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指認凶手

長安城很大,無緣的人失散難見,有緣的人卻總會重逢。晏長傾和沈知意是在祥雲祥糕團鋪的門口相遇,兩人都看到彼此眼底疲憊的紅,卻沒有問對方昨夜的去向。

糕團鋪關著門,沒有像往日一樣開門迎客,但是沒有上鎖,兩人推門而入。尼雅不在,屋內無人。晏長傾盯著雜亂無章的腳印方向,臉色驚變:“出事了。”

沈知意也覺察出屋內不寧的氣氛,因為她聞到了血腥的氣味。她朝後院高喊“尼雅”

兩人匆忙趕往後院,後院的井邊半跪著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帷帽的白紗被鮮豔的血染成紅色,她的背上插著一把鋒利的胡刀。尼雅倒在她的身後,兩人依然是推背的姿勢。細心的沈知意發現死者手腕上的半隻蝴蝶刺青,驚道:“是妙娘。”

晏長傾盯著尼雅,他驚覺地發現尼雅的背上並沒有胡刀,隻有血汙的傷口:“尼雅還活著。”兩人將尼雅放在長石凳上,尼雅的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酒氣。

後院陸續來了幾個糕團鋪的老主顧,他們在店鋪前沒有看到尼雅,便來後院尋人。幾人見到眼前的慘幕嚇得說不出話來,跟在後麵的女子掉頭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後院又跑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

“尼雅……”沈知意掏出絹帕擦拭她的額頭。

尼雅緩緩地睜開雙眼,她迷迷糊糊地揉著太陽穴:“我……”她的頭炸裂般的疼痛。

突然,她看到晏長傾,驚悚地坐了起來,躲在沈知意的身後。她發瘋地大喊:“別殺我,不要殺我,別過來!”

晏長傾怔住,他盯著尼雅,又看向井邊的屍體,眸色深諳如夜。

沈知意吃驚地安撫著狂躁的尼雅:“別怕,凶手已經走了。”

“不,他就是凶手。他是殺害雲姨的凶手,他還要殺我。”尼雅高喊,“我看到了,他的腰間係著一麵銅鏡,就是他殺了雲姨。”

“啊?”沈知意手心一抖,失手掉落了絹帕。晏長傾驚愕地站在人群前,安穩地凝視著指認自己的尼雅,沒有做任何辯解。

看熱鬧的百姓源源不斷地趕來,小小的後院變得擁擠,尼雅躁動不安地講述了昨夜可怕的經曆。昨夜,雇工雲姨來幫忙,兩人在醒麵的間隙吃飯,因為她思念三娘,雲姨便陪她喝酒解憂。就在喝酒的時候,凶手出現,他不但殺了雲姨,還拿刀劃傷了她。

“就是他,他就是凶手。”尼雅語調堅定地指認。

人群不時發出嘈雜和唏噓的聲音:“他可是長安神探!”

沈知意謹慎地看著尼雅:“你確定是他?昨夜是弦月,夜裏很黑,你沒有看錯?”

尼雅搖頭:“我不但沒有看錯,我還有證據。”

“拿出來!”人群裏發出喊聲,沈知意擔憂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眸光一暗,眼底浮動著隱隱的暗湧。

尼雅的手伸向烏黑的發髻,拿出了一顆光滑的小貝片。她拿著小貝片指向晏長傾的荷包:“這是我和他爭執,從他的荷包裏搶到的。我是人證,這顆小貝片就是物證,人證物證都在,他就是凶手!”

她的話音剛落,人群裏又有人高喊:“原來長安神探的名號是先殺人,後破案得來的。”

“真是半麵閻王啊!”各種傷人的流言蜚語像潮水般蔓延,無數的質疑聲、譴責聲、甚至罵聲將晏長傾貶低成無惡不作的偽君子。

晏長傾的臉色愈發幽暗,他沒有反駁,也不屑反駁,他宛如一棵樹死死地紮在土裏,無懼風雨。他在反複推敲尼雅的話,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表情,他在找她的破綻。

可是他從她的眼神裏看到了真實的仇恨,沒有半分的虛假和做作。此時此刻,如果給她一把刀,她會毫不猶豫地插入他的胸膛。他到底做了什麽?讓她如此仇恨。

他站在人群前,指責和謾罵將他踩入雲泥,長安神探的光環**然無存。

沈知意從尼雅手裏接過小貝片,悄悄走到晏長傾的身邊,壓低聲音:“昨夜,你去了哪裏?”

