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無人便利店

我們每個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獨的。每個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鐵塔裏,隻能靠一些符號同別人傳達自己的思想;而這些符號並沒有共同的價值,因此它們的意義是模糊的、不確定的。

——毛姆《月亮和六便士》

淩晨三點的北京,遼闊而寧靜。午夜點起來的燈像江上的船舶,星星點點,粼粼發光。

淩晨三點,在清醒與蒙朧的交界處,在大多數人的酣睡中,不同的故事依然流動在北京城裏。

化著濃妝的姑娘在夜路公交車上打著瞌睡,穿著黃色袋鼠衣服的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呼嘯而過,刷著APP等待接活兒的代駕在折疊的電動車旁蹲著抽煙,低著頭含著胸的夜歸人滑動著手機走得緩慢。

在北京,在淩晨三點,每個人的心裏手裏都藏著要保護的東西。

我駛下了京承高速,又是一片燈,沒完沒了。

淩晨三點,家裏的燈不一定亮著。但在黑夜的路旁,無人便利店卻泛著黃光,默默地等待著深夜人的故事。白天裏煩惱重重的人,卸下包袱來到這裏,給胃裏加點溫暖。

2018年的北京,人們不用帶現金出門,一部手機就可以解決衣食住行。

“呲呲呲……”是鞋底劃過地麵的聲音。要不是在寂靜的深夜,很難聽得清。

吳偉在無人便利店的第二排貨架前挪動,他垂著很細的脖子,正低頭看一塊巧克力蛋糕。

他頭低得很深,頭發亂蓬蓬的,還有一根執著地立著。兩條淡淡的眉毛皺著,額頭上有三道還不太深的抬頭紋。

無人便利店的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是個姑娘。她掃了二維碼,門沒推開。她又掃了一次,用身體的側麵撞。門晃**了兩下,還是沒開。

吳偉聽到門口的聲音,三步並兩步,往門口走。

門口是個女孩,戴著白色的口罩。惹人注意的是她的耳朵。耳骨中間掛著三個亮晶晶的耳釘,耳垂上吊著一個黑色的大號圓形耳環,耳蝸裏塞著白色的耳機。

吳偉按了下按鈕,門開了,女孩立馬側著身子從縫隙裏鑽了進來。

“謝謝哥啊!”女孩從口罩裏發出悶悶的聲音,她的眼睛化了很濃的妝,睫毛又長又彎,眼線向上飛著。

一進便利店,她就輕跺著雙腳,雙手合十揉搓著。便利店裏顯示著室外溫度:—5℃,女孩卻光著兩條筆直而雪白的大腿。吳偉不禁打了個寒戰。

“不用謝小妹!”吳偉笑著回答。

女孩看眼前的男人,30歲左右,很瘦很高,沒穿秋褲,稍短的褲子露出大半個小腿,腳腕完**露著。

女孩湊過來和吳偉握手:“Hi,我是周帆。叫我老周就行!”

“老周你好!”吳偉摸到她冰涼的指尖。後來他才知道,老周其實隻有19歲,1998年生人。

“嗡嗡嗡……”手機震動。

“我接個電話啊!”吳偉低聲說。

老周點點頭,朝便利店深處走去。

“哥,我跟你說北京的這個房價還能漲,必須能漲。我跟你說,北京的房子絕對是所有東西裏邊最保值的!”吳偉的聲音有些嘶啞,他是房地產經紀人。

老周摘下口罩,深陷的眼睛下方兩個黑黑的眼窩,眼窩下是口罩勒出來的兩道鮮紅的印子。

“哥,現在六環的房價也飆到了4萬一平了,你這戶型越小越不劃算,我建議你啊,還是買大的,這樣一平方米下來也就3萬。”吳偉說著打了個嗝兒,一股酒氣迅速蔓延,他的脖子連著臉,都是紅的。

雖然喝了不少酒,他話卻說得很清楚。

這個客戶對吳偉至關重要,最近移居海外,因為時差,吳偉要跟這個客戶聯係隻能在淩晨三點以後。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脖子夾住手機,從斜挎包裏掏出來一個吃了一半的紫菜飯團。

老周旋轉耳塞,塞得更深了些。她不太喜歡公共場合大聲說話還滿身酒氣的人。

耳機裏是搖滾音樂,動次打次,她忍不住腦袋跟著擺。一天沒吃飯了,竟然也不怎麽餓。

放下手中電話,吳偉嘴上嘟囔著罵了幾句:“丫的,真夠費勁的了。買是不買您倒是給個準話兒啊!”他咬了最後一口飯團,把包裝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

