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蓬萊壽宴

太傅府位於光祿坊,朱雀門外的西側,以光祿為名便知曉太傅府在長安城的尊貴地位。今夜的月色明媚淡雅,太傅府裏觥籌交錯,歌舞升平,坊牆上的烏頭門上懸掛著朱紅的彩綢。憲宗帶著秋貴妃和朝堂重臣悉數到場,為陳太傅祝七十大壽。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也到了。

長安城的百姓都知道晏長傾出身太傅府,以幕僚的身份平步青雲,一躍成為長安縣丞,這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不管晏長傾走到哪裏,身上都刻著太傅府三個字。陳太傅七十壽宴這麽重要的日子,自然要獻上一份大禮,他和沈知意、雲時晏在東市的奇珍坊發現了一塊神奇的壽石。往壽石上揚灑酒水,壽石上會出現壽字;若往壽石上揚灑清水,壽石上會出現生字。他花空了晏府所有的錢財買下了壽石,雲時晏大呼心疼。

當晏長傾在壽宴上獻出這塊神奇的壽石時,陳太傅滿臉笑顏,憲宗和秋貴妃也誇獎他的孝心。晏長傾還不卑不亢地獻出了一卷前朝魏晉風骨的書法佳作,引得太傅府的滿堂賓客讚不絕口,為他迎來了知恩圖報的好名聲。

晏長傾一一應下周圍賓客投來的讚許眼神,飲下了為陳太傅祝壽的壽酒。陳太傅眯著醉眼盯著他,似乎看到了一位故人。他揉了揉眼睛,看著壽石上漸漸消失的壽字,想到了前朝杜子美那句“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詩句。

那年,有人為他射覆占卜,射出他在五十歲之前有血光之災。他不信邪,在風雲飄搖的朝堂中牢牢抱住了一棵大樹,他要借助大樹的力量擋災祛病。誰若攔著他,他會遇神殺神,遇鬼殺鬼。他做到了,他將血光之災轉到了太平坊。那場殺戮過後,光祿坊世代興旺,他變成了大唐最有權勢的太傅。他拂過染盡歲月的胡須,看著台上曼妙的輕舞,大聲說道:“好啊,好啊,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今夜承蒙陛下眷顧,各位能來為老夫祝壽,老夫高興,高興啊!”他端起酒杯,朝憲宗和秋貴妃行下朝臣禮。

善解人意的秋貴妃穩穩地為憲宗斟滿酒,憲宗興奮地端起酒杯,與陳太傅對飲。他發自心底感激這位從小教導自己的太傅,正因為他的諄諄教誨和雷厲風行的手段,他才一舉擊敗最強大的對手,成為了大唐的天子。時間真快啊,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他要向世人證明,他才是大唐的天子!他會讓大唐江山更壯美!他在陰間看到嗎?憲宗舉起酒杯,蒼老的臉上露出一抹落寞。

坐在晏長傾身邊的沈知意細心地捕捉到了那抹落寞,貴為天子也有不順意的事情?她想到了淩煙閣祭祀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每個人的頭頂都懸著一把隨時都會落下的無環刀,每個人的性命都是如此脆弱無力。她放下了溫熱的茶杯,壓低聲音:“我出去透透氣!”

“小心些,不要走遠,尤其不要去東苑。”晏長傾細心地叮囑。陳太傅的書房在東苑,他平日裏最忌諱有外人打擾,在通往東苑的月亮門外養了兩條凶狠的狼犬,狼犬白日喜歡懶散在守在門外睡覺,晚上出來守夜。沈知意第一次來太傅府,對府內不熟悉,若是迷路,惹了狼犬,受到驚嚇就不好了。他又一次耐心地提醒,“西側的花園裏種了一片從東都移來的牡丹,今夜月色極美,牡丹花開得最盛,你可以去瞧瞧!”

“好!”沈知意小心翼翼地提著襦裙站了起來,緩緩走向繁花盛開的花園。晏長傾微微抬起頭,望向對麵,鍾離辭也不見了。他神色幽暗地端起酒杯,失落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月色朦朧,頭頂明月的沈知意站在繁茂的花叢中,盯著姹紫嫣紅的牡丹出神。晏長傾說得沒錯,東都的牡丹底色鮮豔,開得極盛,四處彌漫著濃鬱的花香,隻是花開荼蘼,有些牡丹的花瓣已經掉落,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增添了幾分蕭瑟之意。她哀愁地轉過身,準備去別處走走,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鍾離辭站在一株白牡丹的旁邊,靜默地看著她。幾日不見,他少了平日裏的淡雅,多了幾分陰鬱。凱旋夜那晚,她故意躲著他,離得他遠遠的,就是不想和他糾纏不清。這些天,她想清楚了許多事,她不能再和他不清不楚地糾纏下去,與其猜忌痛苦,不如直截了當地問個清楚,那是他和她的死結。

“你還好吧?”兩人同時開了口。

鍾離辭的眉宇間含著笑意,渾身籠罩在清冷白亮的月光下,將那株聖潔的白牡丹也比了下去,他抬起手臂,優雅地拂過落在袍擺上的一片花瓣,淡淡地說道:“這裏的牡丹都是東都的洛陽紅,沒想到還藏著一株白鶴羽,也算是遺珠了。”

沈知意望過去,她發現花園裏的牡丹花瓣都宛如秋季的**,花瓣層層變小,緊密而多輪,唯獨鍾離辭身邊的那株牡丹宛如天邊的圓月,像是池中的睡蓮,她順口應了一句:“還真不一樣呢。”

“知意!”鍾離辭用炙熱的眼神看著她,“你不要再躲我了!”

沈知意安靜地看著他,柔軟的心角撕開了一道極深的裂痕。這一次,她沒有避開他,反而迎了上去:“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哦?”鍾離辭的目光一滯,身邊的白牡丹微微**漾,地上落了一層細小的花瓣。她終是要問他了,他的眸心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霧氣。

沈知意看著他,說出了壓在心底的疑問:“我的父母在別無道慘遭殺害,張公公在臨死前告訴我,當年不該留我,還說出了一別無道金環月,他怎麽會知道我有金環月?顯然,他與我父母的死有關,當年在別無道截殺我父親的人根本不是山上的劫匪,而是張公公。”

鍾離辭挑眉:“這和我有關嗎?”

