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故人重逢

陽光正烈,和煦的風吹綠了灞河邊的楊柳,也吹綠了各個坊門前的榆樹枝條,長安城即將迎來最美的春。但是,春前的寒冷比寒冬更可怕,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沈知意揉著發紅的鼻尖兒,她的繭襖還是脫早了,她走快了幾步。市署的開市鼓已經敲響,強勁的鼓聲從長安城的東西兩側延綿而來,她發現自己竟然無路可去。

湯餅鋪上了銅鎖,糕團鋪剛剛去過,溫府和謝府高門闊院,沒有晏長傾的陪伴,她連門都進不去。盧蕭的限期隻有五日,晏長傾卻說三日此案必破,她苦悶地搖頭。

複雜的案情宛如她曾經在淩煙閣時做過的夢境,淩煙閣的每一盞宮燈都變成了一麵明亮的鏡子,鏡子裏照出奇怪的功臣畫像。既是功臣,又不是功臣,他們戴著相同的三梁進賢冠,穿著相同的官袍,連腰間的黃玉的金帶都一模一樣,可是他們變成了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最為驚悚地是那一張張麵孔上的殺氣和靜穆卻還是相同的。

這一幕和推背血案是何等的相似,每個死者似乎都是凶手,每個出現在案情裏的人都有嫌疑。而那隻被毒死的猴子更是將案情推入了更深的漩渦,它的背後是司天監,是淩煙閣,是晏長傾去世多年的父親和風雲波譎的暗湧。

每個人都困在局裏。要解開殺局,逃離殺戮,她要撈出沉入潭底的銅鈴鐺,還要鑿開湖麵上冰凍三尺的寒冰,而寒冰裏竟然封存著屍體。

她站在筆直的街道上,望向隱在遠處的坊門。街上人來人往,她卻沒有一個親人。

她忽然想起寧婉,自從那日在樂人居匆忙一別,兩人有很多話沒有說完,還有那隻中毒的猴子是怎麽丟的?或許寧婉知道些線索,她決定去找寧婉。

寧婉和師父紅手娘住在長壽坊一家名為安悅的客舍,客舍的夥計很機靈,沈知意還沒說話,便將她往後院領。

沈知意不解:“你知道我要找誰?”

夥計彎著腰,伸出手臂指向後院獨立的小院:“寧婉姑娘早就吩咐過,會有一位清新脫俗的姑娘來找她,還讓我備好暫新的被褥,我等了四日,終於等到姑娘。姑娘容貌出眾,清新脫俗,放眼長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位,自然是寧婉姑娘的貴客。寧婉姑娘和紅手娘就住在裏麵,她們是我們客舍的常客,已經住了一年多了。姑娘來的真巧,今天她們沒有出去表演,紅手娘和袁叔一早出了門,還沒有回來,隻有寧婉姑娘在。”

“哦!”沈知意心底湧起一陣感動。四日前,正是寧婉走出大理寺死牢的日子。她知道她在長安城舉目無親,又沒有投宿的手實,特意讓夥計留門。她雖然沒有來投奔她,但是這份情誼真是難能可貴,她要盡快抓到推背血案的凶手,徹底洗刷她身上的冤屈。

她懷著感激的心情跟著夥計,來到寧婉居住的小院。這是極為普通的民宅,正房的兩側是東西廂房,東廂房的門口擺放著關猴子的鐵籠子,屋簷下還掛著套著籠罩的鳥籠,鳥籠裏不時發出雀鳥的哀啼。

西廂房關著門窗,窗外擺著一盆泥瓦花盆,花盆的花鬱鬱青青,顯然是在屋內精心照顧了一個冬季,趕上天氣暖和出來透氣兒的。

花如此,人不更應該如此嗎?

沈知意苦澀,若不是淩煙閣出了禍事,若不是晏長傾激怒她,讓她不計後果地攬下推背血案,她依然困在巍巍的宮牆,日複一日地望著淩煙閣的宮燈出神,她哪裏會看到另一番的天地?

