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是同一個人

雨點一刻不停敲打著車玻璃,車窗外麵,稠密的烏雲翻滾而過,我坐在大巴車上,雙眼緊閉。

我要去參加唐林的葬禮。

一首《被遺忘的時光》從汽車音響裏緩緩響起,太多往事就像一幕幕電影,每一幕都有唐林的笑貌音容,喜怒哀樂……我想著想著,眼淚就不聽話地溢出眼角。

下意識拉了拉帽簷,把手伸進口袋,想找到點什麽東西擦眼,隻摸到一張紙片,拿起來一看,還是那張譜子。

看著唐林熟悉的筆跡,情緒再也抑製不住,眼淚滑落,打到譜子上。就在這時候,胳膊被人輕輕碰了一下,緊接著,一包印著青花字樣的紙巾,出現在眼前。

猛地一抬頭,看見車廂過道的對麵,坐著個鵝蛋臉女孩,手裏拿著紙巾,衝我一笑。

女孩二十五六歲年紀,五官精致,右側眉尖上長著顆細小的雀斑,一雙清澈如水的杏眼裏,閃動著一種淡淡的,看不分明的哀愁。

我的大腦就像被什麽東西狠狠重擊了一下!

眼前的女孩怎麽這麽眼熟?她的容貌,五官,一顰一笑,甚至眉尖上的小雀斑,就像用刀刻在我的腦子裏——我甚至能分辨出她身上的氣味,香型,感覺到她身體的柔軟,舌尖上的清香……就像兩人一起生活過多年!

無數複雜的感覺和情緒,潮水一樣衝擊著我的大腦,讓我一陣陣的暈眩。從前也遇到過不少似曾相識的情景,可是帶給我的震動,遠遠沒有現在強烈!

我石化一樣瞪著女孩,捏著紙巾的手指完全僵住。

“你怎麽了?”女孩的聲音婉轉輕盈,又讓我渾身一震——我聽過這個聲音!

我咽下一口唾沫,聲音因為緊張打著顫:“我……我……我見過你!”

“你跟每個女孩都這樣搭訕麽?”女孩一笑,眉毛和嘴角彎成個好看的弧度,這個表情,讓剛才的熟悉感更強烈了。

“不……我肯定見過你!”

“在哪裏呢?”

“在……”我又愣住了。

盡管剛才那種強烈的感覺,不容置疑的告訴我,一定在哪見過她,可是無論我多麽努力去回憶,還是記不起認識她的時間,地點,以及關於她的一切……我十分尷尬,舌頭就像打了結,說不出話。

女孩又是一笑,眨了眨眼:“你是不是這幾年,經常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有時碰到一些人,一些場景,會覺得特別的熟悉,就像在哪見過,經曆過。可是搜遍所有的記憶,卻發現記憶裏並沒有這些?”

我張大了嘴,女孩說的話,跟我剛才的感覺,一模一樣,她是怎麽知道的?想再說話,大巴車“吱”地一聲刹住。

“屏水到了……”售票員喊。

我隻好衝著女孩點點頭,站起來,向車門走去。

“老沐!”顧振寧撐了把黑乎乎的雨傘,向我走來,兩百多斤的體重讓那把雨傘顯得格外嬌小。

我從剛才的思緒中回過神,這才發現,全身已經被雨打濕。

“大嘴呢,沒跟你一趟車?”顧振寧左右看了兩眼,把傘遮到我頭上。

我搖了搖頭,跟著顧振寧走出車站,坐到他剛淘到的二手捷達車上。

汽車開動,我揉捏著鵝蛋臉女孩的紙巾,一股奇異的香味鑽進鼻孔,剛才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眼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又是唐林的死帶來的幻覺?

可是,幻覺怎麽會那麽強烈,還能感覺到女孩身體的柔軟?

那麽,會不會隻是一場白日夢?不,絕不可能,今天是什麽日子……

我左思右想,越想越奇怪,眉頭皺成個疙瘩。

顧振寧扭頭看了我一眼:“你怎麽了?”

“老顧,”我吧嗒了一下嘴唇,“你有沒有過一種奇怪的感覺——有時候碰到一些人,一些情景,覺得特別熟,就像在哪見過,可是搜遍所有記憶,卻發現記憶裏根本沒有?”