沈知意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鍾離辭的話更讓她心生疑惑,這是她跟晏長傾學來的本領。當一個人心慌時,會急於表達自己的心意,撇清和自己的關係,急於知道對方的心意。她隻是提及了張公公,並沒有說出心中的疑惑,鍾離辭卻慌了,他選擇了撇清關係!那她隻能將話挑明了。

她盯著他的雙眼,繼續說道:“在查北鬥七星案時,我去過鍾府,在你的書房裏,我看到了一張泛黃的紙條,是你的字跡,紙條上也寫著這句話。你出自藩鎮,張公公也出自藩鎮。若張公公是害死我父母的凶手,你,又做過什麽?”她的話音很低,鼻間變得酸楚。若她不知道他執意返回藩鎮的心思,或許永遠不會將陰謀和算計和他聯係在一起,但是他偏偏存了可怕的心思。她真的很怕,她怕某天他會變成長安城另一個鬼王,另一張木勺鬼臉!

鍾離辭安定地看著她,就像第一次看到她那樣。他走到她的麵前,用溫潤的指肚輕柔地拂去眼角的淚花,溫柔地喚道:“傻知意!”

“我不傻!”沈知意哽咽著後退,“你不是我認識的鍾世子了。”

鍾離辭的眸心染著團團黑霧,寂寥地垂落停在半空中的手臂,整個人都變得消沉。他喃喃地說道:“那你還是我認識的知意嗎?”

“當然是。”沈知意挑開了橫在兩人之間的傷疤,“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鍾離辭站在花叢中,仰望著墨藍的星空,他努力地睜大雙眼,想要去尋找那顆最亮的星,娘親曾經告訴他,父親是世間最英勇的將軍,死後也會變成夜空中最亮的星。可惜父親沒有死在你死我活的戰場,反而死在勾心鬥角的天子腳下——長安城。父親,你在哪裏?是不是也在看著辭兒。他的眼前氤氳成雲,溫熱的淚花堆積在淺淺的眼眶,隱忍不落。

“知意!”他又沉重地喚道,“當年,別無道截殺你的父母是張公公所為,他本意是想與我交好,送我一份大禮,等我知曉此事時,為時已晚,隻能寫下懺悔的紙條。我並不知道張公公的心意,更不知道世上真的存在金環月?藩鎮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他們雖然暗中都以我昭義為令,實則都在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不過是想讓我去出頭鳥,試探陛下的底線,我怎會遂了他們的心思?”

鍾離辭低下頭,痛楚地說道:“知意,你知道嗎?當時,你來鍾府拜托我查找別無道一事時,我想起了此事,找出了那張紙條。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若堅持,張公公在別無道就無法得手。我心生愧疚,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你,生怕你怪我,你可知,當時我隻有十歲啊,每天都過著如履薄冰的日子。你知道踩在脆弱的冰層上,聽著冰層鎮裂的聲音是什麽感覺嗎?”他捂住了胸口,激動地說道,“整個鍾府隨時都會墜入冰冷的河水,會被鋒利的冰棱割斷喉嚨,我的枕下永遠放著一把自刎的匕首,這世上能殺我的,隻能是我,現在又多了一個人。”他堅定地看著沈知意,“是你,沈知意!”

“為什麽,為什麽?”沈知意傷心地問。

“因為他!”鍾離辭抬起手臂,指向遠處的壽宴,那晃眼的明黃之色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他一臉正氣地斥責,“是他背盟棄義,濫殺無辜,毀掉了無數人的家園!”他攥緊了拳頭。

沈知意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戾氣,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仇恨,無法磨滅的仇恨。這才是真實的他,她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鍾離辭卻向前一步,拉近了和她的距離,他深情地說道:“知意,事到如今,你還不懂我的心思嗎?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沒有人會讓我們分離,回到我的身邊吧,我們每天都會在一起。”

那場潔淨的白雪蓋住了他的欲望,他是一個可怕的人,沈知意驚慌地推開他的手:“不,不!我不會和你在一起的。”

“為什麽?”輪到鍾離辭傷心地問。

沈知意平複了起伏不平的心情,痛苦地說道:“我的心很小,裝不下那麽多的仇恨,我隻想守著一個人,過平靜的生活。這些,你給不了我,那些,我也給不了你!”

“若你和他也有深仇大恨呢?”鍾離辭的手臂再次指向遠處的壽宴。

沈知意望著模糊的身影,心底閃過一絲莫名的錐痛,削藩於藩鎮不利,卻是為了大唐江山的穩固,若她出身藩鎮,她會甘心舍小取義的不公嗎?

“我不知道!”她默默地看向清華卓然的鍾離辭,“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上天給的緣分太少,我們是不會結果的,何必苦苦煎熬?忘記過去,忘記我,忘記我們之間的情誼吧。”

“不!”鍾離辭激動地咳了幾聲,他急躁地擋在沈知意的麵前,“你為何能接受手無縛雞之力的鍾世子,不能接受心懷壯誌的鍾世子呢?你能忘記九仙門下我們一起賞月,我卻忘記不了你為我吹奏螺貝;你忘記了我在丹鳳門前等了你一夜,我卻忘記不了我們在雪中穿過了半個長安城……”他緊緊握住沈知意柔弱的肩膀,“我若知道你不喜歡這般的我,我何不一直隱瞞自己的心事,隱瞞別無道,隱瞞所有。知意,我不想騙你,我隻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的心裏隻有你。難道你要我剜開胸口,親眼看一看喜歡你的心嗎?”

“我、我——”沈知意幾乎被鍾離辭發自肺腑的話打倒,所有的勇氣都在悄無聲息地潰敗。但是她想到了鬼王,那個隱藏在暗處的鬼魅,如果鍾離辭也在暗中做著和鬼王一樣的禍事,她該如何抉擇?

