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探花凶宴

放眼長安城,最嫵媚躁動的地方便是曲江池了。按照曆年的規矩,二月揭榜之後,會在中榜的進士中擇選兩位容貌出眾的“探花使”,“探花使”騎馬遊遍曲江池,采摘最美麗的鮮花,最後在曲江池西的杏園舉辦探花宴。每年的探花宴上才子佳人與鮮花相伴,自然成就了很多美滿良緣。

今年的探花宴也是如此,為了一覽“探花使”的俊容,長安城待嫁閨中的女子幾乎全都出動了。小家碧玉隻是羞澀地遠遠看幾眼,沾沾喜氣,運氣好時,還能給“探花使”指路折花,彌留一生遺憾。真正的名門貴女更是卯足勁頭將自己打扮成花中仙子,以求一份美好的姻緣。是啊,誰不祈盼天上掉下來個如意郎君呢?

當晏長傾用這句話取笑沈知意時,沈知意冷冷地回了句:“看上天給多少緣分!”

晏長傾表麵無語,平靜的心湖卻好像被丟了一塊惱人的石子,變得不平靜。他知道沈知意不去參加探花宴是為了避開鍾離辭。自從蓬萊仙境案破,她和鍾離辭的關係變得微妙。這些天,她一直在調查司天監和盧蕭遇害前的行蹤,線索太少,案情幾乎毫無進展,與其困在原地不動,不如放空。他以賞花為由接受了探花宴的邀請,帶著沈知意和雲時晏來到了百花齊放的曲江池。

今年的探花宴比往年的排場大了幾倍,長安城尚未婚配的公子、小姐都到了,連憲宗最疼愛的永嘉公主也來了。不過,宴席上最吸引人目光的自然是兩名“探花使”——柳清河和韓秉知。兩人容貌俊朗,舉止優雅。柳清河穿著一襲寶藍色的長袍,宛如一株綻放的紫藤,韓秉知穿著一襲白袍,宛如一株盛開的玉蘭。兩人分別坐在宴席的首位,案幾周圍擺滿了采集來的鮮花,真是風光無限,灼灼生輝的氣勢更是讓人移不開眼睛。

今日的情景讓沈知意想起多年前的一幕,那年她入宮不久,隨著尚宮局的宮女來探花宴幫忙,她思念雙親,偷偷躲在花叢裏抹眼淚,遇到一個狼狽的小宦官,她還送給小宦官一屜從後廚偷拿的金乳酥。當時小宦官餓壞了,吃相很差。一晃這麽多年過去,她再也沒有遇到過他,不知他過怎樣?她默默地抬起頭,盯著宴席首位的韓秉知,韓秉知正小口咬著金乳酥。

晏長傾偷瞄了沈知意一眼,整理過靛藍色的袍擺,逗趣地說道:“看來探花使采來的花不美,應該受罰。”

沈知意懶得與他爭辯,探花宴以花喻人,花不美,自然是人不美。她也偷瞄了幾眼“探花使”——柳清河和韓秉知,柳清河的臉太過精致,美豔的笑容太過浮誇,好像戴了一副人皮麵具,讓人生出幾分畏懼。韓秉知的臉又太過平淡,眉頭間鎖著幾分陰鬱,似乎藏了心事。她在宮中多年,自然熟知“探花使”的命運,他們都成了侯門望族的女婿,在朝堂上嶄露頭角,前程似錦。而這些,與她是無關的。

她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寧婉,今日是寧婉以將軍府小姐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麵前,她坐在永嘉公主的對麵,連仆射府的嫡女——徽音小姐都坐在她的下端,她一直謹慎地坐在座位上隨聲附和,與高位格格不入。那些世家小姐都心照不宣地抿嘴嘲笑,弄得她十分尷尬。幾個回合下來,傲慢的徽音小姐又炫耀起價值千文的蠟染襦裙,還提出讓寧婉變個戲法助興。寧婉不情願地用白瓷碗變了幾個猜豆的小戲法,引來賓客的竊竊私語,連柳清河都露出嫌棄的笑意,高傲的眼神裏透出薄涼的鄙夷。

寧婉的眼底含著委屈的淚光,沈知意隻能隔空鼓勵她。倒是多虧另一位“探花使”韓秉知,他機智地用一首靈動的詠物詩緩解了寧婉的尷尬。寧婉朝他莞爾感謝,他對寧婉謙恭有禮,探花宴的氣氛一度變得微妙、曖昧、又充滿尖銳的敵意。

尤其是徽音小姐,明眼人都看出來她對韓秉知誌在必得,識趣的人都將目光轉向其他才俊。但是,韓秉知對徽音小姐溫和平淡,並沒有刻意討好,倒是柳清河對徽音小姐極為偏愛,更是以花示愛,每句詩詞裏都藏著徽音二字,精彩絕倫的文采贏得滿堂喝彩,連永嘉公主也對他讚不絕口,柳清河的風頭蓋過了韓秉知。韓秉知不爭不求,不卑不亢,幾番賞花酒令過後,憑借過硬的文采也贏得眾多世家小姐的青睞。

而這些,依然和沈知意無關。她接連吃了幾塊晏長傾夾來的甜點,許久不疼的臼齒又開始隱隱作痛,她遷怒地白了晏長傾一眼。晏長傾的眼底含著久違的笑意,笑而不語。

這時,坐在首位的韓秉知謙恭地端起酒盞:“晏縣丞精通射覆,有機會還請晏縣丞指點一二。”他轉向柳清河,“來,我與柳兄共敬晏縣丞一杯。”

柳清河竟然沒有動,他倨傲地挑眉,笑道:“我若記得沒錯,晏縣丞沒有參加過恩科吧。”他的語調裏藏著綿柔的嘲諷。

晏長傾不氣不惱,俊朗的眉宇間透出鋒銳的厲色,他穩穩地端起酒盞,暢快地說道:“機會總是要讓給需要的人!”