“你去了哪裏?”晏長傾反問。

“我是為你好,找人作證,先擺脫嫌疑。”沈知意好心地說。

晏長傾抬起頭,看著尼雅仇視的目光,語調執著地說道:“我不是凶手,為何要擺脫嫌疑?”

“你——”沈知意有些氣惱。

“信我者,皆信我;不信我,我如何解釋也是徒勞。”晏長傾重語,他早已看出沈知意昨夜沒有回輔興坊,長安城她唯一能收留她的人隻有寧婉。但是他不能告訴她去過萬年縣的寺院,那是他和他之間的約定和交易。

他抬起頭,沉默地看向喧囂的人群,墨色的眸心出現了一個溫暖的身影。雲時晏正在慢吞吞地揮舞著手臂,遊走在人群中與人賣力地辯解。他伸長了脖子,臉色潮紅地大喊:“都散了,散了,我還沒有驗屍取證,你們不能隨意指認凶手。”

看熱鬧的人群不依不饒,有人叫囂著要去大理寺告狀,更有人揚言要去丹鳳門前喊冤。雲時晏被一群市井百姓推來推去,險些摔倒。晏長傾奮力衝進人群,扶住雲時晏。

“我會親自向陛下稟明此案。”他挺起胸膛,義正言辭地說道,“我是否是凶手,陛下自有定奪。”

眾人都被他的話嚇住,知趣地散去。尼雅也被好心街坊帶走,後院終於安靜下來。

晏長傾欣慰地抬起頭,仰望頭頂的一方天地,他似乎看到了延興門城牆根兒下的說書人正在眉飛色舞地講述長安神探殺人成名的趣聞。

這就是長安城,他自認是勇敢的人,勇於麵對黑暗,可是他低估了強大的黑暗。即使他心存正義也未必能驅散黑暗,因為這裏有太多的冷眼旁觀和落井下石。

長安城的暗處藏著一把看不清風向的雙刃劍,能夠成就英雄,也能將英雄送上祭台,每個人既是磨劍、練劍、出劍的人,又是落劍嗜血的人。到底是誰在背後掌控著殺局?他的眼前一閃而過淩煙閣上空化成利劍的煙霧,煙霧之下是血濺三尺的哀嚎和司天監猙獰的屍體。他沒有退縮,更沒有恐懼,他緩緩閉上雙眼,展開了雙臂!

沈知意默默凝視著他,試圖從他的眼底找出失落、傷感、不甘和焦灼,但是她什麽都沒有看到,她隻看到勇敢和無懼!

她捏著從尼雅手裏得到的那顆小貝片,有絲惶然失措。她一夜未眠,幾乎將推背血案的四個連環案反反複複地推敲多遍,案情的關鍵依然是三娘,她依舊覺得尼雅和妙娘的嫌疑最大。但是妙娘的遇害,尼雅反過來指認晏長傾,幾乎打亂了她的推斷。

她還記得在晏府的正堂,他曾經說過,查案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神探,天底下沒有破不了案子;一種是庸探,一個案子也破不了。她還反駁過,查案的人還有一種就是賊喊抓賊,被害者死不瞑目,世人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沒想到真的被她一語中的,玩語成真。長安神探犯案,也隻能下一個狄公現世了。她從未懷疑過他,但是他的確出現在所有的凶案現場,而且尼雅的指認字字真言,還有這顆關鍵的小貝片。小貝片光滑潔白,邊緣圓潤,和他平日裏擺在銅鏡上的小貝片一模一樣。這是他的近身之物,從不假手於人,怎麽會落入尼雅的手裏?

他教過她,不要相信看到的,聽到的,要用心去體會。她找了無數的理由說服自己相信他,但是每個理由都被無情的現實掀翻。她陷入無休止的糾結,在信與不信間搖擺。

她的遲疑清晰地映在晏長傾的雙眸,他的心仿佛被撕裂了陳年的傷口,鑽心的鈍痛蔓延在他的全身。他不在乎流言蜚語,更不在乎長安神探的名號,但是他在意她的感受。他沒有因為身陷囫圇而悲傷,更沒有因為被世人誤解而傷感,卻因為她的質疑而痛楚。

那是孤獨的痛,一種痛到極致的痛!那抹紅影宛如一朵鋒利的冰花刺痛他的眸,狠絕地紮在他的心。

她終是不信他!