“寧婉姑娘,貴客到了。”夥計對著正房大喊。

正房的門開了,寧婉從正房裏跑出來,她穿著單薄的紅裙,肩上披著帛巾,她熱情地將沈知意拉進屋:“你怎麽才來啊,我等得好辛苦。”

沈知意心頭一暖:“既然是貴客,自然要晚些登場。”

“你啊——”寧婉拉著沈知意坐在小軟榻上,端來竹盤,“這是袁叔晾曬的幹果,酸甜可口,你快嚐嚐。”她拾起一粒送到沈知意的嘴裏,又拾起一粒塞進自己的嘴裏。兩個女孩兒互相看著彼此先酸後甜的表情,相視而笑。

是葡萄的味道,沈知意一邊吃,一邊掃視著屋內。她還以為正房是紅手娘的臥房,寧婉住在西廂房。看來她錯了,這才是寧婉的房間,西廂房的那些花草應該是紅手娘養的。

紅手娘對寧婉果然極好,她不但將陽光充足的正房讓給寧婉住,更是不惜錢財將寧婉居住的正房布置得足以和官宦小姐的閨房媲美。

正房被屏風一分為二,屏風內是女兒家的床榻、梳妝台和衣櫃,屏風外是小軟榻和待客的小案幾。雖然略顯局促,但從屏風上的金風玉露的夾纈花樣和小軟榻上的茵褥都能看出精致和華麗。

聽寧婉說,她自從出生便被父母遺棄,是紅手娘將其收養,並傳授紅手門的獨門技藝,師徒兩人居無定所,行走江湖。這份養大於生的恩情,讓兩人更勝母女。

“哎,想什麽呢?”寧婉的手在沈知意的眼前劃過,“今天怎麽有空來找我?抓到真正的凶手了?結案了?”

“還沒有。”沈知意如實地說道。

“還沒有結案啊!”寧婉有些失落。

沈知意默默地頜首,她想起猴子身中奇毒的事情,因為此事涉及陛下的顏麵,她不想給寧婉帶來麻煩,隱去了秘密,隻是簡單問起了丟猴子的經過。

提到丟掉的猴子,寧婉的臉色變得暗淡,她歎了口氣,眉宇間鎖著哀怨:“那隻猴子通人氣兒,以往偷偷溜出去,都是為了偷嘴,吃飽後也就回來了。可是那晚它偷溜出去,一直沒有回來。第二日我和袁叔從安興坊找到了崇仁坊,問了很多路人,他們都說連根猴毛都沒有看過。”她又落寞地歎了口氣。原來在謝府那夜,她被晏長傾拒絕而心情低落,故意將猴子抱出來,尋些樂子。可是猴子放回鐵籠子時,忘記上鎖,猴子才會溜出去,還好師父沒有怪她。

她認真地看著沈知意,透出幾分少女的哀愁:“唉!都是因為丟了那隻猴子,才惹出後麵的是非,說到底都是我一廂情願罷了。”其實,她並不在意弄丟了猴子,那隻猴子已經養了數年,接近古稀,也活不了幾年,她在意的是晏長傾。

她常年輾轉在長安城世家富賈的府上表演戲法,見過不少世家公子、讀書君子,可是誰也不如他——長安神探。世家公子少了他的灑脫和真實,讀書君子少了他的手段和執意,連入苑坊的王爺都不敵他的天資和本領。他和她一樣,缺少的是比肩的身份!從見到他第一眼,她的心便動了,她會樂此不疲地在樂人居聽說書人說他破解的案子,她會喜歡穿朱紅色的衣裙,她會引起他的主意。她一度以為他也會喜歡她,至少不討厭她。但是那晚她從他的話語裏聽不出一絲溫暖和留戀,從他的眼裏看不出任何的情誼。

她自幼跑走江湖,識得冷暖人心。人有喜怒哀怨,也有離愁無奈,但是最怕無感。這種無視、無心、無欲、無求的人可怕、可畏又可憐。他對她的目光空空如也,沒有喜好,也沒有憤怒,分明就是無感。意味著他從未真正注視過她,從未想過她半分。

為此,她悲傷了好多天。後來,她在大理寺的死牢裏想通了。這樣也好,兩不相欠。他對她無感,他對任何女子也無感,她得不到他,別人也得不到他。或許某天的緣分到了,他們自然會走到一起。

她收拾了淩亂的心情,牽起沈知意的手,恢複臉上的笑意:“我讓夥計去準備下酒菜,讓你嚐嚐樂人居的郎官清。這酒是店家自留的,堂子裏喝不到。今日既然來了,就不要回去了。”

“紅手娘和……”沈知意不解地問。

寧婉遲疑片刻,很快恢複了平靜:“師父去訪友,今晚不回來。至於袁叔,他為人很怪,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哎,你來得真巧呀,看來也成半個能掐會算的長安神探了。”

沈知意想起晏長傾攔住雲時晏時的神色,她不禁點頭:“好!”

