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木勺鬼臉

元和十四年的春來得極晚,連綿不休的細雨洗去了長安城的晦澀,迎來了溫暖的綠意。一夜之間,姍姍來遲的杏花含苞待放,粉嫩留白,殷紅的花蕊裏裹著香糯的蜜汁,散發出勾人沉醉的氣息。

長安城迎來了一年之中最美的季節,寧婉因為救神策軍都尉吳承璀有功,被吳承璀收為義女,由跑江湖的藝人變成了將軍府的小姐。輔興坊的晏府也是賓客滿堂,每日都有慕名前來拜訪的官員,沈知意和晏長傾忙碌不堪,不勝其煩,索性閉門謝客。

沈知意總覺得自從去了太平坊的鬼宅之後,晏長傾總是怪怪的,他的眸心總是蒙著淡淡的殤,每日都以鬼宅的布局在銅鏡的背後擺下小貝片,還時常莫名地問她在宮中的舊事。

沈知意在宮中的回憶不多,幾乎都是關於惠娘的,每次她講起和惠娘的點滴過去時,晏長傾聽得都極為認真,這不得不讓她想到他來長安城的目的。她幾次想問他,都被他故意打斷話語,日子久了,她習慣了講故事,他習慣了聽故事。

晏長傾還以雲夫人思子心痛為由,將雲時晏送回了興化坊的雲府。晏府少了雲時晏,少了很多樂趣。管家阿鐲卻異常開心,她每天都會絞盡腦汁地找借口外出,將為晏長傾煮茶的差事拜托給沈知意。

沈知意每晚都在正堂花園的茶爐前,為晏長傾烹煮一釜香溢的濃茶,晏長傾會在小灶前幫她。兩人總會因茶色的深淺、和濃茶的火候等一些小而不言的事情爭論,每次都以沈知意的堅持,晏長傾的退讓結束,兩人的爭吵給沉悶的晏府帶來春意盎然的趣味,兩人似乎都習慣了這種安寧靜謐的生活。但是,他們都知道,長安城的風從未停過!平靜的背後,是更激烈的狂風驟雨!司天監的死因他們一無所知,盧蕭留下的線索更是毫無頭緒,更難以揣測淩煙閣背後的陰謀。

他們起初以太平坊的鬼宅為點,查找一切與舒王有關的舊人,本以為會從細枝末節能找尋到當年的痕跡,翻出背後的陰謀。可是,舒王真的成了陰間的鬼王,他出沒人間的時候無聲無息,隱遁人間的時候更是毫無蹤跡,像是融入曲江池的一滴水,誰也捕捉不到他的色彩和形狀。尤其,北鬥七星案過後,街坊間關於太平坊鬼宅的傳言也少了,長安城的百姓都在關注另一件舉國輕重的大事。

憲宗皇帝英明神武,自繼承大統以來,一直以太宗為榜,誌在重振大唐的雄威。他重用朝臣,主力削藩,從昭義鍾家開始,用十餘年的時間收複大半疆域。此番,他重用左神策軍中尉吳承璀一舉收複了彰義,前方傳來捷報,朝堂上下振奮人心,長安城張燈結彩,處處喜氣洋洋。他在秋貴妃的提議下,發出了開夜禁、慶凱旋的詔書,他要站在高大的城牆上與民同慶,彰顯皇威,看一看夢幻中的盛唐,他要告訴世人,他才是真正的天子!

