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節氣詭案

漆黑的夜漫長孤寂,失獨的水鳥將頭紮進微涼的湖水,叼起一條掙紮的小魚,水鳥將小魚囫圇地吞進肚子,嘴邊露出一截垂死掙紮的魚尾。它滿足地展開翅膀,掠過湖麵,空曠的湖麵皺起無數旋轉的小漩渦。一根飄零的羽毛被卷入漩渦的中心,羽毛上竟然蠕動著一隻黑色的蜘蛛。涼爽的風撫平著燥熱的湖麵,將那根羽毛卷到岸邊。黑暗中,一雙模糊的手撿起羽毛,用羽毛撬開刻著石榴連理枝花紋的胭脂盒,再隨手扔掉。孤零零的羽毛被風卷回漩渦的中心,又回到最初的起點,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翌日,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品嚐著韓秉知用湖心水烹煮的早茶,雲時晏還在茶裏加了一味提神醒腦的中藥。沈知意無心飲茶,她盯著霧氣繚繞的湖麵,想到昨夜的噩夢,夢裏的情景像眼前這般真切。

在夢裏,翠綠的蘆葦叢變成粘滿鮮血的刀林,鋒利的蘆葦葉無情地割斷徽音小姐、永嘉公主,還有一群陌生少女的喉嚨。她眼睜睜地看著她們血肉模糊地倒下,陷入黏稠的淤泥。她們在淤泥裏翻滾、掙紮、嘶吼,直到被吞噬得無影無蹤。她想跑過去拉住她們求救的手,發現自己也陷在淤泥裏,她慶幸腳下踩著一塊堅硬的石頭,救了她的命。她不敢亂動,害怕那塊石頭無法承受自己的重量,但是她也開始下墜了。她慌亂地去尋找那塊石頭,那不是石頭,而是寧婉的人頭,她的腳下踩著寧婉的屍體!

“啊!”一聲極度恐懼的尖銳驚叫劃破沉悶的死寂。沈知意從夢境中驚醒,她詫異地發現那聲尖叫不是自己喊的,那是誰?

“是昨夜徽音小姐落水的湖岸!”晏長傾目光深諳地指向窗外茂密的蘆葦叢,兩名侍衛正在賣力地拖拽漁網。

看著兩名侍衛用力的表情和拖拽漁網的姿勢,沈知意臉色驚變:“又有人落水了!”

“的確如此!”晏長傾站了起來,雲時晏驚呆地咽下口中的熱茶,屋內的氣氛變得緊張。

韓秉知也盯著窗外,清澈的眸心凝成墨色,他緩緩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盞,意蘊深長地說道:“真是多事、之春!”

四人趕往出事的湖岸,岸邊的人不多,來參加探花宴的才子佳人不願沾染昨夜的晦氣,幾乎都踩著晨鼓各自回府了,他們走得的確及時,少了晦氣,也省去驅逐的麻煩。

沈知意、晏長傾神色幽暗地盯著一具濕漉漉的女屍,女屍穿著翠綠色的宮女襦裙,赤著腳,沒有穿鞋。經過宮女阿彩的辨認,死者是後廚的燒火丫頭——菊娘。

阿彩回憶,昨夜菊娘與廚子徐新有約,精心打扮一番,沒到子時便出門了,她還帶了從探花宴上拿來的金乳酥。

“徐新喜歡吃金乳酥。”阿彩抹著眼淚,“菊娘一夜未歸,我擔心她出事,便順著我們常來的岸邊尋找,剛好看到小武哥拽漁網,漁網裏竟然是菊娘。”她放聲痛哭。

“你怎麽知道菊娘會出事?”沈知意低沉地反問。

“因為菊娘和徐新吵架了,昨夜約會就是為了和好。”阿彩哭哭啼啼。

“哦?”沈知意瞄了晏長傾一眼,晏長傾轉向侍衛小武:“是你將屍體打撈上岸的?”

“是啊。”侍衛小武詳細講述了發現菊娘屍體的經過。他在湖裏下了用來網魚的套網。今日清晨起網,他覺得套網比平日沉,還以為網住了大魚,起網時,卻拽出菊娘的屍體。他悲傷地說道,“我在探花宴的後廚還見過她呢,這好端端的,怎麽就出事了!”他的語調裏沉浸著悲痛。

阿彩扯著嗓子喊道:“是徐新殺了菊娘,前幾天我還看到他推搡菊娘,菊娘偷偷地抹眼淚呢,是他,就是他,他辜負了菊娘。”

沈知意遲疑:“徐新?”

“徐新是後廚的廚子,有一手的好刀功。他性情有些孤僻,平日裏不愛說話,隻跟刀子匠關係近些。”侍衛小武解釋。

他的話音剛落,蘆葦叢裏傳出簌簌的腳步聲,粗壯的蘆葦葉也隨著搖動,每片蘆葦葉似乎都變成了鋒利的刀刃,讓沈知意想起可怕的噩夢,她的瞳孔不斷地縮小,再縮小。

刀子匠從蘆葦叢裏鑽了出來,他的肩上扛著苧麻編織的麻袋,麻袋很重,麻袋的兩端縫著大針腳的紅線。刀子匠的表情僵硬,長長的眉毛垂落到深邃的眼窩,眼底鋪滿了鮮紅的血絲。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繞過菊娘的屍體,走向另一片蘆葦叢。韓秉知的唇角顫抖了幾下,唇邊的話終是咽了下去。晏長傾的眼底也現出莫名的傷感。

侍衛小武輕蔑地淬著口水:“刀子匠又殺人了。”

“殺人?”沈知意困惑。

晏長傾低沉地解疑:“是剛入宮福薄的宮人,沒有熬過淨身。”

沈知意恍然大悟,她在宮中十年,時常和宦官打交道,她總是覺得宦官有些太過自私,有些又太過膽怯,原來他們都是經曆過生死的人!