不一會兒,夥計送來了幾碟清淡的小菜,還切了一盤嫩滑的魚膾,寧婉從衣櫃裏拿出青色的小酒壇。兩位因為孤單而相識的少女,守在案幾前開始互相傾訴心裏話。沈知意不善飲酒,幾杯下肚,臉頰羞紅。

寧婉酒量甚好,她拉扯著沈知意的衣袖:“快說嘛,真的沒有喜歡的人?”沈知意默默地搖頭。

“唉,真無趣。”寧婉又喝一杯,“師父說,每個少女都有過喜歡的人,你怎麽會沒有呢?”

沈知意想到了鍾離辭。在昨夜之前,她真的很喜歡他。但是經過昨夜的酒宴,她發覺她不懂他,以往的那些曖昧不過是她的自以為是。而他卻懂她,他懂她的所想,所求,所述,所有……他似乎懂她的全部。她的喜歡在他麵前卑微到了塵埃,還是喜歡嗎?她的心長滿了淩亂的藤蔓,纏繞著她和他。

相識以來,她隻看到了他的陽春白雪,卻看不到他腳下的浮影,他有影子嗎?她想起和他第一次相見時的情景,他站在雪地上,潔白的雪掩蓋了他的影子。世人眼裏的一品侯爵,真的會如此風輕雲淡?

昨夜,白雪掩蓋的影子在黑夜現出了真容,她看到了一個陌生的他,真切地看到了他的影子,她忽然很怕。她不怕與他的前路有多苦,有多難,她怕迷失方向,走了一條相反的路。那條路若是偏離了正義和真實,她會如何抉擇?

肆意生長的藤蔓讓沈知意陷入了無比的糾結和痛苦,她四處尋找著釋放的出口。當她拚勁最後一絲氣力斬斷那根最強壯的藤蔓,爬到出口時,發現微亮的出口依舊站著那個人。

因為她依舊喜歡他!

她端起酒杯,苦意地看著寧婉:“喜歡與不喜歡有什麽區別?我喜歡他,他不喜歡我,徒生煩惱;我不喜歡他,他喜歡我,徒生無趣;我喜歡他,他喜歡我,徒生憂傷。最好就是……”她喝下泛著辣氣的酒,腦海裏竟然浮現了晏長傾那張宛如桃花的臉,他仿佛居高臨下的看看她,看著她掙紮、沉淪。

“最好什麽?”寧婉催促。

沈知意微微一笑:“最好就是,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各自歡喜!”

“說得好!”寧婉拿起小酒壇,分別給自己和沈知意倒下,“各自歡喜,最好!”她仰著頭一飲而盡。

沈知意的頭暈暈沉沉,她指著寧婉腰間的百寶囊,羨慕地說道:“你多好,有師父疼,來去自由,又有技藝傍身,哪裏像我,能活著走出淩煙閣已經天大的幸事了。”

“淩煙閣?”寧婉的眸心閃過隱隱的陰霾,她咬著唇,小心翼翼地問道,“司天監真的是被宮人殺死的?”

沈知意默默地點頭,那晚,參加祭祀的文武百官都在場,長安城內到處傳著司天監遇害的各種傳聞。她對寧婉簡略地講述了那晚發生的禍事。寧婉的臉色泛起了白,她歎了口氣,語氣落寞地說道:“司天監一生洞悉天象,卻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命運。看來,還是時候未到!”