凱旋夜的詔令一發,整個長安城都沸騰了,東市和西市的店鋪卯足了勁頭都要做出長安城最漂亮的花燈,一時間長安城的彩紙、燈油、竹料漲了三成。每天的晨鼓還未敲響,金光門外就已經擠滿排隊進城的牛車,每個牛車上都拉著滿滿的貨物,每個人都期待著舉國同慶的凱旋夜。

貴為將軍府小姐的寧婉也來湊份熱鬧,她為保佑義父吳承璀凱旋,準備和師父紅手娘在凱旋夜的長安城街頭表演“魚龍曼延”。

“魚龍曼延”是龐大的戲法,表演者將一條紙魚變換成一條巨龍,巨龍蜿蜒數丈遠,仿若險峻連綿的神山,山上會出現各種怪獸,既壯麗又熱鬧。自從天寶之亂以後,長安城的街頭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魚龍曼延”的戲法了,消息一出,百姓們更是掰著手指過日子。

寧婉和紅手娘開始著手準備,紅手娘親自買來材料做“魚龍”,寧婉從將軍府的家丁裏挑選了二十個身軀高大的男子教授他們表演“魚龍曼延”的技巧。沉寂的長安城還沒褪去初春的躁動,便陷入燥熱,讓人措手不及。

更讓人措手不及的是萬眾矚目的凱旋夜。那晚,長安城一百一十座街坊都掛滿了彩燈,喜慶的坊門上纏繞著各色的彩綢。東西兩市更是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長安城變成了一座天宮裏的星城,星城裏住著一條龐大的“魚龍”。

這條“魚龍”是凱旋夜的重頭戲。身著彩妝的寧婉和師父紅手娘分別拿著戲耍“魚龍”的彩球,引導著“魚龍”沿著朱雀大街一路蜿蜒前行,“魚龍”的背上會不時地出現孔雀、猛虎、白鶴、猞猁等象征著國泰民安、喜氣吉祥的祥獸,“魚龍”的嘴裏還噴出了炙熱的火苗。

可是表演進行到一半,高舉“魚龍”的家丁居然忘記了口訣,走錯了步伐,打亂了“魚龍”節奏。一人錯,二十人皆錯,“魚龍”伸展不開數丈長的身子,沒有及時躲過嘴裏噴出的火苗,全身著火,變成了一條喜氣洋洋的“火龍”。救火的人越是往“火龍”上澆水,“火龍”上的火越燒越旺,還發出耀眼的白光,照亮了寬闊的朱雀大街。

百姓們看到了城門上與民同樂的天子,那鋪天蓋地的呼喊聲響徹長安城。不知是誰高聲喊了一句“我們把長安城點亮!”他的呼聲引來無數聲回應。

當晚,長安城的燈油鋪都被買空了,百姓在自家的門前燃了火堆,長安城的上空彌漫著濃厚的煙霧,被戲稱為火紅的春天。因為消耗太多的燈油,凱旋夜過後,長安城外又擠滿了載貨的牛車,西市的上空飄**著濃鬱的燈油味。

這晚,晏府正堂的燈又燃了一夜,晏長傾孤獨地站在屋簷下等了一夜。翌日天亮,他終於在花園的拐角看到了心儀的身影,那抹紅影撫去了他眉宇間的煩憂。沈知意小心翼翼地提著襦裙,走過素淨的小徑,來到他的麵前。

“餓了嗎?我讓阿鐲端些糕點來。”晏長傾關切地說道。沈知意默默搖頭,一臉心事地走入正堂。她輕輕地吹滅了燭台上的半截白蠟,淡淡地說道:“我早說過了,我會回來很晚,你不必等我!”

晏長傾轉過身,坐回到案幾前,深沉地應道:“每夜飲慣了你煮的香茶,昨夜沒有飲茶,反倒睡不著了。”他抬起頭,目光淡定地看向沈知意,“將軍府的茶好喝嗎?”

沈知意歎了口氣,眼前浮現鍾離辭抱住寧婉的畫麵,她失意地說道:“多虧他護住了寧婉,寧婉才躲過了一劫。”晏長傾眸光一滯,收起案幾上的卷宗。

寧婉和紅手娘在凱旋夜表演“魚龍曼延”失手,“魚龍”變成“火龍”,雖然沒有殃及身邊的百姓,寧婉卻因為在“火龍”身邊而引火上身。幸虧被擠到人群前麵的鍾離辭出手相救,寧婉才躲過火劫。

昨夜,沈知意擔心寧婉受到驚嚇,特意帶著雲時晏配置的安神香去探望寧婉。他本意不想讓她去,他算定鍾離辭也會去。放眼長安城,誰不知道鍾世子是配製香料的高手?