若不能攜手終老,何必騷擾他的心,讓他和她陷入痛苦的兩難呢?她抿著唇,強忍著內心的悲痛,用手掰開了鍾離辭的手指,狠心地說道:“你一直沒變,是我變了。”

“是因為他嗎?”鍾離辭的臉上布滿了昏暗的陰雲。

他是誰?沈知意沒有聽懂他的弦外之音,違心地應了一聲:“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擠過錦簇的花團,與他擦肩而過,落荒而逃。

“知意——”地上落滿了刀刃般的花瓣,鍾離辭留戀地挽留,“知意!”沈知意不敢回頭,她怕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會在他的呼喚中轟然倒塌,她和他又將回到糾纏不清的原點,她厭倦了那種窒息苦悶的日子,不如痛快淋漓地活著或失去!她加快了腳步,走向燈火通明的壽宴。

鍾離辭盯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死死地攥緊了一朵盛開的牡丹,微冷的花瓣刺入了他的掌心,他感受到了錐心之痛。

“晏、長、傾!”他的手臂重重地一甩,狠狠地拽下了牡丹。輕柔的花瓣散落在地上,像是鋪就了一層素白的錦。他忽然想到,今夜是陳太傅七十歲的壽宴,陳太傅的實歲也是七十歲。長安城的百姓習慣在六十九歲過七十歲的壽宴,這樣才能避災躲禍,陳太傅不畏忌諱,執意過實壽,難道不怕生出禍端嗎?今夜的月色的確很美,他又搖動了那株潔白的牡丹,地上的錦又厚了一層,更白了……

沈知意悄悄回到壽宴,對麵的鍾離辭還沒有回來。晏長傾瞄過她潮濕的雙眸,夾了一塊鮮美的魚膾放在她麵前的小碟裏,故意逗笑道:“雲時晏說,要把買壽石的錢吃回來!”

“是啊!”雲時晏也夾起一塊魚膾,放在晏長傾麵前的小碟裏,他壓低聲音,安靜地說道:“多吃些,咱們的錢都用來買壽石頭了,今後要在晏府過苦日子了!”他努著唇,滿臉不開心。

晏長傾親切地將魚膾夾回到他的小碟裏,篤定地說道:“放心,你要的,我都會給。我是不會讓你過苦日子的。”雲時晏興奮地將魚膾送入嘴裏,滿足地咀嚼。

沈知意苦笑地看著“雙晏”,發出一聲輕柔的歎息。晏長傾看向她,目光堅定地繼續說道:“還有你,我也不會讓你過苦日子的。”

“謝謝!”沈知意莫名地道了聲謝,眼角竟湧出了晶瑩的淚花。

“這麽容易就感動了?”晏長傾貼心地遞給她一條素雅的帕子,沈知意接過帕子,輕輕地擦著眼淚。她發現對麵的鍾離辭回來了,他正目光幽深地看著她,那眼神分明在告訴她“我不會放手!”

沈知意避開他的目光,轉向宴席的正位,一位穿著藏藍色衣袍的男子正在給陳太傅獻壽禮,他的壽禮是一本殘舊的古籍,古籍上蓋著不同收藏者的名章。陳太傅顯然對他的壽禮不滿意,胡亂地應付了一句:“下去吧。”

“是,叔父!”男子轉過身,身後傳來陳太傅幼子——陳寧安的聲音,“將晦氣的古籍拿下去,這般低賤的壽禮也能上得了台麵?真是為太傅府丟人!”男子卑微地低下頭,安靜地走過用彩綢搭建的戲台,戲台的木柱下有一個烹煮著香茶的小茶爐,他在滾燙的銀釜裏舀了熱茶,滿臉堆笑地為賓客填滿了茶壺。

“他叫陳書安,是陳太傅哥哥家的三公子,陳太傅的哥哥過世之後,陳家全靠陳太傅一人經營。陳書安有兩個哥哥,都在朝堂為官,那二人總是惹禍,眾人皆顧及陳太傅的顏麵,敢怒不敢言。陳書安是不可多得的才子,從小跟在陳太傅身邊,熟讀經書,深得陳太傅喜愛。後來陳太傅老來得子,有了陳寧安之後,便疏遠了他。他住在太傅府,日子過得百般不順,隻等著陳太傅能為他在陛下麵前求個一官半職,他才會離開吧!”雲時晏緩慢地說起太傅府裏的人情冷暖。

沈知意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陳書安雖然可憐,卻少了讀書人的風骨,與其寄人籬下,不如獨自成才。他若有舍得的胸襟,或許會過更好的人生。她緩緩地端起了茶杯,看到對麵寧婉正在搖晃手臂上的紅綢帶。寧婉現在是將軍府的小姐,這樣的場合自然少不了她。她感覺寧婉變了,兩人沒有以前那般親近,難道這就是說書人口裏的身份之別嗎?

晏長傾低沉地提醒:“寧婉和紅手娘的戲法開始了。”

“哦?”沈知意看向戲台,今夜的戲台與眾不同,是由堅硬耐潮的鬆木搭建的,戲台上有四根粗壯的木柱,每根木柱上都纏繞著兩條彩綢,每條彩綢相互纏繞,形成了天然的彩頂。這會兒,寧婉和師父紅手娘正站在戲台上表演戲法,寧婉今夜穿著豔紅的襦裙,一身世家小姐的打扮,她端莊地站在戲台上,清秀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看來她已經走出凱旋夜的陰霾。紅手娘和平日一樣,頭上依然裹著深色的頭巾。師徒兩人的麵前擺放著一個樟木箱,寧婉故弄玄虛地繞著樟木箱走了一圈,利落地鑽了進去。紅手娘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銅鎖,將樟木箱鎖住,她也繞著樟木箱走了一圈,還試探地朝樟木箱敲了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又輕聲喊:“寧婉!”樟木箱裏發出簌簌的聲音。她急忙掏出銅鑰,麻利地打開銅鎖。

戲台下的賓客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樟木箱,從裏麵走出來的竟然是永嘉公主。她穿著平日裏寧婉變戲法時的衣裙,腰間還係著裝著小物件兒的百寶囊。她欠著身子,朝主位上的憲宗和秋貴妃行禮。憲宗大喜,高喊一聲:“賞!”永嘉公主恭順地謝恩,走下戲台。

紅手娘也讓兩人壯漢從戲台的末口抬下樟木箱。不一會兒,寧婉出現在賓客中間,她的臉上露出了世家小姐端莊的微笑。這是一出魚目混珠的戲法,引來了滿堂喝彩。

“好,真是好啊!”

“此法隻能天上有!”

賓客紛紛讚不絕口,憲宗身邊的秋貴妃笑意盈盈地也說了一句:“賞!”。寧婉高興地彎下柳腰謝恩,坐回到自己的座位。

晏長傾看著沈知意,壓低聲音:“看出妙趣了嗎?”

沈知意放下手中的茶杯,用帕子抿了抿唇,目光平淡地說道:“樟木箱裏有夾層,永嘉公主在上戲台前,藏在了樟木箱裏。”

“怎麽可能?”雲時晏搖頭,“那樟木箱如此小,怎能同時裝得下永嘉公主和寧婉呢?”