“時候未到?”沈知意不解。

寧婉隨即露出笑意,她為沈知意夾了一塊肥美的魚膾,說道:“不是嗎?那夜本來不是祭拜淩煙閣的日子,陛下非要祭拜,惹出了這些禍事。”

“啊?”沈知意驚訝地挑眉,她在宮中十載,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子,妄議天子是重罪,她急忙朝窗外張望,做出“噓”的動作。

寧婉大笑:“怕什麽?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你剛剛說羨慕我,我還羨慕你呢。”她又想到了晏長傾,她若是有查案的本領,住進輔興坊該有多好。

“羨慕我?”沈知意詫異地看著她。

“羨慕你是功臣之後。”寧婉避開心事,打趣道。

“是啊,我的確是功臣之後。”沈知意苦澀地咽下魚膾,魚膾滑嫩肥美,她卻如鯁在喉。她的父親的確是陛下親自表彰的功臣,可是此功臣非彼功臣,她的父親隻是一名官職卑微的不良人,比不得淩煙閣的一品王公。可是曆朝曆代,供奉朝堂王廟的功臣寥寥無幾,誰會記得堂下的塵土?就像陛下將埋入皇陵,謀逆的舒王暴屍荒野,這就是天命!

“一別無道金環月!”她揚起手腕上的金環月,小月牙兒在金環裏搖晃不停,她的目光變得迷離。猛然間,她睜大了雙眼,她在小月牙上看到了暗紋,似乎是字。她仔細地摩挲小月牙,卻找不到暗紋。

一直以來,她將所有的注意都放在別無道,甚至去求鍾離辭幫她去找當年的知情人。可是張公公臨死前的這句話有兩層含義,她隻在意了別無道,忽視了金環月。張公公怎麽會知道她有金環月?金環月是娘親在臨死前交給她的,她之前都沒有見過金環月。看來,她父母雙親在別無道的遇害並非毫無線索,金環月便是重要的線索。當年,山賊見她是女孩兒,沒有趕盡殺絕,而張公公在臨死前說當年不該留她,又說出了金環月,難道他和山賊?她緊緊握著酒杯,綠瑩瑩的酒灑出了杯沿兒。

“知意!你喝醉了。”寧婉重複地喊道,“你喝醉了!”

沈知意顫抖地喝下,火辣的酒氣衝**在她的唇舌間,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喝醉了!”

寧婉拄著腮:“哈哈,酒真是個好東西,能讓你忘記很多事,也會讓你記得很多事。對了,上次在樂人居門口,你拜托我縫一個銀魚袋,是送給晏長傾嗎?”她的眼裏閃著明亮的光。

沈知意也記起了此事,盧蕭昨夜還提醒過她,可是她整日查案哪有功夫做女紅。那日在樂人居,她看到寧婉的百寶囊做工規整,繡工精細,她便拜托她縫一個銀魚袋,還特意囑咐,銀魚袋的絲線要用銀絲。盧蕭是極為挑剔的人,她不想在他麵前落下口實。推背血案案結,歸還大理寺卷宗,再賠給他銀魚袋,她和他再無交集!

就在她神色猶豫地如何婉轉說出實情時,寧婉開了口,她拍著沈知意的柳肩,興奮地說道:“放心,我一定縫一個最漂亮的銀魚袋,縫好後,親自給你送到晏府去。”

“謝謝。”沈知意並不知道寧婉已經誤會了她的心意。

寧婉高興地舉起酒杯,說道:“我們姐妹一場,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謝什麽?來,喝酒。”

“喝酒。”沈知意也含笑地端起酒杯。

長安城的夜,漫長孤寂,一輪彎彎的弦月掛在老榆樹的枝頭,清淡的月光映在沈知意的深眸,也同時映在遠在荒野的晏長傾的深眸。

晏長傾站在敗落的大雄寶殿的屋簷下,仰望著頭頂的月,別人眼裏的弦月在他的眼裏是那輪無法修補的殘月。

他的身後站著一個黑影,他站在黑暗的角落,清淡的月光照不出他的輪廓,更看不清他的臉。

“世人都說長安城很大,其實長安城很小。”黑影發出生硬的胡音兒,他默默伸出雙掌,做出虔誠的手勢,指縫間是粗糙掌紋和厚厚的結繭。

“是啊。”晏長傾感慨地應道。同樣的月色,同樣的情景,同樣的人,讓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某一天。兩個初到長安城的人,被夜禁困在這裏。那天,誰也沒有抱怨,更沒有急躁,隻有默默的期望和耐心的等待。

