐漸亮起來,他拱起雙手,恢複了生意人慣有的客套。
沈知意上下打量著他,他大概三四十歲的年紀,個子不高,身子單薄,穿著一身褐色的長袍,腰間束著半尺寬的牛皮腰帶,牛皮腰帶上遍布著斑駁的細孔,想來是平日裏用竹簽做竹傘骨架時留下的。他的眼底隱藏著幾分慌亂,難道他知道些翠針遇害的隱情?
“單老板,想必你已經知道翠針遇害了。今日,我們來是想問問關於翠針的事情。”她謹慎地問道,“翠針平日裏得罪過什麽人嗎?”
“她呀!”單老板將沈知意和晏長傾讓到屋內,他獨自坐在一堆淩亂的案幾前,拿起一把纏繞著麻繩的小刀,從水盆裏撈出一根濕漉漉的竹簽,一邊削著竹簽,一邊絮絮叨叨地講述翠針的過往。
自古女子經商是被人詬病的事情,翠針也不例外,自從她接管如意彩紙鋪以來,受了多少委屈,經曆多少苦難,恐怕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她性子潑辣,處事大方,鋪子裏的事都親力而為,十幾年下來,小小的如意彩紙鋪成了整條街最紅火的鋪子,她也揚名在外,如意彩紙鋪的老板娘是整條街的金字招牌。
“我也非常敬佩她。”單老板將削尖的竹簽反複在水裏浸過幾次,用一塊幹淨的屜布將竹簽擦幹,放在一塊晾曬的木板上。他的動作一氣嗬成,刀功也非常嫻熟,鋒利的刀刃幾乎沒有在竹簽上留下任何痕跡,細小的竹屑已經紛紛揚揚地在他的指縫間濺落。眨眼的功夫,木板上已經整齊地擺滿削尖的竹簽,這些是用來做傘骨的。
“翠針一直都是一個人嗎?”沈知意凝神盯著那一根根鋒利的竹簽,她和晏長傾去過翠針遇害的臥房,臥房已經空了,連地上的血跡也幹涸成黯淡的黑色。想來大理寺的王少卿逼得緊迫,高主簿這次用足了功夫,為了讓晏長傾回長安縣衙坐鎮,連重要物證梳妝台都搬走了,兩人決定先向如意彩紙鋪周圍的鄰居問些線索。
單老板順手從木架的格子裏拿出一個鐵碗,用生鏽的小鐵杵認真地在鐵碗裏搗了幾下,屋內頓時散發著柿子的清香。他還用手指蘸了蘸鐵碗裏黏稠的汁液,放在唇邊啜了一口,唇角粘了一粒圓圓的小種子,他習慣地用小拇指輕輕一勾,將小種子咽了進去。
晏長傾側目:“是柿子漆?”
他又從木架的底格裏抽出厚厚一摞的桃花紙,平整地鋪在案幾上,撿起毛刷在盛滿柿子漆的鐵碗裏蘸了幾下,輕輕地在紙上塗抹,一邊塗,還一邊鼓起腮用力地吹,桃花紙上掛了一層青黑色的漿糊,然後,他將桃花紙一層又一層地黏貼在傘麵上,反複轉動傘麵,讓桃花紙更均勻地粘貼在傘骨上。不一會兒,一把油紙傘已經完成大半。他喘了口氣,在油紙傘上塗抹了味道刺鼻的桐油。沈知意和晏長傾忽然感到喉嚨灼熱,眼前也變得模糊。
單老板翻開案幾下的暗格,將完工的油紙傘放進去陰幹,及時推開了通往後院的木窗。他站在木窗前,盯著窗外,那正是翠針的如意彩紙鋪。