侍衛小武繼續說道:“這都要看刀子匠的手藝了,他讓誰活,誰就能活,讓誰死,誰就必須死,他的手裏握著索命刀啊。”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腰間的無環刀。

韓秉知幽幽地開了口:“他哪裏有掌控生死的本事,不過是個人的命罷了。命大,自然活下來,命薄,也怪不得旁人。”

“也對,這都是命!就像菊娘。”侍衛小武看向菊娘的屍體。菊娘的臉在湖水裏泡得浮腫蒼白,額頭還上掛著一團腐爛的水草。小武身份卑微,注定成不了金吾衛,隻能窩在行宮,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本領與金吾衛不相上下,膽識更是高過金吾衛。但是,此刻,他麵對菊娘的屍體,竟生出畏懼,他的手在抖,掌心裏透著滑膩的汗。他不願相信,更無法接受,昨夜還站在自己麵前活生生的菊娘,今日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他真的很怕,他的確成不了金吾衛!

忽然,一位瘦弱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他大聲疾呼著“菊娘”的名字,跪在菊娘的屍體前。

宮女阿彩痛斥:“徐新,你還有膽子來見菊娘?是你害死了菊娘。”

名叫徐新的男子痛苦地扇自己耳光:“都怪我,是我害死了菊娘,我昨夜若是來見菊娘,她就不會出事。”

“昨夜你沒來?”阿彩挑眉,“不對,阿來說你昨晚根本不在臥房。”

“昨夜我住在刀子匠的臥房。”徐新抽泣,“我是故意避開菊娘,想讓她擔心我。”

“你說謊,平日裏你和刀子匠走得最近,你是故意找證人證明自己的清白,是你惱羞成怒,將菊娘推入湖裏的。”阿彩一口咬定徐新是凶手。

沈知意盯著徐新掌心的厚繭,上下打量他一番,問道:“你是後廚的廚子?”

徐新哽咽地應道:“我是負責切菜的廚子,菊娘是燒火丫頭,我們本就是一對。”

沈知意又問:“昨夜既然菊娘約你,你為何失約呢?”

徐新用袖角擦著傷心的淚水:“後廚的人都知道我喜歡菊娘,我是真心想娶菊娘過門的。菊娘知道我沒爹沒娘,對我很好。可是,自從過年之後,菊娘對我越來越冷淡,不僅躲著我,還總神秘兮兮地外出。我問她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她不承認,還讓我不要多想。我怎麽能不多想呢?我連娶她的錢都攢好了。昨夜,她約我子時來岸邊,說有重要的事情告訴我。我以為她要和我分手,沒有來赴約。我躲在刀子匠的臥房等她來找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有人告訴我菊娘出事了——”

他的淚再次湧出眼眶:“我好傻,好笨,即使她喜歡別人又如何?和我分手又怎樣?至少她還活在世上啊!我原本以為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背叛。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背叛,而是失去,永遠的失去啊!我連一聲道歉的話都來不及對她說,她就這樣走了。菊娘,菊娘——”他的手伸向懷裏。

晏長傾目光一凜:“攔住他,解下他的匕首。”小武真的從徐新的懷裏搜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讓我死,我要和菊娘到陰間做夫妻。”徐新哭喊。

“他在演戲,你們不要信他。”阿彩恨恨地舉起手臂指著徐新,“他就是害死菊娘的凶手。”

徐新不反駁也沒有默認,他癱坐在菊娘的屍體前,不停地痛哭,哭聲淒慘悲切,哭出了他和菊娘過往的情意。

晏長傾看向忙碌的雲時晏,雲時晏用配置好的藥湯洗淨雙手,在空中甩了幾下,他指向菊娘黑漆漆的指縫,說道:“菊娘是溺水而死!她落水後,有過強烈的求救,所以指縫和掌心都有淤泥。”他又指向菊娘**的腳,“連鞋子都蹬丟了,證明她死前很痛苦。”

“自殺?”晏長傾疑惑。

“是自殺,還是被人推入湖裏,還要再找些線索。”雲時晏應道。

晏長傾圍繞著菊娘的屍體緩緩踱了幾步,沈知意默默地走向鬆軟濕潤的湖岸。

宮女阿彩還在咬定徐新是凶手,她厲聲喊道:“菊娘性情活潑開朗,膽子極小,如果不是和徐新約會,她才不會來湖岸,更不會自殺,一定是徐新將菊娘推到湖裏的。”

徐新嚶嚶地哭泣,哭聲轉而變小,他突然站起來,朝著天空發出一聲長哮:“是啊,是我推菊娘到湖裏的,快殺了我為菊娘抵命吧。”

“你不是凶手!”挑著襦裙小心翼翼走來的沈知意拿著一個刻著石榴連理花紋的胭脂盒,認真地說道,“我在岸邊發現了胭脂盒,是敞開的,附近有紙灰的痕跡,周圍隻有菊娘一個人的腳印。菊娘應該是昨夜在岸邊燒紙錢、捉蜘蛛占卜姻緣,不小心失足跌落湖裏,她的確意外溺水而死。”

沈知意將胭脂盒遞給徐新,菊娘落水的湖岸淤泥鬆軟,根本遮蓋不住腳印,從腳印的方向判斷,菊娘落水時麵朝湖水,不慎失足。徐新沒有說謊,他沒有來過,菊娘的死,是一場意外。意外總是讓人措手不及,更讓人無法接受殘酷的真相。

“意外?”悔恨的荊棘狠狠地抽打著徐新的心,他顫抖地捧著胭脂盒,仿佛捧著菊娘的命墜入了更深的煉獄。他發瘋地衝向小武,去拔那把無環刀。

“讓我死,求求你們,讓我去陪菊娘。”他像一隻斷頭的公雞,迷失了活著的方向。小武和身邊的侍衛攔下他。徐新癱坐在地上。

沈知意勸慰:“死是世上最容易的事,菊娘是意外溺水而死,她本不想死,你卻想求死,你若真的死了,菊娘會原諒你嗎?”