那天的風好冷,瑟瑟的風聲幾乎掀開了屋頂的瓦片,他伸出了手臂,他接過了水囊。他已經忘卻酒的味道,隻記得一個烈字,酒裏有黃沙的苦澀。可是那酒很暖,暖了身子,又暖了心,讓他記起了很多事,也忘記了許多事。

他和他開始寂寥的交談,他告訴他,他是生在長安,長在外地的長安人。他告訴他,他是來自西域的長安人。兩個久別長安城的人,再次回到最初的地方,都是為了尋人。

直到現在他都很疑惑,一向處事縝密的他為何會對一個陌生人吐露心聲?或許是因為他在酒裏加了解憂花?又或許西域的酒太過烈意?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說過什麽,兩人坐在屋簷下,默默地喝著酒,看著天邊的月,笑著各說心事,直到水囊空了,熹微的晨光撬開黑暗的夜,長安城的上空響起了最洪亮的晨鼓。

兩人互相道別,一別兩散,各自去尋人。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長安城很大,兩人像融入大海的兩滴水,了了無痕。長安城又很小,兩人很快又見麵了,那隻是對麵不識君的情意。

晏長傾望著月,幽暗的黑眸裏拚剪著黑影的真容,他低沉地說道:“我們又見麵了。”

黑影冷漠地抬起頭,緩緩從大雄寶殿裏走出來,微弱的月光一寸寸地照亮他的輪廓,他的手臂上綁著紅綢帶,腰間係著羊皮水囊。他站在晏長傾的身邊,伸出了手臂。

晏長傾遲疑地接過水囊,痛快地喝了一口。這一次,他沒有喝出黃沙的味道,他疑惑地看著他。

“這是長安城的酒。”一個熟悉的聲音,“長安城的酒加了解憂花,卻無法解憂。”

晏長傾將水囊還了回去:“我是叫你袁大哥,還是袁叔?”

“我單名一個惜字,愛惜的惜。”袁惜接過水囊,仰頭喝了一大口,“原來你是長安神探。”

晏長傾歎過:“都是虛名罷了。”他轉過身,認真地看著袁惜被歲月壓彎的背,被歲月染白的發,想到他從寧婉的手裏接過鎖鏈的手,似乎看到了黃沙下的另一個他。

以前他從未留意過他,今夜兩人的再次故地重逢,讓他對他生了興趣。從他的身姿和習慣,他已經猜出他曾經做過什麽。他為什麽會在年少風華時離開長安城,又在雙鬢花白時回到長安城?他尋的人又是誰?

“你尋到人了?”兩人同時問。

“沒有。”兩人同時答。

袁惜傷感地喝了一口酒,又伸出了手臂。

晏長傾接過水囊,揚起了頭,辛辣的酒氣在喉嚨裏燒灼,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沈知意。那人曾經告訴他,沈知意會幫他找到要尋的人。沈知意幼年進宮,她幾乎沒有走出過宮門,她的十年輾轉在不同的宮殿。她如果能幫他尋人,說明此人也在?會在淩煙閣嗎?他想到那刺眼的紅,平靜的心被撕開了傷口。他不屑權術,卻總與惡人為伍,他想阻止罪惡,卻無法解救更多的人。

他祈禱上蒼不要對他太殘忍,他緩緩閉上雙眸,溫暖的眸心漸漸褪去殺戮,浮出了那抹嬌柔倔強的紅影。

“我很快就會找到要尋找的人。”他堅定地說道。

袁惜輕歎了口氣,他揉搓著雙手,厚厚的繭蓋住了他食指,他傷心地說道:“我找不到她,我們的緣分已經盡了。”

晏長傾將水囊遞了過去,誰也不再說話,隻有互相傳遞的水囊。今夜的酒喝得很快,晏長傾刻意保持著清醒。他挑眉道:“我可以幫你尋人。”

“不必了。”袁惜搖頭,“我曾經答應過她,我會親自來長安城尋她,我要讓她過生富庶的日子。”他的語調裏透著深深的傷感,“可是我失言了。長安城不再是當年的樣子,我不是當年的袁惜,她也……”他的話沒有說完便停下了,他將頭埋在粗糙的掌心,雜亂的掌紋上流淌著渾濁的淚。

夜風呼呼地吹過,哽咽的哭聲伴著幾聲淒厲的貓叫盤旋在荒涼的寺院。晏長傾站在他的身旁,深深體會著那份淒涼、無助、痛苦、糾纏、還有悔恨。他想勸他,卻找不到理由,他隻能陪著他默默地站著,聆聽著他的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袁惜抬起了頭,露出釋放的笑臉,他看著晏長傾,說了聲:“謝謝。”

晏長傾擺手,他盯著袁惜的側影,不經意地問起了心中的困惑:“你知道尼雅馬利嗎?”