顧振寧先是一愣,緊接著變了臉,朝左猛打方向盤。

“吱!”尖利的刹車聲摩擦著我的耳膜,一輛白色SUV擦著捷達的擋風玻璃,帶著刺耳的尖叫,橫貫而過。我被狠狠甩向車門,安全帶扣在肋骨上,一陣鈍痛。

終於,捷達車停靠在一個路口,刮雨片激烈地擺動。

顧振半張著嘴,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不好意思——對了,你剛才說什麽了?”

我又問了一遍那個問題。

顧振寧搖了搖頭,平視著擋風玻璃,語氣淡淡地說:“你是不是這兩天沒睡好,想的太多了?”

唐林的妹妹唐豆站在老家院門外,頭發被雨水打濕,散落在蒼白的小臉上,就像一朵隨時會被吹散打亂的小花。

剛認識她時,她才上小學,整天跟在唐林的屁股後麵,一笑就露出兩顆小虎牙。

大概唐林還沒有結婚的原因,葬禮格局不能太隆重,唐林的老父親也不在場。院子著隻有唐林的親友,幾個關係特別好的同事。

我和顧振寧跟唐豆打過招呼,剛要往正房的靈堂走,就聽見“咣當”一聲,鐵門被撞開的聲音。

“哥幾個,我沒來晚吧?”大嘴抹著臉上的雨水,衝進院子。一頭卷毛早就被雨水打濕,黑西裝上也沾滿了泥水,背上的雙肩包鼓鼓囊囊。

顧振寧左手拉著大嘴,右手拉著我,三人走進正房,站在唐林的黑白照片前邊,語氣淒然:“老唐,人齊了,都在你跟前了。”

我的心髒突然感到一陣刺痛。

半個小時後,雨勢漸停,我和顧振寧、大嘴跟著殯儀車,一路步行,來到小鎮北側的一座山上。山上長滿鬆樹,細雨中格外的蒼鬱。

現場十分沉重,幾個唐林的親友哭出了聲,我和大嘴也忍不住紅了眼圈。落棺的時候,有人大喊一聲:“入土為安!”唐豆哇的一聲,撲上前去,被殯儀人員緊緊拉住。

就在這時候,顧振寧拿起電話離開了現場,過了約摸五分鍾,才一步步踱回來,扶著鬆樹,半張著嘴,臉色煞白。

我想起上午的經過,走過去,拍他的肩膀:“老顧,沒事吧?”

顧振寧抬頭看了我一眼,緩緩搖頭:“沒什麽……對了,我還有點工作上的事,要先走……”

“行,一定要開慢點。”

葬禮結束,人群漸漸散去,唐林的新墳前邊,就剩下我和大嘴。

“行了。”我拉了大嘴一把。

大嘴搖頭,把雙肩包放到地上,拉開拉鏈,拿出兩瓶茅台,兩個酒杯,還有一大堆紙做的遊艇,別墅,飛機等模型。點著火,又像想到了什麽,一拍腦袋,從背包的夾層裏拿到一遝黃黃綠綠的東西,一本本扔到火裏。

我定睛一看,黃黃綠綠的竟然是成人漫畫,**的卡通美少女和墳前肅穆的氣氛,形成強烈的對比。

“你燒這東西幹嘛?唐林他……他不愛看這個。”我提醒大嘴。

大嘴沒說搭話,倒上兩杯酒,端起一杯一飲而盡,抽泣著:“老唐啊,我轉了三條街才弄到這些東西,全給你……還有我最喜歡的漫畫……兄弟,你……你怎麽就走了呢?”

大嘴的哭腔,讓我的心髒就像貓抓一樣難受,眼淚又一次湧上眼眶,再也忍不住,就轉過身,把視線投到對麵的山坡上。

就在我轉身的一刹那,看見對麵的鬆樹林裏,多了個人影,正朝著這邊觀望……

距離太遠,看不清那人的臉,可是直覺告訴我——認識這個人!

人影好像也發現了我在看他,一閃而過,消失在鬆樹後麵。

是誰?