晏長傾忍受著巨痛,轉向焦灼的雲時晏。他努力隱藏著不平靜的心,恢複平日裏慣有的睿智,指向井邊的屍體,說道:“我仔細觀察過死者的帷帽,帷帽白紗上的血跡前多後少,而死者是後背中刀,帷帽白紗上的血跡應該前少後多。顯然,凶手將刀插入死者的後背時,死者臨死前掙紮,掀翻了帷帽。死者死後,凶手又將帷帽戴在她的頭上,卻戴反了方向。”

雲時晏讚同地點頭:“死者的裙角有血滴滾落的痕跡,帷帽的確戴反了。凶手的這招借刀殺人真是太可恨,太狡詐。我一定要找出證據,證明晏長傾的清白。”他氣惱地從廣袖裏掏出一方絹帕裹在掌心,掀開了帷帽。

帷帽下是一張精致的臉,褐色的雙眼,高高的鼻梁,鼻梁上還有一顆殷紅的小痣。死者睜著眼,褐色的瞳孔裏定格著死亡的秘密。

雲時晏合上了她的雙眸,又緩慢地解下了她的荷包和香囊。荷包裏裝著一枚小巧的花印,香囊裏裝著香料。他一眼就認出花印的圖案:“尼雅說印糕點的花章不見了,原來被妙娘拿走了。”

“哦?”沈知意看著花印上的三環圖案,眼前一亮,她似乎想到了什麽。晏長傾的注意力卻在香囊上,他用絹帕包起香囊,看向雲時晏:“事不宜遲,立刻將屍體送到義莊,兩個時辰後,來輔興坊找我。還有……”他貼在雲時晏的耳邊,低沉地說了幾句。雲時晏的臉色微變,隨即不停地點頭,“放心,我會盡快驗屍。”

“好!”晏長傾又細心地交待幾句,雲時晏一一應下。

沈知意不解,晏長傾到底想做什麽?如果他不是凶手,他應該去找尼雅解釋,再想辦法對長安城的百姓解釋,為什麽會如此沉穩?難道他不明白三人成虎,人言可畏的道理?流言就像春天的寒風,隻要吹起來,會傳遍長安城的各個角落,他想將自己逼到絕路嗎?

“跟上!”晏長傾冰冷地撇了她一眼,她習慣地跟在他的身後。晏長傾走得很快,兩人再沒有並肩的機會。

夏維趕著馬車一路急馳,他盡可能地走了一條最僻靜的小路,依然聽到了許多關於長安神探殺人謀名的流言。

坐在馬車內的晏長傾閉目養神,雙耳不聞。沈知意神色遲疑地撫摸著那顆圓潤的小貝片。其實,晏長傾誤解了她的心,她也看錯了自己的心。

在內心深處,她毫無保留地相信晏長傾!正是這份固執的信任讓她不辭疲憊地查找著半絲半縷的線索,她要為晏長傾洗脫嫌疑,重新成為世人眼裏的長安神探。

但是暗處的凶手棋高一籌,她反複推敲的每一條線索最後都以晏長傾的出現而夭折,她隻能再次在涓埃之微而又紛然陳雜的案情中苦苦求索,周而複始。

她是倔強執意的人,她隻想用心底的執念去找尋結果,但是她不願說出找尋結果的艱難過程,她甘願堅守平淡,去成全他人的錦繡。

她和他是一類人,而一類人總是互相誤解和傷害。路上,誰也沒有說話,一盞茶後,馬車穿過輔興坊的坊門,停在晏府的門口。

晏府前圍滿了看熱鬧的街坊鄰居,正七嘴八舌地閑聊著關於長安神探的流言。他們看到夏維趕著馬車回來,都悻悻地自發散去。阿鐲和阿淩守在門口,焦急地迎了上來。

“公子!”阿鐲的眼裏噙著淚花,“公子,他們都說……”

晏長傾沉著臉走下馬車,不動聲色地說道:“送兩壇郎官清到正堂,再準備些可口的糕點。”

“公子,你不要……”阿鐲抹著眼淚,身邊的阿淩拽過她的衣角,她將勸慰的話語咽到肚子裏,“公子,我馬上去準備。”

晏長傾沉默地踏過門檻,進了府。沈知意習慣地跟在他的身後。

兩人走到正堂前的小花園時,晏長傾忽然停下腳步,他背對著她,雋秀的臉頰蒙著清冷的霜,說道:“你先回紗居,兩個時辰後,和雲時晏一同來正堂找我。”他的語調不遲不緩,沒有一絲喜怒,也沒有一絲傷感。

沈知意深深吸了口氣,盯著他挺拔的背影,咬著唇,凝神問道:“你知道敵人是誰嗎?”