單老板麵帶悲傷:“你們不習慣桐油的氣味,翠針也不喜歡,以往刮條風的時候,我會關上窗塗桐油。當年,我剛搬來的時候,翠針幫了我和阿寶很多。隔壁的王嬸還逗笑地說過要給我們牽紅線,我才不會娶她!她身邊從來不缺男人,雖然年紀大了,還是小女子的心思,整日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些仰慕她的人不是奔著她的名聲,就是奔著如意彩紙鋪。她被坑騙了多次,最嚴重的一次險些將如意彩紙鋪搭進去,是我借了她幾百文錢周轉,她才保住鋪子。從此她收斂了許多,不像以前那般愚笨了,但還是時常受騙。她耳根子軟,心地善良,聽了幾句恭維的話,可憐的話,就輕信了旁人。這些年,她借出去的錢,賒出去的賬,都能在興化坊買棟宅子了。”他反複摩挲著牛皮腰上的小孔,粗糙的指肚磨下一層碎碎的皮屑。
他的話讓沈知意陷入困惑,分不清他對翠針的情感,依照常理,他獨自帶兒子守著立秋傘鋪,翠針孤身一人守著如意彩紙鋪,連戲台上的戲子都能唱出皆大歡喜的美滿良緣。但是兩人的關係似乎不太親近,他的話語中既有對翠針的讚許,又有對翠針的責怪,他既幫過翠針,又對翠針敬而遠之。翠針是存著少女心思的女子,她想過如意的日子,所以才會在驚蟄節氣的深夜裏用胭脂盒占卜姻緣,那她的意中人是誰呢?
站在一排舊傘前的晏長傾開口問道:“翠針是忌憚當年永不嫁人的誓言嗎?”
單老板點頭,又搖頭:“她的心思總是變來變去,誰知道會怎樣?入春之後,翠針不知道動了什麽心思,想過繼個孩子。她的族裏為了這件事,打翻了天,都想將自家的孩子過繼給她。其實明眼人都知道,是為了得到如意彩紙鋪。翠針偏偏相中我的兒子——阿寶,她的族人得到消息,來立秋傘鋪鬧事,被翠針趕走了。”
他指向窗外:“為了避免閑言碎語,我特意加高了圍牆。其實,我才不願意阿寶過繼給她呢,阿寶的娘死得早,我把他拉扯大不容易,隻要他學了我做傘的刀功,將來娶妻生子,日子也過得去。我對翠針表明了心意,翠針依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時常會找阿寶去如意彩紙鋪幫忙。就在她出事前的幾天,族裏又去如意彩紙鋪鬧事,幸虧市署的武侯來解圍。那些族人不依不饒,臨走前,還放話說她如果將如意彩紙鋪給了外姓,就是違背誓言,會得到報應。”他的眸心閃過一絲驚悚,“或許是天意吧,聽說翠針從小喜歡打扮,喜歡用胭脂盒占卜姻緣。當年她在父親麵前許下重誓,若是嫁人,會在萬蟲蘇醒的驚蟄節氣那日,被胭脂盒裏的蜘蛛咬死。”
他緩緩轉過身,眼底一片灰暗:“翠針果然在驚蟄節氣那日,被蜘蛛咬死了。”
沈知意臉色驚變:“還有這樣的事?”
單老板的眼前裂開一道血紅的身影,他沉重地閉上眼睛。
“她的族人在哪裏?”沈知意追問,“鬧得最凶的是誰?”單老板抬高手臂,指向身後的窗外。
沈知意和晏長傾會意的目光對視,那方向分明是如意彩紙鋪的另一個鄰居——勳旺燈油鋪。勳旺燈油鋪的位置很吃虧,門臉小,後院大,和門臉寬闊的如意彩紙鋪截然相反。他想霸占如意彩紙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同族,為何翠針不同意過繼同族的子孫呢?