三步並兩步衝下山坡,向對麵跑過去,很快就進到那片鬆樹林,卻發現鬆樹後麵空空落落,什麽都沒有——難道,剛才看走了眼?

就在我轉過身,要往回走的時候,人影又一閃,出現在幾十米外的山路上,正在快步向山下走去。

我跳下山坡,追了過去,終於看清那人的臉——唐林的女友餘小桃。

“小桃?”

餘小桃沒說話,加快了腳步。

她怎麽不說話?剛才怎麽沒到葬禮上去?幾個疑問從腦子裏蹦出來,我加快腳步,衝到餘小桃的前邊,堵住了她。

餘小桃緊緊握著一把折起的青傘,臉色蒼白,盡管穿了件大碼的黑色風衣,凹凸有致的身材還是很難掩映。

“小桃,你幹嘛躲著我?”我向旁邊挪了挪。

餘小桃的眼裏閃過一絲驚恐:“唐林的死……不關我的事。”

“不關你的事?”我一愣,“你怎麽會這麽說?”

“我知道你們都在怪我,”餘小桃抬起頭,提高了聲調,“怪我導致了他的自殺——可是,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睜大了眼:“怪你?我什麽時候怪過你——你到底在說什麽?”

餘小桃看我的眼神十分複雜:“難道你不知道,我和唐林早就分手了?”

“分手?你們怎麽會分手?”我又是一愣,唐林可從沒說過這件事,在他失蹤期間,我還多次找過餘小桃,餘小桃也表現的十分著急。

“算了,沒有人會相信我的……”餘小桃用力撕扯著一片樹葉,表情痛苦,糾結。

那一刻,我產生了一種直覺——她一定知道什麽,說不定就跟唐林的自殺有關。就放緩了語氣:“我和唐林的關係,你是知道的,要是有什麽話……”

餘小桃盯了我足足一分鍾,語氣讓人毛骨悚然:“他……他變了,他……不再是唐林了……”

“你說什麽,唐林不是唐林?”我的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

餘小桃點點頭:“他的很多記憶和習慣都變了,讓我覺得陌生,感到害怕,就像跟另一個人談戀愛——你能明白那種感受嗎?”說完直勾勾看著我的眼睛,像是要從我的表情中找尋答案。

我打了個寒噤,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餘小桃審視著我,很快就露出失望的表情,搖了搖頭,繞開我,就要下山。

“等一等,”我試著喊住她,“到底怎麽一回事?你說清楚……”

“現在說什麽都不重要了,你讓我走。”

眼看著她就要下山,我也顧不上禮貌,又追過去,擋住她的去路:“你……你怎麽能這麽說他?”

“你什麽意思?”餘小桃變了語氣,瞪視著我。

“唐林是什麽人我很清楚,”我的語氣也變得激動,“你說他變了,你……你有證據麽?”

“證據?”餘小桃蹙起了眉,胸口劇烈起伏著,幾秒種後,一把拉下米黃色胸圍,**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我的身體就是證據!”

我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說不出話。

“女人的身體是不會撒謊的,”餘小桃逼視著我,用一種瘮人的語氣說,“這件事說出來很荒謬,也很恐怖,半年前,我和唐林**的時候感覺非常奇怪,我感覺……在我身邊的,不是同一個人!”

什麽!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差點暈過去。不是因為她的動作,而是她說的內容,實在太荒謬、太匪夷所思,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餘小桃看著我驚駭的樣子,淒然一笑,整理好衣服,從我身邊繞過去,下了山。

我泥塑一樣楞在山坡上,不知所措。

當我扶著爛醉如泥的大嘴,回到唐林老家院子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最後一撥回城車早就開走。

“陽哥,我去鎮上的賓館,給你們開個房間?”唐豆的情緒恢複了正常,隻有兩隻眼睛,還腫的桃子一樣。

我指了指院北的正房:“這幾個房間有人住麽?”

唐豆搖了搖頭:“這裏……以前隻有我哥回來住,我和老爸住在祖屋。”

“那,我們就住在這。”

唐豆一皺眉,欲言又止,我明白她的意思,這幾間房裏剛停放過唐林的棺木。

“住在這,就住在這……”大嘴吐著酒氣,碩大的腦袋壓在我肩膀上,左搖右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