“多謝晏縣丞!”韓秉知微笑著飲盡酒盞中的佳釀。柳清河低著頭,無奈地端起酒盞,幽深的眼底閃過陰霾的恨意。

晏長傾放下空空的酒盞,嘴角泛起歡愉的弧線,轉向花海環繞的湖麵。波光粼粼的湖麵偶爾飛過幾隻撒歡的野雁,激起層層微波,岸邊的花叢也似乎有了生氣,不停地搖擺、亂顫,還映出一道若隱若現的剪影。他低沉地看向身邊的沈知意,目光幽深地說道:“鍾離辭到了。”

他來了?沈知意順眼望去,一襲青袍的鍾離辭正從繁茂的花叢裏徐徐走來,他的步伐輕盈而優雅,嬌豔的鮮花都爭先恐後地臣服在他的腳下。不過,那尊美寡淡的背後,更像是遍布陷井的牢籠,他會心甘情願地將自己埋在荼蘼的花叢嗎?沈知意的心莫名地刺痛。

鍾離辭的到來讓探花宴的氣氛變得更加躁動,雖然他特意穿了一件半舊的青袍,沒有佩戴任何裝飾,依然無法掩蓋那灼灼的光華。他的暖意融化了無數女子的心,他的心思卻隻在沈知意身上。沈知意默然地低著頭,內心複雜地撫摸著手腕上的金環月。

“投壺比賽開始了。”晏長傾打斷她的思緒。

探花宴的重頭戲是投壺比賽,互相有意的男女結為一組,哪組投進壺裏的羽毛箭越多,哪組便勝了,會得到“探花使”采來的最美的鮮花。按照以往的規矩,“探花使”可以率先擇人。柳清河毫不謙讓地擇選了徽音小姐,徽音小姐顧及顏麵,勉強應允。韓秉知擇選了寧婉,其他人也開始紛紛擇選同伴。

最令沈知意驚訝的是永嘉公主沒有擇選晏長傾,而是擇選了鍾離辭,她清楚地看到鍾離辭眼底的落寞和失意,雲時晏伸著長長的脖子,鬆了一口氣,他不顧眾人異樣的目光,義無反顧地擇選了晏長傾,又一次坐實了“雙晏”的傳聞。

當沈知意的耳邊被鶯鶯燕燕的笑聲填滿時,才發現自己是宴席上唯一落選的女子。也罷,她雖然離開了皇宮,卻依然是淩煙閣的女官,本便沒有資格參加探花宴。

投壺比賽在喧鬧曖昧的氣氛下開始了,沈知意孤零零地坐在宴席上略顯無聊,她無心地朝遠處張望。花叢深處有一位腰間掛著小刀的男子和一群小宮人。小宮人走得很慢,神色都非常痛苦。

沈知意知道規矩,曲江池的行宮每半月都會新來一批小宮人,小宮人進宮的第一件事就是由刀子匠淨身,再送到皇宮當差,走在前麵的男子應該就是刀子匠。她目送著那些可憐人消失在璀璨的花叢裏,那顆不懂事的臼齒疼得厲害。

天色漸晚,傍晚的餘暉淡化在墨藍的天邊。投壺比賽在歡聲笑語中進行著,沈知意心情煩亂地離開宴席,在湖邊的花叢間閑逛。湖水和花叢間隔著大片茂密雜亂的蘆葦叢,她喜歡空氣裏滲透著潮濕和香蜜的味道。

今年的早春下了一場大雪,凍傷了不少嬌嫩的花根兒,鮮花之間的空隙大了,枝葉反倒比湖前的蘆葦還要繁茂,芍藥花也比往年妖嬈。

沈知意停步在僻靜的角落,隔著搖曳的蘆葦葉,傷感地注視著霧蒙蒙的湖麵。忽然,她看到一束刺眼的光,那束光快速地在蘆葦叢中穿梭,又快速地消失。眼花了?她遲疑地撥開蘆葦葉,尋找那束光的來源。

“知意姑娘。”韓秉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沈知意遲疑地轉過身,她不僅看到了韓秉知,還看到了柳清河、寧婉和徽音小姐。

“知意,你在看什麽?”寧婉也朝著湖麵左右張望,她的語調非常冷淡,隻在關心看什麽,而非關心曾經的姐妹。好事的柳清河和徽音小姐也起了興致,紛紛望向繁盛的蘆葦叢。

沈知意如實地說出看到的那道詭異的光,補充道:“或許是我眼花了。”

徽音小姐頓時變了一副麵孔,嚇得花容失色,她顫抖地指向湖麵,說道:“韓公子剛剛不是說,湖裏有女鬼嗎?會不會是女鬼啊。”