“翠針的父親與勳旺燈油鋪有過節?”沈知意猜測。
單老板點頭:“都是陳年舊事,據說當年勳旺燈油鋪也是翠針家的,十多年前,不知道什麽原因,被同族奪去了,隻剩下這間如意彩紙鋪,所以翠針的父親寧願不讓翠針嫁人,也要拚命保住如意彩紙鋪。翠針表麵上隨心所欲,她還是忌憚勳旺燈油鋪的,所以,她寧願違背誓言提出過繼阿寶,也不想留給同族的勳旺燈油鋪。”
原來如此,如果單就翠針遇害的這一件案子,與翠針有過爭執的同族有很大的嫌疑。但是將翠針遇害的案子放在二十四節氣案裏,同族的嫌疑?晏長傾盯著窗外的勳旺燈油鋪。
“單老板,打擾了。”沈知意和單老板道別,單老板舉起僵硬的手。沈知意轉身朝門外走去,在經過一排撐開的傘時,被一把傘麵上畫有小野雁的油紙傘吸引,她顫抖地去撫摸靈動的小野雁,眼前漸漸氤氳。
那天,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她和娘親守在正堂等父親回來,父親在臨走前答應她,要給她買一把畫著兔子的油紙傘。父親走後,她非常聽娘親的話,早早就將十頁的描紅寫完了。
父親帶回的卻是傘麵上畫著兩隻灰色小野雁的油紙傘,她失望地將油紙傘扔在屋簷下,不停地哭鬧。娘親生氣地要打她,她躲在父親的懷裏。父親撿起那把油紙傘,放在她的手中,帶她到雨中嬉戲,還念起了童謠。
“兩隻小野雁飛在大山上,一隻叫知意,一隻叫叮叮,知意飛走嘍,叮叮飛走嘍——”她在雨中轉動著油紙傘和父親一同奔跑,真的變成了小野雁。
沈知意的眼底噙滿淚水,父親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知意飛回來,叮叮飛回來——”爹爹,知意飛回來了,叮叮在哪裏?她的淚無聲地湧出眼眶,淹沒了傷感的心。
“知意?”晏長傾站在她的身後。
“嗯。”沈知意急忙抹過眼淚,失魂落魄地走出門口,留給晏長傾一個落寞的背影。
晏長傾盯著那把傘出神,他默默地從荷包裏取出五文錢。單老板推脫,他還是將錢放在掛舊傘的木架上,拿走了那把畫著小野雁的油紙傘。
伴隨著兩人的離去,明亮的屋內陰暗了下來,單老板踉蹌地關上木門,靠著門板不停地大口喘氣。一抹眸光在他的眼底緩緩升起,他盯著晏長傾留下的五文錢和掛在木架上的那把舊傘,幹涸地唇顫抖地上下閉合,說不出一句話來。眼底的那抹眸光被刺痛的黑霧無情地吞噬,留下一片渾濁。
“阿寶,阿寶——”他撐著力氣撲向雜亂的案幾……
沈知意驚喜地從晏長傾的手裏接過畫著小野雁的油紙傘,窩在眼眶的淚又一次滑落,晏長傾露出少有的笑意,逗趣:“若是哭聲感動了天地,剛好能用上這把傘。”
“你——”沈知意緊緊握著傘柄,怒起小嘴,俏麗的模樣惹人憐愛。遙遠的天邊真的卷起一片黑壓壓的烏雲,正緩緩地飄向長安城的上空。
“哈哈——”晏長傾的嘴角微微翹起,邁著暢快的步子走向狹窄的勳旺燈油鋪。
長安城有大大小小數十家勳旺燈油鋪,隻售賣平常百姓家用來燃油燈的豬油和菜籽油。自從天寶之亂之後,長安城嚴禁售賣猛燈油,所有的燈油鋪都要在市署和衙門開具燈油手實,以此驗明正身,所以燈油鋪幾乎都集中在喧鬧的西市,遠離遍地權貴的東市。
如意彩紙鋪挨著的勳旺燈油鋪門臉很小,隻有半間房,門前放著一個浸透著油漬的木桶,木桶上掛著半片用來盛燈油的葫蘆瓢。沈知意和晏長傾正想推門進去,屋內的小夥計開了門,滿臉興奮地將他們迎了進去。
勳旺燈油鋪比單老板的立秋傘鋪幹淨、整潔。四麵牆壁都立著木架,架子上擺滿裝燈油的瓷壇。為了防止燈油外流,每個瓷壇上還都結結實實地壓著棉紗布。燈油的味道比桐油好多了,屋內飄著泛著腥氣的味道,味道不刺鼻,更不熏人。
沈知意和晏長傾的腳跟還沒站穩,小夥計便猜出了他們的身份:“兩位長安神探是來問翠針遇害的事嗎?”