徐新痛苦地捶動胸口:“我的心好疼,好疼啊。菊娘,你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她會聽見的。”韓秉知的眸光裏閃爍著氤氳的淚花,他走過去,貼心地遞給徐新一方素雅的帕子,低沉地說道,“人生宛如流水,總有幹涸斷流的時候。我們能做的就是平靜的過好每一天,等待雨季的到來。從此,你不僅要活著,還要更好地活著。因為你不再是一個人,你要替菊娘好好活著。”他望向平靜的湖麵,如玉的臉頰露出淡淡的傷痕。

徐新詫異地看著他,雙眼似乎裂開兩道血紅的光斑,光斑的裂縫裏是一張張揉碎的臉,他的瞳孔裏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

“啊,啊——”他抱著頭,猛烈地搖動。韓秉知心疼地看著他,無能為力。

侍衛小武立刻拉住徐新:“他舊疾犯了,快送他回去,找刀子匠來送藥。”他和兩名侍衛架著徐新匆忙離去。

雲時晏慢吞吞地小聲嘀咕:“好像是失魂的症狀。”

沈知意的心情變得煩亂,她盯著湖麵上漂浮不定的羽毛,自言自語道:“讓菊娘的家人來收屍嗎?”

晏長傾沒有應她,他全神貫注地盯著菊娘的屍體,雋秀的臉頰漸漸湧起烏雲般的陰霾,沈知意順眼望去,也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隻見菊娘的肚子正在上下起伏地亂動,嘴唇也明顯地癟了下去,那張慘白的臉變得猙獰可怕。下一刻,從她的雙耳,雙眼,口鼻裏湧出了大量鮮紅的血,鼻孔裏竟然還爬出了一隻血淋淋的蜘蛛,蜘蛛困在黏稠的血裏打轉。

宮女阿彩僵硬地抓著一根粗壯的蘆葦,顫抖地大喊:“昨夜是驚蟄節氣,有女鬼,是女鬼索了菊娘的命!”

雲時晏從袖口拿出一方白帕,蓋在菊娘獰惡的臉上,解釋道:“哪裏是女鬼索命,她是溺水而死,淤血憋在七竅,體內的氣脈順了,血就湧出來了。”

“不,是女鬼,是女鬼吐出的蜘蛛。”阿彩的臉色變得緊張,她揮舞著雙手,像躲避可怕的瘟疫一樣,跑向花叢間的小徑。

雲時晏撿起一根枯萎的蘆葦杆,挑開浸透鮮血的帕子,掃了一眼,費解地說道:“屍體鑽進蜘蛛也不足為奇呀?和女鬼有什麽關係呢?”他扔掉蘆葦杆,看向神色不明的晏長傾。

晏長傾望向湖麵上摩挲的倒影,目光深邃地說道:“果然是多事、之春。”

沈知意望著他的背影,聽懂弦外之音。盧蕭留下的金魚符讓司天監的死變得撲朔迷離,敗落的舒王府和鬼王的流言更是神秘莫測,自從淩煙閣的殺局一開,長安城的風更大了,下一個獵物會是誰?他們又將麵對怎樣的危機?

沈知意沉重地低下頭,平複著雜亂的情緒。忽然,她在徐新剛剛跪倒的淤泥裏發現一截青黑色的碎骨,碎骨又細又長,不像是魚骨。她拿起帕子將碎骨裹住,遞到雲時晏麵前:“你看,這是什麽?”

雲時晏吃驚地盯著碎骨,眼底發出明亮的光,慢悠悠地說道:“是人的小指骨,卻比小指骨更小,如果是孩童的小指骨,骨質又太重。你看,這截碎骨已經骨化變形,被湖水衝刷得非常光滑,沉入湖底很多年了。”

“啊?”韓秉知的唇微微張開,又緩緩合上,眼底閃過無聲無息的眸光。

沈知意遲疑:“難道湖裏還有屍骨?”

雲時晏舉起碎骨,在陽光下晃動,碎骨裏透出一塊塊黑色的小斑點。他臉色驚變:“這塊碎骨的主人生前中過毒,而且是劇毒!”

劇毒?沈知意、晏長傾的目光再次落在幽暗的湖麵,光滑的湖麵仿若一麵鏡子,鏡子裏困著一具具粘滿黏液的屍體。

雲時晏謹慎地說道:“曲江池延綿數百裏,或許是上遊衝落來的屍骨吧。”

韓秉知淡定地搖頭,說道:“不可能!曲江池以曲為名,河道蜿蜒曲折,每段河道都各自為景,獨立隱蔽,上遊的屍體不可能衝落到下遊。而且這裏相鄰紫雲樓,為確保湖水潔淨,上遊和下遊的河道都有暗網,網格細密,連魚兒都遊不過來,更別說屍體。所以這塊碎骨的主人和徽音小姐、菊娘一樣,都是……”他欲言又止。

沈知意立刻想到女鬼的傳言,幽暗的湖底真的還有一具女屍?她心情複雜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站在岸邊,湖水裏映著他挺拔的背影,他盯著湖麵上那根漂浮不定的羽毛,堅定地吐個出一個字:“撈!”