“女鬼?”沈知意疑惑地看向臉色羞紅的韓秉知。

韓秉知慚愧地擺手:“女鬼索命是曲江池的老話兒了,我也是聽柳兄提及的。”

柳清河自傲地折下半片刀型的蘆葦葉,故意劃過脖頸,做出割喉的動作:“哈哈,有水的地方自然有冤魂,女鬼也好,男鬼也罷,都是時運不濟,怪不得旁人,那是他們的命。”他隨手扔掉蘆葦葉,發出肆意的笑聲。

沈知意發自心底厭惡他,心存孤傲倒也沒什麽,本來高中金榜是令人欽佩的事。但是他總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藐視低賤,在權貴麵前,又露出一副攀好獻媚的嘴臉,現在還踐踏死者的尊嚴,這就是十足的小人。她冷漠地瞪了他一眼,語氣硬朗地說道:“命字微妙,人下一口,一刀,看來這禍都是從口而出的。”

“你——”柳清河被嗆得啞口無言。

徽音小姐拎起香色的襦裙,催促:“快離開這鬼地方吧,投壺比賽快結束了,去看看誰拔得頭籌。”

“也好。”寧婉終於記起曾經的姐妹,她假裝關切地說道,“知意,我們一同回吧。”

沈知意不想湊那份與自己無關的熱鬧,默默搖頭:“我有些悶,在湖邊透透氣。”

“快走吧。”徽音小姐和柳清河已經走在前麵,寧婉、韓秉知與沈知意道別,消失在朦朧的花叢深處。

沈知意揉了揉小巧的鼻尖,順著花蜜的香氣,走向相反的花叢。這裏遠離宴席,少了喧鬧,多了幾分固有的寧靜,不過,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迷路了。她努力地在幽靜的小徑間辨別著方向,無意間發現蘆葦叢裏有人,她悄悄地停下腳步。

“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熟悉的女子聲音。

“湖裏有女鬼,有女鬼!”一記顫抖裏帶著恐懼的低泣。

“女鬼?”

“是啊。今日是驚蟄節氣,當年冤死的女鬼就是在驚蟄節氣那日被胭脂盒裏的蜘蛛咬死的,連屍首都沒有留下。有人親眼在湖裏看到過女鬼,女鬼長著像蜘蛛般的手腳,她一張嘴,會吐出無數的蜘蛛。剛剛,我在湖邊看到好多蜘蛛,女鬼一定又出現了。”

“你看到了蜘蛛?”女子明顯地鬆了口氣。

“對,好多,好多。”

“哪裏有女鬼,不要亂說話。記住,不準和任何人說見過我。”警告威脅的語氣,“否則——”

“奴婢記下了,奴婢什麽都沒有看到。”卑微到塵埃的祈求。

不一會兒,蘆葦叢微微晃動,周圍恢複了寧靜。

是她?她現在已經是永嘉公主的心腹,不在永嘉公主身邊侍奉,來這裏做什麽?她為何不讓別人知道來過這裏?沈知意接連發出一連串的疑問,她分明聽出那蠻橫的聲音是一同與她入宮的宮女——綠拂。想到永嘉公主在淩煙閣威脅利誘她的那一幕,她的內心愈加地隱隱不安,她沒有擔心自己,而是擔心寧婉!

寧婉對晏長傾的心思,她看得出,永嘉公主自然也看得出,她要提醒寧婉,莫要惹怒了有心人。

忽然,湖邊的蘆葦叢又動了,沈知意心頭一緊,屏住了呼吸。隨著幾聲野貓的叫聲,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石子路濕滑,你要小心些。”

沈知意詫異地轉過身,盯著那雙蠕動著倩影的深眸:“你贏了!”

晏長傾安靜地站在花叢前,他深情地看著眼前的少女,不知是少女的襦裙映紅了豔紅的芍藥,還是豔紅的芍藥染紅了他的眼,一切都是那般的美好,讓他想到了新娘子的紅蓋頭。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想去折下那朵開得最盛的花朵,手臂停在半空,又不舍折下。他輕巧地拂過花瓣,失意地垂下手臂,眼底閃過一抹寡淡的殤。

沈知意透過他,看向遠處的花叢,說道:“雲時晏正捧著一竹籃的鮮花,樂得合不攏嘴吧。”

晏長傾清了清發緊的喉,露出明朗的笑意:“你還真是女神探,我和雲時晏的確贏了,不過,這要感謝鍾離辭,他隻投了一次,便借口舊疾複發,讓我們白撿了頭籌。”

他舊疾複發?沈知意的心一沉,落寞地自言自語:“我哪裏是女神探啊。”

“哦?”晏長傾這才發現,雲時晏捧著滿滿一竹籃的鮮花尋他來了。

雲時晏慢吞吞地說道:“哎呀,投壺比賽結束,人都走散了,永嘉公主派人尋找賓客呢。看來,都要在曲江池過夜了。”

“我們回去吧。”沈知意苦笑,幸虧他們來尋她,否則她還不知道要在這片花叢繞多少彎路。

三人同行,雲時晏不時地瞄著搖曳的蘆葦叢。他神秘兮兮地小聲說:“真的有女鬼。”