他早已猜出鍾離辭的秘密,他是不可小覷的人。他的背後是強大的藩鎮力量。陛下連年削藩,四分五裂的藩鎮對朝堂的仇視越演越烈,他們以鍾離辭為尊,醞釀著足以顛覆大唐的陰謀,或許長安城有兩個鬼王,鍾離辭是站在鬼王背後的鬼王,他和她都被他算計在股掌之中。

這是一場智者間的博弈,以陛下的謀慮不可能不知道鍾離辭的野心,這些年,鍾離辭做足了寡淡的功夫,陛下也做足了寬容的表率。兩人心照不宣地在朝堂上和睦相處,暗地裏都在攪動著深不見底的潭水。

對於鍾離辭,陛下沒有趕盡殺絕,必是有自己的衡量,陛下將所有人都算計在股掌之中,包括他,還有她。晏長傾默默地從案幾下抽出一卷卷宗,卷宗上寫著北鬥七星案。

沈知意盯著朱紅色的字,麵帶疑惑:“這案子不是結了嗎?”

晏長傾撕下卷宗上的封條,展開卷宗:“你還記得北鬥七星案裏的凶手——武侯張墨引火自焚時的情景嗎?”

沈知意回憶起那個讓寧婉改變命運的夜晚,武侯張墨混入將軍府刺殺左神策軍中尉吳承璀,被當場擒獲,最後自焚身亡。當時,他用火把點燃袖口,燒成火人。她記得火把點燃袖口的瞬間發出了一道白光。

白光?她想到凱旋夜裏最驚險的一幕,驚呼:“是……”

晏長傾默默點頭,說道:“當時,武侯張墨在衣袖裏裝了磷塊,磷塊遇溫水則燃。為了讓“魚龍曼延”的戲法好看,紅手娘在“魚龍”的身上也埋了磷塊,所以當整條“魚龍”著火時,越是往“魚龍”上澆水,火勢越猛,還發出耀眼的白光。並非是陛下神威,感動天地,而是湊巧,又或是有心人特意為之。”他的目光變得深諳。

沈知意搖頭:“一定是湊巧,寧婉已經是將軍府的小姐,紅手娘怎麽會害她?寧婉也不會有那麽多的小心思。”

“是嗎?”晏長傾想到謝府前的一幕。人心最是難測,尤其是女子,一個心高氣傲的江湖女子一躍成長安城最尊貴的小姐,真的是偶然嗎?他的眼前浮現著那張冰冷的鐵麵具,以他的身手和心智,會躲不過武侯張墨刺來的匕首?為何要給寧婉機會?

那夜,他明明記得離吳承璀最近的是紅手娘,並非是寧婉,寧婉越過紅手娘為吳承璀擋刀而受傷,實際上她受傷並不重,紅手娘為她扛去了一半的危險,她們師徒是故意演一出苦肉計?

他遲疑地看向沈知意,問道:“你在回來的路上,聽到些什麽嗎?”

沈知意凝神:“我聽到了鬼王的流言,街上的百姓都說,凱旋夜那晚,鬼王帶著鬼兵回來了,有人在太平坊的舒王府聽到了鬼王的喊聲,還有人看到舒王府裏掛起了招魂的白燈籠。”

“哦?”晏長傾眸光閃爍,“鬼王終於又出現了。”

“我們去太平坊嗎?”沈知意挑眉。

晏長傾搖頭:“不必了,我們有更重要的事。”他展開了整個卷宗,“北鬥七星案裏,武侯張墨殺害了盧蕭、劉舍人、楊監丞、江左郎、石正字,將他們的屍體分別以五行的順序埋在舒王府的暗處,砍去了除了盧蕭之外,其他四人的手指,妒忌他們能執筆寫一手的好字。當時,劉舍人、楊監丞、江左郎、石正字死相很慘,屍體上有明顯的刀傷,但是盧蕭?”