袁惜一震,融入黑夜的身影再次浮現。他顫抖地張開幹涸的唇,習慣地摸著水囊的三葉花形塞子,說:“尼雅馬利?”

晏長傾掃過他的食指,耐人尋味地繼續道:“據說,這是長在沙海裏的花,也是敦煌畫工畫在壁畫上的花。”

“是啊,那是世上最美麗的花。”袁惜的眼底浮現出壯麗的壁畫和漫天的黃沙,滾滾黃沙之下是他,她,還有她。

晏長傾捕捉到他的遲疑,再問:“尼雅馬利會開出什麽顏色的花?”

“每一個畫工的心裏都有一朵尼雅,由心而生,才會畫出來。”袁惜抬起手臂,靈活的手上仿佛握著一隻畫筆,他不停地畫,不停地畫,直到手臂垂下,他的眼裏發出明亮的光:“看到了嗎?這就是尼雅馬利。”

晏長傾的眼底一片黑暗,他沒有看到美麗的花,卻看到了比花更美的眼神。那是迄今為止,他看到的最專注的眼神,最富有、最偉岸的人。

那微駝的背,那雙揮舞在空中的糙手,那染成灰褐色的指尖,還有長在血肉裏的厚繭。他不知道他經曆了怎樣曲折和痛苦,他卻知道他曾經用寶貴年華做過的事!

晏長傾靜默地注視著黑暗的夜,辛辣的酒氣在他的唇舌回**,他的眸心緩緩浮現了另一番天地。濃黑的夜幕被眸光點亮,他也看到了美麗的尼雅馬利。那是一朵朵嫵媚的三瓣花,每朵花的顏色各不相同,有紅的,綠的,藍的,還有黑的。五顏六色的花隨著風沙飄動,引來了翩翩起舞的蝴蝶,那婀娜的舞姿像極了胡旋女的石榴裙。他努力地睜大眼睛,找尋胡旋女的那張臉,可是他隻看到掩麵的頭紗和一雙褐色的雙眸。

花瓣不停地旋轉,直到落英漫天,他的眸心絢麗繽紛。他激動地伸出雙手去抓,可是多彩的花瓣在墜落的瞬間,失去了色彩,變成了惡心粘稠的黏液,黏液裏掙紮著胡旋女褐色的眼球,他在眼球裏看到了自己的臉。

“啊——”他驚悚地甩開雙手,眼前漸漸轉暗,變黑,直到回到最初的夜色。他驚出一身冷汗,酒醒了!

袁惜依然安寧地站在他的身邊,他用力拉扯著衣袖。

晏長傾的頭隱隱作痛,他揉著額頭,自言自語地說道:“尼雅馬利真的很美!”

“是啊,尼雅是美麗的意思,而馬利?”袁惜的眼底浮動著傷感。

“世上真的有尼雅馬利嗎?”晏長傾追問。

袁惜搖搖頭,又點點頭:“空即為有,有即是空,每個人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尼雅馬利,所以壁畫上的尼雅馬利也各不相同。”

“空即為有,有即是空?”晏長傾盯著他的水囊,細細品位著他的話。

袁惜忽然決然地走出屋簷,他和晏長傾道了聲“保重”,消失在漆黑的夜裏。

夜愈加沉寂,稠密的夜色宛如一方古硯,被寒風磨得濃烈。晏長傾孤獨地站立在破舊的屋簷下,盯著空中那輪留白的殘月。

後院傳來淒涼的木魚聲,裹著僧袍的僧人在狹小的禪房裏虔誠地吟念著經文。

而在眾人看不到的暗處,幽暗的密室裏燃著繚繞的香燭,一個落寞的背影站立龕牆前,他的雙手背在身後,相扣的掌心裏藏了一顆係著紅線的金球。他沉悶地發了一聲感慨:“我該拿你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