韓秉知猛地抬起頭,眼底浮動著明亮的光芒,他低聲吟道:“朗朗乾坤,終有正義!”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遠遠超乎沈知意和晏長傾的意料,數十名侍衛在湖底竟然撈出數十具白骨。雲時晏將白骨細致分辨歸類,足足有二十三具之多。

發現如此多的屍骨,恐怕要驚動陛下。晏長傾目光幽暗地說道:“去稟告大理寺和長安縣衙。”

“侍衛已經去了。”沈知意細心地應道,“雲時晏仔細查驗過,一具女屍,二十二具男屍。從脛骨上分辨,死者年齡不大,女屍屍骨完整,骨架暗黑,是中毒而死。二十二具男屍的屍骨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破損最嚴重的一具屍體,連頭骨都碎了,雲時晏說,他們是被打死的。”

“打死?”晏長傾臉色微變,韓秉知的額頭也泛起了濃密的汗滴。

雲時晏在每一具白骨上貼了分門別類的標簽,貼完最後一張標簽之後,他伸展著筋骨,站了起來:“我仔細比對過,中毒的是一位長六指的女子,那塊碎骨就是多餘的第六根手指,她身中劇毒,至少過世十年以上。其他白骨都是男子,過世時間也差不多。不過,這根碎骨似乎沒有埋在湖底,早就被衝刷上岸了。”他指著青黑色的屍骨,“我仔細檢查過,每具屍骨的骨縫裏都有湖底的沙粒,但是這根碎骨裏沒有沙粒,隻有淤泥,它應該是被衝到岸邊,埋入了淤泥裏,才會被知意發現。”

“真巧!”沈知意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某天,一場無情的殺戮染紅湖水,一具具屍體被扔進暗無天日的湖底,沒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侍衛小武氣喘籲籲地上岸,他擰過潮濕的衣袖,稟告道:“發現白骨的湖底有很多圓石,這些圓石應該是沉屍用的。”

沈知意費解:“行宮消失二十三個人不是小事,沒有記載嗎?”

侍衛小武搖頭:“我在行宮當侍衛快四年了,從未聽過這樣的事。”

“那——”沈知意遲疑地看向晏長傾。

晏長傾拂過廣袖,那一具具陰森的白骨變成了他荷包裏的小貝片,平靜的湖麵是那麵銅鏡。白骨每次落入湖麵的刹那,激起的波濤刺痛著他的心,他隱約感覺到白骨背後的血雨腥風。他皺起眉宇,深諳地說道:“先將白骨掩埋,我要稟告陳太傅,盡快找出他們的身份。”

一場探花宴終以更大的謎團結束,這二十三具白骨絕非小事,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與韓秉知寒暄道別,坐上夏維趕來的馬車,一路北行。

路上,雲時晏勞累得打起瞌睡,沈知意和晏長傾誰也沒有說話,關於二十三具白骨的身份,他們都同時想到了一個人,隻是事關重大,一切都僅僅是推測,誰也沒有說破。馬車走得很快,今日的西市比尋常安靜,道路也更暢通。

晏長傾的眸底閃過一抹曖昧,他有意地問道:“你知道鍾離辭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嗎?”

沈知意失落地撫摸著永嘉公主賜給她的玉鏡,光滑的鏡子裏照著她清秀的臉頰。自從得了這麵玉鏡,她時常這樣地捫心自問。自己何才何能?能得到尊貴的鍾世子的青睞,她沒有永嘉公主的榮光,更沒有世家小姐的榮耀,她隻是一位普通的女子,無法成全他的大業。他要的,她給不起,更給不了。其實,她從未改變過初心,隻是從前的她沒有看清自己的心。

“到底是我俗氣了。”她落寞地翻過玉鏡,撫摸著鏡子背後的金片。

晏長傾的嘴角微翹:“他昨夜就離開了,派車夫阿蠻送了口信,那時你已經睡下。早知道探花宴如此無趣,不如不去。或許不去,也少去麻煩。”

“長安神探還有怕的事?”沈知意反問。

晏長傾的眸心閃耀著灼灼的紅影,讓他想到那朵不忍心摘下的花朵。他嗓音沙啞地點頭:“當然有,我也有害怕的事。”他避開沈知意,挑開帷簾。市署的收市鼓還沒有敲響,一些商鋪便關門了。奇怪!春暖花開不正是最好的季節嗎?他放下帷簾,搖動銅鈴,夏維快速地甩動鞭子,轉過暢通無阻的巷口。

晏長傾在太傅府門口下了車,沈知意和雲時晏在馬車上等候,半個時辰後,晏長傾神色幽暗地從太傅府走出,坐回馬車。沈知意和雲時晏已經睡熟,他囑咐夏維慢些,一行人終於趕在夜禁前回到輔興坊的晏府。

馬車剛繞過坊門,晏府的管家阿鐲迎了出來,她抹著眼淚,像見到親人一樣將三人迎進府內,沈知意滿臉不解,一位肥胖的男子捧著肚子神色焦慮地走了出來,他見到晏長傾恭敬地行下叉手禮,彎下肥碩的腰身。他是長安縣衙的高主簿。

高主簿愁眉苦臉地指著五個裝滿卷宗的箱子,說出實情。原來昨夜驚蟄節氣,如意彩紙鋪的老板娘濃妝豔抹地倒在梳妝台前,屍體纏滿蜘蛛網,變成一隻人繭。高主簿揮舞著手臂,滿臉映出教條的虛意:“慘,真是太慘了。”

晏長傾的臉色愈發黯淡,沈知意更是費解:“一日的功夫,你就寫出五箱的卷宗?”

高主簿擺手:“不,不,是陳年舊案。”

“是二十四節氣案!”晏長傾語調淡定地說道。

高主簿麵帶難色:“晏縣丞說得對,的確是二十四節氣案。這件案子曆時五年,當時弄得長安城人心惶惶,將此案交予大理寺查辦,可是自從三年前的雨水節氣截止,凶手突然不再殺人,線索便斷了。近三年來,長安城太平安穩,原大理寺少卿——盧蕭將此案又打回長安縣衙,這案子就一直壓在長安縣衙。”他歎了口氣,“時隔三載,以為凶手洗心革麵,虔心悔過了,誰知道他又動手了。昨夜是驚蟄節氣,如意彩紙鋪的老板娘遇害,凶手下手比三年前還要狠絕,真的很慘!如意彩紙鋪的老板娘是西市有名的潑辣,連她都遇害了,長安城的百姓人心惶惶啊。”

“哦?”晏長傾閃爍的眸光漸漸變暗,難怪街上的人那麽少,連商鋪都提前關門。一切都有因,有果!就好像她和他,她和他,還有他和他!