沈知意抿著唇,麵帶哀色地說道:“盧蕭的屍體藏在舒王府的夾壁牆裏,他的衣袍上有火油的汙漬,當時還以為是神策軍在搬運屍體時沾染了火把上的火油。或許我們錯了,他衣袍上的汙漬或許是燈油。”她從荷包裏拿出沉甸甸的金魚符和黑布條。

晏長傾盯著黑布條:“在北鬥七星案裏,我們都忽視了凶手張墨。他是戾氣很重的人,他因仕途不順妒忌文官,心生怨恨。他選定的劉舍人、楊監丞、江左郎、石正字幾乎都是通過科考入朝為官的。他嫉妒他們的才華,仇視他們的官職,最後殘忍地殺害了他們。不過,和其他四人比起來,盧蕭不同。盧家和蕭家的聲望,足以撼動半個朝堂,盧蕭是京城知名的世家公子,這樣顯赫的身份對於張墨遙不可及,他沒有理由仇視盧蕭。而且,盧蕭身姿矯健,他是長安城世家公子中打馬球最好的,還得到過陛下的嘉獎。他又是大理寺少卿,見過極為凶悍的惡徒,怎麽會輕易死在張墨的手裏?”他的眸光變得深諳無光,“更重要的是張墨在認罪時沒有提及過殺害盧蕭的詳細過程。依照他當時的處境,一心求死的心態來說,多認殺一人和少認殺一人沒有任何區別,他都是死路一條!”

沈知意的唇微微地開闔:“難道殺害盧蕭的人不是張墨,另有他人!”

“是的!”晏長傾頜首,“我已經讓夏維去暗中調查盧蕭的蹤跡,他在哪裏弄髒了衣袍,見過什麽人?他是如何拐進太平坊的舒王府,又是如何遇害?我記得,當時長安城的街頭也傳著鬼王帶著鬼兵回來的流言。”

“你的意思是鬼王害死了盧蕭?”沈知意揚起了案幾上的黑布條。如果盧蕭真的是被鬼王殺死,那就說明他在偷偷調查司天監時,發現了鬼王,才會被滅口的。這樣一來,也間接說明了司天監的死和鬼王有關。是鬼王開啟了淩煙閣殺局?以殘虐的手段絞殺獵物?她顫抖地放下黑布條,布條的底部卷起雜亂的黑絲線。黑絲線在和煦的曦光下發出沉悶的烏金色。

正堂陷入了死氣沉沉的岑寂,屋外明明豔陽漫天,屋內陰綿寒冷。沈知意摩挲著微涼的指尖兒,悄悄瞄了晏長傾一眼。晏長傾也在看著她。兩人的目光都那般的平靜、清澈,不摻雜一絲羞澀和忸怩,那是一種信任和堅定。

因為他們的麵前隻有一條路,路上布滿鋒利的荊棘,遍布步步驚心的算計,他們必須要相互扶持地走下去,一起走下去!

這時,阿鐲捧著一個白布袋愁眉苦臉地走了進來,她將布袋放在晏長傾的案幾上:“我按照公子的吩咐收拾書房,發現了這個白布袋。我以為裏麵裝著公子從書舍裏買來的古籍,想拿到屋外曬一曬。誰知道,袋子裏竟然裝著木勺做的鬼臉,這鬼臉也太嚇人了。”她的語調裏透出深切的恐懼,苦口婆心地勸慰道,“公子,木勺鬼臉有邪氣,還是讓夏維拿到沒人的地方燒掉吧。”

晏長傾不緩不急地解開白布袋上的繩索,語調深幽地說道,“你不覺得做工很精致,是難得的木勺鬼臉嗎?”他掀開了白布袋的一角。阿鐲急忙捂住眼睛,“公子,我太愚笨,實在看不出木勺鬼臉哪裏難得。我去後廚準備早飯了,你和沈姑娘慢慢欣賞啊!”她慌亂地走出正堂,生怕再看到那張宛如鬼魅的臉。