沈知意解釋:“這就是戲法的妙處,樟木箱看著小,裏麵卻大,這都是障眼法。戲法本就是幻術,哪能是真的?永嘉公主從樟木箱走出之後,眾人的視線都在她身上,誰還會顧及藏在樟木箱裏的寧婉?紅手娘特意遣了兩個身強體健的人抬走樟木箱,寧婉自然也就出來了。”

雲時晏驚歎:“原來是這樣啊!”他朝沈知意微笑,“知意,你越來越像女神探了。”

沈知意的眼底閃過一絲落寞,是女神探又如何?她還是查不出鬼王的行蹤和淩煙閣的禍事,連父親和娘親的死也找不出原因。張公公出生藩鎮,她的父親是蜀地的不良人,平日裏與藩鎮毫無瓜葛,張公公為何要殺害他們?又要將此事告知鍾離辭呢?還有黃林居做過的木勺鬼臉,鬼臉的背後為何刻著淩煙閣三個字?他想要通過駭人的木勺鬼臉告訴世人什麽?

她的眼前閃過無數條婀娜的彩綢,讓她誤以為又回到了晏府的紗居。她聞到了一股香糯的味道,耳邊還傳來了悠揚的琴聲,這不是紗居,是太傅府。原來戲台上又上演了一場重頭戲,為憲宗在江南廣招美女的花鳥使從民間找來了七十個絕色美女,在秋貴妃耐心的指導下日夜苦練,練就了一場長安城最縹緲多姿的歌舞。

“蓬萊山的仙女來給陳太傅祝壽了。”晏長傾端起酒杯,示意坐在對麵的鍾離辭,鍾離辭臉色幽深地應下,兩人隔空對飲,分別讀懂了彼此的心思。月色剛好,戲台上好戲開鑼嘍!

夜風微涼,墨藍的夜幕上群星閃爍,王母娘娘劃出銀河的銀梭仿若墜入了人間,化成了七十個身著彩裙的仙女。仙女們衣袂飄飄,婀娜多姿,時而甩動著嫵媚的羅袖,時而彎下曼妙的身姿,舞出仙境般的歌舞。戲台下的賓客酒過三巡,已經漸入醉意,看著戲台上的仙境,都不禁陷入了各自的遐想。主位上的秋貴妃偷瞄著被仙女吸引的憲宗,美豔的眼底露出得意的鋒芒。

這是壽宴上的重頭戲——蓬萊仙境。蓬萊自古在百姓和帝王眼裏都是修仙得道的聖地,是人間通往仙境的必經之路。信徒們都堅信,隻要渡過蓬萊便可抵達仙境,從此長生不老,步入仙列。

為了得到好彩頭,長安城的尋常百姓為家中老人過壽,都會在西市買幾個蓬萊壽桃,大戶人家會請蓬萊樓的廚娘做一桌形似蓬萊仙女的小麵人,官家人的壽宴場麵大些,還會從教坊請來歌姬祝壽。皇家就非同一般了,蓬萊仙境就是皇家宴席上最常見的祝壽舞,祝壽舞動是由七十個貌美如花的歌姬穿著飄渺輕盈的衣裙,化成仙女在戲台上翩翩起舞,以取仙女祝壽之意。其實,此番祝壽舞與平時宮宴上的歌舞相差無幾,奇就奇在布置的戲台上,也就是景。

美景在宴會中能帶人入心境,增添歌舞的韻味,讓賓客得到心靈的震撼和歸屬。尋常的宴會搭建戲台,都按照梨園的戲台搭建,蓬萊仙境的戲台卻搭建出完美的仙境。以往在皇宮中為憲宗祝壽,樂工們會別出心裁地用熏香果的煙霧、盛開的鮮花布景,搭建出過不同的蓬萊仙境。今夜,太傅府用彩綢搭建蓬萊仙境,似乎更勝一籌。

身著仙裙的仙女在輕盈的彩綢中翩翩起舞,五顏六色的彩綢映在她們的身上,仿佛真的讓人看到到了仙境。這場盛大的蓬萊仙境是秋貴妃受憲宗的囑托,特意為陳太傅準備的壽禮,以彰顯皇恩浩**,憲宗對恩師的感恩之情。

戲台上傳出悠揚婉轉的樂曲,賓客們都陶醉在美妙的蓬萊仙境裏,太傅府上演了一場君臣和睦的好戲。沈知意看著紛繁旋轉的仙境,也漸漸地褪去了心頭的哀愁。她默默地站立,為晏長傾和雲時晏各添了杯暖茶,又坐回到原來的位置。這時,戲台上忽然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她遲疑地望了過去。

原來彩虹頂上藏著水囊,仙女們拽動連接水囊的彩綢,水囊中的水傾瀉而出。無數的雨滴像**漾的珠簾從彩綢的頂部緩緩地墜落,一時間戲台上水花四濺,仙女們在朦朧的宮燈照耀下,宛在了水中央,真的成了蓬萊仙境。

“好,好!”主位上的憲宗連連叫好,他轉向身邊的秋貴妃,讚許道,“愛妃,這都是你的功勞啊。”

秋貴妃手執絹紗團扇,掩鼻而笑,她順手指向坐在陳太傅的幼子陳寧安,笑道:“臣妾哪敢居功,這歌舞是我帶著宮人練的,蓬萊仙境的美景卻是陳寧安的一片孝心,尤其是珠簾散落的主意,陳寧安費了好多心思,為了搭建戲台,幾個晚上都沒合眼呢。”

“哦?”憲宗看向意氣風發的陳寧安,陳寧安急忙行下君臣大禮,朗朗而語,“陛下以仁孝治國,乃天下人之表率,草民隻是為父親盡孝而已。”

憲宗龍顏大悅:“太傅養了好兒子啊,你多大了?”

陳寧安望向父親陳太傅,陳太傅的臉上透出喜色:“回稟陛下,犬子自幼跟在我的身邊,已經二十有一。”

憲宗看著眉眼有著幾分相像的陳家父子,沉思片刻:“在太傅身邊,自然會學到真才實學,這樣的棟梁之材,太傅為何讓他窩在太傅府啊?應該早入朝堂,為朕分憂啊。陳寧安,明日你和太傅一同入宮,朕要考考你。”

陳寧安喜上眉梢,陰柔的臉頰幾乎掩蓋不住喜色和傲氣,他行禮道:“草民謝陛下!”