“你怎麽知道我們的身份?”沈知意吃驚。
小夥計露出敦厚的笑容:“西市的百姓誰不知道長安神探啊?長安神探有兩位,一位男神探,一位女神探。”他分別朝著沈知意和晏長傾拱起手,羨慕地說道,“我從小就喜歡聽說書人講故事,尤其喜歡聽狄公斷案,可惜天資愚笨,體力又差,當不了不良人,隻能在鋪子裏打雜。不過,我還是喜歡聽斷案的故事,尤其是長安神探破解的案子。晏縣丞的木勺鬼臉案,我都能倒背如流呢。我十分好奇,那麵用木勺雕刻的鬼臉,到底長什麽樣子,能活生生將人嚇死?”
晏長傾客套地點頭,沉默無語。當年,他揭了城牆上的告示,在半日內抓到了木勺鬼臉案的凶手,以此揚名,得了長安神探的美名。從而進入陳太傅的視線,成了太傅府的座上賓,更是出入皇家宴席,以精湛的射覆技藝得到陛下的賞識。他選擇了不惜名節、劍走偏鋒的路,超越了很多人,包括“探花使”韓秉知。韓秉知雖然高中榜單,但是若不能成為世家名門的乘龍快婿,便要等吏部下派官職,也許等一年,也許等三年,又也許等十年,官路成了他人生路中最觸手可及、卻又最遙遠的夢。而他隻用了短短一年的時間便完成了那些舉子們一生的目標。
不過,凡事都有代價,他將永遠印著太傅府的烙印,甩不開陳太傅的掣肘。就像這次的二十四節氣的案子,表麵上看,陳太傅愛惜羽翼,王少卿給足了查案的時間。實際上,查案期限甚至比陛下的限期查案更為緊迫。一炷香盡,餘溫依在。一盞茶涼,哪裏還會有人?
“那個木勺鬼臉還在嗎?”小夥計又問。
“當然不在了!”沈知意搶先應道,木勺鬼臉牽扯到神秘莫測的鬼王,這是一場毫無把握的較量。晏長傾助她從淩煙閣的宮女成為百姓口中的“長安神探”,教會她即使被折去翅膀也要在懸崖邊用心飛翔。但是他從不說自己,也不願在她麵前展露傷口,他總是那般自信又自負地在銅鏡背後擺下一顆顆小貝片,殊不知,他也是別人手中的小貝片,這樣的他,在波譎雲詭的殺局裏,還能扛多久?
“不,木勺鬼臉還在,我珍藏了那個木勺鬼臉!”晏長傾穩健地走到擺滿瓷壇的牆壁前。
“啊?”沈知意和小夥計同時發出一聲驚歎。
晏長傾盯著牆壁出神,按照位置,牆壁的另一側應該就是翠針的如意彩紙鋪。牆壁上有幾道長長的裂縫,是門的形狀。立秋傘鋪的朱老板說得沒錯,這裏曾經和如意彩紙鋪是相通的。
晏長傾有所指地問道:“你們鋪子的老板呢?”
小夥計憨厚地摸著頭:“我們劉掌櫃在兩天前出門訂貨了,要雨水節氣前才能回來。他每年都要在驚蟄節氣前出門訂貨,去晚了,定不到貨源,就開不成燈油鋪了。”
“兩天前?”牆壁上那道長長的裂縫映在晏長傾的眸心。
“是啊,就是驚蟄節氣的前一日,劉掌櫃和如意彩紙鋪的翠針惹了一肚子的氣,他是帶著怨氣走的,臨走時,還交待我要盯著翠針呢。”小夥計拿起雞毛撣子撣了撣櫃台上的塵土,小聲嘀咕,“我隻是小夥計,隻管幹活,那裏能管得了人家的家事?再說,整條巷子,誰敢惹翠針啊。”
沈知意臉色微變,劉掌櫃在翠針遇害前離開長安城,自然擺脫了殺害翠針的嫌疑。既然劉掌櫃不在,單老板為何要將矛頭指向他呢?他們是鄰居,難道不知道劉掌櫃出門嗎?她遲疑地看向小夥計,問道:“劉掌櫃不僅讓你盯著翠針,也讓你盯著立秋傘鋪的單老板吧!”