他孤身一人踏入長安城揭下城門榜單、他站在布滿蜘蛛網的龕牆前找到父親靈位,他在淩煙閣與她找回二十四幅功臣畫像、他與她站在舒王府那間擺滿鏡子的房間……

一幕幕的過往清晰地刻在他的腦海,這些都源於他在故居接到一封隻寫著長安兩個字的信函。他的因在長安城,他要在長安城尋找果!

他習慣地摩挲著掌間的紋絡,思索著眼下的兩件案子,白骨案他已經向陳太傅稟告詳情,陳太傅讓他不要聲張,暗中調查。這會兒,陳太傅已經在進宮的路上。以他查案經驗來看,越是毫無線索和頭緒的案子,真相越是觸目驚心,此案看似棘手,卻也容易,這要看聖意!

倒是二十四節氣案更為複雜,連盧蕭都將此案退回,不再追查。他了解盧蕭,盧蕭的才華遠在他之上,卻羈絆於世家公子身份,查案時畏手畏腳,會查偏方向,有時還會放棄真相。他眼神深幽地掃向裝滿卷宗的木箱,木箱狹長規整,冷眼看去,像極了棺材鋪裏陳設的小棺材,他有些不喜。可是低頭又想,卷宗上記載著一條條鮮活的冤魂,不正應該裝棺嗎?他順手打來其中一個木箱。

雲時晏也湊了過來:“我也記得此案,聽說死者還有一位身懷六甲的孕婦。”

“凶手連孕婦都不放過?”沈知意在宮中雖然消息閉塞,也聽過關於二十四節氣的風言風語,連尚衣局的女官教訓犯錯的宮女都要說一句“小心過不去冬至”的狠話。據說,凶手隻在二十四節氣當天殺人,死者都是女子,還被剪去了頭發,有人還說凶手是為了吃女子的頭發才殺人的。那時她還年幼,夜裏嚇得不敢睡覺,多虧惠娘的照顧。可是在淩煙閣出事的前晚,惠娘不見了。誰也沒見過惠娘,更沒有人認識惠娘。當時,她站在空****的掖庭產生了幻覺,惠娘似乎從未在掖庭出現過,幸虧手中的螺貝提醒她和惠娘過去那些真實的過往,她必須要找到惠娘!

這時,正堂外的花園飛來一隻誤打誤撞的烏鴉,烏鴉落在古樸的屋簷上發出一記長長的鳴啼,正堂的氣氛變得莫名的傷感。夏維拿著一根竹竿驅趕烏鴉,烏鴉盤旋在花園上空,驚落了幾根漆黑的羽毛。

高主簿盯著落地的羽毛,圓圓的臉上擠出恭維的微笑,說道:“魏縣令丁憂還鄉,長安縣衙無人坐鎮,晏縣丞是陛下欽點的長安縣丞,按照律例,晏縣丞可坐鎮長安縣衙。之前我等怠慢,沒有及時來府邸拜訪,還望晏縣丞大量,不要計較。從明日起,請晏縣丞去縣衙坐一坐吧。”他又轉向沈知意,“沈姑娘是大唐的女神探,隨晏縣丞同去縣衙吧。”他的笑容中夾帶著幾分窘迫。

“女神探?”晏長傾的嘴角微微翹起,他對這個稱呼很滿意。

沈知意白了他一眼,她才不在乎那些虛名。晏長傾當長安縣丞已經有段時日,從未見過縣衙來人拜訪,若不是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再次犯案,恐怕他們早就忘記長安縣丞的存在。說來奇怪,難道平日裏長安縣衙不接案子?她疑惑地望向高主簿,忍不住地問道:“最近除了二十四節氣案,沒有其他案子嗎?”

“縣衙的案子都堆積如山了。”高主簿滿臉愁容,狹長的眼睛隻露出一條小縫,他哀聲歎氣地說道,“以往大理寺的盧少卿在世時,每五日便來長安縣衙和萬年縣衙挑選卷宗,時間長了,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我們都會心照不宣地將棘手的卷宗交上去,讓盧少卿處理。可是盧少卿遇害了,新上任的王少卿急於功績,整日追著我們破解疑案,上交結案卷宗。唉!縣衙裏都是不成器的朽木,我寫了幾十年的卷宗,哪裏破過案子啊。”他再次行下叉手禮,“隻能向長安神探請罪啊。”

“王少卿為難了你?”晏長傾不動聲色地反問。

高主簿終於說出實情:“聽聞昨夜曲江池行宮也死了一名宮女,女鬼索命的傳聞已經傳遍長安城,長安城的百姓人心惶惶,尤其是女子,更是不敢出門。王少卿已經下了手劄文書,命長安縣衙在下個節氣前必須擒獲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這是曆經五年的陳年舊案啊,連盧少卿都沒有辦法,這短短的半月之內——”他瞄向晏長傾,眼角堆滿皺紋,奉迎道,“晏縣丞和沈姑娘都是長安神探,二位珠聯璧合,必定會在王少卿規定的時間內破解此案。”

沈知意恍然大悟,高主簿是被大理寺新上任的王少卿逼得走投無路,才登門來找晏長傾的。可是,長安縣衙隸屬刑部,理應受刑部管轄,刑部與大理寺平級,王少卿未免逾越?