“好!”憲宗高舉酒杯,“來,眾卿共同舉杯,佑我大唐!”

“佑我大唐!”錚錚的聲音回響在太傅府,眾人仿佛看到了更加榮耀的太傅府。在宴會的角落卻有一張失落的臉,他仇恨地盯著風光一時的陳寧安,抓緊了袖口。

是他!沈知意放下茶杯,無意間掃過滿臉躊躇陰鬱的陳書安。陳書安的臉色青白,眉宇間擰著一道深深的豎紋。這是一張讓人心疼的臉,隻要看上一眼,莫名地會牽動情緒,沉浸在濃鬱的悲傷中。他的年紀和陳寧安不相上下,一襲半舊的布袍讓他看上去比陳寧安更柔弱、老成。他沒有陳寧安的滿身銳氣,多了幾分書卷的才氣。麵由心生,運由命定,他唯獨缺少了左右命運的機會。

在人生的較量中,有人等來了機會,抓住了機會,比如她;有人錯過了機會,錯過了一生,比如他。機會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緣份,看上天給多少緣份!或許陳書安會很快走出陰霾,找到屬於自己的機會。

“茶涼了,少喝些。”晏長傾貼心地囑咐。

沈知意緩緩放下茶杯,小聲地呢喃了一聲。從很早的那句“跟上”開始,她就習慣了聽從他的話,不再肆意反駁,她踩著他的腳印,一步步跟隨他,從淩煙閣到輔興坊、再到長安縣衙,讓她成為了追隨正義的長安神探。

“你也少飲些酒!”她拿起寶塔蓋的酒壺,為晏長傾添了半杯酒。晏長傾欣慰地端起酒杯,甜美的佳釀回**在舌尖,溫暖了他的心弦。兩人不再說話,默默地看向美輪美奐的戲台。誰也沒有發覺,對麵有道淩厲的目光一直凝視著他們,寧婉緊握著手臂上的紅綢帶,臉上映滿了恨意……

此時,戲台上的蓬萊仙境祝壽舞已經進入尾聲,七十個仙女搖身一變,都成了紅手娘的徒弟,她們靈活地從裝滿花瓣的小花籃裏拿出了做工精巧、惟妙惟肖的小麵人。穿著紫色仙裝的仙女捧著紫色的小麵人,穿著煙色仙裝的仙女捧著煙色的小麵人。有的小麵人抱著琵琶,有的小麵人吹著竹笛,有的小麵人麵帶微笑,有的小麵人含情脈脈,每個小麵人都神似仙女,栩栩如生,這是著名的“蒸音聲部”。心靈手巧的廚子將麵團捏成蓬萊仙女的樣子,放在籠屜裏麵蒸熟,用來祝壽,也可慶祝官員升遷。

以往的“蒸音聲部”都是作為壽宴上的一道美餐,由宮婢端倒案幾上供主人和賓客欣賞。今夜的“蒸音聲部”是由蓬萊仙境裏的仙女親手呈上來,婀娜的仙女們紛紛走下戲台,走出蓬萊仙境,將各自手中的“蒸音聲部”呈在賓客麵前。這隻應天上有的此情、此景將壽宴推到了更高的境界,與仙人同樂!

“妙,妙啊!”雲時晏咽下一大口的魚膾,猛灌了一口茶,盯著撅小嘴,扭動身姿的小麵人,趣味地用手指在小麵人上輕輕劃過,自言自語地說道,“沒想到花鳥使這般厲害,竟然從江南找來這些妙人。”

“花鳥使?”沈知意眸光閃爍,心生疑惑,“宮中還有花鳥使嗎?”

雲時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應道:“這是秋貴妃的手段啊。天寶年間,朝廷設立花鳥使,為天子在民間選采美女,充盈後宮,花鳥使多有天子身邊的宮人擔任。天寶之亂之後,有人詬病天子驕奢,花鳥使便淡出世人視線,在民間選采美女的事情就此中斷。不過,到了本朝。”他故意問道,“知意,你知道宮中哪位嬪妃最受陛下寵愛啊?”

沈知意看向坐在憲宗身邊風情萬種的秋貴妃,應道:“這還用問嗎?”

雲時晏搖頭:“你啊,真是白在宮中十年。隻守在淩煙閣,從不過問宮中事,還不如我這個尚藥局的直長。”他又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吧,宮中嬪妃眾多,秋貴妃入宮之前,陛下最為寵愛郭貴妃。郭貴妃是郭令公之後,郭家是世家望族,地位顯赫,郭家在朝堂上的勢力龐大,郭貴妃是擔得起後位的。而秋貴妃是罪臣之女,在朝堂毫無根基,卻能深得陛下寵愛,與郭貴妃平分秋色,你說,她憑借的是什麽?”

沈知意想到了惠娘曾經教授自己的話,後宮中的一半嬪妃是天子用來安穩朝臣的,另一半嬪妃才是天子喜歡的,所以,不要小看後宮任何一個女子,當年的武後也僅僅是小小的才人,最後成了後宮之主,奪取大唐的江山,坐上了那把至高無上的龍椅!

這些都說明天子的喜好尤為重要,隻要入了天子的眼,讓天子高興,才是後宮嬪妃的生存之道。她入宮十年,無心後宮紛爭,一直在冷清的書閣、花房、珍寶閣間輾轉,好不容易找到了看守淩煙閣的好差事,還惹上了禍端。她怎麽知道秋貴妃憑借什麽能到天子的寵愛呢?論容貌,後宮中最不缺的就是美女,論才情,那些出身世家的嬪妃各個才情出眾,她憑借的是……

沈知意細心地觀察著坐在陛下身邊的秋貴妃,她不停地為陛下布菜倒酒,貼心地為陛下擦拭粘在嘴角的酒水,還扇動著團扇,生怕飛來的蚊蟲擾了陛下高漲的興致。而且,她極為懂陛下的心思,陛下剛落下空酒杯,她便斟滿酒,為陛下布菜,陛下的眼神在哪裏,她立刻就會猜出陛下想吃什麽,想說什麽。剛才她不動聲色地拋出了陳寧安,想必陛下在來太傅府赴宴之前,已經有意為之,她便順水推舟地領會了陛下的聖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陛下,因為她懂陛下。

是啊,世上能遇到一個真正懂得自己的人,是多麽不易,陛下貴為天子,在寂寥的後宮能遇到秋貴妃這般的紅顏知己,自然寵愛有加。懂得的情誼,才是秋貴妃最為厲害的手段。她挑動著柳眉,淡淡地說道:“陛下漸入暮年,秋貴妃懂得陛下的心思。她暗中派人以花鳥使的身份在民間選采美女,充盈後宮,都是為了陛下!”