小夥計的雞毛撣子頓了一下,應道:“我方才看到,你們是從立秋傘鋪出來的,想必單老板已經和你們吐過苦水了。”
“你知道他的苦水?”沈知意不動聲色地再問。
小夥計拿著雞毛撣子朝窗的方向抖了抖,一股縹緲的塵煙隨風而去。他認真地說道:“其實,我倒是很敬佩單老板,做傘的工序繁雜,傘又不值錢,他用五年的光景,將立秋傘鋪開得紅紅火火,多虧了他一手的好刀功。”
小夥計指向沈知意手中的油紙傘:“你這把傘也是單老板做的吧,他刀功精湛,凡是他做的傘骨,根根均勻,竹簽上連一絲痕跡都沒有。而且他為人本分,做生意誠信,在旺街的口碑是人盡皆知的。”他舉起雞毛撣子繼續撣瓷壇,“單老板的妻子過世得早,獨自一人帶著阿寶生活,從來不去街坊玩樂,重情重義。正是如此,翠針才會留意他,當初,我們也以為單老板會喜歡翠針,誰知道他是怪人,為了避免風言風語,他將挨著翠針家的坊牆加高,還鎖死後院的門。前一段我們劉掌櫃因為翠針想要過繼阿寶的事情去立秋傘鋪鬧事,單老板差點要兌出鋪子,聽說連糊傘麵的桃花紙都是繞道去東市的彩紙鋪買的。唉!這真是說書人講的故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多少人惦記翠針,翠針偏偏喜歡木頭般的單老板。”
“不過呢,最可憐還是翠針,她苦苦一個人守著如意彩紙鋪,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她,她想找個依靠,不是怕詛咒,就是被人騙。有幾次,我看見她偷偷抹眼淚呢。她也真厲害,臉上的眼淚還沒幹,就去叉腰揪潑皮的耳朵了。”小夥計繼續嘮叨,“說起來,誰容易呢?我們劉掌櫃也不容易。勳旺燈油鋪的生意不好,他進了那麽多的貨,都積壓在後院,還整日出門去找更實惠的貨源。其實,上門來的道長早就給他算過了,立秋傘鋪喜水,水潤彩紙,都是衝火的,是立秋傘鋪和如意彩紙鋪搶走了燈油鋪的財運,劉掌櫃他總是抱怨當年不夠狠心,若是當年把整個鋪子買下來,不給翠針的父親留下一角,哪裏有今天的事情?”
沈知意若有所思:“翠針的父親當年和劉掌櫃有什麽過節?”
“翠針的父親吝嗇了一輩子,喜歡占人便宜,他因小失大,中了胡人的圈套,在賭坊裏輸了一大筆錢,將鋪子抵給劉掌櫃。劉掌櫃念他是同族,買下大半個鋪子,給他留了一角,允許他繼續開如意彩紙鋪周轉生活,但是他到處說劉掌櫃占了他的鋪子。後來,劉掌櫃想賣掉鋪子,大半年也沒賣出去,誰能買這麽窄的門臉?最後,隻能在朋友的勸說下開了這家勳旺燈油鋪。燈油鋪不用太大的招牌,百姓又居家常用,後院的院子大,可以存放上百個燈油桶。”小夥計耐心解釋,“劉掌櫃每次提起此事,都恨得牙根癢癢。前幾天,他提出要給翠針一筆錢,買下如意彩紙鋪,翠針死活不同意,無奈之下,他說出那個詛咒。沒想到,翠針真的中了詛咒。”小夥計不停地搖頭,唏噓,“這真是一筆糊塗賬啊。”他又嘮嘮叨叨地說了一些關於劉掌櫃和翠針的恩恩怨怨,從他的話裏不難聽出,劉掌櫃的嫌疑越來越小。
晏長傾打斷他的話,徑直問起如意彩紙鋪的事:“近來,有奇怪人的來過如意彩紙鋪嗎?”