“哦?”晏長傾放緩腳步,他想到了在長安縣衙看到的一樁陳年舊案的卷宗。

“女鬼生前是行宮的宮女。”潔白的玉蘭花遮擋了雲時晏的視線,他用鼻子拱了拱潔白的花瓣,羅羅嗦嗦地叨咕,“我師父還驗過她的屍體,她用胭脂盒占卜姻緣,被毒蜘蛛意外咬死的。奇怪的是那具女屍不翼而飛了,有人看見女屍被一群蜘蛛拖進了曲江池,沉入了湖底。”

“沒有打撈嗎?”沈知意追問。

雲時晏搖頭:“曲江池的河道複雜,又堆積極厚的淤泥,撒網打撈特別費力,誰會費心打撈一具宮女的屍體?若沒有浮出水麵的造化,隻能沉屍湖底。再後來,就有了女鬼索命的傳聞。聽說,曲江池的蜘蛛都是從女鬼的肚子裏吐出來的,很邪性,每天都有尚未婚配的女子來河邊抓蜘蛛占卜姻緣呢。”

“哦?”晏長傾眯起雙眸,幽深的眸心宛如深不見底的湖水,沈知意也若有所思地盯著靜默的湖麵。

雲時晏興致勃勃地轉向沈知意:“你要捉一隻蜘蛛占卜姻緣嗎?剛剛,永嘉公主送給寧婉一個胭脂盒,胭脂盒裏還有一隻剛從湖邊抓來的蜘蛛呢。”

“蜘蛛?”沈知意立刻想到了綠拂,她的臉色變得緊張,“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我來尋你們的時候。”雲時晏怔怔地應道。

“我去要見寧婉。”沈知意焦急地拎起朱紅色的襦裙,奔向燈火通明的探花宴,晏長傾盯著她的背影,也加快了步伐。

雲時晏捧著竹籃,悻悻地抱怨:“哎,不對啊,我是來尋找徽音小姐的,不是來找他們的,或許這會兒,徽音小姐已經回去了。”他用鼻子拱了拱潔白的玉蘭花,鼻尖兒沾染一抹淡黃的花粉。等他再抬頭時,沈知意和晏長傾已經走遠,他扯著嗓子喊道,“等等我,等等我,我怕黑呢。”

三人前後回到探花宴,寧婉正捧著胭脂盒與永嘉公主談笑著投壺比賽中的趣事,韓秉知和徽音小姐都不在,柳清河在迎合一位仰慕自己的名門閨秀。幾對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也在彬彬有禮地小聲談論著什麽,探花宴已經接近尾聲。隻有鍾離辭寂寥地坐在案幾前,自斟自飲,沈知意的出現點亮了他幽暗的深眸。

沈知意朝他淺淺示意,便匆忙地將視線轉移到寧婉身上。她以喜歡胭脂盒上的石榴連理枝花紋為借口,向寧婉借來胭脂盒觀賞。她盯著胭脂盒頂上的小圓球,小心翼翼地按下銅扣……

突然,遠處的蘆葦叢裏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喊:“啊,女鬼,女鬼來索命了!”

沈知意的手一抖,胭脂盒開了,裏麵是空的,根本沒有蜘蛛。

“我想錯了?”她將胭脂盒還給寧婉,同時遞給她一記提醒的目光。

寧婉沒有接胭脂盒,她手臂僵硬地指向湖麵,抖動地說道:“湖裏有、有屍體——”

沈知意吃驚地盯著不遠處的湖麵,湖麵上的確漂浮著一具倒扣的屍體,詭異的“花屍”正在逆流而上,朝岸邊飄**。這是一具女屍,女屍的長發**在水中,窩成一團水草,屍身上長著繁茂的枝葉。屍體每行一處,便會發出刺眼的光,還會盛開一朵絢麗的花朵。眨眼的功夫,屍體上花團錦簇,屍體也變得不平衡,一雙豔麗的繡花鞋翹出水麵。

“是徽音小姐,是徽音小姐的鞋子。”柳清河驚慌失措地揪著袖口,驚慌地喊道,“徽音小姐不是和韓秉知在一起嗎?韓秉知呢?”

“出事了。”晏長傾會意地看向沈知意,兩人默契地奔向距離女屍最近的湖岸。沈知意絲毫沒有注意到,鍾離辭一直在默默注視著她;而鍾離辭也絲毫沒有注意到,永嘉公主也在默默注視著他。

鍾離辭落寞地把玩著掌中的酒盞,胸口的那顆金球重重地砸在他的心窩,在他看來,天大的事也與他無關,他隻在意自己在乎的人。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我該拿你怎麽辦?”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探花宴草草收尾,眾人都隨著沈知意和晏長傾的腳步去了湖岸,隻剩下孤寂、高貴的鍾離辭和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隔空舉起酒盞與鍾離辭對飲,鍾離辭沒有理會,他輕輕拂過廣袖,也走向了喧鬧嘈雜的湖岸。

永嘉公主恨恨地飲下被冷風吹涼的佳釀,陰險的深眸裏透出鋒銳的殺意:“沈知意,寧婉,我要挨個收拾!”

貼心侍奉的宮女——綠拂為她披了一件繡著白鶴的披風,小聲問道:“公主為何要放了那隻蜘蛛,那是奴婢好不容易從湖邊捉來的。”

“哈哈,借力打力才有趣,一個早死了,誰替我收拾另一個?”永嘉公主的眼角牽起一條長長的細紋,她攏了攏披風,“你怎麽將這件披風帶來了?”