“沒錯,你說對了。”雲時晏點頭,“花鳥使是秋貴妃宮中的老宮人,深得秋貴妃信任,這些從民間采選的美女都以歌姬的身份入宮,由秋貴妃親自**。”

“恐怕不止這麽簡單!”沉默的晏長傾開了口,他目光深邃地說道,“陛下寵愛秋貴妃,但是秋貴妃無子,這是後宮女子最大的忌諱。郭貴妃雖然失寵,但是她的背後是尊貴的郭家,郭貴妃還為陛下生下了第三子遂王和岐陽公主,岐陽公主已經嫁給司儀郎杜允裕,遂王也同時從王家、蕭家迎娶了嫡長女。三年前,惠昭太子過世,陛下改立二皇子為太子,不過,遂王的勢力早已大過太子,太子恐怕要重蹈惠昭太子的覆轍。朝堂上表麵安靜,卻都是各為其主,正是千鈞一發之際!”他的目光定格在秋貴妃身上,這個表麵上柔弱的女子,她真的甘心嗎?她暗中命花鳥使為陛下采選美女,不過是想利用這些年輕貌美的女子為陛下開枝散葉,自己坐收漁翁之利。她的手中若握有一子,那郭貴妃還容得下她嗎?

沈知意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她喃喃地說道:“郭貴妃出身名門,深知宮廷爭鬥的利害之處,她是故意容忍秋貴妃得寵啊,畢竟陛下寵愛一個無子無倚靠的秋貴妃強過任何一個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嬪妃……”她看向晏長傾,兩人會意地看著彼此。皇家奪位在曆朝曆代都是一部血淚模糊的殺戮史,本朝更甚。尋常百姓總是想不清楚,那些爭權奪勢的皇子為何為了那把龍椅棄骨肉親情而不顧,對血親手足痛下殺手?若是他們得了皇子的身份,恨不得做一輩子逍遙享樂的閑散王爺。這都是說書人口中的誑語,尋常百姓怎麽會知曉與龍椅一步之遙的渴望?君是君,臣是臣,坐上了那把龍椅,就是掌控天下的天子,誰不想搏一搏呢?

“這哪裏是我們能左右的事情?”雲時晏雖駑鈍遲緩,但是雲家和後宮嬪妃的關係匪淺,他又久在宮中,深知後宮的險惡,後宮的事遠比說書人口中的故事更驚心動魄,跌宕起伏,“這哪裏是我們能左右的事情?”他又說了一遍,轉而指向蓬萊仙境的戲台,“快看,花鳥使出來領賞了。”

哦?沈知意順眼望去,隻見一位身著花俏,官帽上插著一根孔雀翎毛的男子佝僂著身子繞過熱氣騰騰的茶爐,正在往戲台上走。他的步伐有些淩亂,走在通往戲台的木台階時,腳底一滑,險些摔倒,幸虧他拉住了從戲台上垂落的彩綢,保持了身體的平衡。纏繞的彩綢因為受到外力,迅速**,纏住了他的身體。他急忙用力掙脫,看守茶爐的婢女也過來幫忙。兩人手忙腳亂地拉扯著彩綢,越拽,彩綢纏繞越緊,活生生將花鳥使捆成了一隻折翼的“鳥”。從彩虹頂還流下了一汪清水,將花鳥使澆了透心涼。

彩虹頂上還有水囊?突然,一聲巨響響徹太傅府,戲台竟然發生了大爆炸,花鳥使和守茶爐的婢女瞬間被炸飛,零碎的屍塊飛濺得到處都是,有幾塊還落在了賓客的案幾上。頓時,歡快的宴席變成了血腥的煉獄,蓬萊仙境變得了一片廢墟,受到驚嚇的賓客發出陣陣哀嚎。

“啊,啊——”

“護駕,護駕。”

騷亂的聲音攪成了一窩粥,宴會亂作一團,寧婉害怕地將頭栽進紅手娘的懷裏,紅手娘細心安慰地拂過她的發髻。神策軍和金吾衛手持無環刀和盾牌,將憲宗和秋貴妃護在裏麵。陳太傅和陳寧安父子的臉色變得慘淡,陳太傅盯著狼藉的戲台,顫抖地跌落手中的酒杯,但是他很快恢複了平靜,眼底浮動著在朝堂上練就的尖銳和陰險,他朝對麵的座位大喊:“吳中尉,快帶著你的神策軍在太傅府搜查,不要放過任何地方,絕對不能讓忤逆之人驚了聖駕。”

“神策軍聽令!”鐵麵人吳承璀發出了嘶啞的怒吼,“搜!”

風,繼續吹著,讓人來不及回味美好便亂了平靜的思緒。在發生爆炸的瞬間,晏長傾不假思索地將沈知意和雲時晏護在了身後。他透過煙霧彌漫的戲台,看到鍾離辭坐在座位上紋絲未動,他一直盯著躲在他身後的沈知意,眼底浮現出殷殷的關切。晏長傾刻意地用廣袖遮過了沈知意的臉,兩人隔空對視,充滿了十足的火藥味兒。

良久,宛如潮水的神策軍從太傅府的各個角落湧了出來,鐵麵人吳承璀跪在憲宗和秋貴妃的麵前,扯著喉嚨稟告:“啟稟陛下,太傅府內並沒有火油和爆竹,也沒有發現可疑的人。”

“那蓬萊仙境為何變成這般樣子?”憲宗震怒,自從淩煙閣祭祀出事以來,他幾乎夜不能寐,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殺人,那就意味著殺他也是易如反掌?他真的沒死?來找他報仇了?他的手不停地顫抖,秋貴妃急忙從貼身的荷包裏取出一顆朱紅色的丹丸,憲宗接過丹丸,就著美酒喝了下去,他重重吸了口氣,又沉悶地吐出。若沒有得到過,就不必害怕失去,若是得到過,縱然一死,也要守住眼下的繁華。他盯著散亂的戲台,威儀的眉宇糾成了一道深深的紋路。犀利地掃過宴席,找尋著那兩張熟悉的麵孔,“晏長傾、沈知意!”