木勺鬼臉?沈知意好奇地盯著白布袋。晏長傾揚名長安城,成為百姓口中的長安城神探就是因為木勺鬼臉案,他用一個時辰擒獲了驚動長安城的凶手。當時她在淩煙閣也聽寧婉提及過此案的曲折經過,據說,長安城的街頭總會莫名的出現屍體,屍體沒有中毒,沒有傷口,沒有打鬥的痕跡,死者也沒有丟失錢財。雲時晏和數十名仵作都沒有驗出死者的死因,隻能斷定死者是被嚇死的。

光天化日的天子腳下,竟然有人被活活嚇死,百姓人人自危,東西兩市的夥計都不敢出門,都躲在鋪子裏迎客。幾乎全長安城的武侯都在街上巡邏,就是這樣小心的提防和防備,每天還是會有人遇害,巷口、街頭不停地出現屍體,最多的一天,竟然發現了六具屍體。一時間,長安城內流言四起,除了熟悉的太平坊的流言,還多出神獸吸人魂魄,仙鶴精啄食陽氣等等的流言,每種流言都說得天花亂墜。可是,總是有無知的百姓信以為真,有些人為了保平安,在家裏偷偷為仙鶴精供奉了牌位,虔誠地日夜祭拜。

這本是一件詭異、微小的案子,死者都是尋常百姓,起初並未引起朝堂的重視,後來流言蜚語傳進了紫宸殿,傳到了陛下的耳朵裏。陛下認為越是這樣的案子,越是容易引起長安城的恐慌。長此下去,勢必會動搖大唐的根基。陛下當即決定,懸賞天下能士,務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擒獲凶手,以彰顯勤政愛民的國風。當時,正風光的大理寺少卿盧蕭要想接下旨意,被盧家阻攔,盧家擔心盧蕭失手,斷送了錦繡前程。

晏長傾就是在氣氛緊張而詭秘的時候,來到長安城的,他揭下了貼在城牆上的告示,用一個時辰擒獲凶手,博來了長安神探的名號,更是順利地成為太傅府的座上賓,揚名長安城。

沈知意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樣的木勺鬼臉,能將人嚇死?凶手又是怎樣的人?她好奇地盯著布袋。

晏長傾眯著眼,雋秀的臉上閃過一絲邪魅,玩味地問道:“準備好了嗎?這是一張足足嚇死了十九人的木勺鬼臉。”沈知意臉色驚變,她也像阿鐲那般捂住了雙眼,透過狹長的指縫窺視著案幾上的白布袋。

晏長傾露出一抹笑意,伸入白布袋裏的手無意間動了幾下,布袋上鼓起半圓形的褶皺,是木勺鬼臉的半個輪廓。他凝神盯著淺淺的輪廓,屏住了呼吸。

“這就是木勺鬼臉!”他用力地拽下白布袋。

“啊?”沈知意下意識地閉上雙眼,合上指縫,“快放回去。”她著急地大喊。若不是親眼所見,她不會相信世上還有這般恐怖的鬼臉,隻看了一眼,那張鬼臉便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吸走了她的魂魄。

這是一張刻在木勺上的鬼臉,木勺的邊緣貼著零碎的黑布條,是鬼臉的頭發。鬼臉沒有眉毛,隻有無數道從額頭到眼睛的豎紋傷疤,其中一道傷疤穿透了眼睛,那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鬼臉沒有鼻子,也沒有唇,下巴邊緣的傷疤撐開了一個洞,洞裏竟然嵌著幾根尖尖的紅色的木楔子。沈知意意識到,那是牙齒,吸食過鮮血的牙齒。她盡量平息著急躁的呼吸:“是誰做的木勺鬼臉,真能嚇死人呢。”