小夥計放下手中的雞毛撣子,神秘兮兮地說道:“如意彩紙鋪我不知道,我們鋪子倒是來過兩個奇怪的人,發生兩件蹊蹺事。”
“兩件?”晏長傾側目。
小夥計點頭:“真是兩件蹊蹺事。大概是在年前左右,鋪子裏來了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老人一進門就要買猛燈油。整個西市,誰敢賣猛火油啊,我告訴他沒有,他不依不饒,口氣硬得很,我不敢打誑語,直接實話實說,鋪子裏都是菜籽油和豬油。那老人真是偏執無禮,竟然翻遍了架子上的瓷壇,才肯罷休。後來,他還要了十壇燈油,說有同鄉在勝業坊的官爺家做管家,能送進很多貨,包括燈油。在我捆綁瓷壇的時候,他裝模作樣地問起如意彩紙鋪,問如意彩紙鋪從哪裏進貨,經常送貨到哪裏,平時又來過什麽人。他問得很細,還不時地瞄著如意彩紙鋪的那堵牆。我一聽就是同行來打聽貨源的,就沒多說話,這是我們這行的規矩,幹什麽都行,就是莫問貨源。臨走時,我送他兩片葫蘆瓢。”
小夥計繼續說道:“本來這是件尋常事,可是不久前,有位器宇軒昂的世家公子也來買猛火油,我也告訴他沒有。當時他就站在這堵牆前,也問起如意彩紙鋪的事,都是無關緊要的雜事,我就小聲地應對。後來,他不小心打碎一個裝燈油的瓷壇,大方地賠了我十文錢。我一看他就是通情達理的人,就和他多說幾句。他問起了奇怪的事,問我是不是有位身材魁梧的老人來過,又大方地給了我十文錢,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真是怪人,臨走前囑咐我,不要告訴別人,他曾經來過。你們說,同時有兩個人都來問如意彩紙鋪,這是不是蹊蹺事?會不會是翠針招惹了哪位官爺,人家來滅口啊?”他緊張地捂住嘴,驚悚地看著沈知意和晏長傾。
沈知意和晏長傾的臉色變得凝重,屋內的氣氛也變得緊張,晏長傾皺眉問道:“買走燈油的老人讓你將十壇燈油送到勝業坊的哪家?”
“嗯,第二家,坊牆很高,後院的門直接開在坊牆上。”小夥計回憶,“我問過路人,他們說主人家是司天監,是朝堂上的正三品大員呢。”
晏長傾的眼底浮動著隱隱的暗芒,他的掌心長滿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如果是司天監來過,那另一位世家公子就是?他擔憂地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也想到了另一位世家公子的身份,她依然謹慎地問道:“那位世家公子是哪天來的?”
小夥計轉動著眼睛:“大概是半月前。對了,沒過幾天,就發生了北鬥七星案,官員在上朝的路上被那名喪心病狂的武侯殺害,聽說把屍體都藏在太平坊的鬼宅呢。”
“啊?”沈知意臉色慘白地後退幾步,是盧蕭,真的是盧蕭。難怪盧蕭的屍體上有濃重的火油味道,原來他遇害前,來過這家勳旺燈油鋪,他一定是找到了關於司天監的線索,來調查司天監死因。他們為什麽都會問起如意彩紙鋪?難道他們與二十四節氣案有關?