晏長傾目光一滯,冰封的眼底泛起寒芒,他的嘴角劃過苦澀的自嘲:“敵人?放眼長安城,我有數不清的敵人。譬如說那些被我抓入牢房、發配邊塞的犯人;譬如那些被我威逼利誘,慘遭同伴拋棄的盜徒;還譬如……”他故意停了片刻,眸光閃過殷紅的血光,“還譬如,淩煙閣那些慘死的宮人!”

“你——”沈知意的胸口湧起壓抑的無名火,她曾經因為淩煙閣的禍事遷怒他,憎恨他,甚至仇視他,更為了打敗他應下推背血案,留在晏府。

但是當風波褪去,再憶起此事,她覺得是自己錯了。那晚,她和他都救不了淩煙閣的宮人,從司天監的陰謀到張公公的死,誰也無法阻止淩煙閣的殺局,她能活下來,是命不該絕,也是他的功勞。

他明明竭盡全力,用最小的代價阻止了殺戮,卻故意肆意狂妄,不願解釋和邀功;他明明是桃花掩麵的君子,卻要做半麵閻王。他總是以鋒銳的荊棘示人,刺痛對方的同時,也刺痛了自己。他一定是長安城最孤獨的人。

沈知意注視著他挺直的背,卻忽略了映在地上的雙影,那是兩道筆直的身影,因為她的背也同樣挺直。

她想到一路上蜂擁而至的流言蜚語,更想快些找出線索,她重複地問道:“我是問你真正的敵人!”

“哦?”晏長傾緩慢地轉身,注視著她的深眸。

沈知意真摯地說道:“既然凶手將矛頭指向你,極有可能與你有私怨。你仔細想一想,得罪過什麽人?”

晏長傾的眼前一暖,那抹紅影融化著他眼底的寒芒:“你,信我?”

“不信!”沈知意倔強地應道,“我不信你會這麽笨,也不信你會心存善意,會在行凶之後留下活口。”

“哈哈,哈哈……”晏長傾發出暢快的大笑,一掃胸口的鬱悶。她的確不信他!這份不信卻讓他欣喜感動。他本以為自己不是俗人,但是今天的起伏兜轉,庸人自擾,讓他徹底看清自己的心,他的確是個俗人,極俗的人!

他認真地看著她,一步步地走近她,直到地麵上兩道筆直的身影完美地嵌合在一起,他沉穩地說道:“我再告訴你一個粗淺而殘酷的道理。你現在的敵人可能是你的朋友,你的同僚,你的親人,你最信任的人。你未來的敵人,卻一定不是你現在的敵人。”

“敵人?”沈知意喃喃自語,她從他的眼底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所以,你問我的敵人是誰?我無法回答你。畢竟,你也曾經視我為敵人。”晏長傾苦澀地說道,“回紗居休息吧,不要胡思亂想。凶手坐不住的時候,就是水落石出的時候。”

“嗯。”沈知意擠出一絲安慰的笑意。兩人靜默地盯著對方,當在對方的眸心找到彼此的身影後,分別轉身離去。

小花園飛來幾隻雀鳥,嘰嘰喳喳地落在紫薇的樹枝上,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駐足而看,雀鳥羞澀地拍打著翅膀,飛入湛藍的天空,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晏長傾回到正堂,案幾上擺放著兩壇郎官清和兩碟糕點,阿鐲還貼心地端來了白如黃玉的梨羹。

晏長傾有些疲倦,卻無心吃飯,他要驗證自己的猜測。他首先將兩壇郎官清按照比例倒在白瓷酒壺裏,自斟自飲地喝了幾杯。然後他拿出妙娘的遺物香囊,從香囊裏取出一撮顏色暗黃的香料末。他放在鼻尖嗅了嗅,味道很淡,分辨不出香料末的成份。他小心翼翼地將香料末倒入右手邊的酒壇裏,香料末融入綠瑩瑩的美酒,頓時不見了蹤影。可是他猶豫一下,又取了一撮香料末倒入酒壇,最後拿起竹筷攪拌,辛辣裏透著香甜的酒香在正堂裏飄**,直到酒壇裏的酒歸為平靜,他重新封好了酒壇,還在酒壇上寫了一個正字。