高主簿看出她的疑惑,他壓低聲音道:“大理寺卿年邁,少卿一職尤為重要,盧蕭意外遇害,朝堂為合適的人選吵翻了天,陛下思慮再三,臨時從刑部調選王讚擔任少卿,王少卿思慮周全,是陳太傅的得意門生。”他瞄向晏長傾。王讚身兼兩職,他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敦促長安縣衙擒獲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不僅讓長安縣衙上下明白晏長傾的分量,也給晏長傾留足回旋的餘地。即使在限定時日內沒有破解此案,他還會以刑部的身份再行敦促,這分明是在幫晏長傾在長安縣衙立威。

晏長傾想起陳太傅拍著他的肩膀說過“我要送你一程”的話,黑暗的眸心宛如初春的湖麵,裂開一道道鋒利的冰棱,冰棱之下是沒有融化的寒冰。他太了解陳太傅了,陳太傅吝嗇恩情,偏偏對他施恩最多,這意味著從未相信過他。他幫他成為真正的長安縣丞,是要更深地牽掣他,因為他有更大的利用價值!這不就是自己當初的本意嗎?即使要做殺人的刀,他也是最鋒利的那把刀。

“好!”他語調堅定地應過,“二十四節氣案是長安縣丞份之事,我會如期擒獲凶手。”

“多謝晏縣丞!”高主簿的圓臉笑開了花,他又和晏長傾寒暄了幾句,便告辭離去。走在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講述看一件更令人震驚的事情。

沈知意謹慎地抿著紅唇:“城郊的墓碑匠真是被毒蛇咬死的?”晏長傾和雲時晏也震驚地看著高主簿。

高主簿搖頭:“我也沒有親眼看過他的屍體,據發現屍體的人說,他的屍體已經腐爛成一團泥,覆蓋著厚厚的血蛆殼,附近還有一條死蛇、一隻死狐狸,沒人知道他怎麽死的,死了多久。這本是縣衙仵作的活計,可是近來接案太多,他顧暇不及,已經耽擱三五日了。”他偷偷瞄向溫潤的雲時晏,誇獎道,“聽聞雲直長不僅能診脈,更會驗屍,不如——”

雲時晏眼神殷切地看向晏長傾:“我走一趟。”

晏長傾低頭沉思片刻,又抬起頭貼心囑咐:“明日,你拿著我的令牌出城,與夏維同去,路上多加小心,多帶些驅蟲的藥草。”

“放心吧。”雲時晏露出潔白的牙齒。

高主簿偷瞄著傳說中的“雙晏”,又看了一眼沈知意,終於鬆了口氣,他哼著小曲兒走出正堂,離開晏府。

二十四,是一個蘊藏天地人和的數字。長安城的百姓都能信手在香爐裏擺出二十四種香譜,風水先生的棗羅盤裏藏著二十四山法,西市的書鋪裏供奉著《二十四孝押座文》,婀娜的歌妓在二十四橋下彈奏出淒美的琵琶曲,連淩煙閣裏都供奉著二十四位開國功臣。而這些人,這些法,這些文,這些曲,這些功……都流逝在風雲流轉的二十四節氣裏。

二十四節氣以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季細分,每季六節氣,共計二十四節氣。驚蟄春雷乍動,芒種麥子成熟,寒露漸起寒意,大雪又是一年……這是千年來,父父子子傳承下來的習慣,更是規矩。壞了規矩,便錯過一年。有人隻錯過了一年,有人錯過了兩年……二十四節氣案的凶手錯過了一生。

晏府正堂的燈亮了整晚,堂內飄**著濃鬱提神香。沈知意從木箱裏搬出最後一卷卷宗,放在晏長傾和雲時晏的麵前。

“雙晏”的案幾合在一起,兩人對坐。晏長傾一目十行地從卷宗裏摒棄無用的記錄,直接指出要害,雲時晏負責摘記,兩人默契地配合了一個晚上。

沈知意是一個細心的人,她繼承了父親沈言身為不良人的勇氣,又在晏長傾的身邊耳熏目染,愈發地像一位女神探了。她坐在“雙晏”的右側,負責比對晏長傾看過的卷宗和雲時晏的記錄,以免遺落。一整夜下來,她沒有發現任何遺落和錯誤,唯一的收獲就是詳盡地看完了所有關於二十四節氣案的精簡卷宗。

春天的天亮得極早,城門的晨鼓還未敲響,天邊便發出萬丈光芒,照亮了紅彤彤的長安城。

沈知意吹滅銀燭台上的白燭,揉了揉被燭光熏嗆的眼,不經意地“咳”了一聲。晏長傾放下卷宗,關切地看向柔弱的紅影,問道:“累了?”

沈知意默然地搖頭,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哀怨和仇恨,卻有大凶大惡、膽大妄為的惡徒。二十四節氣案曆經五年,在過去的五年裏,陸續有三十七名女子遇害,有尚未及笄的少女,有已經婚配的婦人,還有身懷六甲的孕婦……遇害的女子更是遍布長安城東西南北各個街坊,有平康坊的歌妓,有懷遠坊的商婦,有蘭陵坊的小家碧玉,也有開化坊的世家嫡女……難怪傲慢的盧蕭會將卷宗退回長安縣衙,這的確是一件詭異又棘手的案子。

這件案子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凶手犯案的時間,除了冬至節氣,剩下的二十三個節氣裏都有女子遇害,而冬至的第二日,凶手依然動手殺人。凶手犯案時間的跨度極密,每半月便有一名女子遇害;凶手犯案時間的跨度又極長,從五年前到三年前的時間裏,一直再殺人。最意外的是從三年前的雨水節氣之後,凶手憑空消失,所有線索都斷了,若不是昨日驚蟄節氣凶手再度犯案殺人,二十四節氣案真的成了死案。

二十四節氣是本案最大的疑點,也是時間的另一種表現方式。人最難對抗的就是時間,即使是統一六國的秦皇,還是文韜武略的太宗,他們集天下大力也無法扭轉時間的流逝。在時間麵前,他們和尋常百姓沒有任何區別。所有人的人生都像一壺茶,無論是價值百文的碧螺春,還是半文錢的粗茶,都在不停地添水,再添水,直到壺中的茶梗失去翠色,茶水都會變得寡淡無味。人生如茶,凶手的人生又是怎樣的一壺茶?沈知意心情沉重地為晏長傾和雲時晏分別添滿熱茶,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雲時晏放下手中的紫毫,慵懶地說道:“總算完成了!”