綠拂低頭奉承:“公主喜鶴,奴婢替公主想著呢。公主,我們也去瞧瞧熱鬧?”

“不必了,太晦氣。”永嘉公主打著哈欠,“看來仆射府果然留不住女兒,嫁出去的和沒嫁出去的,都短命。走吧,這裏有長安神探,不必去報大理寺了。”

“是,公主!”主仆二人離開宴席。

空****的案幾上隻留下還沒來得及飲盡的半盞佳釀和滿地荼靡的花瓣,一陣涼風吹過,殘破的花瓣漫天亂墜,吹皺了不安的暗夜。

潮濕陰冷的湖岸前擠滿了人,搖擺不定的蘆葦叢被橫七豎八地踩倒一片。那具詭異的女屍已經被拖上岸邊,果然是仆射府的徽音小姐。她的長發卷著一大團翠綠的水草,水草裏還跳出幾條肥碩的鯽魚。她的背上還托著一束盛開的芍藥花,正是眾人親眼目睹地在屍體上盛開的鮮花。人群裏炸開了鍋,哭泣聲、惋惜聲、驚嚇聲彼此起伏。

晏長傾身為長安縣丞,又是長安神探,查案的事理所應當地落在他的身上,雲時晏初步斷定徽音小姐是被人割喉致死。

沈知意謹慎地問道:“徽音小姐是死後落水?”

雲時晏點頭:“是的,生前落水是嗆水而死,口鼻處會有水泡,指甲內回油因為掙紮留下的泥沙或淤泥,徽音小姐的胸前有一大灘血跡,她的雙眼略微突出,唇色青紫,脖頸處有一道細長的傷口,是被人割破喉嚨而死。隻是這凶器嘛?應該是刀刃極為鋒利,又極為細長的匕首。”

沈知意疑惑:“今日是探花宴,會不會是剪花的剪刀?”

“不,剪刀的刀口為角形,屍體上的傷口均勻,證明刀刃細長。”雲時晏張開手掌,“至少要這麽長。”

“哦?”沈知意想到了什麽,她又問道,“那她的屍體怎麽會逆流而上?”

雲時晏瞄了一眼晦暗的湖麵,朝晏長傾的身邊湊了湊,害怕地說道:“或許湖中真的有女鬼。”

晏長傾搖頭,一語道破其中的玄機:“是湖中的鯽魚拖拽屍體到湖岸的。”他指向徽音小姐的屍體,“徽音小姐襦裙的布料是蠟染工藝,落入水中之後,襦裙兜住湖水,形成水囊,所以徽音小姐沒有立刻沉入湖底,而是漂浮在湖麵上。鯽魚拖拽屍體並不是稀罕事,徽音小姐的頭發和水草混雜在一起,鯽魚喜歡追逐水草,所以才會有成群的鯽魚拖拽屍體逆流而上。至於這束芍藥花?”他盯著濕漉漉的芍藥花,陷入沉思。

沈知意也在盯著芍藥花出神,晏長傾分析得很有道理,和徽音小姐屍體一起打撈上岸的有數十條的鯽魚,徽音小姐本就體弱單薄,入水後,體重又會變輕,鯽魚拖著她的屍體逆流而上也非難事。

那芍藥花呢?這是案情最蹊蹺的地方,所有人都看到芍藥花在徽音小姐的屍體上盛開,盛開時,還伴有亮光。徽音小姐是被割喉致死,再投屍湖中,凶手為何要費盡心思地在她的背上放一束隨時盛開,又發光的芍藥花呢?她想到在湖對岸看到的那束光,莫非也和徽音小姐的死有關?她神色幽暗地看向對岸的蘆葦叢,蘆葦叢裏隱隱約約地站著一個落寞的身影,是他?

沈知意擠出人群。晏長傾沒有動,因為他也看到了站在對岸的那個人。

鍾離辭站在湖岸前,波光粼粼的湖麵連上了墨藍的星空,天上的星星都墜入在湖麵,迷離了他的眼,他想找出那顆最閃亮的星,送給她。

沈知意的腳步很輕,他還是聽到了。

“有線索嗎?”他安靜地問。

沈知意站在他的身旁,默默地搖頭。

鍾離辭歎了口氣,語氣輕得讓人心疼,他看著她,溫和地說道:“你越來越像一個女神探了。”

“我——”沈知意既想道謝,又想道歉,不知道從何說起。兜兜轉轉的情感在她的心裏反複糾纏,她低著頭,無心地掃過半片蘆葦葉,指尖傳來一陣針紮般的刺痛。忽然,她看到了一片發光的蘆葦葉,那是一隻發出亮光的蜘蛛,蜘蛛正張牙舞爪地揮舞著爪子在蘆葦葉上亂爬。

眨眼間,那束光消失了,蜘蛛已經爬到另外的蘆葦葉上。那束光卻點亮了沈知意的心智,她眼前一亮:“我懂了!”