老周正在脈動和紅牛中間徘徊,然後又到巧克力蛋糕和慕斯蛋糕中間徘徊。選擇困難症把她難得夠嗆。

老周就住這附近的小區,不到一公裏。自打無人便利店開了以後,她習慣深夜來無人便利店覓食。

吳偉看了眼老周,她在第三排貨架前低著頭,很安靜。他轉了個彎兒,到了冷藏區。

他拿起三盒八喜冰激淩,旋轉杯體看了一圈,然後就朝門口的自動結算機走,掃了碼,他愣了一下。

“老周啊,我的微信零錢不夠了,差5塊。能給我轉5塊嗎?我支付寶再轉你。”吳偉舉著八喜冰激淩,衝著不遠處的老周說。

老周沒聽到,她耳機聲音很大,劇烈的震動讓她聽不到任何外界的響動。

吳偉走上前,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把老周仔細打量了一番。

“Hi,嘻哈少女!”吳偉拍了拍老周的肩膀。

老周一身supreme的裝扮,耳機裏也是Hip—Hop,吳偉猜測她是個嘻哈愛好者。

沒錯,老周是某小型夜店的MC,MC全稱Microphone Controller,道上的話就是控麥,控製麥克風的人,通過表演、即興饒舌等讓夜場的人high起來。越嗨,喝得越多,她也就能拿到更多的提成。不過,這隻是她的一個謀生手段,她還在網絡上錄製自己的原創說唱音樂,她的夢想是做一個職業的rap歌手。

“懂行啊,大哥!”老周摘掉耳機,驚訝地說。

不懂行的人乍一看老周,一準兒揣測她為不良少女。她出生在山西臨汾,父母在她4歲時就離了婚,她跟著媽媽。她不愛學習,尤愛音樂,4歲時就能看懂五線譜,家裏的抽屜裏有好幾遝她畫的歪歪曲曲的五線譜。

“嗬!哥我年輕時也是玩兒這個的。早二十年,搞嘻哈音樂,圈兒裏沒有我不認識的人。”吳偉眼裏放著光。

他話音剛落,老周來了興致,把耳機裝進包裏,整個人精神奕奕:“哎喲!前輩,來聊聊?”老周晃動著她的髒辮,用手肘撞了撞吳偉的胳膊。

“哈哈!都是淩晨三點不睡覺的人,那就聊聊!”吳偉撲哧一笑。

吳偉是地道的北京人,在胡同裏長大,不過他們家的房子沒趕上拆遷,他目前還是和爸媽住在房山的一套老房子裏,跟那些動輒幾套房子的北京人不同,他的生活壓力並不比北漂人的壓力小。

“我們那時候,日子過得清淨,我知道嘻哈是在電視裏,幾個黑人在電視裏饒舌,那感覺太帶勁了。那節奏!後來我就開始跟著學說唱,自己也說唱,沒事兒就在胡同裏唱。”

“厲害啊!我也是在電視裏看到的,但我媽老說我這是不務正業,她說嘻哈就是流氓音樂,永遠上不了台麵。”老周說著頭就耷拉了下來。

“哎呀,老一輩人都那樣。我爸我媽也是,他們就覺得考公務員這些是務正業,懂藝術的人都少,別灰心,音樂就是給懂的人聽的。”吳偉一本正經地說。

老周使勁兒點頭:“哥,20年前的北京嘻哈是啥樣兒的?”

“要說那時候啊,首先,北京還不是這樣的。”吳偉突然整個人失落了起來。

他印象裏的北京城,並不是高樓林立的,那時候路邊很多好吃地道的小館子、玩意兒眾多的小賣鋪,胡同裏是提籠架鳥的、打太極拳的、吊嗓子的、沿街叫賣磨剪子的。

“你躺**閉著眼都知道,這是北京!”吳偉感慨。

那會兒日子清淡而悠長,胡同裏的爺爺奶奶搬上小馬紮,往門口的槐樹下麵一坐,聊家常,嘮曆史。年輕的大人們,拿著小板凳坐在路燈下麵,借著路燈的光線打撲克。

“不然來一段哥!”老周慫恿。

吳偉沒推辭,直接站起身就唱:“Hey,聽著,我想要引起注意,就好像病毒瘟疫,是的沒錯,我買不起愛瑪電動車,一不小心還會掛科,天天大話胡扯活得就像loser……”

老周打著節拍,腰和脖子跟著一起扭。兩個人用半英半中的嘻哈腔話熱火朝天地侃大山。

對北京frustrated,對夜店老板disappointed,自己經常的helpless,對《中國有嘻哈》裏的GAI的flow表現hopeless。老周立誓要成為“世界第一freestyle”,吳偉聽了一個勁兒鼓掌。

說得口幹舌燥,吳偉打開了一盒八喜冰激淩,他用小勺細致地挖了幾口吃。

“這麽冷的天兒,還吃冰激淩啊?”老周好奇地問吳偉。

他苦笑了一聲:“窮的時候也愛過一姑娘,她呀就愛吃這八喜冰激淩,我今天啊想她了,就想買一盒吃。”

老周癟了癟嘴,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哥,你也是性情中人啊。”老周小聲地嘀咕。

“唉,都過去的事兒了。我倆是大學同學,大一在一起的,大四就分手了。”吳偉雙手捧著八喜冰激淩,轉了一圈。

“為什麽分手呢?”老周忍不住問。

“父母不同意唄,女孩家是杭州的。我們村流行個簡單的邏輯:兒子娶到‘北京城裏人’,爹媽昂著頭走;娶本村的媳婦,勉強混個中等;要是娶了外地人,爹媽是一準兒在村裏抬不起頭了。”吳偉沉吟著說。

打了半天電話,又唱了歌,此刻他的嗓子已經很幹澀。他咒罵了一句:“去他的北京戶口!”