強大的謎團遮擋著窗外的光,屋內漸漸暗了下來,氣氛也愈加沉悶。突然,窗外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悶耳的雷聲卷著一片黑壓壓的烏雲遮擋了炙熱的太陽。陣陣焦慮的雨點狠狠地敲打著窗欞,仿佛要喚醒沉睡中的魂靈。
小夥計連忙關窗,燃起油燈。沈知意和晏長傾又問了一些關於司天監和盧蕭的線索,小夥計羅裏羅嗦地說了許多無關緊要的話。外麵的雨下個不停,晏長傾指著沈知意手中的油紙傘,眼底映出兩隻小野雁的剪影:“看來,真的感動了天地。”
“或許,這是天意吧!”沈知意望著窗外的雨,握緊了油紙傘。
沈知意、晏長傾和小夥計道別,兩人走出勳旺燈油鋪。在門口,沈知意刻意地看了一眼,立秋傘鋪已經關門,整條巷子沒有一個人影。
今日來查二十四節氣案,竟然意外查到司天監和盧蕭的線索,他們來勳旺燈油鋪做什麽?為何都問起如意彩紙鋪的事?和翠針的死又有什麽關聯?一連串的謎團困惑著沈知意。她一次次將謎團揉碎、展開,再揉碎,再展開,依然找不到解開謎團的秘鑰。
綿綿的雨下個不停,闕樓的屋簷,坊牆上的灰瓦,城牆上的旌旗都染成了灰色,偌大的長安城沉入了冰冷的潭底,變得晦澀、暗淡、又神秘莫測。沒人知道暗處的鬼王,更沒有人知曉驚天的殺局。隻有勇者一次次地沉入潭底,去摸索、去觸及、去尋找真相。那真相卻是一具具陰森的白骨,僵硬的屍體,即使有人喊破喉嚨,潭底依然是一片死水,無人回應。
這讓沈知意想起了那場雪,雪中的長安城也是這般的死氣沉沉。天和地被粘稠的雪花粘在一起,隻能靠大無畏的人挺直脊梁去生生撐開朗朗青天。那天,她和鍾離辭在雪中走了很久,他為她拂去落在唇邊的雪花,他的指尖很涼,比雪花還涼,就像他的心一樣。如果那場雪能一直下,如果長安城的路沒有盡頭,如果他放棄心中的仇恨,如果淩煙閣什麽都沒發生過,那他們……
偏偏沒有如果!
老天總是在每個人自認為幸福快樂的瞬間埋下淡淡的憂傷,她無法忘記那場銘記終身的大雪,更無法忘懷雪中的情誼。但是,雪地裏的腳印,無論多麽深,終究會被雪花填平,了無痕跡,留下滿心的傷疤。橫亙在她和他之間不僅是身份,更是信念。
自從天寶之亂以後,藩鎮割據,連年戰亂,大唐早已不是當年的大唐。本朝的陛下以太宗為榜樣,決心重振大唐雄威,連年削藩,大唐有了起色,長安城又現繁華。若是以私利為由,不顧百姓的死活,那豈不成了罪人?正統終是正統,從繼位的那天起,所有的血海深仇都被歸為亂臣賊子,恨也罷,怨也罷,這就是規矩!世間要有規矩,無規不成事,無矩難成圓,每個人守住自己的規矩,才會更圓滿!出了格,壞了規矩,將會有牽連更多無辜的人。她是守規矩的人,他是破規矩的人,那他呢?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邊的晏長傾,他將大半的傘麵都讓給了她,潮濕的雨淋濕了他寬厚的肩。自從那次在紗居不經意的一吻之後,她總是刻意和他保持著距離,這是她第一次和他親近同行。
他的眉很重,像濃重的墨甩開了兩道彎彎的線條,線條下是棱角分明的眼角,微翹的睫毛,堅挺的鼻梁,是那般的完美。他的眸心時刻蠕動著讓人看不透的暗芒,透著讓人難以抵擋的邪魅,難怪寧婉和永嘉公主都傾心於他。
雨依舊在纏纏綿綿地下,一滴多情的雨滴幸運地逃過小野雁的傘麵,淋在晏長傾烏黑的鬢角,沈知意起了童趣,她想去捉住那滴雨,卻眼睜睜地看著那滴雨融入他茂密的發間,逃得無影無蹤,她的手停在半空,手腕上的金環月微微顫抖。