鍾離辭失落地看著她:“你若是懂我的心,該有多好。”

沈知意頓住,她想到在鍾府看到的那張泛黃的紙條,苦澀地說道:“你想要的太多,我給不起,更給不了。”

“你能!”鍾離辭抓住她的手腕,將小巧的金環月扣在跳躍的胸口,執著地說道,“世上唯有你能給我。”

沈知意著急地掙脫:“我——”

“知意!”鍾離辭溫柔地安撫她,像是哄著懷中的嬰孩,“你相信緣分嗎?我們的名字早就刻在了三生石上,你要做的是就是順從自己的心。”

心?她的心填滿了世間的公正、道義,她要挖出躲在暗處的凶手,找出當年的真相,哪裏還有心去談及其他?她抽出手腕,穩定了心神:“湖邊風大,你莫染了風寒。”她著急地轉身,深吸一口氣,“看上天給多少緣分!”

鍾離辭看著那嬌弱的背影,喉嚨一陣發緊,咳了幾聲,那顆帶著體溫的金球隨著震動,砸在滾燙的胸口,他喃喃自語道:“上天給的緣分還不夠多嗎?看來,我也要攪動這長安城的風了!”

夜風真的更大了,不僅猛烈地穿透蘆葦叢,還在湖麵卷起一個個暗藏危險的漩渦。嘈雜的湖岸上,兩名“探花使”正在爭吵不休。

柳清河一副為難的表情:“我本不應該汙濁徽音小姐的名聲,她已鍾情於我,韓秉知卻要橫刀奪愛。徽音小姐親口告訴我,她的香囊被韓秉知奪走了。”

臉色幽暗的韓秉知將一個繡著石榴花的香囊放在徽音小姐的屍體上,又恭敬地鞠下三躬,他的眼底冒著隱隱的怒火:“你說謊!”

“我才沒有說謊,你們看,這就是徽音小姐的香囊,果然在他身上。”柳清河大喊。

韓秉知反駁:“這是徽音小姐贈與我的。”

“是你在說謊!”柳清河忿忿不平。

兩人的爭吵讓撲朔迷離的案情增添了幾分悲涼世故,還有深切的惋惜。晏長傾沒有阻止,他在等待沈知意。

這裏是皇家禁地,來赴探花宴的人都是得到邀請的才子佳人,閑雜人等根本進不來,也就是說凶手就在這些人中間,或許是韓秉知,或許是柳清河,也或許是……他默默地掃視著黑暗中那一張張鮮活的麵孔,找尋著一閃而過的蛛絲馬跡。

這時,沈知意回來了,她朝晏長傾使了眼色,這是兩人在查案中結下的默契。

晏長傾隨手拂過腰間的銅鏡和小貝片,坐在雲時晏搬來的案幾前,將一顆光滑的小貝片放在銅鏡的中央,他又拾起一顆小貝片,語調深沉地問道:“韓秉知,你可知曉誰才是殺害徽音小姐的凶手?”

韓秉知的臉色變得潮紅,額頭泛起細密的汗滴,他攥緊拳頭忿忿地說道:“爾能欺人,不能欺天,徽音小姐的亡魂在此,長安神探在此,一定會找將真正的凶手。”

柳清河冷笑:“抓凶手要講證據,既然你死不認罪,那我們便將話挑明。我、你、寧婉小姐、徽音小姐一路從探花宴沿著彎道賞花,徽音小姐還以數字為彎道命名,我們四人在曲江池第九個彎道遇到了沈姑娘,那時剛好是這裏。與沈姑娘分別後,我和寧婉小姐在附近賞花,徽音小姐說要去采大紅色的芍藥,這樣花燈才最好看,徽音小姐和韓秉知去采花、放花燈。再之後,永嘉公主喚寧婉小姐,我便獨自在這裏賞花,醒酒之後,我才回到探花宴。而這期間,韓秉知一直和徽音小姐在一起,你倒是說說看,你都去了哪裏?”他趾高氣昂地指向韓秉知,眾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韓秉知身上。

韓秉知低著頭:“我與徽音小姐約定在對麵的湖岸放花燈,我準備火燭,她去采花,我等了好久,也不見她來,便去尋她,可是我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回來。”

“迷路?”柳清河大笑,“誰能證明你迷路?徽音小姐的屍體就是從對岸飄來的。”

“我沒有,我沒有殺人。”韓秉知搖的臉色愈加潮紅,重複道,“我沒有殺人。”

“你在迷路的時候,遇到過誰嗎?”沈知意忍不住地追問。

韓秉知點頭,又一臉茫然地搖頭。人群中傳出指責和質疑韓秉知的聲音。

“太狠心了!”那些平日裏跟徽音小姐要好的姐妹,紛紛抹著眼淚,直呼要找出狠毒的凶手。

沈知意低聲地在晏長傾耳邊說了幾句,晏長傾眸光一閃,落下一顆小貝片,轉而問起寧婉,“你在做什麽?”