晏長傾連忙放下木勺鬼臉,將白布袋蓋在上麵,木勺鬼臉隻露出了幾條淩亂的布條。他安慰道:“別怕,這隻是一個普通的木勺而已。”

“可是,木勺上刻著鬼臉!”沈知意緩緩睜開眼睛,透過稀鬆的指縫確認木勺鬼臉真的被收起來了,才放下雙手,她重重地喘了口氣,“木勺鬼臉案的凶手就是戴著它將人嚇死的吧。”

“沒錯。”晏長傾講述了擒獲木勺鬼臉案凶手的過程。他在城牆上揭下告示的時候,已經猜出凶手的大概。他詳細地推測過告示上提到的死者,死者大多是虛弱的老人,還有幾個身體孱弱的婦人,他們都是在僻靜的三岔口或是死巷口身亡的。他由此推斷出凶手必定借助了嚇人的物件,又借助地形的優勢,突然出現在死者麵前,才會將人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嚇死。

他圈定了幾個路口,讓不良人偽裝成老人的模樣在路口守株待兔。果然不出所料,凶手戴著木勺鬼臉出現在城北的一個偏僻的三岔口,被偽裝成老人的不良人擒獲。

晏長傾緩緩地說道:“雖然不良人早已準備,也著實被嚇到了,當時,他的無環刀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落下,險些讓凶手將刀奪走,幸虧同行的不良人機靈,用事先備好的麻袋蓋在凶手的頭上,才抓住了他,此案才定為木勺鬼臉案。”

“凶手為什麽要嚇人?他有瘋病?”沈知意驚訝地問道。

晏長傾搖頭:“凶手不承認自己有瘋病,他天生蠻力,喜歡與人逗笑。據他交待,他隻是想和被嚇死的人打招呼。他不知道那些人被嚇死了,還以為他們不願搭理他,故意睡著了。”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托辭?沈知意微翹著睫毛,努起小嘴埋怨:“他病得不輕啊!”

“嗯!”晏長傾配合著沈知意的話,一臉正經地勾起唇角,應道,“他的確病得很重。”

“木勺鬼臉是他親手做的嗎?”沈知意偷瞄了一眼案幾上的白布袋。

“不是!”晏長傾的眸心蠕動著隱隱的暗影,“據他說,木勺鬼臉是他從墳林撿來的。同時,他還撿到了一個捆著金線的胭脂盒,胭脂盒上還刻著石榴花呢。”

“刻著石榴花的胭脂盒?”沈知意是女兒家,對胭脂盒特別留意,石榴籽顆顆飽滿,極難雕琢,市麵上的胭脂盒上大多雕刻蘭花、芍藥或者鳥雀小蟲,很少有雕刻石榴花紋。墳林裏怎麽會有石榴花紋的胭脂盒?又和如此邪性的木勺鬼臉放在一起?她的臉上充滿疑惑。

晏長傾搖頭解釋:“我沒有看到胭脂盒,並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沈知意凝神:“既然是在墳前撿到的,說明做木勺鬼臉和胭脂盒的人或許已經過世了,會是誰呢?”

晏長傾的目光聚成了一潭深不見底的幽泉,他神色深諳地說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黃林居!”

長安城是一座淡忘過去的城,城裏每天都流傳著不同的故事,老去的故事和逝去的人總會被人遺忘。黃林居就是被遺忘的人,長安城幾乎沒有人記得他。但是這個名字對於每個出身宮廷的人是非常熟悉的,沈知意也聽過他的名字,因為皇宮中有數不清的物件兒都是出自宮廷木匠黃林居之手。

黃林居是曆經三朝的宮廷木匠,深得代宗喜愛,代宗過世後,他以為代宗守靈為名,去皇陵修墓,直到體弱才回到長安城。他離開了宮廷,在東市開了家錦盒鋪子,帶著一家老小本分地過日子,據說他一生沒有收過徒弟,家人也沒人繼承他的手藝,嫻熟的技藝失傳了,世間再無黃林居。