晏長傾和沈知意恭順地從座位上站立,緩緩走向憲宗。賓客們紛紛看著他們,不約而同地聯想到了淩煙閣那個不平之夜。寧婉也抬起頭,她的眼裏閃過一絲淩亂和焦慮,紅手娘拍著她的手背,師徒握緊了雙手。

晏長傾和沈知意來到憲宗麵前,恭敬地跪倒在地。

“微臣在。”

“奴婢在。”

憲宗開啟金口:“著你二人徹查此事!”他的話威嚴有力,容不得有任何反抗,他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完,他想要一個結果,滿意的結果,晏長傾和沈知意又被輾轉在掌控命運的一炷香燭裏。

陳太傅深知此事重大,他將憲宗和秋貴妃請到了東苑休息,剩餘賓客都驚悚地坐在原位,由鐵麵人吳承璀帶領的神策軍看守,在沒有弄清爆炸原因之前,太傅府的所有人都有嫌疑。太傅府的氣氛變得沉悶恐懼,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著爆炸的緣由,還自己的清白。

沈知意和晏長傾在眾人的矚目之下,走到花鳥使出事的地方,破損的彩綢裏裹著花鳥使和婢女的屍塊,茶爐斜斜地倒在地上,炭火被炸得到處都是,火紅的炭火燙紅了易燃的彩綢,冒出了滾滾的黑煙,這裏又變回了劫後餘生的蓬萊仙境。

沈知意仔細看著散落在地上的碎片和屍塊,回憶起爆炸前的情景,她記得看守茶爐的婢女在幫助花鳥使拉扯纏繞的彩綢時,彩綢的頂部垂落了一汪水,將兩人淋透。花鳥使氣憤地推搡了婢女,因為他動作過大,纏繞在手臂上的彩綢又牽動了其它纏繞的彩綢,又垂落了一汪水。那些水,沒有落花鳥使的身上,是落在了?

“找到了!”沈知意用木棍挑起一塊裹了一層白色的木炭,篤定地說道,“是鹽!”

晏長傾眼前一亮:“爆炸的威力不大,爆炸後沒有刺鼻的氣味,吳中尉在太傅府也沒有搜到爆竹和火油,或許真的是熱鹽遇到冷水,發生了意外。”

“是看守茶爐的婢女粗心,將烹煮香茶的鹽粒遺落在爐灶裏?”沈知意看向狼藉的戲台。今夜的戲台的確設計巧妙,破費心思。戲台上豎著四個粗壯的木杆,木杆上纏繞著五顏六色的彩綢,木杆的頂端還交織著八條彩綢,形成了一道靚麗的彩虹頂。為了襯托蓬萊仙境的韻味,彩虹頂上存放著水囊,水囊和彩綢相連。隻要仙女們在戲台上獻舞時,按照事先排練的順序,分別拽動和水囊相連接的彩綢,水囊裏的水就會沿著彩虹頂流下來,形成一道氤氳的珠簾。花鳥使和看守茶爐的婢女就是無意間拽錯了彩綢才會解開水囊,釀成大禍。可是,蓬萊仙境的祝壽舞已經結束,為何還有沒有解開的水囊?有人在祝壽舞中沒有拽動彩綢?當時戲台上有七十個仙女,若有幾人沒有拽動連接水囊的彩綢,根本不會影響蓬萊仙境,畢竟當時賓客的視線都在從彩虹頂流下的珠簾上,誰會在意珠簾的稀密呢?

從七十個仙女中找出暗藏心思的人,恐怕不太容易。沈知意抬起頭,看向對麵。坐在對麵的鍾離辭和寧婉都在盯著她,她露出了尷尬的笑意,將視線偏轉到戲台的對角。她驚奇地發現戲台一共有四個入口,為了方便賓客飲茶,每個入口的旁邊都有一個茶爐,主位前的茶爐顯然是為陛下和秋貴妃單獨準備的,兩側的茶爐是為賓客準備的,末位的茶爐是為口渴的仙女、巡邏的神策軍等人準備的。壽宴雖小,處處彰顯著尊卑有別,長幼有序。

她想到了一條關鍵的線索。花鳥使雖然是秋貴妃身邊的紅人,但是他身份卑微,本不應該在出事的入口登台,他應該在末位的入口登台。他為何會在這裏登台,又為何會險些滑倒?或許這不是一場意外!

“找到了!”雲時晏揚起半個炸飛的鞋底,鞋底上有一道深深的油漬。沈知意認定了自己的推測,有人在花鳥使的鞋底做了手腳。他在登上戲台時,因為戲台剛剛表演完蓬萊仙境的祝壽舞,戲台濕滑,他險些摔倒,下意識地去拽動彩綢。沒想到凶手在彩綢上也做了手腳,錯綜的彩綢不僅將他捆綁,還解開水囊,最後利用燒熱的鹽,引起了爆炸。這是一場環環緊扣,精心準備的陰謀!每一步都算計得恰到好處。因為熱鹽遇到冷水爆炸的威力不大,凶手的目的非常明確,他並不是為了弑君,而是為了炸死登台領賞的花鳥使。凶手會是誰呢?她認真審視著驚魂未定的賓客,陷入深深的思索。

“是他!”晏長傾如鷹的眼神看向宴席的角落,臉色深沉的陳書安正盯著案幾上的半塊殘屍瑟瑟發抖,他的袖袋裏還藏著一塊鹽巴,半個時辰前,他利用為眾賓客倒茶的空隙在茶爐裏麵扔了兩塊木炭,上麵壓了一塊鹽巴。按照他平日裏煮茶的經驗,一塊木炭能燃燒一盞茶的時間,兩塊木炭燃盡,剛好是蓬萊仙境祝壽舞結束的時候,那人會得到陛下的賞賜,從此飛黃騰達,他不配得到賞賜,他要他死在虛偽的榮譽裏。

他本不想這麽做,這都是他逼的。他奪走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將他逼成了太傅府受盡白眼和欺淩的公子。他受夠了這般窩囊的日子,想要逃離太傅府。他對叔父進獻讒言,若他離開長安城,將會陷叔父於不仁不義,為了叔父的名聲他放棄了逃離。後來,他要以舉子的身份去參加科考,他又說他敗壞了太傅府的名聲,科考是寒門學子的路,世家公子參加科考是天底下最丟臉的事情,他隻能放棄科考。就這樣,他既不能離開長安城,又不能參加科考,隻能困在太傅府,成為他日夜數落的玩偶,成為世人眼裏的窩囊公子。