“等一下!”晏長傾盯著他鼻尖兒上的小黑點。

“怎麽了?”雲時晏遲疑地眨著眼睛,滿臉懵懂。

“別動!”晏長傾拿起絹帕,輕輕地抹過他鼻尖兒上的那滴墨,他盯著那張潔淨的臉頰,眼底透出溫暖的光,“好了。”雲時晏摸著小巧的鼻尖,露出燦爛的笑意。正堂內的氣氛變得莫名的微妙,沈知意嫌棄地扭過頭,望向湛藍的天空。

晏長傾解下腰間的銅鏡,放在案幾上。他夾起一顆光滑的小貝片習慣地放在銅鏡中央,耐人尋味地說道:“我們必須在三日之內擒獲凶手。”

“啊?”雲時晏驚訝地撅著嘴,“盧蕭用了三年,不,是五年,都沒有抓到凶手,我們怎麽可能在三天之內擒獲凶手?而且,新上任的王少卿給了我們半月的時間,我們何必逼自己?”

“開始吧!”晏長傾在銅鏡的背後擺下一顆顆孤零零的小貝片,沈知意和雲時晏交替地陳述案情。一盞茶的功夫,銅鏡的背後出現了一幅錯綜複雜的星圖。晏長傾又站在了曲江池的岸邊,湖麵上飄著無數顆小貝片,每顆小貝片上都長了一雙血紅的雙眼,他們驚恐地注視著他,有憤怒、期待、仇恨、還有貪婪,幽暗的湖水根本映不出他們的影子,湖麵之下遍布著陰森的白骨……

這是一件極為凶殘令人扼腕歎息的案子,三十七名女子在二十四節氣裏相繼遇害,凶手留下極少的線索,無法窺探出他為何殺人,如何殺人,又為何時隔兩年再次殺人?一個毫無規矩的凶手選擇在規矩的節氣裏殺人,這是極為矛盾、有極為恐怖的事情。

沈知意也在反複推敲著複雜紛亂的案情,清秀的臉頰上盈滿疑惑。按照卷宗的記載,二十四節氣案的第一名死者是街頭的女乞丐,死在五年前的立春節氣。武侯在胭脂鋪前發現她的屍體,以為她是凍死的,並未在意,所以卷宗上關於她的記載很少,隻寫著她臨死前抱著一個破瓷碗,瓷碗裏放著半塊凍僵的春卷和一粒桃核。後來連續有女子在節氣當天遇害,盧蕭才將女乞丐並入此案。經過仵作驗屍,她是中毒而死,如何中毒,所中何毒,已經無從查找,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在臨死前被凶手剪去頭發。

其他死者的線索也很少,記錄最詳細的是雨水節氣遇害的婉音小姐,說來也巧,她竟然是徽音小姐的親姐,仆射府的嫡女。當時她已嫁作人婦,因為身份尊貴,驚動了大理寺少卿盧蕭,盧蕭詳細調查了她的死因。婉音小姐成婚兩年,一直沒有生養。仆射府的夫人特意帶她去安樂坊的觀音庵求子,婉音小姐當天染了風寒,便在觀音庵住下了。當晚,她中了胭脂紅的毒,死在後院的禪房。凶手將胭脂紅塗抹在一塊紅布上,捂死了她,剪去她的頭發。

那塊紅布是仆射府的夫人送給她的,這是川北的風俗,雨水節氣被稱為女兒節,許久不孕的女兒在這天回家,娘親會送給她一塊紅布,可以讓她盡快有孕生子。仆射夫人本是好心,卻害了女兒,從此重病在床。據婉音小姐身邊的婢女回憶,當晚婉音小姐沒有在外過夜的準備,隻在山下買了胭脂盒,連換洗的小衫都是和比丘尼求來的,凶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連一個腳印都沒有。

凶手殺死婉音小姐之後,又接連動手殺人。在五年前的立夏節氣殺死了永陽坊的一名孕婦——董二嫂,董二嫂的丈夫常年跟隨鏢局北上押鏢,遇害當晚,隻有她一人在家。那晚下了一場大雨,狂風掀翻了房頂的瓦塊,屋內漏了雨,凶手將董二嫂掐死,剪去她齊腰的長發,用一根麻繩將她吊在橫梁上。董二嫂的屍體被發現時,屋內狼藉一片,胭脂盒的蓋子都壞了,根本無從查找凶手留下的線索。

凶手還在寒露節氣用一縷絲線勒死了巧手的繡娘,繡娘死時一手握著桃核,一手握著繡花針。她的身邊擺放著一個胭脂盒,盒子裏裝著一隻被繡花針釘死的蜘蛛,她是三十七名死者中,唯一沒有被凶手剪去頭發的女子。

翻開一卷卷墨跡沉重的卷宗,沈知意的手指愈發的冰冷,她語調沉重地說道:“在五年前到三年前的這段時間裏,除了冬至節氣,凶手幾乎在其他二十三個節氣裏都殺了人。”

雲時晏憤慨地應道:“是啊,冬至那日陰氣最盛,冤魂野鬼都會出來報仇索命,估計凶手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選在冬至的第二天殺人。”

晏長傾緩緩撿起銅鏡中心的小貝片,纖長的指縫間似乎透出一抹暗影,他目光深諳地說道:“凶手在冬至第二天殺死的那名女子是昭武校尉家的小女兒——梅初雪,盧蕭在卷宗裏備注,初雪小姐喜歡踏雪尋梅。遇害那天,初雪小姐沒有坐馬車,而是選擇步行賞梅。在去梅園的路上,她與婢女走散,失蹤。第三天,她的屍體出現在安樂坊坊牆前的雪堆裏,凶手竟然將她的屍體堆成了雪人。當時,她的屍體僵硬,頭發被剪去大半,脖頸上有明顯的索溝,眼底密布血點。經仵作判斷,她是被凶手從身後勒死的,她的嘴裏還銜著一粒桃核。”他又撿起一顆光滑的小貝片。

沈知意點頭道:“其他的死者幾乎都是在二十四節氣裏被勒死或胸口中刀而死。當然,也有例外,大寒節氣那日遇害的焦娘,是被扔進灶坑,活活熏死的。卷宗上記載她是出名的悍婦,死後的第五天才被發現,她的丈夫以為她又去西市的賭坊賭錢了。平日裏她過於凶悍,丈夫被嚇破了膽,怕她突然回來,連飯都不敢做,靠著鄰居的周濟才勉強度過五天。到了第五天,實在扛不過去,想要偷偷做飯,竟然在灶坑裏發現了焦娘的屍體,這才知道她早就遇害了,仵作在驗屍時,從她的喉嚨裏找到了一粒桃核。”

“桃核?”雲時晏的手放在頜下,自言自語,“我好像在哪裏見過桃核,哪裏呢?”