和女孩分開的十年間,吳偉四季都吃八喜,因為那個人已經紮根在他心裏了。

“那會兒她就愛吃八喜,說人生有八喜。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吳偉重複了八遍,和你在一起。

老周把頭埋在兩膝間,無聲地流眼淚。

有人唱愛情像龍卷風,有人唱愛情像喝上頭的酒,也有人唱愛情像易碎的水晶。老周覺得愛情是鬼,遇到了,就是見鬼了。

“我這還琢磨著,我現在可以脫離父母的經濟管製了,打算去杭州找她。但是一看她微博,頭像是一家三口,她連孩子都有了。我是徹底吃不了回頭草了!”吳偉舀起一大塊冰激淩,直接塞到了嘴裏。

他無精打采,眼睛裏晃著淚珠。老周情緒也有點低落,呆愣愣地看著貨架上一袋綠色的海苔。

“說來也奇怪,我媽是安徽人,嫁給我爸這個北京人,兩個人一輩子感情都不錯。可是偏偏到我這兒就死活不行!”吳偉蓋上冰激淩蓋,歎著氣說。

“為什麽不讓娶外地人?”老周撐起腦袋,眉毛皺著,非常好奇。

“外地人就是為了騙咱家的錢和房。我媽每次重複的都是這邏輯,翻來覆去都是這一個套路。”說罷,吳偉雙手環抱住後脖子,陷入了沉思。

“嗯。”老周發呆發得沉,回不過來神。和父母溝通、講道理,也是她長這麽大覺得最難的事。

“所以北京人是歧視外地人咯?”老周轉頭盯著吳偉看。

“歧視啥啊,北京要是沒有外地人能建設這麽好嗎?隻是涉及房產啊、利益什麽的,老一輩人想得多。”吳偉立馬解釋。在他心裏,本來就不該有什麽地域歧視。

他跟他爸媽解釋過很多次,女孩已經在燕郊買房子了,不是看上他家的房子。可是他媽,始終固執己見。

隔代溝通的障礙,不隻是偏見,還有根植於傳統觀念裏畸形的價值觀。

“嗯呐!”老周收起嘴角的失落,努力笑。

“哥我得回家寫歌了。祝你多賣房子!”老周抹著眼角滲出的眼淚,起身說。

每天下班老周都會來便利店裏買上啤酒和紅牛,回家創作新歌。寧靜的淩晨和酒精會讓她很快進入狀態,很多新歌就是在淩晨三點創作出來的。

“我開車了,我送你一程!”吳偉也站起來,掏出手機,“不過我喝酒了,得叫個代駕。”

“不用了哥,我這近著呢。走兩步就到了!”老周煙漬覆蓋的淡黃色牙齒若隱若現,和19歲稚嫩的臉並不太搭。

“那成!有機會一起演出去。”吳偉抽出根煙遞給老周。

“不抽了哥,感冒了嗓子疼!”老周指著自己的嗓子。她的鎖骨處還文著一株黑色的向日葵。

淩晨三點五十分,兩個人一起走出了便利店。

一陣涼風吹過來,老周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上半身向前聳著,喉嚨裏噝噝啦啦地響。

“哎喲,這大冷的天兒,以後可多穿點吧!”吳偉在一旁拍老周的後背。

“沒事兒,沒事兒!”老周直起腰,清了清嗓子說。

不規律的作息,不規律的飲食,支撐老周的是年輕的身體和放不下的嘻哈夢。

“嗨,哥!你看,月亮!”老周驚呼。

吳偉順著老周指的方向看。

“太美了!”

兩個人仰頭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尤其亮,月光照著樹,映著無人便利店拉長的影子,一地銀白。

這是我拉順風車以來,第一次做代駕。做代駕不太安全,因為拉的基本是醉漢。但醉漢的故事多。

我上了吳偉的車,迅速察看了一遍車內狀況。扶手箱裏放著一塑料袋的板藍根,擋風玻璃下方是一個小瓶子,裏邊是幸運星。“那是我姑娘疊的,說能保爸爸平安。”

我點點頭:“沒想到你這麽年輕都當爸爸了。”

“是啊,都是爹媽安排的。”他言語裏有失落。

車子在二環盤著橋,透過車窗看,此時的北京仿佛空無一人。

吳偉打開音樂,連著三首都是鄭智化的歌。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