寧婉抿著唇,臉色蒼白地應道:“徽音小姐不喜我,她要去湖邊放花燈,我和柳公子一路賞花,後來永嘉公主遣身邊的綠拂來喚我,我便獨自回了。”

“這麽說,當時柳清河也隻是一個人?”晏長傾盯著銅鏡上幾顆小貝片組成的星圖,認真推敲每一個細節。

柳清河悄悄理了理廣袖,將指尖隱藏在袖口,他淡定地說道:“是啊,我在探花宴附近賞花,還折了一朵雙色的牡丹花送給寧小姐。”寧婉羞澀地點頭,眼底卻充滿厭惡。晏長傾又穩穩地落下一顆小貝片。

沈知意也陷入沉思,韓秉知的嫌疑的確最大,他無法證明徽音小姐遇害這段時間的清白。而柳清河一直在探花宴附近賞花,距離對麵的湖岸極遠,沒有殺害徽音小姐的時間。倘若他是凶手,他應該與她、晏長傾、雲時晏一同回探花宴,他卻提前回了。凶手會是誰呢?她透過晏長傾擺在銅鏡上的小貝片一一對照錯落有序的湖麵。

曲江池以曲為聞名,彎彎曲曲的河道不知繞過多少道彎,四周隻有蘆葦叢、殘敗的花瓣和雜亂的野草,這裏和對麵的湖岸似乎不太一樣。

“難道是……”小貝片組成的星圖和眼前的湖麵緩緩地在她眼前重疊,她的心豁然開朗。她興奮地看向晏長傾,兩人會意地對視。

沈知意忙喚兩名侍衛,細心地交待幾句,兩名侍衛匆匆離去。不一會兒,侍衛回來了,不僅帶來了好消息,還捧來一個小巧的胭脂盒,胭脂盒的頂端也有一個小圓球。

沈知意接過胭脂盒,柳清河和韓秉知的臉色都變得驚慌,尤其是韓秉知,他的眼底分明是難以掩蓋的緊張。晏長傾撿起覆蓋銅鏡中央的小貝片,目光深幽地說道:“我們已經知道徽音小姐遇害的全部經過,凶手就在這裏。”他的話引來人群中的陣陣**,有人大聲質疑。

“徽音小姐的屍體上盛開的花,是怎麽回事?怎麽會發光呢?”

“那是因為——”沈知意打開胭脂盒,一隻發光的蜘蛛爬了出來,那束光極亮,又極為短暫,眨眼間,失去光亮的蜘蛛爬得無影無蹤。人群中發出聲聲驚歎,韓秉知的臉色更是沉了下去。

沈知意不動聲色地解釋道:“我們看到的光是螢火蟲在蜘蛛肚子裏發出的光。對麵湖岸有很多蜘蛛,它們吃掉螢火蟲之後,肚子裏會發出一閃而過的光。發光的蜘蛛鑽進芍藥花的花蕊,我們從遠處看去,既看到了光,又看到了盛開的鮮花。其實,這些花本就開了,隻是離得遠,天色又暗,在光的照耀下仿佛是剛剛盛開。”

“那這些吃掉螢火蟲的蜘蛛是從哪裏來的?”有人再問。

沈知意合上胭脂盒,拂過盒子上的石榴花紋,應道:“曲江池潮濕陰冷,水草繁茂,是螢火蟲、蜘蛛、蜻蜓等飛蟲喜歡的地方,多些蜘蛛也不為奇。”

“是女鬼,女鬼派蜘蛛來索命了。”人群中發出一聲驚悚的喊聲,“說不定,徽音小姐的命就是女鬼索走的。”

沈知意大聲解釋:“世上哪裏有鬼神,徽音小姐是被人害死的。”

“是誰?”那人再問。

沈知意應下晏長傾鼓勵的眼神,她抬起手臂,在兩名“探花使”柳清河和韓秉知之間來回擺動,柳清河和韓秉知的手都在顫抖。最後,沈知意的手定格在其中一人的身上:“就是你!”

“啊?”柳清河大呼冤枉,“我沒有殺她,我真的沒有殺她。”

“真的嗎?”沈知意大聲說,“你敢脫下鞋子嗎?”

“脫鞋?”柳清河挺起胸脯,雋秀的臉頰上露出一抹驕傲,“我是高中的進士,怎能隨意脫鞋示眾?再則,我根本沒有殺害徽音小姐的時間,手中又無匕首,我拿什麽殺人?你不要血口噴人,汙了我的名聲。”

“哦?”沈知意淡定地看向幽暗的湖麵,“曲江池是個好地方,可是自從元寶年間整修過河道之後,這些年再沒有修過。往年雨水多時,很多曲蜿的湖岸都會淹沒到湖麵之下。今日是驚蟄節氣,離雨季還差幾月,去年是旱年,有些河灘**了出來。不僅如此,連河灘上的蘆葦叢因為長在淤泥裏,也比尋常岸邊的蘆葦叢粗壯。你說是嗎?柳公子!”

“你說什麽,我聽不懂。”柳清河麵不改色。

“聽不懂,我可以仔細說給你聽。”晏長傾收起一顆小貝片,站了起來。他折下半片蘆葦葉,鋒利的葉緣仿似薄薄的刀刃。他將蘆葦片夾在指間,在柳清河的麵前揮舞,柳清河下意識地躲避,還後退了一大步,眼底映著驚悚。

晏長傾冷冷地說道:“聽聞柳公子才高八鬥,我想考考柳公子。你說,這片蘆葦葉能不能殺人?”