之後,他將碟裏奶白色的糕點捏碎,又取了一撮香料末,將二者混雜在一起倒入左手邊的酒壇裏。他還重複了之前的步驟,攪拌,封壇,並在酒壇上寫了一個甲字。

他目光深邃地盯著兩個酒壇,眼前晃過一個個死亡的畫麵,父親、司天監、六子、朱剛、石康、勒延、謝安、猴子、三娘、溫員外、妙娘……每張死亡的麵孔都是那般的鮮活、真實。

他幾乎鎖定了那個人,卻不願是他!如果他的猜測,判斷得到驗證,那他將陷入更深的迷霧,他的頭頂沒有星光引路,他隻能在重重迷霧下孤獨地輾轉、跋涉,再輾轉、跋涉,直到挖出過去的,當下的,還有未來的隱情。這是一條鋪滿曼珠沙華的不歸路,也是通往希望的重生路!

他的喉嚨有些發緊,倦意襲來,愈發的困倦。他倚在大坐**,用手臂支撐著額頭,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他很快進入了夢境,夢到那朵美豔的尼雅馬利。花開荼蘼,香氣沁人,每朵花瓣上都落著繽紛的蝴蝶,蝴蝶不停地抖動著半片翅膀,原來它們隻有半片翅膀。

外麵陽光正足,阿鐲縮頭縮腦地走進正堂,她從紫檀屏風後的小軟榻上拿起一件袍子輕輕地蓋在晏長傾的身上。晏長傾睡得很沉,依舊在夢境裏追凶查案。

阿鐲看著案幾上的兩個酒壇、空空的酒杯、還有一口未動的梨羹,還以為晏長傾借酒消愁,她不忍心他如此作踐自己,便自作主張地抱起了寫著正字的酒壇,一邊離去,還一邊嘟囔:“公子真是好可憐,實在是太可憐了。”

正堂內安靜如初,溫暖的光照在晏長傾的身上,他越睡越沉,正堂的時間仿佛都凝固不止。而留下來的酒壇裏卻悄無聲息地冒出一串長長的水泡,每個水泡裏都裹著血腥的殺戮……

阿鐲抱著酒壇路過紗居時,沈知意正在案幾上對比雲時晏從死者身上拓下來的印記。她謹慎地拿出那枚印有三環圖案的花章,蘸過濃墨,用紫毫刷去多餘的墨,用力地蓋在空白的宣紙上,三環相連的圖案像極了蛇吞尾。可是花章的圖案還是與凶手留在死者身上的印記不同。

“我想錯了?”沈知意自言自語,她原本就懷疑妙娘和尼雅,當看到這枚花章,她立刻想到死者身上的印記。妙娘雖然過世,但是尼雅還在,隻要證明妙娘與推背血案有關,那尼雅也脫不了幹係,她的話不可信,晏長傾自然也清白了。

到底哪裏錯了?她拿起花章隨心地在宣紙上亂蓋,力道不同,印下的圖案也深淺不一。

不一會兒的功夫,整張宣紙上都蓋滿了花章的圖案,其中一個模糊不清的圖案引起了她的注意。這個圖案很特別,是花章無墨時印下的,三環隻印出兩環,剩下的一環隻露出半邊,懸在兩環之上,像是一條彎彎的柳眉。

她驚喜地盯著圖案,比照著死者身上的印記。雲時晏說過,他挖出死者屍體時,死者的身上裹了一層薄冰,他是在薄冰裏發現的印記。薄冰無形,無法還原出最初的圖案。難怪雲府的家丁說像糕點上的花紋。家丁沒有說錯,他的直覺很準。

這分明就是花章留下的印記,凶手在殺人之後用花章蘸著鮮血印在死者的身上,她必須把這條線索馬上告訴晏長傾。她卷起宣紙興衝衝地往外走,剛好遇到從正堂繞出來的阿鐲,阿鐲抱著酒壇,壓低聲音說:“公子在睡覺。”

“睡覺?”沈知意怔住。此時,他還有心情睡覺?恐怕市井的流言已經飛過丹鳳門,傳入了紫宸殿,陛下隨時都會擄去他長安縣丞的官職,或許還會勃然大怒將他投入大理寺的大牢,大理寺少卿盧蕭會放過他嗎?今天應該是盧蕭最開心、最揚眉吐氣的一天。他此刻一定坐在大理寺的正堂悠閑地喝著熱茶,聽著長安城最熱的流言。真是有人失落,便有人驚喜!