晏長傾挑起案幾上的茶壺,貼心地為他添了杯暖茶,提醒道:“你寫了一夜的卷宗,二十四節氣案裏的死者在死後都留下了桃核?”

“對哦。”雲時晏端起青瓷茶盞,猛灌了一大口茶,“還有胭脂盒,不過,二十四節氣案裏的死者都是女子,女子用胭脂盒也不足為奇。”

雲時晏擺手:“有蜘蛛才不奇怪啊,從太宗朝開始,大唐的女子都喜歡用胭脂盒和蜘蛛占卜姻緣,還有很多技巧呢。據說月圓之夜將一隻喜蜘蛛放入胭脂盒,喜蜘蛛會在胭脂盒裏結下紅蓋頭般的蜘蛛網,不出五日,必定會遇到一份好姻緣。知意,你在宮中多年,難道沒用此法占卜過姻緣嗎?”他殷切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茫然地搖頭。雲時晏滿臉驚訝。

晏長傾抬起頭,眸心深處映著一團綻放的紅影,炙熱的紅灼燒著他的心。他以為自己早已無心,原來他的心跌落在陰暗的溝壑,迷失了方向。直到有一天,一束璀璨的紅光照亮了萬丈溝壑,驅散了他內心所有的陰霾,他才發現,他是心是滾燙的,是跳躍的。他默默地勾起唇角,漫不經心地問道,“你不相信姻緣嗎?”

姻緣?沈知意想到她和鍾離辭初見時的情景,那天的雪聖潔無暇,燦爛的光覆蓋在他的身上,將他變成了九天下凡的仙人。她迷了眼,隻顧得欣賞雪景中的人,卻未曾看到他的腳下。世上有兩種人善於隱藏偽裝的人,一種是站在雪地裏的鍾離辭,他是那般的光彩奪目,白雪也映不出他的影子;另一種是站在黑夜裏的晏長傾,他總是將自己孤單的影子藏在暗處。她看不懂鍾離辭,更看不懂晏長傾,這兩人卻都能輕易地看懂她。多少個夜裏,她站在淩煙閣裏,祈求上蒼賜給自己一份美好的姻緣,她幻想著頭頂的那盞宮燈為她指引方向,但是那盞宮燈從未亮過。她曾小心翼翼地去嗬護、去享受那份付出的情感,她曾深深沉浸在義無反顧的信任和美好中,但是她發現,他離自己那般的遙遠,他是那般的陌生,她又是那般的幼稚。

永嘉公主的話也有幾分道理,玉鏡是個好東西,既能照出容貌,也能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這些天,她還悟出更深的道理,她會提醒鏡子裏的自己,她要做的事情!她帶著幾分笑意,迎上晏長傾投來的目光,落落地應道:“我隻相信緣份。”

晏長傾的唇角勾出彎彎的弧線,玩味地說道:“是啊,看上天給了多少緣份。”

雲時晏大煞風景地打斷兩人默契的話語,慢吞吞地說道:“緣份固然重要,查案更重要。盧蕭在卷宗裏總結了關於二十四節氣案的疑點,在哪裏來著?”他試圖去五個木箱裏尋找。

沈知意順手指向其中一個木箱:“第三個木箱,左側第六卷。”雲時晏按照她的提示尋找,果然找到盧蕭留下的遺筆卷宗。

“沒想到,知意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雲時晏驚喜地展開卷宗,一行行剛勁有力的筆跡展現在眼前。

沈知意沒有說話,她哪裏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不過是比尋常人更細心些罷了。她仔細看過盧蕭總結的關於二十四節氣案的疑點,他雖然沒有擒獲此案的凶手,但從卷宗上來看,他也是用了心思的,如果凶手在三年前繼續動手殺人,或許盧蕭早已將他繩之以法。又或許盧蕭未死,他還會與晏長傾較量,繼續追查此案。她依然記得在敗落的舒王府見到盧蕭屍體那刻,晏長傾眼底的憤怒和悲慟。他應下此案,除了對陳太傅有所交待,恐怕更多的是想為盧蕭了卻一樁心事吧。因為盧蕭的另一樁心事,依然毫無頭緒!她偷瞄了一眼晏長傾,發現晏長傾也正看向她。四目相對,彼此眼底的落寞不言而表,兩人又默默地轉向雲時晏。

“慢!”沈知意想到了推背血案裏的袁惜和三娘,她搖頭道,“盧蕭將查案的方向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圈定的範圍裏,忘卻了一點,凶手能在五年內連續犯案殺人,凶手很有可能是大家熟知的人,正因為他麵善和氣,讓人沒有絲毫的防備,才不容易被發現,繼續犯案殺人。”

雲時晏放下手中的卷宗:“的確有這種可能。”他遲疑地看向晏長傾。

晏長傾收起銅鏡背後所有的小貝片,又重新拿起一顆小貝片放在銅鏡中間:“這些舊案久遠,死者分散,我們再去一一查找也不會得到太多的線索。我們就從昨日的驚蟄命案查起,時隔兩年,凶手再度殺人,這件命案就是解開二十四節氣案的秘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