“蘆葦葉怎麽可能殺人?”柳清河強硬地反駁。

“我來試試。”沈知意讓侍衛從漁網裏倒出一條肥碩的鯽魚,她也折下半片蘆葦葉在鯽魚上亂劃,鋒利的蘆葦葉將鯽魚劃得血肉模糊。她將浸滿魚腥的蘆葦葉扔在柳清河的腳下,“還不承認嗎?你的指尖有被蘆葦葉劃傷的痕跡,你就是用蘆葦葉割斷了徽音小姐的喉嚨。”

“我沒有。”柳清河依然在負隅抵抗,他將手蜷縮在廣袖之內,蒼白的額頭泛起了青筋,“我根本沒有時間殺她,我不能飛到對麵的湖岸。”

“你沒有會飛的本事,卻有說謊的本事。”沈知意痛斥,“從花叢的小路繞行,你的確沒有殺害徽音小姐的可能,但是,你走了一條近路。我早說過,去年幹旱,湖麵的水位下降得厲害,表麵上是一片蘆葦叢,其實很多蘆葦叢都長在河灘上,並沒有水,你用蘆葦葉殺害了徽音小姐之後,順著幹涸的河灘,穿過一片蘆葦叢,直到河灘的路被湖水阻斷,你才上岸。”

沈知意從侍衛的手中接過一朵雙色的牡丹花,笑道:“你說巧不巧,就在你上岸的地方,剛好有一株雙色的牡丹花,也是唯一的一株雙色牡丹花。”

“你說謊,我上岸的地方根本沒有雙色牡丹花,隻有紫色的薔薇花,那朵雙色牡丹是我從花籃裏折來的。”柳清河憤憤地怒吼。

沈知意和晏長傾同時露出笑容,柳清河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晏長傾的眼底露出一抹狡黠的暗光:“你說得很對。雲時晏,你帶人沿著花叢去尋找紫色薔薇花,然後再順著上岸的河灘尋找腳印。柳公子,河灘蜿蜒曲折,延綿數裏,尋找你上岸的地方頗為費心,多謝你主動說出,讓我們省去了不少麻煩,你可以脫鞋了。”

柳清河惱羞成怒地指著沈知意和晏長傾,咒罵:“陰險的幕僚之輩,用些唬人的伎倆。”他的話還沒說完,鞋子已經被侍衛褪下,鞋底粘滿了漆黑的淤泥,他跪倒在徽音小姐的屍體前。

韓秉知悲慟地問道:“你為什麽要害徽音小姐?為什麽還要誣陷我?”

柳清河痛哭流涕:“我不想殺她,我隻是向她索要香囊,但是她不給我,還出言挖苦我,告訴我死了攀附仆射府的心,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啊。你哪裏好?我哪裏比不過你?為什麽徽音小姐看不上我,連將軍府裏的假小姐也看不上我,為什麽!”他大聲地嘶吼。

沈知意偷偷地瞄向寧婉,寧婉正用哀怨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柳清河。

柳清河繼續說道:“為了贏得徽音小姐的芳心,我好心地討好她,她卻將鮮花扔在我的臉上。我一時氣不公,折下蘆葦葉去打她,其實,我隻是想和她逗趣。可是那片蘆葦葉太鋒利了,竟然劃破她的喉,我眼睜睜地看著鮮紅的血湧出來,看著她跌進湖裏。我當時慌亂極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殺她的。我嚇傻了,不知道怎麽辦,順手在地上撿起一束芍藥花扔進湖裏,鑽進蘆葦叢。我隻想躲起來,不讓你們發現我。我在蘆葦叢裏走了很久,我真的很怕,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能丟掉來之不易的榮耀,我還要光宗耀祖,我的名字要刻入塔碑啊。後來,我偷偷上岸,轉到花叢間的小路,竟然發現繞過了大半個湖麵。”

“所以你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探花宴。”晏長傾眯著雙眸。

“是啊,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徽音小姐的屍體沒有沉入湖底,反而被鯽魚一路拖到了這裏。你們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從你賊喊捉賊的時候。”沈知意撇了一眼徽音小姐屍體上的香囊,人對死者是敬畏的,從柳清河開始咬定韓秉知是凶手,見到徽音小姐的屍體卻絲毫沒有悲痛憐憫之心開始,他就露出了凶相。後來他為了逃脫責任不惜汙穢徽音小姐的清名,一步步地暴露自己。而相比之下,韓秉知寧願背上誣陷,也不願說出有損半句徽音小姐的話語,這就是人心。

終於真相大白,凶者受到懲戒。柳清河癱倒在地,流下淒慘悔恨的熱淚。一場美好的探花宴,以遺憾和悲涼收場,侍衛帶走柳清河,驚魂未定的才子佳人也在唏噓聲中紛紛散去。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和韓秉知也離開湖岸,走向安歇的驛站。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耳邊隻有淒淒慘慘宛如哭聲的風聲。

四人走到半路,遇到一位個子高挑的男子,男子的腰間掛著一把比匕首長些的小刀。正是沈知意之前見到的刀子匠,因為他身份特殊,做著斷人香火的差事,平日裏,眾人都嫌他晦氣,對他避而遠之。他主動停下腳步避讓,在擦肩而過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公子這次沒有迷路!”

韓秉知目光一滯,拱起雙手:“多謝指路。”

刀子匠沒有多言,緩緩地消失在花叢深處。沈知意和晏長傾暗自驚訝,韓秉知明明在迷路時遇到刀子匠,剛才為什麽不說出來自證清白呢?他是太過相信自己,還是太過相信長安神探?

韓秉知看出兩人的疑惑,他指向前方明亮而紅豔的宮燈,眸心的深處發出一抹堅定的光芒:“我堅信朗朗乾坤,終有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