“冷嗎?”晏長傾關切地問道,沈知意放下手臂,沉默地搖了搖頭。晏長傾刻意地放緩腳步,兩人無聲地繞過狹窄的巷口,來到西市最繁華的街道。街上幾乎沒有人,兩三個夥計正忙著關門謝客,細綿的雨點宛如顆顆圓潤的珠子在天地間串起一道天簾,挑開簾角,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長安城。晏長傾又將傘麵讓了一些,整個人都淋在雨裏。
“你……”沈知意擔憂地看著他淋濕的肩膀。
晏長傾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煙雨蒙蒙的街巷,緩緩地說道:“我已經好久沒有在雨中撐傘了。”
“淋雨?”沈知意瞄了他一眼。
冰冷的雨點濺落在晏長傾的眼裏,破碎成無數的倒影,所有的倒影裏都真實地映出同一張麵孔,那是他自己。他已經記不得多少次在雨中淋雨了,年幼時父親過世,娘親失蹤,他守著一個空****的大宅院,陪著他是隻有滿屋的書卷,那是父親留給他的。他習慣了孤獨、冷寂、還有沉默。他隻有默默等待,等待娘親有一日會推開門抱住他,告訴他:今後不再是他一個人!
從那時起,他喜歡雨天,喜歡聽雨聲,更喜歡在雨裏窺視著陰暗的天,晦暗的地和深藏罪惡的人。他要在雨中洗去塵埃,讓自己變成一個留白的人。
他渴望重新穿上那身素雅的白袍,站在陽光下肆意地享受溫暖,暢快地在雨中奔跑,愜意的生活。而這一切似乎都離他很遙遠,連夢境裏都不曾出現過,他是被拋棄的人。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用這雙手去撥開天簾,揪出暗黑裏的罪惡,去阻擋無辜的殺戮。即使他是殺局中的小貝片,他會奮不顧身地做那顆關鍵的死子。
這是他的命,他的誌向!
上天賜予他孤獨的同時,又給了他希望。他已經足夠幸運,在布滿荊棘的路上能夠遇到那抹紅。
他安寧地看著她,淅瀝的雨聲在耳邊微微拂過,那抹紅影清澈地映在他的眼底,萬物都處在靜謐中。他的眼裏隻有她,想象著她的眼裏也隻有他!
雨越下越大,他想將傘麵全部讓給她,她卻不想讓他淋雨,兩人的手同時握住傘柄。矜持中,溫暖的指尖兒劃過彼此的掌心,兩人都停下了腳步,畫著兩隻小野雁的傘麵微微顫抖,仿佛要振臂高飛。
沈知意驚慌失措地推開傘柄,晏長傾也鬆了手,油紙傘搖搖晃晃地墜入雨中。雨滴狂亂地落在兩人的身上,兩人盯著雨中狼狽的彼此,露出暢快的笑意。
鍾離辭的臉色也很差,他一直盯著雨中那一串淺淺的、形影相隨的腳印,這讓他同樣想起了那個雪天。那天,他們的身後幹幹淨淨,雪地裏的腳印很快就掩蓋在厚厚的白雪之下。而他們的腳印裏卻窩著濕漉漉的雨水,越來越深,時刻提醒著他們走過的路,拐過的巷口。這一刻,他感覺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盧蕭,生來的孤傲和身上的光華是那般的脆弱無力,又不堪一擊。他自以為是的好,隻是他一個人的好,他認為那些理所應當的事,都改變了軌跡。從他開始算計的那刻,他就錯過了,也失去了!
他安靜地看著晏長傾撿起那把油紙傘,撐在沈知意的頭頂,兩人迎著風雨緩緩消失在朦朧的雨裏,那串長長的、深深的腳印在他們身後延伸,再延伸,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盡頭。
“知意,知意——”他的心窩爬滿糾纏的藤蔓,留白的臉頰浮現出不甘的戾氣。他緊緊握住在雜亂紋絡裏掙紮的雨滴,用力地碾壓,直到一股濁流湧出指縫,他的手腕顯出一道模糊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