他不是窩囊公子,他三歲開蒙,苦讀了十幾載的詩書,都是為了能入叔父的眼,延續太傅府的殊榮。他要證明給叔父看,他不是窩囊公子。他三天三夜沒有合眼,給叔父寫了一封感情真摯的信函,信函裏追憶了那些逝去的靜好歲月,抒發了他內心的苦悶和無助。他渴求叔父給自己指一條出路,他不能困在太傅府變成真正的廢物。

叔父看過信函後,為之動容,打算為他在陛下麵前謀一份閑散的文散官。他知道後,軟磨硬泡,讓叔父放棄了之前的想法。他還進一步地羞辱他,讓他到敗落的榮安府去入贅,迎娶榮安府風流成性,將父母活活氣死的二小姐。叔父竟然答應了婚事,澆滅了他對他們父子最後的念想。若有來世,他寧願生在衣食無著落的貧困人家,也不願生在顏麵比性命重要的太傅府!

從那以後,他開始卑微求全,忍氣吞聲,默默地尋找機會。今夜,他終於逮到了機會,又有貴人相助。可惜,老天沒有開眼,讓他躲過了精心準備的殺戮。這就是命吧,不成功便成仁,他還是對抗不過命運。他從容地迎上神策軍揮來的無環刀,從袖袋裏拿出了那塊鹽巴!

“真的是你!”晏長傾滿臉失落,他和他在太傅府見過幾麵,深知他的不易和委屈。他曾經想幫助他,可是太遲了,他用以牙還牙地殘暴方式斷送了自己年輕的一生,“你這是何苦!”

“長安神探果然名不虛傳!”陳書安露出一抹慘淡的笑意,“我的苦沒人知道,連老天都不幫我,我還能怎樣?隻能認、命!”他絕望地捂住自己的臉,殘弱的手指布滿了厚厚的繭子。

沈知意挑起柳眉,猜中了他的心事,他要殺的人是陳太傅的幼子,剛剛得過陛下嘉獎的陳寧安!這一切就順理成章了,陳寧安坐在陳太傅的下首,就在發生爆炸的入口旁邊。他算定陳寧安會因搭建別出新裁的蓬萊仙境得到陛下的嘉獎,故意埋下禍種,引陳寧安入局。沒想到秋貴妃提前捅破了窗戶紙,陳寧安意外地逃過一劫,花鳥使成了替罪羊,變成了折翼的花鳥使,還有那個可憐的看守茶爐的婢女,他們臨死前都不知道死在誰的手裏?

沈知意盯著陳書安的眼睛,想到他的處境,痛惜地問道:“你要殺的人是陳寧安!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陳書安發出令人辛酸的冷笑,他指向晏長傾。陳寧安嫉妒晏長傾的才華,明裏暗裏給他下了多少絆子,聰慧的晏長傾豈能不知?

“你問問他,誰沒受到過他的淩辱?他不恨嗎?”

沈知意怔住了,眼底浮動著閃爍不明的光,她遲疑地看著晏長傾,她仿佛看到了步步青雲之下洶湧的暗流,暗流裏漂浮著一具具流幹鮮血的屍體,他是太傅府的幕僚,是如何逃過那一次次觸目驚心的生死磨難,又是如何越過艱難困苦的阻撓,一往無前地決然前行呢?

晏長傾露出坦然的笑意,他仰起頭,淡定地說道:“世上有很多人,有人在認清殘酷的真相後選擇放棄,有人選擇逃避,有人選擇麵對,有人選擇隨波逐流,有人選擇趨炎附勢,還有人選擇昂首迎上去!若恨能解決一切,那長安城還會有太平的日子嗎?”

陳書安的臉頰掛著幾分落寞:“我以為自己是一顆埋在泥土裏的珍珠,總有發出閃亮光芒的時候。我同樣精通射覆,我能射出覆在盆底之物,卻射不出自己的命運,我將自己的苦悶歸結為懷才不遇,我沒有遇到欣賞自己的伯樂,也沒有等來絕好的機會。直到遇到你,我才發現,自己困在太傅府太久了,成了井中蛙,池底魚,我所痛恨的,是內心極為渴望的。我在意的是眼前的權勢,哪裏還有半點的讀書心思?我埋怨太傅府困住了自己,其實是太傅府成全了我。說到底,我依然是太傅府裏的公子,你注定是幕僚!”

晏長傾側目:“這就是人各有命!”

陳書安點頭:“是啊,這就是命,你用自己的努力博來了錦繡前程,我卻在抱怨和痛苦中掙紮。無論我如何抗爭,我都比不過他,這是我的命,我的命!”他突然抓住神策軍手裏的無環刀,決然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殷紅的血染紅了他的布袍,胸口綻放出一朵妖嬈的血花。

他露出了解脫的微笑:“我終於可以離開太傅府了。”他直勾勾地望向沈知意,眼前漸漸變得模糊。其實,他深藏了一個秘密,他性情懦弱,行事優柔寡斷。這些年,他心存對陳寧安的恨意,卻不敢下手。三天前,有心人登門找到他,告訴他,會幫助他除去陳寧安。他欣然接受,一步步地暗中配合有心人。壽宴開始之後,有心人還放出了事先約定好的信號,他按照計劃將鹽放入了茶爐,完成了最關鍵的環節。可惜周詳的計劃就這般失算了,陳寧安沒有被炸死,反而炸死了花鳥使。他是計劃裏的死棋,無論是大唐律法、叔父、陳寧安、還是有心人,都不會放過他,他隻有一死!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又看到了那抹紅影,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又錯了,其實有心人原本的心思就是……他努力地睜大雙眼,顫抖地張開幹涸的唇,痛苦地倒在地上,眸心深處凝固一抹紅豔的暗影。

沈知意驚訝地拂過胸口,似乎從他的眼底看到了自己,他有話要對她說?她疑惑地看向晏長傾。

晏長傾正苦悶地盯著死去的陳書安,他已經預料到他更悲慘的命運,陳太傅會以不忠不孝為名將他從族譜中剔除,陳寧安會狠狠地羞辱他的屍體。他太小看陳太傅父子的手段,誰能輕易地逃離太傅府呢?

“好!”沈知意會意地應過。

所有賓客終於鬆了口氣,一場沉悶的壽宴終於拉上了遮羞的帷幕,那場幻美的蓬萊仙境卻成了每個人無法忘懷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