黃林居生前雕琢的那些物件兒都是宮中的孤品,秋貴妃居住的宮中有一麵檀木仕女屏風就是出自黃林居之手,屏風上的棱柱上雕琢著九條栩栩如生的飛龍和九尾展翅的鳳凰。這麵屏風讓後宮嬪妃羨慕不已,生出許多無端的是非,也奠定了秋貴妃在後宮的地位。

“怎麽會是他?”沈知意喃喃自語。

晏長傾感慨地說道:“當時,我也覺得驚訝。經過武侯的指點,我拿著木勺鬼臉去了敗落的黃家,意外地得知了一件隱情。”

“隱情?”沈知意費解。

晏長傾解釋:“黃家人告訴我,這木勺鬼臉的確是出自過世的黃林居之手,黃林居死在木勺鬼臉的手上,他也是被木勺鬼臉嚇死的。”

沈知意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張詭異的鬼臉,鬼臉齜著染著鮮血的牙齒仿佛要咬碎她的喉嚨,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喃喃自語:“被自己做的鬼臉嚇死?”

晏長傾繼續說道:“是啊,黃林居將自己關在房中三天三夜,做了這張木勺鬼臉,真的被鬼臉嚇死。而且,黃林居被嚇死那晚,黃家還死了人。”

“誰?”沈知意驚訝。

“黃林居最疼愛的孫女。”晏長傾回憶起那間落滿塵灰的閨房,那裏曾經住著一位未出閣的老姑娘,因為心愛的男子離開了她,她一直未嫁人,這也成了黃林居的心病。黃家人告訴他,黃林居晚年時收過一個徒弟,他的孫女和徒弟情投意合,不知什麽原因,黃林居將徒弟逐出了師門,他的孫女以死相逼,黃林居依然堅持逐走了徒弟。為此,他的孫女發了毒誓,一生不嫁人。黃林居以為她隻是嚇唬他,誰知道她真的一生沒有嫁人,一拖便是十幾年。在這十幾年裏,她每年生辰時,黃林居都會送她一個刻著石榴花的胭脂盒。她每天晚上都會用胭脂盒占卜姻緣,一個人守著回憶孤獨的生活。黃林居在過世前又做了一個雕刻石榴花的胭脂盒,不過,那個胭脂盒摔壞了,他用金絲纏繞在四角上,把胭脂盒修好了。黃家出事的那晚,黃林居過世了,她也抱著胭脂盒過世了,據說她被人割了喉嚨,地上流了一大攤的血,身邊還放著木勺鬼臉。黃家擔心出事,沒有報官,草草辦了喪事,沒人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麽。

晏長傾語調深沉地說道:“黃家人嫌木勺鬼臉和胭脂盒晦氣,將木勺鬼臉和胭脂盒帶到了墳林,打算在黃林居的墳前燒掉。可是黃家的下人疏忽,將木勺鬼臉和胭脂盒弄丟了,黃家人都以為燒掉了,其實是被人撿走了,才引發了木勺鬼臉案。”

沈知意驚愕地聽著黃家離奇的經曆,沒想到一代名匠落得這般不得善終的田地,可惜了那無以倫比的精湛手藝。按照常理來說,拜在黃林居的門下即使學到了三成的功夫也足以撐開門麵,在民間揚名,他的徒弟轉行了?還有他可憐的孫女,她被人割斷了喉嚨慘死閨房,還抱著胭脂盒做什麽?她謹慎地看向晏長傾,接連問出疑惑:“黃林居的徒弟是誰?他的孫女又是如何死的?”

晏長傾又回到了那間落滿塵灰的閨房,回字紋的地磚上還殘留著一灘化成墨色的血跡,在血跡的邊緣,他模糊地看到了一個風幹的字,辨別不出筆畫了。他沉重地說道:“黃林居死後,黃家敗落,黃家人搬離了長安城,老宅都空了,隻留了一個看宅子的下人,那下人也是道聽途說,他也沒有見過黃林居的徒弟。至於黃林居的孫女?黃家人即使報官,也未必能抓到凶手,更何況,黃家人沒有報官呢?