這樣的倒黴事遇到誰身上都會驚顫不寧,站立不安,他竟然悠閑地睡覺?換成她,早就穿梭在長安城的各個街坊間找尋線索,緝拿凶手為自己洗刷嫌疑了。他真的不怕?沈知意疑惑而苦惱。

阿鐲見她麵帶傷感,以為是為公子的事費神,她索性將手裏的酒壇塞在沈知意的懷裏。

“沈姑娘,公子要了兩壇郎官清,已經喝了半壇。這半壇留給你,這是樂人居的郎官清,味道很好,公子和雲公子都喜歡。”她知曉晏長傾的性子,私自拿走他的酒,勢必會受到責罰。不過,公子對沈姑娘不同,沈姑娘拿走他的酒,自然不會受罰。她不識字,詩詞歌賦一竅不通,但是人情世故她自認為極為通竅。

“沈姑娘,我還要出門去買些新鮮的鱖魚。等公子醒了,拜托你去正堂為他煮些熱茶哈。”她剛想轉身,沈知意攔住了她。

“你幫我瞧瞧!”沈知意將宣紙遞了過去。

阿鐲展開宣紙,按照指點認真辨認了兩個印記:“的確很像。還有這個——”她指向花章印下的另一處圖案,三環隻印出一環,其他兩環都隻露出半邊,這處圖案和勒延身上的印記同出一轍。

沈知意喜出望外,弄得阿鐲莫名其妙,她著急去後廚,又嘟囔了幾聲照顧公子的話語,匆匆離去。

沈知意看著她的背影,晃了晃懷裏的酒壇,想到晏長傾之前的吩咐,兩個時辰後才讓她和雲時晏去正堂找他,現在剛過一個時辰,既然他累了,就繼續睡吧,她抱著酒壇回到紗居。

她將酒壇放在案幾上,再次對比了花章的圖案和死者身上的印記,花章為什麽在妙娘身上?妙娘和凶手又是什麽關係?她托著雙腮,重新理順案情的線索,幾乎毫無頭緒。

她的目光落在酒壇上,昨夜在客舍和寧婉對飲的郎官清味道的確甘冽清醇,她不勝酒力,多喝了幾杯,也沒有喝醉。既然都是樂人居的酒,差別會很大嗎?她記得就是在喝酒的時候,她才想到金環月的關鍵線索。

酒能通竅?她索性掀開酒壇的陶蓋,裏麵飄出沁人肺腑的酒香。案幾上沒有酒壺,她將酒直接倒在白瓷茶杯裏。綠瑩瑩的燒酒在茶杯裏微微晃動,水麵上飄起一朵朵小浮萍。

“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她高舉起茶杯,一飲而盡。

“知意,知意!”衣袍淩亂的晏長傾驚慌失措地站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她喝下那杯酒,他健步衝到她的麵前,緊緊攥住沈知意手裏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沈知意驚呆,嘴裏還含著沒來得及下咽的半口酒。晏長傾顫抖地捧起她的小臉,深情地凝望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暖笑。他不再是冰冷的半麵閻王,也不是雷厲風行的長安神探,他是一塊剔透的墨玉,光潔細膩,暖人典雅溫潤,這樣的他,她從未見過。

“知意!”晏長傾的眸心映著那抹動人心弦的紅,更映著同生共死的堅定。他緩緩低下頭,吻上那溫柔的唇。

沈知意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和鍾離辭也沒有過這般的親近,她的腦海一片留白,竟然忘記了推開他。

他溫柔地親吻著她的唇,將香醇的酒攪動在柔軟的舌尖,緩慢地引到自己的口中,咽下。她笨拙地發出一聲抗議的支吾。

他依舊抱著她,靈活的手指在她的後背劃過,緩慢地寫下知意兩個字,直到最後一筆落下,他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她。

沈知意臉色嬌紅地向後退了幾步:“你,你——”

“你,很好!”晏長傾莫名地應了一句,發出一聲輕歎。事到如今,他的心依然在顫抖,原來他也有害怕的事情,他也有害怕失去的人。

在正堂調配好酒之後,他睡得很沉。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境的前半段美麗如畫,歡聲笑語,不僅有佳肴美食,還有裙角飛揚的胡旋女和翩翩起舞的蝴蝶;夢境的後半段卻是生離死別,哀怨一生。鮮紅的花瓣化成滾燙的熱血,一張張驚悚的麵孔倒在血泊之中,他看到了一張清秀而熟悉的麵孔。