沈知意重重地歎了口氣,她不明白,為什麽每個人的命運都是這般地糾纏傾紮,當年,黃林居為何做出了一個毀了所有人的決定。他做了一輩子的宮廷木匠,為何不將精湛的技藝傳下去呢?她失落地掃過掩蓋在白布袋下的木勺鬼臉,墨黑色的布條在白布袋的映襯下格外的顯眼,織成布條的黑絲線泛出了淡淡的烏金色。

她突然怔住了,眸心深處閃耀著睿智的光芒,她幹練地抓起黑布條站了起來,徑直掀開了白布袋。她顧不得害怕,指著駭人的木勺鬼臉:“你看,木勺鬼臉上的用來做頭發的布條和盧蕭留下的黑布條是相同的!”她將手中的黑布條和木勺鬼臉放在了一起。

晏長傾驚訝地盯著一模一樣的布條,耳邊回想起黃家下人說過的話:“木勺鬼臉的用料都是一等一的珍品,都是老爺從宮中帶出來的。這些黑色的布條是舊物,出自昭靖太子虎賁營,昭靖太子過世之後,虎賁營群龍無首,再也沒有立過旗,那是最後一批出自滇地的旗,代宗將剩餘的布料都賞賜給了老爺。”

昭靖太子,虎賁營?是鬼王!晏長傾的眉宇間豁然開朗,埋在心底的謎團出現了一條清晰線。一直以來,太平坊的鬼宅、鬼王都是虛無縹緲的傳言,沒人知道那敗落的宅院裏到底藏著什麽,有著怎樣的過去。如今,他舉著一麵鬼旗真的出現了。舒王真的沒有死,變成了鳳凰涅盤的鬼王嗎?

晏長傾篤定的語調:“原來他們都是鬼王的人!”

鬼王的人?除了黃林居還有誰?司天監?盧蕭?沈知意勇敢地拿起木勺鬼臉,認真地撫摸著粗糙的黑布條,她意外地在木勺鬼臉的背麵摸到了三個篆刻的小字。

她激動地牽起晏長傾的手,一同去撫摸那三個小字,每個小字的筆畫是如此的熟悉。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共同說出了“淩煙閣”的名字。

沈知意的指尖在微微地顫抖,臉上籠罩著濃濃的憂色,黃林居為何在木勺鬼臉的背後寫上淩煙閣的名字,盧蕭是從哪裏得到象征鬼兵身份的黑布條?難道是鬼王開啟了淩煙閣殺局?她沉默地看著晏長傾,晏長傾握緊了她的手。

沈知意沒有掙紮,她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悄無聲息地吞噬著絢麗的光芒,她和他隻有在一起,才能抵抗著那股邪惡的力量,留住溫暖。兩人仿佛又回到了太平坊的鬼宅,即使是兩片卑微弱小的苔蘚也要爬滿陰暗的城牆,塗滿希望的綠意!

這時,雲時晏慢吞吞的身影出現了,他驚愕地盯著沈知意和晏長傾握在一起的手,清明的臉頰映著幾分紅潤。他遺落了手中的一箋信函,尷尬地說不出話來:“你,你們——”

沈知意立刻甩開晏長傾的手,內疚地走到雲時晏麵前,撿起地上的信函。信函上寫著兩個大字——請柬。雲時晏沒有接信函,直接推了過去,沈知意將信函交到了晏長傾的手裏,雲時晏緩慢地解釋:“我在門口遇到了太傅府的管家,我嫌他說話羅嗦,便讓他回走了。你快看看,請柬上寫了什麽?老狐狸又要起什麽幺蛾子?”

晏長傾一目十行地看過請柬,嘴角勾起了一道淺淺的笑意。他將請柬放在木勺鬼臉上,心情大好地說道:“這陣子都累了,明日,我帶你們去參加蓬萊壽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