“不要——”他試圖攔下金吾衛的無環刀,還是遲了一步,她怒視地瞪著他,他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血還原了功臣畫像,他驚出一身冷汗。

冷汗還沒褪去,他便看到案幾上的酒少了一壇,他急忙去找阿鐲,將正準備出門的阿鐲攔在門口。阿鐲從未見過他如此著急生氣,她支支吾吾地說出將酒送給了沈知意。

那一刻,他是恐懼的,驚慌的,甚至無助和害怕。他無法確定那壇酒是否有毒,是否無毒,他不停地奔跑來尋她,生怕錯過她,錯過一生。

當他站在門口,看到她喝下酒的那一瞬,他的心墜入生死輪回的無間道,他隻有一個念頭,若不能同生,共死也好。他毫不猶豫地吻著她的唇,喝下**漾在她舌尖的醇酒,他在無聲地告訴她,無懼生死,隻怕失去!原來他已經陷得如此深!

沈知意從他的眼底看到了那團炙熱的火焰,她避開灼燙的目光,低沉地說出兩人之間的關係:“我們是,夥、伴。”

“夥、伴!”晏長傾緩緩褪去眼底的愛慕,失落地後退了一步,“是啊,我們是夥伴!”

兩人就這般望著彼此,輕柔的彩紗微微飄**,醇香的酒氣衝**在兩人的腦海,一個情不自禁,一個不知所措。

沈知意的眼前出現了漫天遍野的杜鵑花,驕陽如火的花朵燒紅了天邊的流雲,父親趕著馬車,她和娘親坐在車上,父親吆喝著山間的調子,她和娘親笑個不停。

那天的天空碧藍如洗,仿佛真的被皂角洗過一樣。可是突然間,狂風大作,刮落了殷紅的杜鵑花,鮮紅的花瓣落在地上,凝固成粘稠的血。一群黑衣人砍下了父親的頭,領頭的黑衣人發出鬼魅般的狂笑。她躲在娘親的身後,嚇得不會說話。娘親大喊:“騙子,騙子……”領頭的黑衣人將刀狠絕地插入娘親的胸口,娘親偷偷塞給她還帶著體溫的金環月。

“娘親……”她放聲大哭。

領頭的黑衣人拽下麵罩,露出一張扭曲陰險的臉。他扯著公鴨嗓:“一別無道金環月!哈哈……”淒慘滿足的笑聲回**在山穀,他將父親的頭狠絕地扔進她的懷裏。

她一手抱著父親的頭,一手握著娘親冰冷變硬的手,她努力地不讓自己哭泣,她要張大雙眼看清惡人的嘴臉。

是張公公,是藩鎮埋在陛下身邊的釘子——張公公。他仿佛就站在她的麵前,她要報仇!沈知意揮舞著雙臂,仇恨地亂拽著高懸在房梁上的輕紗,發狂地大喊:“我要報仇!”

“知意!”晏長傾驚愕地看著她,眼前竟然浮現了娘親的身影。在父親的棺前,身披孝袍的娘親敲打著銅鏡,那盞長鳴燈伴隨著叮叮當當的聲響左右搖擺。後來,娘親將小銅鏡和零散的小貝片交給他,再也沒有出現。

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長大,習慣了寂寞和黑夜,也習慣了獨處和孤單。他不相信娘親會拋下自己,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仿佛看到娘親困在輕紗的牢籠裏,他要去救她。

他殷切地邁著步子走向輕紗,輕紗的後麵站著手握茶杯碎片的沈知意,她正仇恨地盯著輕紗後麵的晏長傾,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一陣清風吹過,輕紗高高地卷起,那抹紅燒灼在晏長傾的眸心,他猛然間覺醒,敏捷地打落沈知意手中鋒利的茶杯碎片。

“知意!”他穩住了她,目光落在寫著正字的酒壇上,腦中豁然開朗。

“我……”沈知意搖晃著頭,皺起柳眉,“好痛!”

晏長傾心疼地扶著她坐下,吩咐阿淩端來醒酒的梨羹,兩人分別吃下,都覺得舒服多了。沈知意避開尷尬,展開了印有花章圖案的宣紙,並詳細對照了死者身上的印記。

晏長傾的眸心愈發的閃亮。他站了起來,深沉地說了兩個字:“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